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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剑光寒透襟凉

  心口有如被重石狠狠的压着,憋闷的感觉,令她喘不过气来,脑中是种种凌乱的画面,头疼欲裂。

  恍惚之间,似有人淡声说道:“何时会醒?”

  一人恭敬回应:“该是快了。”

  什么人?

  紧紧咬唇,发出一声轻轻吟哦。

  眼皮从未如此沉重,纵是极乏力时,也未曾有过的沉重,撑起眼,似要用尽满身的气力。

  “你醒了?”温润的声音,却隐着微微寒意。

  徐惠勉力撑起身子,墨发垂散,但见屋内昏暗,借着暗淡清光,隐约见得那人一袭白衣,修长身姿立在那窗阁之侧,幽光映得那白色越发触目,越发贵华。

  渐渐回忆起先前之事,猛地一惊,惊惧环望四周,布置简洁、素朴无华,床边还站着一人,侧着身,那侧脸毅然,无一丝表情。

  “你们是何人?怎敢于皇宫行劫持之事?”徐惠暗自隐下惊慌,端然道。

  临窗之人,缓缓推开窗子,柔风挟着淡淡花草香味儿,拂面清爽。

  那人淡淡道:“长宇,令人好生照看着徐婕妤。”

  说着,便转身移步,缓缓走向门口,蒙蒙迷光,徐惠尽力看去,那侧脸轮廓分明,挺鼻如悬,依稀之间,却看不清楚。

  “等等,你到底是谁?既知我是婕妤,却怎敢如此大胆?”徐惠知道,立在床边的人只是随从而已,怕一切都是听命于他的,那人眸微低,脸侧唇际似有浅浅笑意,却不答话,径自走出门去。

  徐惠不禁起身,跌撞地追过去,身后之人却拉住她,将她狠狠摔回到床上,原就酸软的肩背一阵疼痛,徐惠扬眸望去,但见那人目光冰冷,冷硬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徐惠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眼神却只是一掠而过,缓步走至窗边竹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徐惠知言也是无用,他不过是听命行事之人,环顾四周,此间并不很大,布置也是简洁,有淡淡灰土气味,该不是常有人所居。

  徐惠蜷缩在床的一角,周边静得出奇,反而加剧了心中惊悚。

  为什么?怎会有人将她劫持至此?

  回想那人背影,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

  许是思虑过重,加上整日未食,脑中不禁昏沉沉的,却不敢睡去,眼见天色一点点黑沉,惊恐的感觉,便越发深浓,她已看不清坐在窗边的人,席卷而来的黑暗,令她周身冰冷,不禁有瑟瑟寒意。

  此时,是真的怕了。

  陛下,你在哪里?可知我……

  思及此处,心上却无端刺痛,一句,在脑中穿梭而过,更不禁痛断了心肠。

  心底抽的疼痛,冷冷嘲笑自己那一瞬间的心痛,想他做什么?想他……他又可曾想到了你吗?

  他说过,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不禁泪落,这一次,会不会是真的永诀?

  想着,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刺心的吱吱声,月光洒落清芒,透进压抑的窗门中,晚风掠起男子长衣翩然,他执着灯,放置在窗边矮桌前,那幽弱的灯烛,尚不及白日里落进屋室的日色来得清晰。

  长宇已然起身,恭敬地立在那人身边,那人提着个食篮,向长宇微微示意,长宇应了,将食篮打开,扑鼻的饭菜香味儿,令本是无所觉的徐惠,顿时感到饥肠辘辘。

  长宇为那人倒上茶水,那人悠慢地饮着,品味香茶浓郁的味道,悠然道:“伺候徐婕妤用饭。”

  灯烛昏弱,徐惠纵是再用心亦看不清那人面容,他的声音亦是故作出的沉郁,令人不能辨析。

  长宇将饭菜拿到床边:“徐婕妤,请用饭。”

  长宇倒是恭敬,徐惠抬眸看他,清和眼里迸射坚决的反抗,她不语,却也并不接过。

  长宇回身望向那人,那人将茶盏放下,幽声道:“我劝徐婕妤还是吃下的好。”

