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件往事:
那些年里,生活中原是多看着假面孔,多听着客套话,已经活得是很累的了,故不愿再读一些装腔作势的文章受罪。一日,正在家读一本《影梅庵忆语》,有熟人来,我便让他拿几本杂志去凉台上翻,待我读罢再饮酒对弈。当读到辟疆与董小婉两次相见之节,不觉被文字里涵和的一种丰富感情所慑?如仙如死,便合书默然寂坐。恰这时听得啪的一声,正疑惑,又是一声,回头看时,熟人在凉台上嗤嗤地笑。问时,他竟不理。我走近去,他原是读一份杂志,说上边有一散文写得很美妙的。我耻笑道:现在还有什么好散文吗?熟人说:你读读,真好的。熟人的欣赏水平颇高,他说得一本正经,我便立于那里读起来。文章并不长的,果然不错,虽然比不上《影梅庵忆语》,但在那时的散文里,有他这等情致,这般文字,实在是不可多见的。于是,我就记得了这文章的作者是周同宾。
又是一个夏日,有人突然敲门,进来的是陌生人,像农民模样的,但气宇清朗。他介绍说他从河南来,叫周同宾。我当时愣了一下,遂牵衣迎他进屋,我们便聊起来了。我一向寡言,常与来客说过一些话后,就相对默然,然后客要走,我也起身送他去了。却这夜,我们谈话最多,他见饭好,要走,又留下来一块吃饭,饭后要走,又留下喝酒,酒酣时又磨墨书字,直弄得每个人都微微醉了。他为人很诚挚,也顺和自在,没有做出来的任何言行。我觉得他是能写散文的,他的散文如他的人一样。
此后,我们就有了些书信往来。他的信很整洁,很大的信纸上却空出很宽余的天地和左右,字迹软,但极舒展,没有张牙舞爪的浮躁气。内容也常是关于散文的见解,颇有见地,也常给我鼓励。可以说,我有许多散文都是在他的鼓动下产生的。
今春,他来信说他要出版一本散文集,希望我能作个序,随后寄来书稿。恰这时,我正紧张于一部长篇写作,故一时抽不出手来,直待到长篇脱稿,就开始读他全部散文,不想竟病得厉害住了医院,这书稿也一块随我到了医院。在病床上,我一晌读一篇,读得蛮有兴趣,对他的散文印象更深了。但我全然没有作序的意思,去信只将我的读后感告诉了他。
我是这么认为:周同宾或许可以说不是才华横溢的人,文思亦不是滔滔,字句亦不是灼灼,但他并不强迫自己,并不着意浓妆艳抹。他的散文,不靠那些所谓诗的语言伪装,在很盛行的一种洋装潢化中,他本质本分本色,文章就有了憨憨之情,可爱之处。
现在对于散文写法的见解颇多,但相当的一些仍是不说人也知道的空话、旧话。散文还是多让自由为好,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且现在散文还荒芜,本是各显其能的时候,何必要制造一些框式呢?周同宾的散文好在他在自己的天地,他把农家的生活一个劲儿写出,篇篇都是创作,即使那些并不甚成功的篇什里,也必有一节或数节极精彩的描写。他若要突破的,是不是更应注意题材的扩大、角度的变化,更开放、活泼一些呢?
有人讲散文是一种小说的准备,常听到有作指导的对那些学生说:先不要写小说,写散文练练笔吧。似乎散文是初级的玩意儿。此指导不但误了良家子弟,亦更大地侮辱了散文。我倒主张写散文的不妨去写写小说,写写诗和文论一类的文字。现在人理解散文,似乎就是那一种抒情文章,其实,读古今一批散文大家的作品,方知抒情散文在他们的创作中比重十分之少。周同宾读书很多,但若再扩大其范围,再从境界上提高自己,文章会写得比现在更深厚一些的。
作为一个散文作家,其知识结构更需丰富,散文不能是一种轻描淡写的制作,其底蕴的丰厚、内涵的深沉,应是当前散文急需解决的事。这一点,周同宾的散文近作已看出趋向了。希望他能探索得更好,取得大成功。
以上是我曾写给他的读后感的内容。信寄去了,他的意思还是写一个序为好,我只好再这么将事情前后写了一遍。实在不成个文章,有些委屈他的书了。但现在读者的兴趣是并不热心读序的,因为流行的序多是一些广告。我无意吹捧周同宾的散文,他自有他的文章在说明一切,作为一个文友,我老老实实说一些话,于他于我实用而心灵安妥罢了。
1986年7月25日于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