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林的大街上很快便躺满了尸体。随着义和团攻进租界,战斗愈发变得惨烈起来。
6月18日凌晨4点钟左右,义和团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后,终于攻进了紫竹林主要的米多士街和维多利亚大道,和保卫者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
各种肤色的联军官兵与传教士、洋商、中国教民意识到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来临,全都提着武器冲上了大街,在惨淡的月光下和义和团拼杀在一起。
米多士街与维多利亚大道上人头涌动,彼此刀劈枪刺,拳打脚踢,甚至抱在一起相互撕咬,咒骂声和呻吟声响彻夜空。
在贴身近战中,长于使用冷兵器的义和团民显示出了优势,保卫者的伤亡极为惨重。
躲藏在坚固的洋楼里的家眷们惊恐万状地看到朦胧的月色下,义和团民像奔腾的潮水,一波接一波汹涌而来。
联军被迫退缩进了高大坚固的戈登堂、英国领事馆、跑马场等处,用大炮和枪弹组成了最后的防线。
虽然电报联系已经中断,设在大沽口的联军总司令部仍然从紫竹林接连派出的信使口中了解到了租界区的险恶情况。可是,他们派出的增援部队却遭到了中国正规军与义和团的顽强阻击,无法到达紫竹林。
22日凌晨,当英国军官詹姆斯和三个俄国士兵冒死冲出了义和团和中国军队的包围,把紫竹林已到最后关头的消息送来时,基利杰・勃兰特中将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前去增援。
早已在大沽口登陆的几乎所有外国军队全都被紧急动员起来参加这次孤注一掷的行动。这支联军部队包括俄军3400人,日军1600人,德军1300人,美军300人,英军250人,共计达7000人,这支匆匆组织起来的庞大军队连续突破义和团和中国军队的数道阻击线后,终于在23日夜间攻进了紫竹林租界。
而得到两名华勇营的中国人送来的求救信后前往西沽武器库增援西摩尔将军的,也正是刚刚进入紫竹林的这支联军部队。
西摩尔全身而退,给天津联军又增加了一支强大的力量,紫竹林的危机终于解除了。在大沽口堆积如山的装备和各种食品,源源不断地运进了紫竹林租界。
华勇营住进了马场道上的英国商绅俱乐部,这是一片颇具规模的西式古典园林建筑。包括地下室共三层,建筑面积达一万平方米。楼入口有人字山墙及弧形山墙,墙面红砖砌筑,方壁柱,白色罗马柱头。门廊为砖砌方柱,上有铁栏杆的阳台。
二楼大厅筑木制面回廊,厅顶为彩色玻璃穹顶。楼内设餐厅、茶室、球房、游泳池和弹簧地板结构的大舞厅等,使用功能完备。院内有网球场、露天旱冰场和可容纳上千人的大剧场。还设有可供500人同时用餐的大餐厅和若干小餐厅。内院还有一片东方式的仿古园林建筑。
这支劳师远征归来的队伍最渴望的便是能好好地休息一下。可联军总司令部见各国军队已经集中,力量较之过去更为强大,已经制订出了战略反攻计划,决定首先攻击中国军队最大的兵工厂东局子,既打通大沽到租界的通道,也彻底消除对租界的威胁。
东局子是中国军队屈指可数的重要弹药供应基地,是一个生产、储备和供应结合在一起的特大型兵工厂。它位于海河东岸,坐落在大沽口通往租界的交通要道上。自中国政府向西方各国宣战以来,便由武卫前军管带姚良才和义和团共同守卫。“聂军右路管带姚良才于5月23日进驻东机器局,断大沽与天津租界间通道。”(摘自《津京线上的战斗》,天津市文史资料)
联军总司令部决定由英、俄、美、日四国军队于26日清晨6点同时开始向东局子发起攻击。
到达紫竹林还不到24个小时的华勇营,也接到了参加进攻东局子行动的命令。
显然,这是因为出任攻打东局子行动总指挥的西摩尔将军对华勇营印象极佳的缘故。
当洛斯勃尔得知守卫东局子的中国军官是姚良才后,他立即萌发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从鲍尔上校到西摩尔中将以至联军总司令部,都对洛斯勃尔的这个富有创意“念头”寄以厚望,使他的想法最终变成了具体的作战行动――也使华勇营在东局子之役中一战扬名,罗士林、赵正扬、洪国兴三名来自直隶的华勇营士兵也因此一战,成为了大英帝国的“英雄”。
26日下午4时左右,从联军阵地里突然出现了一队与肃杀的战场气氛十分不协调的队伍。一名英国军官率领着20来个平民穿着的中国年轻人,用大车拉着十几头刚开边的新鲜猪肉与几十坛烈度很高的中国白酒,准备穿过两军之间的开阔地,向东局子大门方向走去。
走在这支队伍前面的,是洛斯勃尔与郑逸秋。
“站住――再往前走就开枪了!”一名中国下级军官从工事里跳出来,向着队伍大声喝道。在他身后,伸出了密密麻麻的枪口与脑袋。
“张宝富先生,”洛斯勃尔亲切地叫出了这个军官的名字。“你不认识我了?”
