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太子再不曾有过笑容,行为更不加约束,反而变本加厉,便是要看着李世民是如何心痛、如何痛心疾首一般,徐惠望着天子日渐忧虑的神情,却不知要如何劝他。
冷夜孤窗,帝王总会于深夜沉沉叹息。
徐惠知道,他心有郁结,可却不知该要从何宽慰。
好在近年,国运昌顺,四海安平。
贞观十四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遣大相禄东赞携金五千两、珍玩数百,入长安,向唐请婚,李世民正为择哪一位公主入蕃和亲为难之际,宗室女,江夏王李道宗之女自告奋勇,自愿入蕃,听闻此女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年方十六,正配得二十五岁的松赞干布,李世民遂下诏,封李道宗之女李贞雁为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五试禄东赞,终于贞观十五年由李道宗与吐蕃迎亲使共同护送公主入蕃和亲。
和亲队伍恢宏壮大,朱纱绯幔、华盖遮天,菱纱拂过处,整个长安城,皆被笼罩一层喜色。
观礼、送亲之人密密拥拥、推搡不禁,李世民赫然立在城头,俯视送亲队伍步列齐整、浩荡出城,眼中是许久未曾见的光明。
巍巍大唐、万众之民,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如今,本该是笑拥江山、坐享天下之际,可为何心中却更感到惶恐和孤寂?
举头仰望天际,斜阳如血、绵延万里,目极之处,是望不见尽头的苍凉。
如此喜庆热闹之日,立政殿却独有一分冷清,玉立的少女,一身柳青色螺纹珍珠纱,华贵中有淡泊于世的落寞,她倚在窗前,望一树杏花如雨,馥郁缤纷便似天女织就的一襟柔软轻纱。
一片花瓣儿飞旋,不期飘落在少女眼睫上,少女伸手捻下,那一片花,便有了胭脂的颜色。
凝望着纯白染瑕的杏花瓣,少女心中却是孤漠至极的。
身后脚步声轻,一双玉手搭在少女肩际:“兕子,你病才是见好,莫要吹着了。”
说着,便将窗阁关掩,少女回身之际,那一双晶莹水眸,竟是泪影斑驳:“徐婕妤,我好想和哥哥姐姐们去玩,我有好久都没有出过这个门了,我也好想五姐,听说五姐病了,很重,是不是?”
徐惠一怔,望着兕子纯如净水的眼睛,娇唇含丹、墨发如丝,已是落落少女模样,可却偏偏造化弄人,自小体弱的她,两年前病过一场,身子便愈发娇弱了,禁不得一点病痛,每病一次,都如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令人心惊。
徐惠默默垂首,柔声道:“莫要多想了,长乐公主吉人天相,定可熬过这劫的。”
兕子淡淡一笑,仍旧推开一条极小的窗缝儿,杏花漫漫,飘若轻雪,柔软的杏花瓣,飞扬却若蝶舞翩然。
兕子静淡容颜,便似这片片杏花,飞白而怜弱伤愁。
“吉人自有天相,那年,母后病在床上,他们亦是这样说的!”兕子说得极轻,望着窗外的眼神,空茫无际,那仿如看透世事的淡泊,仿不是她这般年纪。
徐惠心疼地将她搂在怀中,轻道:“会好的。”
竟无多一些的言语可以安慰,少女苍白的面容,惹得杏花落若凉泪。
徐惠亦望向窗外落花纷纷,本该是春意满枝落的杏花,这个春,却怎么落得这般冰凉?
长乐公主年初病倒,三月中,已是不起,因着兕子才见好些,纵是如此,亦没有告诉她,可兕子自小伶俐,徐惠知道,怕她心中是有感觉的。
李世民恨不能将宫内所有珍奇药品全都搬去长孙府上,更亲临长孙府,那日,徐惠亦在身旁,望着帝王忧心忡忡的目光,心痛不已,长乐公主勉力起身,更使得人心欲碎。
长乐公主的病,拖有两年,却终究难挽伊人。
贞观十七年六月,又是一年木槿花白,垂垂飘落的纯白木槿,仿是哀哀欲诉的不胜情愁。
李世民端坐龙桌案前,任窗门大敞,飞花落寞,飘忽在一纸苦墨上,沾湿了纯白的凄伤、飞乱了痛彻的心扉。
徐惠着一身素净白衣,静静立在龙桌案旁,素手研磨,忍泪观望。
但见帝王一字一字清晰错落,拂开木槿飞花,书一展飞白苍劲,“公主资淑灵于宸极,禀明训于轩曜。……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
志文字字是泪,笔笔是痛,他颤抖的右手,隐忍的坚刻薄唇,终于一笔挥尽伤怀,搁笔时,泪已如倾。
徐惠轻轻抚住他巨颤的肩头,亦有泪落在手背上,多日了,李世民未曾流下一滴眼泪,更是不发一言,如今真真哭了出来,却是她所未见的痛彻与伤怀。
他仍旧不发一言,可终究是倾尽了心内伤悲,亦总可放心了。
长风几万里,吹不尽天幕寒云,长乐公主的死,于李世民震动极大,几月不得展怀。
他甚好打猎,却因魏征劝谏,已多年未曾打过,为使君王舒心,由长孙无忌提出,与众皇子、公主游猎一日。
李世民自能体谅无忌用心,八月暑天,择一日晴好,便诏了皇子、公主以及妃嫔随行。
八月,槐花飞黄,白□落落盛开,华帐绸幔,高华巍峨,帝王神情庄素,夏日暖阳似仍映不出一丝温然。
众皇子退去了华服锦衣,着轻简骑马装,背负箭弓,个个英姿飒飒、步态从容,只一人,眉目仍如冬夜冷霜,一脸凝肃——太子承乾!
