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读了郁小萍许多小说,惊叹这是一个艺术感觉很好的作家,作品有激情,行文又从容不迫,有强烈的先锋意味,却又无什么虚浮之气。今年西行到绵阳,一位新识的姚先生要请吃饭,客人全部到齐了,却偏偏还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姚先生才从外边领进一个女人来,介绍说,这是他的太太。姚太太本来是主人之一,但她只在家等丈夫的电话,倒成了第一号客人。这女人嘿嘿地笑,似乎要说什么,哎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就入座了。我觉得这女人倒有趣,想起我曾在西安接待过一次北京的重要客人,席间痛饮,客人都清醒,我却醉了,结果我去睡眠,客人以后怎么走的全然地不晓得了。绵阳的这顿饭颇丰盛,席间姚先生妙语横生,女人只是掩了嘴笑,末了将她的孩子介绍给我们,她的孩子写诗,才上了大学,倒出版了两部诗集。我们便问:姚太太尊名大姓呀?她说,我先生老是不介绍我,我也不好推销了,姓郁,小萍。说着把眼镜卸下来,明显地和戴着眼镜是两个形容了。我当时很惊讶,这是写小说的郁小萍吗?听了我的话,她立即喜欢起来,说:你知道我?看过我的小说?!她拿矿泉水敬我一杯,于是我们就认识了。
郁小萍原来是一个女性,且已四十六七,她的衣着很年轻,举止也有小姑娘的样子,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是见过一些女人的,在一个单位,一位大家都认为般配的夫妻离婚了,周围许多家的女人人到中年都突然打扮起来,瘸着腿穿高跟鞋呀,往脸上抹很厚的粉呀,扭捏作态,令人惧怕。我担心郁小萍也是这样,但数日里接触,便觉得她率真自然,貌不显老,也更年轻。这或许是一种天生的心性,或许是文学的使然。文学常常使年轻人老成,文学又常常使人天真长驻。以文交朋,向郁小萍索要了她的近作来读,读到的一个是《结局》,一个是《爱情卡片》。我是很感动地读完这些作品的,显而易见,这些近作比她以前曾被许多报刊转载的《弹痕》、《纤纤素手》要成熟,情感浓烈,技巧减退,文笔疏淡,境界广大。我不禁在心中长啸,她已经是一个地域性的作家,但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更大范围内著名的作家。作为一个弄文学的人,这种激情地喷发,真灵性地抒写,现在实在是不多了。
读她的作品,一方面为她的才华激动,同时却也断言,这是一个不会当贤妻良母的女人,她太率真,太理想,终日生活在一种精神世界里。事实果然如此,姚先生说:真对,她什么也不会料理。说这话的时候,郁小萍推门进来,抱着一盆桂花,说是原本要买菜的,看见这盆桂花枝干好看,就花了大价买回来了。说罢,花盆就放在我们的饭桌上。姚先生说,放这儿不好。她说,好。姚先生也只好说好。她就开始“丑丑”、“丑丑”地叫;丑丑是她家的一条狗,别人家养狗品种高贵,她养的仅是一条细狗,瘦小如猫,模样类狐。她在指挥丑丑作各种高难动作,说丑丑前世是一个女人,善解人意的小美人,“你瞧,她眼睛多漂亮,眼圈的黑线现在有哪个女人能画得这么好呢?”
在绵阳,某市的一位文友来看我,我们一块去游富乐山,时值天下小雨,感觉如在了日本的富士山下,郁小萍就极轻狂,大谈绵阳的美妙。我故意去攻击:“天雨地不湿,辣子又不辣,公园假石头,家家种桂花。”她就恼了,不与我说话,却要在一棵很弯的竹子上写了“平凹到此一游”。
后来,一帮朋友在火锅店里吃火锅,不知怎么就谈起文学来,什么传统写法呀,先锋写法呀,海阔天空的。有一点我们是一致的,就是不管怎么写,要有真情来,要有大的境界来,我们是太不满虚妄的东西了,太不满花哨的东西了,文学的路子或许很多,但面对生命,拷问灵魂,是我们需要的一种,而现在是修行我们自身的时候,该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的境界中去。当然,有必要提醒我们自己:生活还是第一的,艺术是第二的,我们太天真,太纯真,艺术会与我们亲近,但现实的不适却会使我们处处尴尬的。郁小萍说:生存尴尬又能使我们搞文学的有写作材料嘛!她当然还是对的,一个作家,遇见顺心的和遇见烦恼的,碰着幸福的和碰着苦难的,一切一切都是财富。
1993年8月15日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