中国军官愣住了:“啊,是……是洛斯勃尔教官!”
“哈哈,你还能认出我来呀。快去报告你们的姚良才管带吧,就说他的老朋友专门看望他来了。”
“洛斯勃尔教官,对不起,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进去禀报。”
片刻工夫后,姚良才亲自赶到了大门口。
“老朋友,许久不见,还好吗?”洛斯勃尔学着中国人的习惯抱拳问候。
姚良才看到了堆积在大车上的猪肉和美酒,满腹疑惑地问道:“洛斯勃尔,你这是……”
洛斯勃尔道:“我昨天刚到天津,听说负责守卫东局子的是你,所以就特地前来看望一下。虽然现在你们的大清政府与世界各国交恶,我们也无可避免地很快会成为对手。但是,出于个人感情,我这么做,你不会拒绝吧?”
姚良才大笑道:“洛斯勃尔有西方骑士风度,我泱泱大中华,也不泛大度君子啊。即便明日你我各为其主,沙场死拼,可过去是好朋友,今日是好朋友,等打完仗,没准我们还会是好朋友哩。洛斯勃尔先生,请。”
从大门到姚良才的指挥部,沿途厂房和所有的建筑物都成了义和团的驻地,厂区里人来人往,乱纷纷一片。四处看去,拳民比军人多出了许多。
洛斯勃尔和郑逸秋被姚良才请到了指挥部,执礼相待。俗话说“拳头不打笑脸”,虽然过去的朋友如今成了刀兵相向的对手,但二人曾相处数年,私交甚笃。洛斯勃尔前一次与郑逸秋、黎成到天津救苏青怡出牢笼,姚良才又为洛斯勃尔两肋插刀,仗义相助,所以自有着许多亲热话可摆。
张宝富则把送酒肉的队伍带到了伙房。就在途中,罗士林与赵正扬、洪国兴三人在众人的掩护下瞅空子几把扒去外衣外裤,露出了义和团的打扮,混进了拳民之中。
当姚良才把洛斯勃尔与郑逸秋送到门外告别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三颗“定时炸弹”已经埋在了他的弹药库里。
“炸弹”爆炸的时间定在联军次日发起进攻之后。
罗士林三人腰间缠着装好雷管、胶引的条状炸药,在厂区里四处走动,看准了弹药库的位置,那是12排巨大的坚固建筑。负责把守的既有官军,也有义和团。
他们还注意到,把守库房的义和团贪图凉爽,居然把所有的库房门大开着,里面堆积如山的弹药箱一览无遗。
有的拳民正在库房里领取枪支弹药,他们也堂而皇之地进去,一人领到了一支来复枪,子弹能拿多少拿多少。库房墙上到处钉着“库房重地,严禁烟火”的醒目警示牌,可义和团却根本不理会这一套,库内库外,到处都能见到有人吧嗒着烟杆。