  徐惠冷冷一笑:“吃与不吃在我。”

  那人目光幽幽转过来,迷蒙的光,令他笑意不朗。

  他徐徐起身,却豁然吹熄室内仅有的光烛。

  徐惠一惊,倏然的黑暗,令她心头惊惧陡然加剧,却暗自隐忍住,尽力镇静下心绪,虽是深黑的屋室,却定眸直直望着那人。

  渐渐习惯了黑暗的眼,看到那人身影翩然,面容虽不能看清,却觉那身姿逸如风岚。

  他似微微垂首望着她,一双眸定也是精光流动的,徐惠坚声道:“你究竟要怎样?”

  那人缓缓坐落下身来,笑道:“怎样?你自会知道?只是先行饿坏了身子,可就见不到你的陛下了!”

  陛下!

  那令心头剧痛的两个字,那……永远不要见她的人!

  鼻中酸热,声音亦低沉下许多:“见不到反是好,若你是想用我来要挟陛下,以达目的,恐怕你是白费了这番心思。”

  微凉下颌,突有温暖感觉侵袭而来,徐惠心中一颤,只觉那人修长凉滑的指猛然抬起自己的脸。

  目光仰视着他,他的鼻息极近,带着淡淡兰草芬芳。

  “若是别人如此说,我定会信她,可若是徐婕妤……”冷冷一笑:“却恕在下无论如何也不能信。”

  徐惠挑唇,一滴泪竟温热在他捏着自己的手指上:“为何?阁下自以为很高明吗?”

  “不是吗?”那人手劲越发深重:“就凭你这眉、这眼。”

  他话说得隐晦,却令徐惠大惊。

  眉、眼!

  难道他……

  徐惠凝眉间,声已哽咽:“莫非……你与当今陛下有何冤仇?”

  “无冤无仇!”那假装出的混重声音,侵入耳鼓中,令人心悸。

  徐惠惘然,眼睫微微落下:“那……便是……为了先皇后了?”

  下颌被捏得生疼,心却没有了知觉,先皇后,又是先皇后,莫非自己此生的命运,注定要与先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吗?便连被这人无端抓来,也是为了先皇后?

  许久,黑暗的屋室中唯有沉默。

  那人似有轻声叹息,狠狠捏着自己的手,缓缓放松,既而移开来,他站起身,背影犹如黑暗夜色中耸立的高树。

  徐惠轻轻按揉火辣的下颌,抬眼望去,干涸的泪,凌乱的思绪,令她不觉放缓了声音:“惠不知阁下为何抓我来此,只是……阁下若因为先皇后的缘故,却不觉太过可笑了吗?”

  那人微微侧首,若有微点光亮,那双眸定然是流光熠熠的。

  徐惠怅然道:“逝者已矣,阁下又是何必……”

  “你知道什么?”那人一拳狠狠挥在床柱上,力道之重,直令整张床抖颤起来。

  他猛然回身,重又坐落在床沿上,尚不及反应,徐惠便觉肩上剧痛,随而便是那人冰冷的笑声:“你想知道,我为何抓你前来?”

  徐惠望着他,他的眼神被淹没在黑暗中,惊悚之余,只觉一阵火热顿时覆上娇唇,猝不及防、突如其来。

  僵冷的身子,被这火一般燥烈的吻,侵蚀吞噬,如烙铁滚过心间、似火刃刺入心头,明明该是极缠绵之事,可怎么却只有痛和屈辱令她不可承受!

  用尽全力抵住他健硕的身子,那淡淡兰草香,沁入在口鼻中,竟是难奈的苦味。

  被他捏住的肩,几乎碎裂。

  那人扯住唇角,在她耳边狠狠道:“你会爱上我!”

  徐惠惊惧地望着他,他……究竟是何人?爱上他……他凭什么?

  心速早已失去,徐惠瞪住他,虽不能见他狰狞的面孔,却足可以想象他此时得意的眼神。

  徐惠咬唇:“我一定认识你,至少见过你。”

  那人松开手,却依旧贴近在她的脸侧:“何以见得?”