徐惠带了兕子在旁,李世民原想叫兕子散一散心,兕子却是眉心深结,望阳光如缕照映避光宝剑、寒弓弯刀,目光却在太子身上,不可移视:“徐充容,大哥与父皇真就不可挽回了吗?”
前不久,李世民晋封徐惠为充容,徐惠闻言,略略一怔,随而亦叹:“但望太子终有一日能解陛下苦心。”
兕子怜弱面庞,纵是这夏日亦有沉重的凉白之色,令人不忍猝睹,徐惠扶她坐好在身边,再望鎏金雕龙高坐之上,帝王目光亦是幽沉而无神的。
这几年,看似风平浪静的度过,实则,心潮的暗动,才最是摧痛人肠的波澜。
正自思想,但听李世民沉沉开口,看向整装待发的众位皇子:“今日狩猎,你们无分大小,尽管各凭本事便是。”
众皇子挺身上前,齐声称是。
不一会,各自跨马,马蹄风疾,衣卷尘沙,八月流火风热,扬起轻沙粒粒随风。
翠林高树、不过浮着淡淡绿色光晕,晕得人眼目不甚清晰,却闻听那林中声声箭音,弓满中的、或哀哀叹息,似都于这高树簌簌风声中格外分明。
李世民幽幽闭目,似悠闲养神,又似静心聆听,或者……是逃避那一双随时而来的逼迫眼神。
徐惠望去,太子果然只是端坐一旁,神情淡淡,不可流露微点情感。
“听五姐说,大哥很早以前就不能骑马了。”提及长乐公主,兕子仍有微微感伤,一双净水美目,若无这病痛纠缠的折磨,本该是一双璀璨流光的如星灿眸,可偏偏它纯得这般安静、静得这般残忍:“父皇,不该来狩猎。”
许久未曾有玩乐的兕子,今日散心,却似忧心更重,紧蹙一双巧细弯眉,美目含愁。
徐惠拍拍她,笑道:“兕子,不要想得那么许多。”
说着眼神望一眼李世民,轻声道:“若叫父皇看到,恐又要担心了。”
兕子眸光微微一转,眉心轻蹙。
是啊,父皇本是叫自己出来散心,若要这般抑郁难解,诸多纠结,叫父皇如何安心?
姐姐过世,父皇的凄痛难禁,她一一看在眼里,又怎么忍心再叫他忧虑?
这几年过去,父皇,虽仍旧高峨威严、贵胄风仪,却终究难掩鬓间滋生的丝丝银发,是岁月落下的痕迹。
只是大哥,为何你对父皇的成见竟会深刻至此?
父皇若非爱你,如何会这般纵容于你,若非爱你,怎会下诏,凡是库物,任你取用,所司不受限制?
难道,仅仅因为慕云与称心吗?
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父皇的一片苦心?
想着心内忧急,不禁轻咳一声,帝王幽静的眼目倏然睁开,但见徐惠轻抚兕子背心,兕子只挥挥手,会心地望过来,李世民眉心凝结,急声道:“怎么?不舒服吗?要不要回殿歇息?”
兕子笑若夏风容暖,一双水目,点染风清:“父皇莫担心了,今日晴好,朗朗碧天,若要呆在屋子中,岂不辜负了如此青天美景?”
娴雅如此,静淡若云,兕子已是十一岁的少女,行止间,已是淑贵非常、落落大方。
李世民眼中终有一些温润:“那便好。”
说着,只听马蹄促促,尘沙干涩的味道迎鼻而来,众人侧首看去,只见众皇子策马声声,勒缰下马,一同拜倒:“父皇。”
李泰、李恪年纪稍长,一眼看去,便丰于其他皇子。
李世民微微含笑,那笑意却不甚分明:“看来恪儿收获最丰了。”
李恪依旧一袭淡色简服装,邪魅眼光被耀耀阳光沁得熠熠生辉:“是兄弟们承让了。”
谦卑有礼、行容风雅,如何也不似城府深重、用心叵测之人。
可愈是这般,徐惠便愈是心中发紧。
总觉他那温笑的背后,隐藏着尖利寒冷的冰刺。
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缓缓起身,走至众皇子间,望向魏王李泰:“青雀,这骑射,你还要与恪儿多学习着。”
李泰面色稍霁,随即隐去,化作融融笑意:“是,三哥果敢英毅、文武双全,儿臣自是感佩的。”
李恪忙道:“四弟这是折煞为兄了,四弟编撰《拓地志》涉及山岳河流、物产风俗,其文采更堪华美,足可流传后世,为兄的自愧不如。”
李泰正欲言语,李世民却拍拍二人,朗声而笑,足足两月,这似是他唯一由心的笑:“好,好!你们各有所长,青雀才学卓绝,父皇甚是欣赏。”
说着,转眸望向李恪,他一身洒逸,神情清淡:“而恪,英果类我,犹有朕当年风采。”
一语无心,徐惠却分明看见一双双眼睛火光丛丛,齐刷刷聚集在三人之上。
兕子更忧虑地望向太子,却见承乾一双眼低垂,倒是这其中最是不为所动之人。
兕子一叹,她知,大哥的心,果真已经死了!