待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然后他们混进了一间大厂房里,像义和团民一样席地而卧。驻守在东局子的义和团大都来自直隶,罗士林三人居然还亲热地和他们打起了乡牌。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一切原本进行得非常顺利,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俄军却抢在其他三国军队之前,于次日凌晨5点钟擅自提前开始了进攻,打乱了总指挥的部署。
2000多名俄军借着夜色的掩护对东局子采取了偷袭的战法,但是,姚良才管带早有准备,他早已在阵地前埋设大量的防步兵地雷。当俄军接近仓库时,地雷频频爆炸,仓库里又射出密雨般的子弹,给俄军造成了重大的伤亡。遭到沉重打击的俄军这下再也顾不上脸面了,立即请求增援。
可是,英、日、美军对擅自行动急欲抢功的俄军极为愤怒,有心让俄国人多吃点苦头,自不会倾力救援,三国总共派出了800名士兵,从不同的方向开始向东局子发起攻击,来了个象征意义重于实际意义的增援。聂士成及时调动兵力,较容易地便将增援部队阻截住了。
俄军陷入了苦战之中,中国军队的火力极其猛烈,工事也非常坚固,易守难攻,加之大批义和团不顾死活地呐喊着冲杀出来,与俄军展开了近战。局子里枪炮轰鸣,血肉横飞,喊杀连天。
眼看俄军就快顶不住了,可就在这紧要关头,一声巨大的轰响改变了整个战局。
外面的枪炮声一响,罗士林三人立即行动起来,他们随着搬运弹药的拳民拥进了弹药库,趁着混乱,钻进如山的弹药箱缝隙里,把身上的炸药解下来,点燃了胶引,正欲撤离时,却被人发现,顿时惊叫起来。更多的拳民闻声拥来,将他们包围起来。可是,四周都是弹药箱,他们对准了三名混进来的奸细却不敢开枪。而罗士林三人此时身陷重围,已自忖必死。
当拳民们突然看见了正��冒烟的胶引时,骤发一声狂叫,纷纷往外跑去。
罗士林、赵正扬、洪国兴三人也赶紧往外跑,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安放的炸药的爆炸引发的东局子弹药库的连续爆炸,竟然把局子内的厂房、库房、营房,连同附近的中国士兵一起炸上了蓝色的天空,弹片、碎砖、机器零件、木板钢筋,下雨般地从天而降。
正在与俄军混战的中国人吓得目瞪口呆,撒腿便逃。在联军的欢呼声中,中国军队与义和团被迫退出了东局子。
华勇营冲进东局子后,在满地碎尸烂肉中寻找到了大腿已被炸断,奄奄一息的赵正扬,罗士林与洪国兴则被炸得粉身碎骨,已经无法找到。
这一天对华勇营所有的中国官兵来说都是一个悲伤远多于喜悦的日子,自离开威海卫参战以来,虽然受伤是经常的事,但死人毕竟这还是第一次。每一个人似乎这时才突然意识到死亡离自己竟然是这样近,它就在自己身边!