  徐惠冷冷一哼:“否则,一个口口声声、自以为是说叫我爱上他的人,却如何连面都不敢露?”

  那人一怔,黑暗之中,但觉他眼神明锐无比:“哼,倒是听闻徐婕妤伶牙俐齿、甚是倔强,今天倒是见识了。”

  徐惠不语,只是别开头,不令他幽幽的喘息,扑打在自己脸上。

  那人站起身来,吩咐道:“长宇,伺候徐婕妤用饭,若她不用……”

  声音一狠:“就灌进去。”

  随而便是讽刺的一哼:“若徐婕妤不嫌难看,自可反抗到底。”

  言毕,转身而去,一束冷月光芒刺进黑暗的屋室中,徐惠起身,却被长宇伸手拦住,苍白月色打在长宇肃然的脸上,只一瞬间,徐惠望见一双冰冷的眸,低低地看着自己,一张脸,棱角分明冷硬。

  随即而来的,便仍是长久的黑暗。

  不分白天、不明黑夜,之后几天,那个人,时常而来,却并未再有何轻薄举动,他只是坐在窗边,望月影稀疏,常悲叹不已。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那叹息中,尽是无穷尽的悲伤……

  整整三日,李世民下朝便独自关在书房之中,谁人也是不见,高高垒起的奏折,无心批示,终日望着那展残破雪帛,俊眸凝满苍凉、修眉蹙紧凄伤。

  无忧,终是我对你不起,便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亦没能好好珍留。

  是我宠坏了她,令她如此不知深浅,竟敢冒犯了你!

  修指拂过已烧得焦黄的雪帛,画中人曾如玉笑靥再也不复。

  双手撑桌,心内纠痛难抑。

  眸底暗暗流光温热清流,取过身边一展素朴简帛,那帛不若雪帛的纯净,却也是极上好的。

  展帛提笔,白玉云毫,亦不是曾描画女子秀致风韵的那支,举手研磨,静下心来。

  笔尖儿尚未及触及那简素帛,便听殿外内侍声音尖细:“陛下,十九公主……”

  语未必,兕子便快步跑进书房内,飘展的宝蓝色绢绣明绸,衬着兕子面色愈发白嫩,张开手,向自己跑来。

  李世民连忙迎过去,将女儿抱紧在怀里,凝紧的眉眼,似有略略舒展:“兕子怎还不睡,又不听话了?”

  兕子摇摇头,微微透红的脸颊宛若朝云:“父皇,兕子想徐婕妤,她好久没来看兕子了,父皇也不来,是不是兕子不听话了,惹徐婕妤不高兴了?”

  李世民眸微凝,随即搂紧女儿:“兕子最乖了,徐婕妤……”

  说着,眼底有流连不止的怅惘:“徐婕妤很忙,兕子……也要长大了,以后自己睡好不好?”

  兕子迷茫地望着父亲,小嘴儿翘起:“父皇,兕子觉得好多人都不和我玩了。”

  “嗯?”李世民奇异地望着女儿,兕子是公主之中最是乖巧灵秀的,最得宫中之人喜欢,宫女内侍,各宫妃嫔,无不爱她:“有人欺负兕子?告诉父皇。”

  兕子微微低下头,靠在李世民肩头上:“不是,是他们都不来和兕子玩了,大哥好久不来看兕子了,兕子好久没听大哥讲的故事了,徐婕妤也不来了,连九哥都不来和兕子玩了,兕子去找他,他都不开心。”

  心底突地一痛,望着女儿失落的眼神,心疼不已:“不是兕子的错,都是父皇的错。”

  承乾、徐惠、雉奴……

  紧紧拥住女儿:“父皇陪兕子睡好不好?”

  “不”兕子摇头:“兕子好想徐婕妤,好想徐婕妤陪兕子。”

  李世民眉一紧,许久皆是沉默。

  高华宫灯映着殷红宫纱铺染浓浓夜色,回眸望那龙桌案上残破雪帛,心内伤悲终究被强自压下。

  “好。”李世民紧紧抱住女儿:“父皇这就传徐婕妤来。”

  “徐婕妤不在。”兕子却天真地望着他,目光有些微失落。

  “不在?”李世民疑道:“兕子如何知道?”