转眼欲与徐惠说些什么,却见徐惠目光凝在雉奴身上,而雉奴的眼睛却望着华幔下,绯衣执扇的侍女身上,二人对望间,笑意融融,眼神似有用意,却是旁人读不懂的。
微一蹙眉,正欲言语,却见内侍在李世民跟前低语几句,君王面色倏然一暗,随而招一招手,便见一边脚步声促,急急跑来一人,一身兵卫铁甲,面色惶急,跪倒在李世民身前:“启禀陛下,齐王已被押到。”
一语惊起万众惊叹,却只有李世民神色平常。
齐州都督齐王李佑,阴德妃之子,他既远在齐州,又为何押他前来?
太子眉心稍蹙,却仍旧平常神色,李恪淡淡容颜掠过一抹惊讶,却是不语,唯魏王李泰上前一步:“父皇,可不知五弟身犯何罪惹得父皇要押他前来?”
李世民看一眼李泰,回身走向雕金龙椅,落座刹那,眼神如冰寒冷,于这夏日季节不甚相容:“带上来!”
众人皆是一怔,长孙无忌显是知道此中缘由的,上前道:“陛下,这恐怕……”
李世民一挥手,道:“他既可做出这等事来,难道朕还要为他遮掩不成?”
目光扫向身在宫中的皇子们,暖阳迎上冰寒目光,仿佛别有意味,众皇子皆是身子一颤,莫名低下头去,便连镇静若李恪,亦是微微侧过了脸,不敢直视天子犀利的目光。
李佑之事,他亦有所耳闻,只怕李世民执意将他带来,于这众人面前戳穿此事,定也是要给在场各位皇子一个警告!
想着,不禁心上发虚,只等李佑被带上,方才安顿了不安的目光。
“父皇,父皇饶命啊父皇……”融融暖风拂得高树枝丫颤颤发抖,李佑跌倒在地,不及跪起身来,便匍匐在李世民脚下,李世民冷冷的看着他,唇际牵动冷硬笑纹:“饶你?哼!”
一脚踢开跪着的男子,厉声道:“你私养暗士、杀齐州长史权万纪、打开府库、私设小朝廷之时,可是得意得很呢!”
李佑叩头连连,眼泪横流:“父皇,父皇饶命啊父皇。”
“陛下……”
突地,一个女子声音尖细而凄厉,于这暖风之中飘拂而来,众人回首,但见一女子向着这边而来,被侍卫挡在围子之外。
一身淡茶色罗纱广袖长裙,乌云高挽,一朵含烟牡丹盛开发间,衬得那苍白容色尚有一丝光彩。
正是齐王李佑之母——阴德妃!
李世民凝眉望去,向侍人挥一挥手,侍人终是让开一条道路,阴德妃扑通跪地,李佑忙上前拥住自己母亲,仿似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不肯有稍稍放松:“母妃,母妃救我,救佑儿啊!”
阴德妃泪眼盈盈,举目而望,容色仓皇:“陛下,妾知佑儿所犯之罪,罪无可赦,但且看在妾侍候陛下多年,无功有苦,佑儿又乃是您亲生之子分上,饶他不死。”
阴德妃说着,便伏地叩首,哽咽不绝,李佑亦跟着伏在地上,已吓得全身颤抖。
李世民却似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般冷冷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岂可因私而害一国法度?”
“陛下。”阴德妃哭泣道:“陛下,妾愿代佑儿一死,还请陛下……”
“不要说了。”李世民豁然起身,目光却扫在众皇子脸上,触及震颤:“齐王李佑心怀不轨,多有放肆……”
一顿,那压沉的目光便在承乾身上深深凝住:“交由大理寺依法处决,一干人等,一旦查实,连同入狱,罪……无可赦!”
兕子一惊,竟缓缓站起身来,徐惠亦随着站了起来,只见兕子细眉紧凝,玉眼生波,望在一边似是悠闲淡然的承乾身上,徐惠一怔,随即会意,李世民一句多有放肆后,目光便在太子身上没有移开,怕这一句便是最后的警告!
心中突地一颤,难怪,长乐公主之死,使他犹在悲痛中不能自已,他却肯于聚众皇子与公主围内狩猎,只恐怕意……并不在此!
此时,再回想起适才与魏王与吴王所言,便显得别具深意!
前些日,太子派人诛杀张玄素败露,风言风语便四散开来,加上太子多年的放纵不堪,魏王有宠、太子失德之言便不胫而走,如今再加上吴王李恪,众人皆不禁面面相觑,各自心中有数。
“父皇,父皇……儿臣不要去大理寺,不要去!”李佑犹自强撑,拉住李世民衣角,李世民紧紧闭目,沉声道:“拉出去!”