很快他们便知道,死亡对他们来说,这才刚刚开始。
东局子被毁,事关重大,焦急万分的裕禄急忙邀集张德成、曹福田,以及聂士成、马玉昆到总督衙门共同商讨战守计划。
最后决定,由张德成的“天下第一坛”一部担任天津城防任务,一部从东门外一带对紫竹林租界区进行封锁。曹福田部与马玉昆的武卫左军合力夺取被俄军抢占去的老龙头火车站,并控制紫竹林租界的西北要道,切断天津租界与大沽的联系;聂士成部驻扎南门外海光寺一带,以阻止敌人窜扰南门,并封锁紫竹林租界背后。
这是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它形成了对紫竹林租界三面包抄的态势。
军事会议刚刚开完,张德成分兵一半守卫天津城,自己率领5000余人进驻马家口,直捣租界腹地。
7月6日夜间,500多名联军偷袭马家口。张德成得到报告后,将计就计,伏击了偷袭之敌,歼敌200余人首战告捷。
9日,张德成率部向租界发动猛攻,与联军展开了肉搏战,杀敌百余人,再一次获得赫赫战果。
经过这两次战斗,联军对义和团的肉搏攻坚已有领教,自知这样拼杀下去会给自己造成人员的重大伤亡,便在租界内重要街道路口埋设地雷,妄图阻挡义和团进攻租界。
张德成则用战国时田单的火牛破敌办法,巧摆火牛阵,大破联军的地雷群,把联军重重设防、层层布阵的巢穴深处搅了个天翻地覆。
聂士成率武卫前军从天津城南迂回到紫竹林的西南方,在城墙上架起大炮日夜不停地猛轰租界。中国军队与义和团从四面八方卷土重来,使租界里的联军重新陷入了恐慌之中。
对老龙头火车站攻击的时间定在了6月29日,由曹福田担任总指挥。
开战前一天,曹福田学着古人模样派人给联军总司令部送去了一份战表:
“统带津、静(海)盐(山)庆(云)义和神团曹,谨以大役布告六国使臣麾下:刻下神兵齐集,本当扫平租界,玉石俱焚,无论贤愚,付之一炬,奈津郡人烟稠密,百姓何苦,受此涂炭?尔等自恃兵强,如不畏刀惧剑,东有旷野,堪做战场,定准战期,雌雄立见,何必缩头隐颈,为苟全之计乎?殊不知破巢之下,定无完卵,神兵到处,一概不留。尔等六国数十载之雄风,一时丧尽。如愿开战,定准战期。”
行伍出身的曹福田一生肯定无数次和江湖好汉交过手打过架,而且按照道上的规矩,动手之前,先下战表,也显光明垒落之气概。
中国方面组织进攻老龙头火车站的兵力相当强大,义和团有8000余众加上马玉昆的5000武卫左军步兵、1500名骑兵和义和团并肩战斗。连水师营的炮兵也出动了,水师营副将黄星海拉来8门大炮,在车站外围组成了火炮阵地。而防守车站的俄军不过1800余人,他们由于长期遭受到义和团的袭击,已经把车站里的建筑物建造成了坚固的工事与各种纵横交错的掩体。由钢筋水泥筑成主堡,每一主堡有地道与各处工事相通。机枪阵地外,储有粮草弹药。阵地与阵地间有盖沟、交通沟,均有射击设备。前沿遍布地雷、铁丝网、拒马、鹿寨等物。
统带武卫左军的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锦州赶到天津的。随带马步军7营计6500余人,驻扎于河东。
马玉昆初到天津,也想在天津百姓心中获得一个好印象,号令所部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锁或有人住的房间,一概不准擅自入内,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随便游荡,惊扰百姓,违令者军法从事。
天津人久苦于义和团的蛮横骚扰,一见马军门由关外带来的正规军如此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感动得不行,商会行帮,不仅争相送钱送物,以示犒劳,街肆坊间,也对马玉昆大为赞扬,到处都有人在说:“洋人只怕马三元,马三元一来,洋人的死期就到了。”
马三元就是马玉昆,珊园是他的别号。
马玉昆一到天津,便去芦台提督行辕拜望了聂士成。没想这次例行的拜晤,马玉昆从聂士成口中听到的消息却令他感慨万分。
聂士成痛心疾首地向他大哇了一番苦水,说他这些年来一直对外与洋人作战,对内严剿拳匪,可朝廷不少被拳匪迷得如痴如醉的王公贵族们却屡次三番向太后参奏自己通敌叛国。为了军人的荣誉,他也曾向军机大臣荣禄申诉,可荣禄却斥责他“糊涂之至”。他苦思多日,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糊涂在什么地方?饱受委屈的聂士成谈到义和团,依然是一口一个“拳匪”,情绪慷慨激愤。
他不顾朝廷对义和团已由剿改抚的现状,对马玉昆坦言心迹说道:“拳匪害民,贻祸国家,我作为直隶提督,境内有匪,却不能剿,他们时时事事与我为敌,处心积虑欲置我于死地,反而得到了朝中某些重臣的支持。局势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真教我进退失据,左右为难,欲哭无泪啊!”