  兕子撅着小嘴道:“兕子不敢打扰父皇,去找过徐婕妤了,韵儿说,徐婕妤三天都没有回宫了。”

  “三天?”李世民一惊,望着女儿的眼,转瞬即逝的惊惧骇然落进心里。

  三天未回宫吗?这如何可能?自己怎么竟会不知?

  想着,向殿外唤道:“来人。”

  殿外匆匆跑进两名内侍,跪倒在地,李世民夺上一步,双眼盯紧二人:“去传含露殿韵儿来。”

  二人忙应命去了。

  李世民抱着女儿,眼神定凝在淡淡明红色宫灯上,灯火迷蒙、高烛灿然,却怎么心上竟是纠结的疼痛!

  莫名的不安席卷心头,徐惠该不是任性的女子,再者这宫阁深深,凭她一个女子又能走到了哪去?

  想着,韵儿已被带到,惊慌跪于天子身前:“奴婢参见陛下。”

  李世民将女儿放下,徐徐说道:“起来。”

  韵儿深深垂首,不敢直视天子面容,只听天子深沉的声音响在耳侧:“徐婕妤三日未归,何以不报?”

  韵儿再又惶恐地跪下身子,颤然回道:“陛下恕罪,韵儿本欲禀报陛下,只是……”

  韵儿神色惶惶,娇唇紧咬,却不知所言。

  高明光烛如白昼般照映在天子深黑眸中,那眸微微暗淡,随即一声轻叹幽沉:“只是……朕避而不见。”

  韵儿叩首,似有隐隐抽泣。

  李世民修眉紧致,深黑色瞳眸立时抹过一丝暗光,是的,近几日来,除上朝之外,自己终日呆在书房之中,谁也不见,他不否认那日对于徐惠,自己确是苛责过甚了,可是……

  转身望向那桌案上残破的雪帛,心底依旧抽得疼痛。

  兕子望着他,拉拉父亲衣角:“父皇,徐婕妤去哪了?她还回来吗?”

  李世民回过心神,明明清俊的侧脸,落寞至极。

  她,能去哪呢?

  徐惠虽是倔强的女子,但绝不会如此任性,莫不是……

  心中陡然一震,龙袍广袖挥舞如风:“来人!”

  殿外侍人匆匆跑进,但见君王面色冷然,目光却如同火燎:“传朕旨意,速速加派人手,寻找徐婕妤下落,朕重重有赏!”

  冷静思来,定是出事了,李世民怔然立在当地,思虑起那日的一字一句,如今想想,又是何必?

  屋内静极,李世民轻轻闭目,突地,脑中一个闪念,立时睁开眼来,那暗淡的眸,突如剑锋犀利:“传……武媚娘。”

  侍人一惊,一时怔住,李世民厉生生瞪过去,侍人不觉全身一冷,连忙应声而去。

  李世民紧紧握拳,那日,心内悲伤至极,不曾仔细思索徐惠的一言一句,如今回想,那时,她怎不是惊恸非常、伤心至极的?

  她说,陛下,媚娘说我若着了水红流霓,雪白薄纱,陛下定更加喜欢……

  媚娘!武媚娘!

  李世民一拳敲击在桌案上,薄唇紧抿。

  夜,深如黑墨,几点星芒如沧海一粟,寥落暗淡。

  桂香杳杳如云,于夜色中愈发显得纯白无瑕,似落雪,又似飘飘棉絮。

  一少年紫衣锦衫,静静立在桂子树前,香桂丹红粉白、金黄簇簇,却于夜色中尽皆失了灿然。

  “九殿下,莫要心急,徐婕妤一事,想陛下定会知晓的。近来陛下心绪不佳,总会好的。”身后女子声音柔润,如这夜风拂进心间。

  雉奴缓缓回身,凝眉望着她:“媚娘,你真好,总是宽慰于我。”

  说着,眼神有一丝落寞:“这宫里,已没有谁这般关心于我了。”

  媚娘面上微微红热,忙道:“殿下多虑了,谁人不知,九殿下与十九公主乃陛下亲手抚育,感情深厚,疼爱至极,怎会无人关心?”