“父皇……”
一声声父皇,却换不来半点回应,李世民咬唇,毕竟亲生,如今亲手送他去死,又于心何忍?只是皇族无家事,件件皆与国脉相连,若此次纵容,只恐怕日后于人无法约束!
待那声音消逝,再听不见,李世民方缓缓睁眼,沉沉一叹,龙锦纹袍扫开满地花落,转身,阔步而去……
衣角划过德妃脸颊,那样决绝!
众人望着,皆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李世民看似就事论事,实则语语双关,听得人心中忐忑、不禁一颤。
兕子上前,轻轻扶起德妃,目光哀怜:“德妃且先莫要悲痛,此时父皇正在气头上,任是怎么说也是不行的,待父皇消消气,再去求来,想必尚有一线希望。”
德妃猛然惊觉般,不及拭去脸边泪水,紧紧拉住兕子的手:“公主,陛下最是疼爱公主的,求公主……”
还未说完,兕子便眉心一蹙,轻轻咳了起来,徐惠连忙上前,扶住兕子:“兕子,可不是坐得久了?”
兕子摆摆手,温润望着德妃:“德妃意思,兕子明白,只是不可应许下您什么,这一次……”
兕子自小于李世民身边长大,对于父皇,甚是了解,父皇并非如此狠心决绝之人,此次如此近乎冷漠的残酷,想来怕是别有用意,那么……便纵是谁也难改变了。
德妃见她顿住,心再又凉下半截,对于李世民,她亦是有了解的,他的心意,怕是很难改变的,若要改变……除非……
突地抬眼,望在徐惠身上,徐惠一怔,德妃那一双含泪美目,流动殷殷期盼,未及反应,德妃竟跪下了身去:“徐充容……”
徐惠一惊,连忙去扶:“姐姐这是何故?”
德妃却不肯起身,泪落道:“如今,怕只有充容方可令陛下改变心意,求充容发发善心,去向陛下求一个情,此生愿听充容差遣。”
德妃位份在自己之上,如此众人面前,这般相求,徐惠不禁窘迫,忙道:“姐姐且起来说话。”
听她似有松动,德妃随着起身,切切地望着她:“充容可是答应了吗?”
徐惠凝眉,甚是为难,想来兕子都是这般犹豫,又何况是自己?
“姐姐,非妹妹不肯,只是……只是陛下心意,恐是极难改变的。”徐惠诚然道,德妃却摇摇头:“便求充容一试。”
说着,再欲跪下,徐惠连忙扶住:“姐姐快莫要如此。”
无奈之下,望向兕子,兕子微微叹息:“徐充容去说,也许……尚有一丝希望。”
徐惠怔忪,兕子别开眼去,此话,她本不该说,徐惠是何等敏锐的女子?如何不知她此言中的意味?
尚有一丝希望?希望在何处?在她的眉、在她的眼、在她那三分神韵之间!
想来是如此可悲,徐惠缓缓放开德妃手臂,目光瞬间暗淡。
德妃依旧小心道:“充容,便求充容念在我只此一子分上,帮上这一次。”
徐惠心内纠缠更剧,非她不愿,只是……
怕若不应下,德妃是不会善罢,无奈一叹,只得轻轻点头,心中却是纠缠万千的!
众皇子望着,李恪突地轻声道:“四弟看,徐充容可能求下这个情来?”
李泰凝眉,须臾,方摇了摇头:“不知。”
“不可能的!”一整日不曾言语的承乾,倏的起身,伸展慵懒的腰背,目光只在二人脸上淡淡一拂。冷笑道:“父皇早已不知何为儿女情长了。”
一句轻描淡写,却说出了心中多少纠结?
儿女情长?
徐惠望着太子蹒跚而去的背影,心上突而袭上一阵悲凉——慕云、称心,终究是他心中太深的伤痕!
回到立政殿,李世民正伏案而书,眉睫凝蹙,徐惠缓缓走近身边,但见帝王一纸墨浓,飞白凌乱,字若人心,那一笔一划力道不均、神意散乱,深谙书法之道的君王,定然是心绪不宁、意境不安的。
徐惠微微一叹,摇头道:“陛下心中既是这般纠缠,又何必……”
“不要说了。”李世民笔上寒风,更如乱叶飞舞:“可是德妃有求于你?”
徐惠一怔,那洞悉天下的眼,果真何时都是清明的,片刻沉默,终是点了点头:“是,但,妾亦认为……”
“不必说了。”笔墨在纸上生生顿住,洇开大片浓墨:“朕……心意已决。”
近乎冷酷的一句,令八月暑意顿如孤冬飘雪,心上骤然一寒。
徐惠不解,凝眉望着他,帝王高俊风峨的侧脸似有微微抽动,却依旧冷冷垂目,书写一纸凌乱。
许久不得言语,唯有叹息。
所谓刀怕对鞘,被李世民一语言中,便令徐惠再不能言,只能叹手握乾坤的帝王,心思之深,深若无底。
正想着,突闻一声笔落,帝王音色沉沉:“你可知,朕缘何如此绝情?”
