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演《鬼怨》,鬼十分美艳。台上的灯还亮着,但这是黑漆漆的夜里,鬼寻着花园了,便要叫一声“苦哇——!”给人间听。戏上的叫板,平常是旦角的在强说愁,这鬼有冤,就丹田气冲,脑鼻腔共鸣,由弱到强,至强又趋微弱,音域上下已超过两个八度,忽远忽近地就飘然来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和楼阁以及台下看戏的人,都在颤栗。鬼便上场了。鬼的披肩是洁白的,尺幅也加大了一倍,急速地奔出,没有脚步响,却听得风势。她是来复仇的,她不遮面亮相,转呀的,翻呀的,兜,抄,托,甩,急切切地幽怨纠结不清。台下掌声就啪啪地拍,有人一连声叫:好!鬼要的不是这掌声,鬼戛然停滞,大背身向了观众,聚光灯下悲怆极度而泣了,这毕竟是一个弱女子鬼啊。
画鬼容易,演鬼却难。《鬼怨》是秦腔名剧,曾经造就了许多表演艺术家。李梅二十出头,演出的是年少的鬼,爱得糊涂,恨得戾厉,但她的鬼以幽为真,怨以幽为深,新鬼就清于老鬼魂,以阴间之形诉出了一个阳世难诉的情来。
还是一个情字,李梅演《留下真情》。《留下真情》是现代戏,说的是她这个刘姐富了,与一个名叫金哥的写书人恋爱,如何疼他,爱他,却总是被他贱看,最后还是成就了他的事业和爱情。有一幕,台子上燃了篝火,桃花烂漫,该是阳春的三月天,刘姐藏而又藏地追看着金哥,金哥却与旧情人进了桃花洞,“望见远处人来了,走近一看不是郎,人家的郎君回家了,再望天黑了”。天黑了,风还峭寒,聚光之下,刘姐张嘴无语,手僵如柴,一颠一顿地走,走得轻,走得软,一步步形销骨瘦,突然倒卧,唱一句“这一幕实不该让我看到”,满口声的高亢。刘姐不该看“这一幕”,观众也不该看到“这一幕”,盼刘姐恨气汹汹骂一通那个金哥挨刀的,她却采用了歌剧中巧声的技巧,如长气呼出:“不看到永远是暗礁。”观众想,这也是对呀!接下来,如江河泻水,一连二十三句的长段大唱诉之泣之,待唱到“我总想万金使我分量重,为什么百万富婆仍轻飘?”台上的捶胸,台下的叩心。这般唱过,角色赵大兰上场,赵大兰是个粗人,说:“哎,屋里咋弄得这么乱的?”刘姐说:“噢,风刮的来。”回答里有几分哽咽,脸面上是一丝倩笑,但立即去扶翻倒了的长凳,一时又气短足软,趁势坐在了凳子上。
《鬼怨》是由爱生怨,《留下真情》则由怨生爱,情场上翻云覆雨,变幻出的李慧娘和刘姐,足风标,见精神,有态有度。不由想到两点——
—、在太多诱惑的年代,年轻的从艺人难得还呆在戏剧舞台上。李梅在地方剧院,十多年不从俗流,酷爱秦腔,苦学苦练,终于在不易走红的戏剧舞台上走红,应有贺联:萤飞光自照,梅雨色不褪。
二、现在的剧场里观众太少,行家太多。如果戏剧只给行家演,戏剧就沦为另一类的唱堂会了。现在的青年演员中,“传人”型的太多,创造力强的太少,传人虽好,却易于使戏剧再老下去。李梅的戏好看,耐看,看的人多,会给戏剧界多少启示呢?
1995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