他还说过去与自己一样对拳匪深恶痛绝,主张痛加严剿的直隶总督裕禄,自朝廷对拳匪改变态度以后,竟也一改初衷,深陷于拳匪的“迷魂阵”中,执迷不悟了。几次向朝廷奏报拳匪如何忠勇,如何神奇,如何杀了洋人多少万?而且还奏保张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这两个人如今在总督衙门来去自如,裕禄待他俩犹如神明。
而且,聂士成还告诉马玉昆一件令人共愤的事情:
大沽炮台失守后,聂士成一次前去窑洼总督衙门公干,却在总督衙门外与拳匪狭路相逢,拳匪见他分外眼红,各持刀枪向他奔来。当时他身边只有宋占彪等十几名护卫亲校,寡不敌众,赶紧拍马狂奔,直入总督衙门。没想拳匪竟直入衙中,大呼小叫逼着裕禄把他交出去。更令聂士成想象不到的是,身为天津前线最高统帅的裕禄竟然忍气吞声,赔着笑脸先为聂士成剖辩,继为其缓颊,并强逼聂士成与匪首赔礼道歉。聂士成刚一露面,拳匪便一拥而上。强行要将他带走,聂坚持不往,与匪首争吵拉扯起来。裕禄却声色俱厉地压制他不可刺激对方。虽然由于裕禄的坚持,拳匪未能将他带走,但裕禄却向朝廷上疏弹劾,朝命革职留任,弄得他一肚皮怒火,却无从发泄。
听了这种种怪诞离奇的情况,连平日处事周圆,说话谨惧的马玉昆也绝望地轻叹了一声,说道:“裕禄倚重这样一些角色,天津危在旦夕了!聂兄疑谤交加,只有直前赴敌一法,若能胜敌,原是最妙,否则马革裹尸,也算是以身报国的大丈夫。是非千古,听诸后人评说。今欲与拳匪争论,实是无益。九重深远,呼吁无闻,请明见裁察!”
马玉昆过去虽长期与聂士成关系不睦,但此时此刻说出的这样一句话,却分明被聂士成听进去了,他不日后的死法,也恰如玉昆所言。
就在马玉昆到天津的第五天,张德成与曹福田会衔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初九日与洋人合仗,从兴隆街至老龙头火车站,所有住户铺面,皆须一律腾净,不然恐有妨碍。”
告示上所指的这一带在海河东岸,铁路以西,就是接近紫竹林租界区的一片地方,那时正是义和团攻击的主要目标。
义和团自入天津后,勒民供给,强取豪夺,沿街铺面,随拿随吃,稍有不从,肆行掳掠,见有洋行洋房,或是吃教者的住宅,立即焚毁,殃及无辜。天津百姓,早对其既恨又惧,所以一见布告,从金汤桥的东天仙茶园开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龙头火车站的店面住家,毫无例外地闭门的闭门,走避的走避,一日之内,便逃了个精光。
马玉昆的队伍也驻扎在这一带,自然不理会义和团的鸟告示,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处或者视野广阔的地方去作壁上观。
到了张德成宣布的进攻日子,士兵们等了整整一天,看到的却只是远处严阵以待的洋兵,直到黄昏日落,始终未见义和团出击。
没想第二天一早义和团却放出话来,说这天是东南风,不利于动刀兵,要家家向东南方面,焚香祷告,转东风为西北风,便是大破洋人之时。
有人拿这话去告诉马玉昆,他听罢大笑,“今天六月初九,东南风要转西北风,起码还得两三个月。”他吩咐手下道,“咱们别信他那一套鬼话,自己干自己的。”
于是马玉昆下令构筑工事,用土堆成好几座炮台,安设小炮,架炮测距,不忙着出战。
市面上传说纷纭,都是抬高马玉昆的武卫左军,贬低义和团的,让张德成觉得大损了自家威风,于是决定去拜访马玉昆,设法把面子找回来。
提督是一品武将,但张德成的派头比马玉昆还要大得多,坐着裕禄送他的八人抬绿呢大轿,到得马玉昆的行台,先着人投帖,直到马玉昆出来迎接,方始下轿。
马玉昆内心虽然看不起这个半人半仙的“乱世枭雄”,但初到天津,便已听得不少聂士成因得罪了义和团而饱受夹板气的事情,寻思此人虽不足取,可不知天高地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倘若像聂士成一样得罪了他,要防紧要关头他掣肘捣乱。所以,也就只能压下心中的不快,委屈自己说上一些虚假的应酬之语。
