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想象在流火铄金的炎夏时节,大街小巷重重叠叠堆满中国军人、义和团与老百姓腐烂尸体的天津城会是怎样恐怖的一幅景象?令人呕吐的恶臭味儿弥漫了整座城市,无处不在,没有人能逃避开这种恶臭味的袭扰。
清理天津城内尸体的工作,成为联军压倒一切的当务之急。
分片驻扎在天津城里的各国军队有一点是共同的,战死的本国军人,均由自己负责掩埋或是火化。而对于更多的中国军民的尸体,则采取了各种不同的手段来完成清理。俄国人在天津死的人最多,对中国军民尤为痛恨,在清理腐尸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了强烈的报复心理,他们利用抓获的大批义和团民来搬运掩埋死尸,等到清理完毕,再把义和团民全部杀掉。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也都效仿了俄国人的做法。
联军占领天津后,立即对义和团进行严厉镇压,联军贴出告示,“禁止私自设立各会和张贴揭贴”,“限期收缴民间武器”,“如有通匪滋事,或窝藏不报者,一经查出,或被告发,立即严拿,治以军法,决不宽贷”。
当然,像这种当着众多中国老百姓屠杀中国人的场面,洋人通常都是不出面的,好在不乏愿意为他们效劳的中国人,一大批过去在官府衙门里当差的大小角儿,此时摇身一变,挣上了洋钱,吃上了洋饭。
躲藏在紫竹林租界里的中国基督徒们这下终于扬眉吐气了。他们是义和团屠刀下的幸存者,他们中的不少人的父母妻儿早已惨死在义和团的刀枪下,他们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产早已被义和团洗劫一空。而现在,是他们为死去的亲人报仇雪恨的时候了。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谁是义和团?谁曾支持过义和团?他们一清二楚,他们没日没夜地四处缉拿,被抓的义和团民不计其数,处置极为简单,根本用不着审讯,一律砍头。14日一天之内,仅悬挂在天津都统衙门门口的、被称之为“义和团首领”的头颅就有66颗。
命运最凄惨的当数天津河东一带的百姓,原来一望无际的房屋几天之后便成为一片空地。马家口至租界周围,原来高楼林立,瞬间荡然无存。从法租界到城里的路上,所有的房屋均成废墟,至闸口的两里长街“亦不剩一屋”。从锅店街至估衣街口,直至针市街,所有的房屋全部烧尽。损失最大的是临街的商铺,隆顺、隆福、瑞蚨祥分号等财产雄厚的大商号,资本上千万,都被大火吞灭。
联军最急欲捉拿的自然是张德成与曹福田两位半人半神的义和团大师兄。
因为天津法租界被张德成的“天下第一坛”夷为平地,法军对张德成恨之入骨,攻占天津后,联军侦知张德成已经率领残部始逃至杨柳青,继逃回老巢独流镇,法军主动请缨前往剿杀,将独流镇合围,以期捉拿张德成。进了独流镇方知张德成的确回来过,但已在法军到来之前转移了。法军一怒之下,放火烧了镇子,全镇百姓“无论老幼,一律剿除干净”。
由于义和团作恶多端,许多饱受其害的中国百姓纷纷向联军密报张部的行踪。
很快,联军总司令部便得知张德成率领1500余名义和团残部逃出独流镇后,在大清河北岸一个叫老龙湾的地方上船,沿着子牙河上溯,已逃到了大城县的王家口镇。
王家口镇是河北大城县的一个重镇,子牙河从镇内穿过,地理位置险要,这一地区的义和团组织比较普遍。
联军立即派出英军华勇营、日军的一个联队,协助已进至独流镇的法军,合力围剿张德成部。
在此次作战行动中担任华勇营前锋的,仍然是洛斯勃尔的骑兵营。
洛斯勃尔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苏青怡,能有机会下乡追剿义和团,洛斯勃尔认为这是一个找到苏青怡的难得机会。他密嘱郑逸秋与黎成,到了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替他打听红灯照与苏青怡的消息。
