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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使没有翅膀

  假如。

  假如你确知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十分钟,你会用它来做什么?

  假如,假如你们,你们是曾经深爱过的一对恋人,而现在爱的记忆已被咒怨污染过,你们的关系甚至还不如形同陌路。

  你们,又将做什么?

  我在树梢上飘行,来到一块林间空地。几棵树前后摇摆着身体,让我想起,飘行在海面上时所见到的海洋植物。

  一个女孩和一只名叫Ben的狗,坐在林中的秋千架上,一动不动,反射着月光,如两只已被生命遗弃的白色贝壳。10分钟后,她的生命将启程,却不知道目的地是天国,还是地狱。

  在吞下那些白色小药丸之前,她把记载着幸福时光的照片彻底毁掉。那些一次性成像的照片,坚韧如牛皮,只能剪碎。最后一张照片上的日期是三个月前,那时她依然留有二十三岁的容颜,看上去和他是那样的般配;而今,见到她的人都说她足有三十三岁。

  她迫不及待地想走,因为明天她面相也许已有三十四岁。想来三十四岁或许只比三十三岁多一条皱纹吧,但这样的爱是过一天错一天,她无力忍受又一天的煎熬。

  衣物收拢成几个大袋子,交给做清洁的阿姨;房租放在门厅;一些细细碎碎的东西——幸运草图案的水晶花草茶壶、紫色心形书镇,依然留在原来的位置,也许之后的房客会喜欢。

  来到他们以往约会的地方、吞药、最后一次给闹钟上好弦,她的生命还剩十分钟。

  十分钟,她和他的苟延残喘。

  他迟到了一分钟。

  十分钟的最后生命,一分钟用于等待,一分钟用于哀求——抱紧我,好吗?八分钟,是一方的不知所措,另一方拼死挣扎的拥抱,中间隔着爱的残骸。

  我确信,她拥抱他时的体温是38℃,如果持续21天,能让雏鸽破壳,却无法让爱起死回生。

  她不停地说,绝望地说:“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相见,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吻,第一次裸身相对,彼此交付……”

  我知道,她是在寻找天堂入口。我曾对她说过,所谓天堂,无非是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若在临死时所眷顾的尽是美好,灵魂所到之处必然是天堂。

  人时已尽,来接领他们的死亡天使已在树梢等候。当闹钟的秒针转过最后一格,他轻盈地从树上飞下来,帮助灵魂从躯壳中离开。

  我慢慢沿着树干滑落,从长椅上捡起闹钟。她的灵魂如今已恢复了二十三岁的真实模样,平静地看着我。

  我轻叹:“你又何苦,只消把闹钟摔碎,你就能恢复青春,还有几十年寿命可活。”

  “可是,他不爱我,人生苦长,长到让我不耐烦的地步。”

  “同归于尽又如何?你们不会在一起,你会入地狱的。”

  她看我的目光中忽然有了怨恨:“若你没有送我这只闹钟,当时我就和他同去,应当能去到天堂,我们本来有一大把幸福记忆的。”

  她将入地狱,不是因为自杀,而是因为,她的最后时光太过悲伤。她那样执拗地试图唤起他的记忆,而他只是沉默。

  这世上,最孤独可怕的,便是得不到回应的呼喊——无人接听的电话、永不回复的短信、查无此人被退回的邮件……他就在她面前,却不肯以一个字的回答抚平她内心的煎熬。

  上帝对世人尚有三种回答:Yes or No or Wait,而他只是沉默。

  他的灵魂离体后,躯壳瞬间变得冰冷,布满皱褶,如同在冰柜中躺过三个月。三个月前他就该在一次车祸中死去;能够继续存活,只因她以爱,把自己的生命转存于他。

  而他不再爱她,就这么简单。

  片刻后,她问:“那么……他呢?能到天堂吗?”

  他将被引渡的地方,远比地狱恐怖。因他到死也不知道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为何,因此,他要在上帝面前翻检一生,把所做之事统统回放。

  不要以为这很轻松,若是你,可有勇气?