于是,他脸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说:“失礼,失礼!正要登门向张仙师请教,不想反倒劳你仙驾光临。请里面坐,好好商量破敌之计。”
“是啊!不是为商量破敌之计,我还不来呢!”张德成说罢,大摇大摆,像走台步似的,径直往里走去。
坐定下来,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及至切入正题,张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
说的话荒谬绝伦,但意气豪迈,不由得就使马玉昆在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这个狗杂种,莫非真的有一套左道旁门之术?”
“珊园,”张德成亲热地叫着马玉昆的字说:“我刚才一路过来,看见你安的炮位了,没有用!要说炮,你敌不过洋人,洋人炮多,而且比我们打得准。天津城里凡是紧要地方,都让紫竹林过来的炮弹打烂了。你这几个炮位,迟早也得毁掉,白费工夫!”
马玉昆故作谦恭而内藏机锋地地请教:“张仙师,打仗不用炮,用什么?兄弟早就听说张仙师法力无边,朝廷要是早起用张仙师,洋人的几十艘军舰早就陷在大沽口的淤泥里动弹不得了,朝廷花那么多银子建起来的炮台,咋会让洋人夺了去?没准咱大清国的舰队,早打到英伦三岛去了哩……呃,张仙师,明日我部要攻击紫竹林,你能不能使出神功大法,让洋人的大炮或者自炸,或者封闭?”
谁知张德成大言不惭,“好!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他拍胸应承:“我把洋人的炮,帮你闭上六个时辰。”
“你负责把洋人的炮闭上六个时辰,”马玉昆立即接口:“我就负责把紫竹林的洋人一扫而光。”
“一言为定!”张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辞。”
马玉昆一笑置之,依旧只管认真料理防务,并与驻军南郊八里台,一面须防备义和团偷袭,一面与紫竹林各国联军不时接战的聂士成取得联络。
一夜过去,马玉昆早将与张德成开玩笑的约定,抛在了九霄云外。哪知天亮后张德成居然派人来问马玉昆,可是已将洋人一扫而光了?
马玉昆道:“我跟张仙师约定好,他不是先替我封住洋人大炮六个时辰吗?”
“对呀,张老师已将洋人的炮闭住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马玉昆一听怒气攻心,联军昨夜自行停战并未开炮,张德成居然便将此算作为他的功劳了,天下还有比张德成更无耻的家伙吗?
“去你娘的!来人呐,给我轰出去!”马玉昆“忍功”修炼得再好,此时也不能不拍案大怒了。
来人狼狈而去,马玉昆余怒未已,很想去见总督裕禄,揭穿义和团的骗局。可一想到聂士成对他说的话,情知说也无用,也就不愿去自讨没趣了。
老龙头之战在中国历史上被无数史家大书特书,这是因为其一,此战是自中国政府公开向列强宣战以来打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军民万众一心的大仗;其二,这的的确确是一场与洋人所打的前所未有的大血战,大混战。
29日这一天烈日当空,热不可挡,战斗尚未打响,所有的人全都已经大汗淋漓。
年轻时当过绿营兵的曹福田和船户出身的张德成相比毕竟有些军事经验,为避免白天冲杀伤亡过大,他决定夜袭火车站。
500名身强体壮心狠手辣的彪形大汉被他亲自挑选出来担任敢死队员,每人一把雪亮锋利的大砍刀,面涂各种狰狞脸谱。
到了夜里十来点钟,水师营8门大炮一齐开火,把老龙头火车站炸得四处火光熊熊,人仰马翻,阵地上的俄军大都钻进了工事里躲避轰炸。
当炮火延伸后,曹福田先“祭将作法”一番,让所有的敢死队员都坚信自己已经神灵附体刀枪不入了,然后下令出发。
敢死队员们奋勇冲进车站,后面,则跟随着排山倒海般的大队伍。等到俄军官兵从工事里重新出来,他们被眼前的场面惊得来目瞪口呆!不知挥舞着大砍刀狂呼大叫着冲到他们跟前的究竟是活人还是厉鬼?