但见那一支玉笔,笔尖儿已散,笔杆几乎碎裂,可见执笔之人,搁笔时,力道之重。
徐惠摇头,李世民起身,缓缓侧眸,凝视在女子一眼迷惑之中:“太子放纵,越发嚣狂,虽尚未做出忤逆之事,心却早已难以约束,朕……朕已然一再纵容,视而不见,却不想他并未好自为之,反而变本加厉,朕知道,他定是恨朕的,可是……”
言之痛极,那深黑眸子几乎凝碎:“可是……他又岂知朕的一番苦心?”
缓步移身至窗阁之侧,桂子香郁飘飞,张扬舞进金碧殿阁,香便零落、花便无踪。
“承乾乃朕之长子,自小朕便严格要求,自朕登基,更加谨而慎之,只怕他稍有偏颇,惹人非议。可他……”沉沉一叹,那叹息中似有感慨万千、沉痛万般:“可他沉迷女色、心思涣散,令朕……如何能纵容于他?他只道朕宠爱青雀,可青雀并非太子,纵是溺着些无伤大雅,但,太子乃未来国君,岂同儿戏?如今……”
垂首,拂去身上一片落花,似是淡淡:“如今,若他仍此执迷,朕……便再不可放纵,只望这次,能给他提上个醒儿,朕的忍耐有限度,即使是皇子,亦更从严!”
最是无情帝王家,徐惠怔住,李世民一字一句,皆就君王而言,她却听不出丝毫父子的意味,她望着他,望着他若高山挺俊的背影,这曾令自己迷恋至深的背影,突而那般冰凉。
见她不语,李世民略略回眸,但见那一双水目盈盈流转,却是迷茫万千的。
微微苦笑,道:“可觉朕……是无情之人?”
未待徐惠言语,便继续道:“为帝王者,皆无情!”
一句似咬住唇舌,触及的是自己的心。
徐惠却突地顿然,望着李世民落寞眼神,走近帝王身边,纤手抚开他纠缠的眉心,轻轻摇头:“若陛下无情,若何会忍耐太子至今日?若陛下无情如何会有这般良苦用心,若陛下无情,又怎会……”
缓缓垂落眼睫,苦涩一笑:“又怎么会对先皇后如此情长,念念不忘?”
似乎有如清音破开沉郁的心际,李世民眸光有瞬间淡淡光色,然这光,亦有隐隐凄迷,他转身,望满园落花如絮,终是一叹!
徐惠亦叹,叹他的苦心、她的无奈……
李世民甚感疲累,徐惠侍候君王睡下,方出得殿来,凝蹙柳眉,心事重叠。
才转过殿廊,便见女子眼神切切,豁然迎上身来,那目光,犹如望见一块碧玉珍奇:“徐充容,如何?”
徐惠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握紧自己手腕的手,骤然垂落。
许久,不得言语,德妃眼神空茫,身子几乎站立不稳,徐惠连忙扶住,叹息道:“姐姐,还是求陛下恩准,去大理寺,与殿下见上一面吧。”
难耐的风,热得滚烫,却暖不住德妃冰冷的指尖儿,或许心凉了,便是如何也温暖不来的。
德妃微微侧眸,一滴泪划过苍白脸颊:“多谢徐充容了。”
转身,纤瘦背影,寥落如秋。
徐惠望着,曾亦秀色清灵的女子,憔悴却只需一夕。
倏然忆起那日冷宫,那个个神情木讷、眼神绝望的女子,当年又该是怎样的风华?
正欲转身,却听女子声音尖利而痛彻地响起,终于难抑,只见德妃身子绵软倒地,回眸而望的眼神,凄绝贯天:“陛下,你好狠的心啊!”
决堤泪水,似倾绝了郁积多年的满腹委屈,德妃紧紧咬唇,娇颜红唇,滴下鲜红血迹:“好狠……好狠!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嫁到这座皇宫之中!”
伏地哭泣,几乎痛绝。
徐惠欲要上前,却被一双手轻轻拉住,回眸而望,只见兕子面色憔悴,悲悯地望着:“便叫她哭得痛快吧。”
缓缓垂眸,似有叹息:“该说的都说出来,此时不说,只怕日后……便再没机会说给父皇了。”
徐惠一怔,只见德妃缓缓起身,一身裙袂已乱,望住殿口,泪意难收:“注定,注定的啊!陛下,此生此世,你与我,便注定是不共戴天的!”
一句似冷似绝,似无望。
德妃冷冷的笑,缓缓转身,逶迤的华服,飘隐在片片飞花之中。
徐惠亦听闻过德妃之事,阴德妃,原与陛下有着不共戴天、挫骨扬灰之仇,但,却在陛下为秦王时封为柔妃,直到陛下登基,列四夫人之德妃一位,也可算是传奇女子。
细细想来,那威俊帝王、大唐天子后宫之中,又哪一个不是传奇?
青梅竹马、生死相随、伉俪情深的长孙皇后,再嫁之女韦贵妃,亡国公主杨淑妃,仇家之女阴德妃,寒微女子燕贤妃……
徐惠不禁苦笑,一生戎马、英雄气概的君王,确是这天下女子心往之人,也包括了她自己!