但是,洛斯勃尔失望了,没有,一点他渴望的消息也没有。
7月28日中午,华勇营经过两日奔波,终于率先进入了大城县城,等待日本人和法国人到来后,即分兵向王家镇实施合围。
但是这天深夜里,却有一乘快马来到作为华勇营指挥部的县衙,称有重要情况必须马上面见联军长官。鲍尔将军和洛斯勃尔在作为华勇营指挥部的县衙里接见了他们。
这位快马赶来的中国人姓刘名义鹤,是王家口镇上一位有名的商人,家中开有米面铺和大车店、旅店,被商绅们推举为商会执事,在地方上很有势力。刘义鹤有个妹妹,早已嫁到大城县城,一家人入了洋教,两年前,父母去大城看望女儿时,恰巧遇上大城的义和团打洋教,他父母和妹妹一家也和大城县上的外国传教士与许多教民一起被杀死了。由于义和团势大,刘义鹤隐瞒了父母死因,表面上对义和团持支持态度,骨子里则对其恨之入骨,无日不想为父母亲人报仇。
7月26日,张德成率义和团到达王家口镇后,刘义鹤带领当地商绅热情迎接,主动为义和团征粮筹款,只巴望张德成能够尽快带着队伍离开王家口镇,以免洋人把战火烧到王家口镇。张德成也认为王家口镇离天津以及静海的独流镇比较近,容易遭到洋兵的进攻,决定钱粮到位后,马上转移。
但是,张德成认为刘义鹤等商绅所筹的钱粮太少,勃然翻脸,下令抢劫商号与富裕人家,砍了不少人头,烧了不少房屋,连主动为张德成筹钱筹粮的好几户商绅也遭祸及。张德成弄了个盆满钵满,决定28日上午离开王家口,前往子牙河上游的留洛庄。
讨好反落得个如此下场,刘义鹤忍辱负重笑里藏刀,得知联军洗劫了独流镇,又赶到大城县,马上要前来王家镇剿杀张德成的消息后,为避免桑梓之地也遭到独流镇那样的厄运,立即萌生了暗中向联军提供张德成的情报,借洋兵之手报自己雪海深仇的念头。
鲍尔得知张德成第二天上午即将动身,立即摊开地图,与布鲁斯、洛斯勃尔等军官一起部署了作战计划。又派郑逸秋、黎成随刘义鹤同返王家口,观察张德成的动静。
29日上午,义和团将抢来的银子和粮食装上十几条大船运走。启程时,张德成坐着当初裕禄送他的八抬绿呢大轿,威风十足。刘义鹤等商绅也乔装笑脸前去送行,还派人沿途奏起响器,鸣放炮竹,把气氛营造得十分热烈,并在码头与张德成告别时,祝愿他“东山再起,重振神拳伟业”。
当张德成的船队离开王家镇码头后,早已将张部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的郑逸秋、黎成与刘义鹤飞骑赶到子牙河上游的留洛庄,与早已在此设下埋伏的华勇营会合。
此地芦苇丛生,水势湍急,地形复杂。张德成等人事先没有任何觉察,当船行至这个地方时,华勇营突然弹发如雨,义和团民纷纷中弹落水。
报仇心切的刘义鹤跳上大船,第一个在船舱中发现了张德成,刘义鹤开枪将张德成击倒,随之乱刃齐下,刘义鹤抄刀上前,当场便把张德成的脑袋割了下来。
此役义和团民大部被打死,少部跳水逃跑,也均被华勇营搜获后当场处决。张德成与他创立的名震中华的“天下第一坛”,就此变成了中国漫长历史中的一个符号。
就在华勇营带着张德成的脑袋凯旋而归,夜宿子牙河边上一个叫做拜官囤的村庄时,突然被一阵激烈的枪炮声惊动了。枪炮声来自东北方向,鲍尔将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即派洛斯勃尔的骑兵营前去侦察。
洛斯勃尔带着他的部队飞骑而去,战场大约在十华里外的子牙河边上,他们赶到时,天已放亮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临近尾声。河滩上到处扔着红灯笼,遍地横陈着身着红衣红裤的红灯照年轻女兵。炮声早已停止,零零碎碎的枪声仍然响彻在河滩上,那是法国士兵或在对尚未断气的中国女人补枪,或在芦苇荡里搜索射击残存的中国女人。