就在他们稍一发愣的当儿,敢死队员已经拥进了联军阵地,向着蓝眼睛大胡子们滚瓜般砍脑袋。
俄军依靠防御工事、车站的高大建筑顽强抵抗。经过两天的浴血奋战,最终经受不住中国军民的反复冲杀,放弃了火车站,狼狈逃回租界。
收复了老龙头火车站后,曹福田趁热打铁,亲率千余名弟兄由老龙头火车站向新浮桥发起猛攻,压迫紫竹林租界的右侧防线。
聂士成部则越过南郊八里台,迂回到小营门附近,向租界背后开炮猛轰。
红灯照更是全体出动,日夜奔走在战斗第一线,送水送饭,抢救伤员。
老龙头火车站落到了义和团手中对联军来说不啻是天塌地陷,各国船队火速运来的大量战略物资和后勤辎重在大沽口堆积如山,不断调来的各国援军也都在大沽口登陆,全靠火车运到老龙头火车站,再转运到租界区。如今丢掉了老龙头,相当于血管被中国人斩断。所以,联军仅仅在一天之后,即组织起强大的力量,向老龙头火车站进行疯狂反扑。随西摩尔将军回到天津的全体联军也被编入了战斗序列。收复老龙头火车站的战斗由急欲“将功补过”的俄军充当主力,其他各国军队协同配合,攻击侧翼。
惨烈的战斗就此拉开。联军的炮火更为猛烈,联军的反击同样锐不可当。毒火烈风中,各种金属的爆裂声惊天动地。
中国农民表现出来的巨大的精神力量无法理喻,更让洋人们匪夷所思。坚信自己不死身边倒地的同伴也不过是“睡”了的义和团民决不退缩,他们一排排地倒在了联军的大炮和机关枪下,每一个人都简直是狂歌乱舞着迎接死亡的到来。死得那样毫无畏惧,那样气壮山河。刺刀拼得嘁哩喀喳,手雷冰雹样砸,炸药包轰开一堵堵墙壁一道道工事。被炮弹打着的建筑物熊熊燃烧。夜里火光冲天,亮如白昼。白天浓烟滚滚,满眼火红和血红。墙上溅着血,路边沟里和路上坑洼处汪着血。
车站大门前原本有几层台阶,此时堆积的尸体已经高高地漫过了台阶的高度,鲜血汇成的湖泊在广场上恣意汪洋。
鲍尔上校的华勇营迂回到东南方向,与一个联队的日本兵顺着铁道线往车站里打。洛斯勃尔的骑兵营一直冲杀在华勇营的前面。一旦队伍前进受阻,他们便清扫障碍,打开通道。
巴恩斯在他的著作里回忆道:“无论何时,只要我军一旦出现,附近的村民便立刻变成我们的敌人。每个人甚至年轻的妇女都拿起武器来,一面呼喊着,一面投入战斗。我们的对手非常顽强,丝毫不怕死。他们隐蔽在村舍里,当一所房子被我们的炮火摧毁,他们就镇静地转移到另一所房子里去,等一有机会就发动进攻。”
与华勇营协同作战的日本军人分明把战场当成了赛场,小岛寡民特有的争强好胜之心表露无遗。他们等级森严,令出即行,纪律严明,打起仗来极其英勇,人人视死如归,具有强烈的献身精神。
一天一夜之后,华勇营与日本人几乎同时进入了车站区域,但是,由于抵抗力量集中,并且依托着俄国人修筑的工事与掩体抵抗,战斗进入了一种胶着状态。
巴恩斯在他的回忆录里继续写道:“我们丝毫没有理睬头上呼啸而过的子弹,洛斯勃尔少校一直指挥有方,我们的排枪射击非常有效,命中率很高。非常幸运的是,敌方持有许多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旗帜,这有助于我方准确地选定射击目标。”