一语被兕子言中,次日,李世民下诏,德妃阴氏教子无方、知情不报,贬为庶人,即日出宫。
这,便是皇家,先皇后家,无皇便也无家!
八月,酷暑难耐,李世民素有气疾,最是畏这暑气,纵桂花如绵,落若轻雨,片片飞舞作如织锦绣,浑然天成,李世民似亦是兴致不浓,坐于院落下,一树遮阴,闭目养神。
徐惠静静坐于身边,熏一壶甘露桂花茶,神态娴雅,眉却微蹙,执棋冥思,对面是兕子微笑的面容。
另一边,雉奴持书而读,媚娘在李世民身后轻轻摇扇,和暖夏日,本该是闲淡的,可人人都知道,这闲淡之下,是暗涌的波涛。
果然,不过一忽静默,便听内监声音尖细:“陛下,大理寺卿孙伏伽求见。”
微闭的龙目倏然睁开:“宣。”
铿然一字,令徐惠心上一乱,落子匆促,兕子微笑道:“充容,我赢了。”
徐惠望望棋局,亦笑道:“兕子棋艺真越发精进了。”
兕子摇头,淡若清风拂面的笑,足可吹散帝王眼中浓重的愁绪:“不,是充容之心不静。”
转眼望向父皇,父皇的眼神,落在女儿身上,永远是爱怜不够的。
徐惠脸上微红,不及言语,孙伏伽已然进到跟前,跪地拜道:“臣孙伏伽参见陛下、徐充容、公主殿下、九殿下。”
繁复的一句,令兕子露出顽皮一笑,可李世民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凝眉问:“如何?”
孙伏伽低首,神色间略显犹豫,李世民眉心更紧,眼中暗影重重,不禁捏紧了躺椅雕龙柄:“怎么?不顺利?”
孙伏伽忙道:“证据确凿,只是……”
言辞之间甚是为难,令帝王不禁焦烦,闷哼一声:“尽管说来,恕你无罪!”
孙伏伽这才道:“回陛下,齐王一案,证据确凿,自无波澜,可是……”
略略抬眸,又连忙低下:“陛下,齐王谋反一案,有一重犯纥干承基,他……他……”
李世民眉目一肃:“他什么,莫要吞吞吐吐的。”
被李世民一吓,孙伏伽连声道,竟而跪下身去:“他……告发太子……揪众……谋反!”
融暖夏日,突有惊雷乍响晴空!
李世民豁然起身,怔怔望着跪倒在地的孙伏伽,徐惠亦惊讶地望着他,兕子凝眉,雉奴手中书卷掉落在地。
“孙伏伽,你可知自己所言为何?”李世民声音极低,树影摇乱,在深黑色眼眸中狂做:“你可是说……太子?”
孙伏伽惶恐一顿,终还是点了点头。
李世民身形晃动,震颤地向后撤去,徐惠见状,忙起身,贴在李世民身边,欲要扶他,却被他挥手阻住。
八月天气,他的手,如玄冰般冰冷:“可确实吗?”
声音仍是努力压郁的低沉,似有微微颤抖。
只听孙伏伽道:“该是……确实,这纥干承基曾为太子刺杀过于志宁、张玄素,确是太子手下。”
“太子手下?”李世民冷哼一声:“太子手下,又如何会与齐王牵连?”
孙伏伽回道:“回陛下,因前两次刺杀皆未得手,太子又怕事情败露,便将纥干承基逐出东宫,纥干承基辗转于齐王手下,也才不久。”
李世民身子一斜,颓然跌坐在躺椅之上,邃远深眸,突如坠入深海莽林,迷茫沉痛!
许久,皆只有风掠过耳际,簌簌作响。
孙伏伽不敢再言,只是立在一边静静等候。
“他如何说来,给朕……一字一字,说清楚!”吼声震天,一把将身畔甘露桂花茶拂落在地,碎裂的青瓷,水花四溅,却似溅在了帝王眼中,划过心上。
孙伏伽不禁一颤,静一静气,方道:“纥干承基言,陛下宠爱魏王,太子……心危陛下迟早易储,早已有所准备,并且……通过贺兰楚石联络到了陈国公!”
才受封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陈国公侯君集!
李世民眼中更增一分薄怒,紧握龙柄的手,只觉那雕龙纹路深深刻入掌中:“说下去!”
孙伏伽凝眉,容色甚是小心:“据纥干承基招供,涉案者……还有汉王……李安俨、赵节、杜荷……”
闻之,不免身心大恸!
缓缓起身,精锐龙眸迫视如同鹰枭,令孙伏伽不禁低下头去。
沉郁的气息,急促的喘息,徐惠知,他心内已然波涛翻涌、一触即发!
不由上前,挨近他的身边。
只是,许久,他皆不曾言语。
风过脸颊,吹痛心眸,李世民举首仰天,望一树浓翠如荫,终是冷冷地笑了:“好啊!承乾,朕常怪你过于沉郁,骁勇之气不足,哼!看来……倒是朕错看了你!”