这场战斗的胜利者是法国人。法国指挥官巴蒂斯中校得意地告诉洛斯勃尔,昨天夜里,他们与一支沿水路逃跑的义和团部队在这里劈面相遇。战斗打响后才知道和他们作战的全是年轻的中国女人。
法国人遇上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红灯照,“黄莲圣母”林黑儿和“二仙姑”董宝宣、“三仙姑”苏青怡在洋兵攻进天津城时带领上千女子先撤至杨柳青,再沿子牙河往河北方向转移。没想竟然和一支法国清剿军在这里劈头相遇。
洛斯勃尔一听赶紧问抓到红灯照的几名大头领了吗?巴蒂斯耸耸肩说他也不知道,或许已经被打死了,或者正躲藏在芦苇荡里。他还说这帮中国女人作战十分勇敢,而且临死不当俘虏,所以,他不得不十分遗憾地下令把她们全部打死。
洛斯勃尔急忙率领自己的部队也下马进入芦苇荡,参与搜寻活着的红灯照,并且下令不准打死任何一个被俘者。
但是洛斯勃尔的命令却无法执行,躲藏在芦苇荡里的红灯照女兵十分顽强,不断地向着接近她们的洋人射击,即便想生俘一人也十分困难。华勇营的中国士兵为保平安,也只好向着在密林中晃动的每一个红色的身影开枪。
太阳刚刚升起时,枪声已经愈发地稀疏下去。这就说明,活着的红灯照女人已经不多了。
大约七点钟时,就在洛斯勃尔与郑逸秋率领的这股搜索队附近,芦苇林子哗哗地摇动起来,一艘小船突然像箭矢一样从苇荡里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向着子牙河上划去。
所有人都看见了小船上晃动着的3名红衣女子的身影。所有的枪口都在一瞬间抬了起来。
响声猝然响起,两名红衣人滚落水中,剩下的一名红衣人扔下竹篙,挺立在船头上,以一种傲视天地的神态凛然注视着向小船围去的众多联军士兵。
洛斯勃尔一眼看见那位活着的红衣人,肝胆俱裂,发狂地大叫起来:“抓活的!谁敢开枪我毙了谁!”
郑逸秋与黎成也看见了,挺立于船头上的,正是他们苦苦寻找了许多日子的苏青怡!
洛斯勃尔与郑逸秋、黎成爬上一条小船,拼命向着苏青怡跟前撑去。
就在这时,只见苏青怡突然一头扎进了河中,几乎所有合围上去的法国人、英国人、中国人全都跳入河中,拼命向着红衣人游去。
结果,洛斯勃尔的手下一无所获,活着的苏青怡与刚才中弹落水而亡的林黑儿、董宝宣3名红灯照首领,全部被法国人捞了起来。
明知不可能,洛斯勃尔仍然请求巴蒂斯中校把苏青怡移交给英国军队。
巴蒂斯对他的请求难以置信,态度生硬地拒绝道:“亲爱的朋友,我的军队和这群中国女人激战了一个晚上,死伤了不少人,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这个活着的红灯照大首领,你不觉得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洛斯勃尔无言以对,他只好带着郑逸秋与黎成来到苏青怡跟前。
负责看守苏青怡的法国士兵见他是一位盟军上尉,身子一挺向他敬了一个军礼,退到了一边。
洛斯勃尔看见苏青怡浑身水湿淋淋,双手被反捆,心中难受万分,他用中国话说道:“青怡,实在对不起,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苏青怡冷若冰霜的目光在洛斯勃尔、郑逸秋、黎成的脸上逐一扫过,说道:“对不起,我从来就不认识你们。”
郑逸秋激动地说道:“青怡,你救过我和黎成的命,我们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洛斯勃尔也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青怡。”
苏青怡咬咬牙说道:“如果你们真想报答我,那就去对法国人说,让他们杀了我,我要和林黑儿、董宝宣两位姐姐共赴黄泉!”