  疼爱至极?雉奴苦笑一声:“父皇最疼爱的是兕子和四哥,我……”

  眼睫缓缓垂下,叹息道:“我……只是住在父皇身边而已,在他身边却不代表父皇宠爱,大哥也不理我了,徐婕妤的眼里从来没有我,只有父皇和兕子……”

  说着望向媚娘,笑道:“不过,现在却有你愿意听我说话。”

  媚娘微微垂首,不觉失了心速,夜阑下,少年儒雅静立,目光如月,柔和纯净,一言一句亦是她入宫后不曾体味的温馨。

  “参见九殿下。”

  正自想着,却听身旁侍人低身拜倒,雉奴随即望去:“何事?”

  侍人望向媚娘,恭敬回道:“陛下召武媚娘书房见驾。”

  “哦?”李治一惊,今夜该不是媚娘当值,父皇何以叫她前去?

  媚娘亦是心中一颤,陛下多日来独自于书房中,谁人也是不见,却为何今夜独独召她?

  媚娘望向雉奴,雉奴亦凝眉望向她,随即又问向侍人:“可知何事?”

  侍人深深垂首,不语。

  李治心头一颤,侍人面色显是为难,父皇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而媚娘只是被贬的侍女,又有何难为之事令父皇这般急切的召见?

  不及多言,媚娘已随着侍人而去,深墨夜色,媚娘璀璨回眸,目带微愁。

  一路忐忑,媚娘细细思来,此正值徐惠失踪之际,会不会是陛下已得知此事?心中莫名颤抖,犹豫间,已踏进殿来。

  书房之中,高火明烛,窗门半敞,有清暖夜风拂进殿来,惹得烛焰摇曳。

  媚娘恭敬低身,平复下心气:“奴婢参见陛下。”

  偷眼望来,烛影明灭在君王脸侧,李世民静静侧立在窗阁旁,夜芒如同回转的龙眸,那目光犀锐冰凉,深沉无底,与之一触,不禁陡然生寒,媚娘连忙垂下眼去,稳住凌乱呼吸。

  许久,李世民方道:“武媚娘。”

  媚娘抬首,正欲言语,却觉颈上猝然一寒,眼前,银光如同苍白巨蟒,撩开整殿耀耀焰火,颤颤抖动。

  高烛落满剑身,一柄寒剑清辉似冰,已然抵在了喉间。

  媚娘悚然一惊,星眸颤动:“陛下……”

  “说!谁给你的胆子?胆敢擅动朕龙案之物?”李世民面容冷峻,如同至寒玄铁冰凉无温。

  媚娘心思一转,立时想到那雪帛画卷和那静淡微笑的人,却道:“回陛下,奴婢不敢。”

  “不敢?”李世民冷冷一哼,龙眸深如黑海:“朕看你胆子大得很。”

  抵在喉间的剑微微向前一刺,娇嫩肌肤略略刺痛。

  李世民冷笑道:“不然……又怎么敢在徐婕妤面前搬弄是非?”

  一字一切,媚娘心惊,清亮星眸被剑光映得惊悚,她双肩微微颤抖,背脊生寒,却紧紧握住薄袖,暗暗定下心来:“陛下且恕奴婢愚昧,徐婕妤与奴婢原本如姐妹,见她好还来不急,如何会在她面前搬弄是非?”

  “还要狡辩?”李世民怒喝,目光如鹰隼啸鸣长空:“那日,朕有些薄醉,回到书房,便见你在此,而后,徐婕妤……”

  说着,眼神有一丝怅然,随即冰凉:“那副雪帛,你自也是看了的,否则……如何会去与徐婕妤说些个水红流霓、雪白薄纱!令她心生疑惑而……”

  眼神纠缠的光色愈发复杂,竟而不能言语。

  媚娘望着,那眼神中,有痛,有悔,有情!