枪林弹雨中旷日持久的冲杀,耳膜饱受爆炸的冲击,眼睛因硝烟和疲劳而充血、疼痛,逐渐地听觉和视觉都模糊昏花了。味觉也丧失了,皮肤也变得粗厚、麻木了,神经也因过度紧张而迟钝了。当一个人整个反应组织都被揉搓得变形了时,他的行为就是正常状态下人难以理解的了。因为这时他已经不能算是正常的人了。
7月1日上午,一场暴雨从天而降,把四处大火淋熄,把满地污血冲洗干净。可一天之后,车站内外依然是火红血红。满地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尸体,在烈日下由白变绿变黑,吹气儿似的膨胀起来。
郑逸秋提着来复枪随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奔跑,不时绊到死人身上,有的尸体肿胀得“熟”透了。一脚踩进腔子里,腐烂的内脏与尸水糊了一脚。连续在战场上厮杀了三天三夜,郑逸秋觉得脑浆子都被那股早已在津京线上充分领教过的恶臭味熏得发疼发麻。
华勇营所有的官兵也都和他一样,看上去目光呆滞,全像热昏病人。这是因为疲劳过度,更主要的原因则是被那股子恶臭味熏的。后方送上来的饭菜,闻着就想吐,顶多也就只能喝点汤。一路冲杀过来,死了二十几个弟兄,大家的眼睛都红了,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就想打,就想杀人。当一列列的车厢出现在他们眼前时,队伍化整为零,十余人一组,全用手雷开路。
义和团与武卫军也真够顽强。一个个跟联军死打硬拼,一双双眼睛喷火出血似的。
华勇营退下来日本人接着上,轮着打了几个来回,也没能攻进车站。
中国军民也组织了好几次反冲击,想把从后面袭来的进攻者打出去。
马玉昆的武卫左军与聂士成的部队一样,也是中国正规军里的精锐之师,装备好,也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几次反冲击被华勇营和日本人打下去,就组织军官敢死队,端着机关枪拎着手雷往前冲。
天黑下来时,洛斯勃尔的骑兵营终于攻进了一幢铁路员工住的大宅院,房子和围墙被打得七裂八塌,四处冒烟起火。当中国人发起反攻时,所有人包括伤员,凡是能动弹的全都拿起枪迎上去打。拼命将潮水般涌上前来的中国人打回去。白刃战,手雷战,枪托对打,大刀砍,刺刀戳,满地上扭抱翻滚,彼此像野兽一样撕咬,也不知打死了多少人。天亮后一看,一条二十多米宽一米多深的干河沟都让义和团与武卫军的尸体填满了。
洛斯勃尔再检查自己的人,又死了17个,其他不管受伤的没受伤的,一个个身上全糊满了血。
7月3日,联军对老龙头火车站发起了最后的总攻击。双方近百门大炮对轰了几乎一个通宵,整个老龙头火车站被钢铁砸了个稀烂。
到天亮时,俄军首先从大门攻进了车站,当站区里一片混战时,华勇营与日本人也趁乱而入,在月台上与中国军民短兵相接地拼杀起来,双方都表现出决死的勇气,许多人从月台杀进了车厢,每一节车厢里也都堆满了尸体。
这场残酷的肉搏战进行了一整天,到傍晚时,联军终于把残存的义和团与武卫军赶出了老龙头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