  死亡天使携他们的灵魂远去。那只狗,看不到灵魂和天使,但感觉得到,此时突然狂吠起来,追赶着。空地外便是铁路,银亮的轨道一直延伸到远处。一辆火车开来,隆隆的声音过后,灵魂留下的最后气味逐渐消散,Ben再也找不到她的痕迹,伏在轨道边呜呜哭泣。

  我拿起闹钟。记不清这是第几十次,它又回到我手上。

  这是一只魔法闹钟,能把一个人的生命,转存到她所爱的人身上。

  只不过,爱若到了甘愿为人付出生命的地步,带来的泰半是悲伤。我曾把闹钟给过几十个痛失所爱的人,于是,几十份的悲伤绝望积在闹钟上,握在手中,它有种彻骨的寒冷。

  我慢慢向树林深处走去,Ben又开始追赶我,也许是追那只闹钟罢。它撕咬我的影子,却发现空无一物,疑惑地停了下来,最终还是转回去,舔她那早已冰冷的脚踝。它以为,一点温暖,就能让人复活。

  树枝刮擦着我那唯一的翅膀,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后来我知道那叫做“痛”,属于人类的保护性体验。

  我是一个天使,残疾的,生来就没有翅膀。

  在天使的世界中,小天使的降生未必是件开心的事。因天使的职位有限,若有一对相爱的天使,决定像人一样制作一个“融一半你,融一半我”的婴儿,其中一个,必须在那小天使六岁生日时死去。当然,死亡并不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了,他可能变身为一个人、一棵树、一只鸟……只是,你可能用尽一生遍寻世界也找不回他。

  实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我生来就没有翅膀。

  我确信,这不是对罪的惩罚,而只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旨意必然是美的,但我们总是不到最后就看不清楚。

  父母唯一的罪就是他们爱得太深。

  成年之前,小天使们羽翼未丰,翅膀只是两片薄如蝉翼的膜,近乎透明,平摊开来,隐约可见上面青色的血管缠绕,无法御风而行,但它们是乘着歌声的翅膀。

  小天使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寻一处有歌声的地方,舒展双翼,任凭旋律把自己托起又抛下,咯咯的笑声从早传到晚。人们听来,只以为是天籁。

  那些即将死去的天使父母站在云端守望,担心哪一个高兴过了头,飞到塔尖、树梢上,不料想歌声骤停,无法飞下来。

  去日无多,那些天使父母的笑,再美都带着忧伤。

  而我,永远是被父亲抱在怀中,站在云端观看的那一个。

  父亲在他离去的前夜,送我一只翅膀,与我的年龄不相称地大,几乎可以当作一幅披肩裹住整个身体。他说,母亲会为我找到另外一只。

  他与母亲告别时,我听到他叹气:“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关于翅膀,上帝是否喜欢我的做法。

  他与我告别,说:“若你到人间,无论碰触到什么东西,有心痛的感觉,那就是我了。”

  我问他什么叫心痛。

  他只说,有一天你会知道。

  父亲消失后,母亲又为我找了两年的翅膀。之后,她倦了,恰逢邻居夫妇想要孩子,她便自告奋勇离去,腾出一个天使职位。

  临走,母亲送我这只闹钟,说:“当你成年,可以被派驻人间,若看到那些失去爱人而痛不欲生的人,给他闹钟。”

  “之后呢?”

  母亲说:“若他真的爱到极点,他会把自己的生命转给所爱的人,不求回报,至死无悔。”

  “再往后呢?”

  母亲迟疑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灵魂就属于你了。”

  “我要那人的灵魂干什么?”

  “到那时你就会明白吧。说太多,只怕会给你带来心理负担。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们所做的,上帝是否喜欢呢。”

  母亲也消失了,我成了孤儿。

  我病了一场,当然不是世人的发烧流涕,而是忽而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捏了一下,忽而想大喊大叫,砸碎什么东西,忽而轻松得想飞,心脏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开放。