  片刻迟疑,陡然跪下身去:“回陛下,那雪帛奴婢确曾看过,也确曾与徐婕妤说起画中装束,只是……只是奴婢以为,徐婕妤既是貌似先皇后,若与先皇后有相同装束,便更可得陛下恩宠,别无他意,望陛下恕罪。”

  别无他意?

  李世民唇角一牵,精锐龙眸俯视她低垂的秀脸,这个女人便如同慕云一般,头次见她,便有种异样感觉,她的眼神,总似有薄雾,令人看得不那么真切,并不似她这般年纪的女子,本该是清澈如水的眸。

  剑,仍指在媚娘喉间,她无丝毫惧意,只是恭敬低首,状似诚恳。

  李世民缓缓放下剑来,低声道:“别无他意?你道朕会信吗?”

  媚娘抬首,望李世民目光深深,唇边依稀冷笑:“朕将你从才人贬作侍女,你难道心中无怨?你见曾一起的姐妹平步青云,难道心中无妒?如今徐婕妤下落不明,你涉嫌重大,叫朕如何相信你?”

  媚娘心思瞬转,扬眸道:“陛下自可不信奴婢,奴婢被贬侍女,心中不敢有怨,徐婕妤平步青云。更得婕妤多方照顾,甚觉有幸,又何来有妒?然若陛下不信,媚娘可以一死在陛下剑下,以示清白。”

  李世民眉一蹙,长剑重又挺起:“好个武媚娘,好个以退为进,可是忘了前次因何贬你?”

  媚娘心中颤抖,可她却知道,此时唯有挺身向前,方可有生机:“奴婢不敢忘,亦时时牢记在心。”

  剑尖刺目的明光晃得媚娘眼眸生疼,却犹自倔强的举眸,直视君王,李世民目不明朗,怒意却直攻眉心:“你道朕不会杀你吗?”

  媚娘轻笑:“陛下乃有道明君,死刑尚且五复奏,便绝不会妄杀无辜。”

  “是吗?”李世民剑锋直逼,寒芒犹似是夜冷星:“难道你不曾听说伴君如伴虎吗?”

  媚娘盯着他,手心冷汗涔涔,却不敢有丝毫惊惧神色,星眸流转剑芒森森,映着李世民冷峻面容,更如玄冰。

  李世民手上力道一重,突而向前,媚娘闭目而受,顷刻间,殿内光火瞬间撩动。

  “父皇……”

  突地,一个声音刺入这电光火石之中,李世民剑在媚娘凝白喉间刺下一点血痕,一滴鲜红血滴,顺沿而下,如雪香胸,滴血留痕。

  李世民侧眸望去,但见雉奴急急奔进殿来,跪倒在地:“父皇,请恕武媚娘之罪,是……是雉奴的错,是雉奴……是雉奴叫她来的,是雉奴擅自动了母后的画像,还请父皇责罚。”

  “九殿下。”似忘了疼痛,望着跪倒在地的雉奴,暗暗心惊。

  那少年青涩之气犹在,只是眉间多了几许坚强,倒不似平日里的郁郁寡欢。

  李世民本便没想刺下,只是吓吓她而已,谁道她果真不闪不避,倒真真勇敢。

  李世民望向雉奴,再望殿口跪着的侍人,向侍人略一示意,沉声道:“雉奴,你何以前来?”

  雉奴低首道:“求父皇恕武媚娘之罪。”

  李世民望望媚娘,但见她亦有惊异神色,再看雉奴,殷殷期盼间,目光清亮。

  李世民缓缓放下剑来,凝眉望着他,心绪不明:“雉奴,你可知这书房不可擅入?”

  雉奴叩首道:“父皇恕罪,雉奴愿受责罚。”

  长剑当啷落地,随而便是男子喟然一叹。

  李世民缓步走向窗阁边,但见月色苍苍、星芒无际,如此夜空,却令他冷冷想笑:“责罚?责罚可能将它寻回来,责罚……可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犀锐的眼,仿似被夜色染尽了黑暗,永夜无边,凉月苍白如霜,仿似那雪帛绸锦,深爱的人在月中淡淡微笑。

  李世民缓缓闭目,心底仿似有千斤巨石压住,几近窒息。

  媚娘与雉奴互望一眼,君王背影有若这夜色中静静伫立的山峦,高耸却落落孤寂。

  李世民挥一挥手,道:“去吧。”

  媚娘忙起身施礼,扶过雉奴,雉奴亦道:“父皇,儿臣告退。”

  李世民不语,只闻脚步声匆忙而去,缓缓望去,高烛有如白昼的光,却怎么令人心刺痛?