就在这河滩上,法国人匆匆将一架马车改造成了囚车,然后将苏青怡装了进去,押往天津。
洛斯勃尔派一名传令兵赶回拜官囤向鲍尔上校报告这里发生的情况,然后,带着骑兵营跟随法国人一同返回天津。
一路上,根本就没有机会,无论是行军还是宿营,法国人对苏青怡的看守十分严密。
洛斯勃尔和郑逸秋、黎成束手无策,只有唉声叹气。
红灯照大首领“三仙姑”被生俘,顿时成了天津的最大新闻。联军总司令部为此还专门在总司令所在地戈登堂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并且决定效仿当年英国人对待广东总督的办法来对付这位年轻漂亮的红灯照“三仙姑”。
《师竹庐随笔》有一则“玻璃罩”记载:“咸丰六年,广东私盐船用外国旗号,粤督叶铭琛办理不善。次年冬,英法两国攻陷广州,叶被掳至印度,令穿公服,红顶花翎,外用玻璃罩,沿途敛钱。至九年三月,死于西夷。”(摘自《火与冰》,余杰著。
一个中华帝国的省级封疆大吏竟然被洋人当做公开展览并且收取参观门票的某种稀罕动物,这对千百年来一直妄自尊大,把自己当作世界的中心,视洋人为“夷”的中国人,无疑是一个极为悲哀的讽刺!
而红灯照的“三仙姑”苏青怡受到的“待遇”则远远超过了那位不幸的广东总督。为了防止义和团残部把苏青怡救出去,联军把她关进戈登堂,并对她进行了严密的看护。
苏青怡自被解到天津,便开始绝食自寻解脱,联军以强制手段对她进行灌食,还为她特制了最华丽的红灯照大首领的服饰,鲜亮丽人,光彩夺目。然后把她装进特制的笼子里,公开“展览”。
10两银子一张的票价十分昂贵,然而参观者仍然络绎不绝。他们大都是对义和团深恶痛绝的外商和中国基督徒,花上一笔钱来出一口胸中恶气,自然不会吝啬。
他们看到的红灯照大首领那张美丽的脸上全是悲愤,她站在笼子里看见围观的洋人和中国人人山人海。记者们从各个不同的侧面为她拍摄了许多照片,各自寄回国内,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是:中国圣母。配发的相关文章则大肆宣传红灯照的特点,这些年轻的中国女人是如何杀人如麻,在战场上和联军士兵打起仗来是如何的不要命。美丽、勇敢、残暴,再加上种种神奇的东方法术集于一身,引起了猎奇心极强的外国人的极大关注,纷纷要求把这位唯一的红灯照的大首领送往西洋,巡回展览。
当苏青怡在戈登堂公开展览时,郑逸秋与黎成均去看了。
洛斯勃尔没有去。郑、黎二人知道他为苏青怡落到这样的境地自己却无力搭救痛心疾首,他没有勇气在那样的场合下去见苏青怡。
其实他们的心情也与洛斯勃尔一样,但无论如何,他们也觉得有必要去看上一眼。
但是,当联军总司令部应各参战国人民的强烈要求,决定把苏青怡送往欧洲各参战国巡回展览时,洛斯勃尔最终还是和郑逸秋、黎成一同去为苏青怡送了行。
那是8月2日的上午,他们陪伴着像出口动物一样被装在木笼中的苏青怡到了塘沽码头,当军舰缓缓驰离码头时,洛斯勃尔和郑逸秋、黎成均是心如刀绞,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