汉王李元昌、陈国公侯君集、太上皇之女长广公主之子赵节,左屯卫李安俨,他原是李建成部下,玄武门奋力而战,念他忠心,李世民对他甚为优厚,竟然……还有杜如晦之子杜荷,自己才将爱女城阳公主许配于他,他……竟然……
思及此处,痛彻心扉!
开国功臣、朝廷权贵、李建成旧属、皇亲国戚!
紧紧握拳,骨节生生作响,却依旧是冰凉的笑:“承乾,父皇……果真低估了你!”
转身,对向孙伏伽的眼,深暗无边:“传朕旨意,命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连同大理寺、中书省、门下省官员,会同审理此案!定不可……有半点不实!”
帝王眼神,犹似鹰厉,孙伏伽连连称是:“臣……遵旨!”
待孙伏伽退去,李世民方疲惫地坐于躺榻上,右手撑住龙柄,燥热的风,似吹融了那眼中冰冷的寒气,竟是一丛水雾氤氲:“开国功臣、朝廷权贵、隐太子旧属、皇亲国戚!哼!承乾这般阵势,若真真得手,朕……岂不是又一个太上皇?”
李世民狠狠一掌,拍得躺榻震颤,眉心却是纠痛的:“太子之争,宿命啊!”
一句说得沉痛在心,哽咽难言,徐惠缓缓低身在李世民身前,纤手抚在他颤抖的膝盖上,举眸道:“陛下,此案尚未查实,陛下可莫要伤了龙体。”
查实?李世民落寞地望向徐惠,唇边的笑意,却是苦涩的:“惠,朕心里有数,你这般聪慧,定也是有数的,是不是?”
“父皇……”兕子亦凑过身来,一双如夏日清湖,像极了母亲的眼,眼色却是郑重:“父皇,若……若是查实,父皇……便会如处死五哥一般……治大哥死罪吗?”
那双眼,水光幽幽,似风掠起心中万千波澜。
李世民凝望着女儿,他怎不知女儿心思?只是……
心中杂乱,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杂乱!
雉奴亦上前一步,正欲言语,却见媚娘目光一动,示意不要,雉奴旋即驻足,隐下了声音。
李世民虽在震痛之中,却仍是随时警觉的犀利雄鹰,如何注意不到这微点细节?
他眉一侧,打在媚娘脸上,媚娘身子一颤,连忙垂首,耳上零丁乱颤。
回身再望雉奴,亦是一般脸色。
略一思忖,沉声道:“雉奴,有话要说?”
雉奴一惊,竟不觉朝媚娘望去,李世民目光无动,却也知他眼神所落之处,冷笑道:“想为大哥求情吗?”
雉奴微微低首,点了点头。
“那又为何不说?”一句句逼问,虽不见凌厉,却令雉奴惊吓非常,只颤声道:“儿臣……儿臣,不想叫父皇过于忧心。”
李世民神色一动,怒而冷的眼神突有一丝温暖,虽不知他适才不出口是否因着武媚娘一个眼神,可此言并不是神色可以传递的,定是由心的,李世民缓缓走近雉奴身边,看着这在自己身边,已然长大的孩子,喟然而叹:“雉奴,你可莫要父皇失望啊……”
雉奴郑重点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望着父亲憔悴疲累的面容。
兕子站在一边,李世民适才没有回答,便已然是回答!
缓缓坐在石椅上,墨发纷扬,缀着桂子浓郁的香,女子容颜绝丽,却愁楚万千!
太子一案,如同一声惊雷震惊朝野,查有数日,太子勾结朝臣、意图谋反之罪属实,李世民默而无语,只是行风而书,赐汉王自尽家中,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一干人等皆判斩首!
只是太子如何处置,他迟迟不能决定。
长夜漫漫,徐惠只望着他倚窗而立的背影,悲怆而孤凉。
为什么这个背影,总似有他的诉说,他不愿透露的真情?
终于次日,李世民屏退左右,召见太子承乾!
殿火幽幽,父子相对,映得天子脸色不甚分明!
承乾一身素袍,容色淡淡,如常的冷漠,便似什么也未曾发生。
许久二人皆是沉默,是的,沉默,不知自何时起,这样的沉默变作了父子间最常有的相对。
曾记得少时的承乾,眼中崇敬的光芒,那望着自己的眼神,敬畏中多是崇拜,可如今这双眼中,除了冷漠,怕……只有恨!
“承乾,你太叫朕失望了!”李世民沉沉道,咬住每一个字般,溢出唇齿。
承乾冷冷一笑:“父皇,你……也太叫我失望了!”
骤然凝眉,君王脸色更有一分沉暗:“你说什么?”
承乾仍旧冷笑,那眼神是近乎冷酷的残忍:“纵马天下,满手鲜血的天可汗,应该是毅然果敢、冷酷决绝的才对!何时……也这般儿女情长、心慈手软起来?哼!儿臣所犯,乃谋反大罪,论罪当诛!你该杀了我?杀了我,就像杀死李佑一样,杀了我!”
突然,仰天长笑,笑声震彻整个大殿!
“你叫朕杀你?”李世民豁然起身,邃远深眸,如同沧海震荡翻浪。
他,竟要他杀他!