  终究叹气,真但愿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徐婕妤失踪,宫内动静非常,京畿以内,兵力加剧寻找,一日日过去,却始终没有踪迹。

  君王面色越发阴沉,只道重重查办当夜巡守之人,宫内上下,倏然人心自危,甚是惶恐。

  清月迷蒙下,星辉黯然,李世民倚窗而立,望天而叹。

  杨若眉静静站在身后,便如一年前一般,他不言,她亦不语。

  “若眉,那晚,朕是太过分了。”许久,李世民方沉沉道。

  杨若眉颔首,凝眉:“陛下莫要过多思虑。”

  李世民微觉异样,缓缓回身,只见女子一身月白色开襟绸丝衣,纯白锦裙隐花翩翩,女子素淡妆容,愈发绝美。

  李世民心里明白,自慕云死后,杨若眉心结难去,纵是在自己身旁,亦是默然的。

  心中终究有愧,轻轻揽过若眉,轻声道:“若眉,朕知道,你心中有苦。”

  若眉垂首,墨发一丝微微颤动:“陛下,若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幽幽光影,打在若眉白皙面容上,淡淡愁绪如若流絮,李世民携了她,缓缓走近躺榻边,女子依着君王肩头,许久未曾有过的温暖,自眼底生澜,李世民轻声道:“你我之间,还有何当讲不当讲的?自管说来。”

  杨若眉依着他,音色中却有疑虑:“陛下,非妾欲令陛下更添烦恼,只是陛下不觉近来宫中之事太过蹊跷了吗?”

  扣在杨若眉肩上的手陡然加力,女子感觉微微疼痛,举眸望向他,目光诚挚:“陛下,先是慕云于东宫刺伤于我,再又横死牢中,后,徐婕妤无端失踪,陛下,想慕云与太子之情,陛下亦是深知的,又如何会于东宫生事?即使……她年少,不及周全,那么她一个小小女子,又是谁如此急于要了她的性命去?此事尚未及查清,徐婕妤再遭失踪,陛下……这其中……难道并无关联吗?”

  李世民低眸看她,但见她目光殷殷,提及慕云,那眸心深处隐有的伤悲终于汹涌,落下两行泪来,李世民看着她,柔然拭去她脸颊泪滴,他怎不知杨若眉所指,他亦心有所知。

  他早便知道,慕云横死牢中,必是遭人谋杀,只是……

  他心中计较多番,却只怕最终的结局,自己无法承受!

  李世民叹息道:“若眉,朕知道,朕欠你一个解释。”

  杨若眉摇摇头:“陛下,妾并非不知情理的女子,妾心知此事许是牵连重大,妾只望陛下莫要轻心了,只怕陛下不闻不问,恐日后还会生出什么祸患来。”

  李世民凝望着她,杨若眉不比无忧的周虑,徐惠的擅言,可他却知,她定也是为了自己更多。

  将她拥紧在怀中,仰望月落深空,不禁惘然——

  难道,这世事轮回,终究是有命数的吗?

  缓缓闭目,他但愿,一切他还尚能操控。

  天云如梦,月影斑驳,深蓝色天际浮动冷冷星芒,星的尽头便是如鬼魅般的深黑,愈是遥远,便愈是可怖的黑浓。

  终日不见天的屋室充盈着诡异的气流,风自窗缝儿中拂进,偶尔贴上脸颊,不禁全身瑟缩。

  徐惠只觉身子愈发虚弱,常常感到莫名疲累,昏昏欲睡,可她却强自打起精神,不敢睡去,生怕一个疏忽,那个人,那如同地府而来的鬼魅般的男子,会有何举动。

  近几日,亦常常吃不下东西,胃中翻滚如潮,令口中无味,不思饮食。

  倚身靠在床栏上,正自强撑不要太早睡去,却听门声响动,她立时睁大双眼,心跳加剧,果然,他今天果然来了第二次!