  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世人的情绪。

  天使生病,病毒就是人类的情绪。据说最基本的只有六种:愉快、生气、伤心、惊讶、厌恶、恐惧,其他不过是这六种的不同变化,或不同组合而已。

  你已经看到了,情绪中正面的成分微乎其微。

  成年后,父亲送我的翅膀长出雪白的羽毛,伸展开来足有一米多长,由于很轻,不过二十八克,走路时基本上不会不平衡。

  我得到一份清闲的工作,分管一个沿海城市的“失梦招领”工作。

  人们喜欢做梦,但更喜欢遗忘。我的职责就是捕捉那些被遗忘的梦,等待有一天,梦的主人突然想起,竭力寻找,我再把梦交回。

  捕梦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找一个完整无缺的蜘蛛网,小心翼翼地把业主赶走,用绣花撑取下,才能制成一个捕梦器。要在凌晨时分出发,徘徊在住宅区,多有老人小孩的那种楼盘最佳。往日捕梦需大雾天气,因为梦似肥皂泡,若是天干物燥,几秒钟内就变成地上的一个淡白印子。有时早起或夜归,行走时听到地上“吱哇”一声叫,你以为踩疼了别人的脚印,其实是踩碎了别人的梦。这个城市有的季节少雾,只有灰突突的霾,我便随身携带加湿器,在城区游荡。

  在天使听来,夜的声音层次丰富,能听到梦中呢喃、爱欲交织。时时有小光点从窗口飞下,一路变换赤橙黄绿的色彩,那就是梦了。有的梦太浅,未等落地就已破碎;有的,又被夜鸟、昆虫当做玩具戳破。

  猫是我的敌人,经常在我挥动捕梦器之前,便抢先把梦吃掉。因为猫没有梦,做宠物做久了,暗暗染上人的习气,想拥有人的一切,便吞掉人们遗忘的梦,这样下次入睡时就会做梦。但一不小心就会吞掉噩梦,所以当下城市宠物诊所多开办心理科,以应对在噩梦中抓狂的猫咪。

  捕回的梦储存在蜂巢中,一个六角形的巢刚好容下一只,就如移动硬盘,再联接上类似人类计算机的东西,便能检索。

  失去一件东西,不在你丢失它的那一刻,而是在你意识到它不见了的那一刻。在夜晚消失的梦里面,有多少人一生的愿望;但醒来,他们却只觉若有所失,不知道自己忘记的梦有多珍贵,自然懒得寻回。因此,我那里总是门庭冷落。

  何况,人在清醒时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的办公室,唯有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曾经失去,在长夜痛哭之后入睡,才能在梦游状态中找寻失梦。

  有时,人在梦中会有似曾相识感:这梦境我来过哦。其实,此时他一只脚已踏入我的办公室。但人们总是在此刻惊醒,无法真正寻梦。

  工作清闲,我就把大部分时间用来游荡。一来寻找父母,二来寻找那些如沈万三的聚宝盆般源源不断地复制爱却痛失所爱的人,借给他们闹钟。

  我在人间已有十多年。我的手指触摸过无数的人、树木、飞鸟,却再也没有过那种心如被冰凉的手指紧紧捏住一般的心痛的感觉。

  父母来到人间,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不见了。

  我也找寻到无数渴望付出爱的灵魂,把闹钟给他,让他的爱有所凭借。然而,一旦付出而得不到回报,爱注定变质。

  我看着一对对爱侣,明明可以在爱到顶峰时死去,却毫不犹豫地接过闹钟。

  他们的结局无非两种:

  摔碎闹钟,杀死那个曾发誓陪伴一生,却不再爱自己的人,重新拥有青春和几十年生命;

  自杀,反正离世的那刻,负心人也将一同上路。

  这种延长了的爱如同——

  送别时哭也哭过,抱也抱过,情话说尽,却被告之列车晚点三小时。那度日如年的3小时;

  躲过了采摘,一直挂在树梢上,经日晒霜打冬雪掩埋,完全干瘪的果子。

  我却不懂得收手,一次次看着闹钟把爱变成不堪。

  我不知道,母亲让我寻找的那个不求回报、至死无悔的灵魂究竟存不存在,而找到他,又有何用处。

  我只知道自己如同上瘾,欲罢不能。

  在今夜,又一对恋人以死亡证实,不求回报的爱不可能存在。我甚至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只以“他”和“她”来替代。但十几个小时过后,我将遇到,那个能破解闹钟魔法的女孩。

  她叫卫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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