如此一心求死,如此冷酷残忍的眼神,如此畅快淋漓的笑,自承乾冰冷的眼神中,李世民分明看到了报复的快感!
心内不禁一阵抽痛,报复!自己的长子,自己苦心栽培的儿子,竟然用如此自残的方式来反抗,甚至……报复自己!
席卷而来的心痛,侵袭着他的身心,前行的步伐微乱,身形渐渐不稳:“你可知这是哪里?”
承乾一怔,未及言语,李世民终于厉声吼道:“这儿……是立政殿,你母后过世的地方,她看着你……看着你这么一步步堕落,一点点疯狂,叫她……情……何以堪?”
“不要提母后!”承乾亦敛去了冷漠冰冷,变作凄狂:“我说过,你不准提母后!不准!”
“为何不准?”李世民怒道:“你与朕……究竟是谁……更愧对于你的母后!”
承乾怔忪,悲怒的眼神,悲痛更剧。
提及无忧,心内不禁痛彻,李世民颤声道:“你说‘子不教,父之过’,父之过!的确……是朕更对不起你的母后!”
承乾举眸,但见李世民紧紧闭目,两行泪水,凄然而落。
心内坚硬一夕塌陷,便似突而被抽离了所有气力般,身子倏然绵软,跌坐在地。
青石砖晃亮如镜,映出他仓皇的面容。
父、子!
他们父子反目,却尚未到成仇的地步,可是自己……却游猎声色、屡不朝谒,一再逼迫着自己的父亲,可父亲一再忍下了,直到……今天!
不禁冷笑,他一直认为,父亲偏爱青雀,于自己严苛非常,是有易储之心,“子不教、父之过”,不错,可是……“玉不琢、不成器”啊!
如此荒唐!如此荒唐!
幡然醒悟,却只剩冷笑声声,无端痛断心肠,抬首望向父亲,父亲紧闭的双眼,那双坚毅的眸中,敛去了多少失望与痛心?
父皇、父亲!
承乾望着,不禁泪流满面。
隐隐的抽泣声,令李世民缓缓睁开眼,低眸望去,正迎上承乾纠痛的眼神,那眼神,是自己许久未曾见过的一种,复杂,却不再是一味的冷漠……
“父皇……”一声凄然,却令李世民心中大恸,隐忍的泪水,纵横而下,倏然将儿子搂在怀中,承乾亦紧紧抱住他,大哭出声。
李世民泣道:“是朕……是朕一碗水没能端平,令你不安了。”
承乾猛烈摇首,早已失声:“父皇,父皇,请赐儿臣死罪,儿臣该死,儿臣该死啊!承乾对不起父皇、更对不起母后!”
李世民将承乾扶起身,许久未曾如此落泪的他,满眼疲累:“你……可还恨父皇吗?”
承乾摇头:“父皇,是承乾的错,承乾的错!承乾没能体会父皇的苦心。”
稍稍静下些气,犹自不能平息的痛悔,仍令声音颤抖:“可是父皇,您或许无易储之心,可是青雀……却未必无争储之意!”
李世民一怔,但见泪水满眼的承乾,一脸诚挚:“父皇,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没有证据,可是青雀亦是纠结了众多朝臣党羽,才令儿臣越来越是不安,包括慕云,也曾是他派在儿臣身边的,而慕云的死……相信便是杀人灭口!”
李世民身子一震,此话若是平时,自己定会重言驳斥,可是今日……承乾一脸真挚、眼神殷殷,况,此时的他,再没有冤枉他人的动机!
不由凝思,承乾却缓缓退开身子,扑通跪在了地上:“父皇,儿臣不孝,但求……一死!”
李世民这才回神,望着终于悔悟的儿子,却为时晚矣!
可是上天,原谅我,终是不能秉公而论!承乾,毕竟是我的长子,我亦不可对不住无忧!
闭目、忍泪、纵不是死罪,这一句,也几乎痛断了心肠:“李承乾……自今贬为庶人!暂于右领军府不得踏出半步。”
承乾微微一笑,谁说父皇不爱他?李佑谋反是死,同是谋反,自己却得以保全!
父皇……是爱他的!
怎奈领悟之时,已是如此不堪的境地!
承乾重重叩首:“谢……陛下恩典。”
陛下,这一次的称呼,不再是出于嘲讽冷酷,而是……自我的赎罪,他……不配再叫他一声父皇!
李世民紧紧咬唇,不忍睁眼看去。
承乾缓缓退去,望着父皇的身影,渐渐模糊!
殿口,刚好遇见徐惠立在殿前,二人相见,亦有一番感触。
这两人,似从未有过交流,却有着切割不开的牵连。
若无太子,自己许仍是个才人,仍遇不到此生良人。
徐惠娇唇微微一动,欲要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承乾怎不会意,淡淡一笑:“若要谢我,便替我好生照顾父皇。”
淡淡的笑,淡淡的眼神,却不再是往常的冷淡,而是一种超脱了一切的静淡。
不待徐惠言语,承乾便拂身而去,转身之间,那素色衣袂,已然飘没在廊柱转角,空余叹息,声声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