  门被缓缓推开,又缓缓闭合,徐惠虽惊惧,却强撑着坚然开口:“你又来做什么?我劝你莫要白费心思了,我永远不会如你所愿,永远……不会爱上你这种见不得光的无耻小人!”

  淡淡兰草香气顿时弥漫,似还夹杂着丝丝不绝的酒味儿,徐惠确定是他,可今天的他,却似乎尤其安静。

  他喝酒了!

  徐惠凝眉,不禁缩紧身子,轻轻拔下发上青莲镂丝金步摇,心跳陡然增剧。

  然而许久,他却不曾言语,只有混重的呼吸声,似带了愁绪纷纷。

  他怎么了?

  正自想着,那熟悉的,不忘伪装的声音便幽幽响起:“你喜欢小孩子吗?”

  一句来得毫无头绪,徐惠缓缓放下手中金钗,不语。

  那人便继续道:“你定是喜欢的,我不喜欢,因为……我怕,怕我给不了他们好的未来,好的照看。”

  徐惠沉下口气,道:“只要你不做坏事,又何惧无法应许他们好的未来与好的照看。”

  那人冷笑,那笑中,有薄醉的焦烦,亦似有心内压抑的苦楚:“呵,徐婕妤可知身在宫门,身不由己吗?若是我有个不测,独独留下我的孩子,又叫他们情何以堪?”

  沉默一忽,重重一叹:“处处遭人白眼的日子,我不要我的孩子……再如我一般!”

  似有切齿的过去自唇齿中溢出,徐惠心内一颤,此人虽将她关押在此,亦说过些轻薄之言,可不得不说,却并未有过半分僭越,不能说是君子,却也不是小人。

  终于柔和下语气,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你又何必为他人看法而烦恼,只要自己行得正直,才能卓绝,又何在意别人是否了解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你也这般会讲道理。”那人冷冷一笑,低声道:“你不仅貌似于她,便连这道理亦讲得像她!”

  她!先皇后吗?

  徐惠喟然,唇际竟也有一丝淡淡笑纹,却意味不明:“你也认得她吗?”

  许久,那人方道:“何止认得!”

  似被刺中了心般,突而冷硬了口吻:“你……对当今陛下可是真心?”

  徐惠一惊,黑暗中,只觉双颊陡然滚热,随而,却有如冷冷寒霜落了满眼,那眼中溶动的水光,几欲凝结,她惘然一笑,道:“是与不是,都已不重要了。”

  那人一叹:“那便是了,是啊,他,是这天下至尊,是……天可汗!足足令人崇敬!”

  徐惠垂眸,黑暗中,望见自己握紧的手,心,亦被紧紧纠结。

  “可他不爱你。”那人生冷的口吻,似还携带了刀剑般剜在徐惠心中:“你在他心里,不过是个背影而已!”

  手背一滴温热流淌,脸颊上是微微生凉的痕迹,徐惠深深吸一口气,却忍不住娇唇颤抖。

  不知是心内巨大的悲伤,还是近日来不曾吃好的缘故,胃中突有酸流汹涌激荡,翻滚入喉间,徐惠立忙侧身,双手捂住胸口,及欲作呕。

  那人似有所惊动,问道:“你怎么了?”

  徐惠不语,干咳几声,再又侧身欲吐,却终究喉中干涩,只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人目光该是落在自己暗淡的身影上,徐惠举目望去,但见他长身直立,离着自己不过寸许,却依旧看不清他的脸。

  “你……”那人放低声音,似欲言又止,顿促道:“明日,我会叫大夫来为你把脉。”

  冷冷转身,他今日的背影,极是匆忙,便似逃走一般。

  徐惠缓缓坐直身子,回想他今日一番言语,心中竟生起许多感慨。

  轻轻靠好在床栏上,望窗外树影凌乱,心,亦是烦乱的——对他是否真心?她惘然一笑,如今思来,又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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