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都城楼上,素菀远远眺着城外道路。
边亦远去渝州前,曾与她约定在十月二十五日前回来,今日已是十月二十五,且霞光西隐,却依旧不见他的身影出现。
难道……他出事了?
素菀迅速地按捺下这个念头。去之前,他言辞凿凿,靳涵枫绝不会难为他,她相信他,而且以她对靳涵枫的了解,对力也确实不是那种意气用事、只图一时痛快的人。
再次望向远处,这一回终于见到道路尽头有人影出现。
会是他吗?
素菀凝神看去,来者乃是一人一骑,风中青衫翻飞。
果真是他,素菀淡淡笑开,看着那人影越来越近。
城外,边亦远催马急奔。靳都已在眼前,他稍稍松了口气,一路奔行,总算能够按时到达。
偶一抬头,隔着远远距离,他一眼看到了她。
城楼上,她悄然静立,秋风吹得她衣袂扬起,发丝轻舞。天空已经快暗了,青苍色的天边只余最后一点落霞,她便站在那霞光下,淡淡光晕拢在她身上,翩若惊鸿。
转眸间,她也看到了他,唇边慢慢显出一抹微笑,如月下清荷淡雅绽开。
霎时,一种莫名的悸动涌入心底。轻扬鞭,他加快马速,飞奔至城楼下,然后突地勒马驻足。
城里城外,楼上楼下,他与她俩俩相望,眸中浮起的是同样的欣喜。
对视良久,素菀展臂朝他挥了挥手,指指脚下城门,随后飘然转身,从城楼上离开。
待她跑到城门下,边亦远已先到了那里。他跳下马,将缰绳交予守城门的兵卒,转眼间便到了她跟前。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呢!”素菀冲着他浅浅一笑。
边亦远亦是一笑:“还好赶得及,否则岂非让你白等一场。”
素菀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说:“看你神色,此行想必很顺利。”
边亦远点头:“接下来便是连场恶战了。”
“你有几成把握在两个月内将北澹尽数驱出?”
“原本还无十足把握,不过这几日与靳涵枫相处下来,我想我方胜算已达十成。”
素菀脚下一顿,侧目看他:“看来,你对靳涵枫的评价很高。”
边亦远心有感叹:“是后怕,前次若无你作内应,这靳都绝不会如此轻易到手,说不定反还会吃下大亏。”
闻言,素菀却是眸色微黯,默然一瞬后,又问:“你与他准备何时动手?”
“兵贵神速,也为防合作的消息外泄,我三日后便会挥军攻孜州,他则暗中行军北上。”边亦远沉声道。
素菀抬头望了望四野天空,天色已经褪成墨蓝色,她幽幽叹了口气:“我希望我们能够一举功成。”如果战火是难以避免,那就只有期望它可以尽快结束。
“你也要随军出征?”边亦远皱了皱眉问。
“这个自然,我已身在战场,难道你要让我做逃兵不成?”素菀眉尖微挑。
边亦远停步看她,和她接触得多了,多少也知道些她的脾性,知道她决定的事,旁人再怎么劝也是无用的,只得另寻他法:“你做好准备再见他了?”
素菀呆愣了下,随即明白边亦远口中的“他”是指靳涵枫,当下有些忡怔。
这一点她倒确实未及考虑到,她要再见靳涵枫吗?见了面,她又该如何来面对他?
对她而言,他是仇人之子,舒家满门的血债,她真的能够就此放下吗?
对他而言,她则是害他城破国倾的死仇,是欺他骗他的内奸。
她与他的再见,又有怎样的下场?上次那一剑,让她差点进了鬼门关,要是再次相见,是否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结局?她无法断定。
边亦远看出素菀的犹豫,道:“怎么样?无法决定吗?”
素菀轻叹一声,低头看向路面上凸出的半块青砖,伸出脚尖轻轻在上面踢了踢:“既来之,则安之,到时候再说吧,万军之中又不一定能够碰得上。”
边亦远知道她主意已定,叹了叹气说:“那随你吧!”
他也希望她别再碰上靳涵枫。
十月二十八日,边亦远亲率六万大军进攻孜州,只留二万人马驻守靳都。
十月末,地处北方的靳国境内早已进入深秋时节,四野之中,视线所及皆是一片蓬断草枯的萧瑟景象。
素菀随行军中,倒无任何不适,身上的伤也好了十之八九。不过,边亦远还是将她置于后勤军中,并不让她上前线。对此,素菀也无甚异议,反正她坚持随军出征,并不是真的要上场杀敌,如今留在后勤军中负责粮草补给等,倒也不错。
十一月初,边亦远兵围孜州雍城,经过一日一夜的激战,雍城破。边军稍作整顿后,再次拔营前往下一座城池。初六,边军攻下平城。初九,再下合城。
短短十余日,边军连下三座城池,势如破竹。北澹主帅时泓亲自领精兵十万来拦阻,另派五万北澹军前去靳都,围而不攻。
十一月十五日,时泓所率的北澹军与边亦远的边军相会于骆野山附近,两军呈对峙之局。
同日,靳涵枫忽率五万靳军出现在靳都之郊,如同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五万靳军与城内两万边军内外夹击,大败北澹军。而后,靳军火速行军,一路绕过庆城、拈城等地,直扑骆野山而来。
十一月十八日,时泓与边亦远首度交锋,双方互有损伤。
十一月二十日,靳涵枫率军抵达骆野山,与边亦远会师。
十一月二十三日,北澹军与边、靳联军再度交锋,时泓布下奇阵,边军与靳军中无人识得,亦无人能破。战事陷入胶结状态。
……
连场大战,素菀一直安心待在后勤军中,除了俘虏,再没见过其他北澹兵的影子。这一日,她饭毕,正准备去寻军中的一个老兵学制箭,却意外地碰上了一个人。
她是知道靳涵枫也已经到了骆野山,但她料不到他们会这么快遇上。
靳涵枫见到她却并没有太大的惊讶,素菀原本还以为他会认为自己遇上了鬼,哪知他只是轻轻一语:“果然是你。”
看来他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消息……
素菀有些无措,在想清楚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靳涵枫前,她是绝不希望再遇上他的。不过她也清楚,有些事终归避不过,该来的总会到来。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以前她称呼过他“世子”,他登基后则称他为“大王”,可她原不算靳国子民,更使他国将不国,再这样叫,未免太过讽刺,客气地称一句“靳王”却让她想起他的父亲……
“你真的没死。”靳涵枫望着她,目色深沉如海,看不出任何情绪。
素菀强笑了下:“靳……公子,好久不见。”
靳涵枫一愣,继而放声大笑起来:“靳公子……”他凝眸看着她,眼瞳中沉沉的全是黑色,“素菀,你故作生疏,是想告诉我,你已经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吗?”
他一步步逼近她,眼底的风暴渐渐聚起:“可是我却忘不了!”
素菀咬着唇,心里有苦涩的味道泛起。
“是我害了你,你如果觉得恨我会好过些,那你便恨吧!”她撇过头道,“或者,你还想再刺我一剑?”
回想起当日她倒于血泊中的样子,靳涵枫眼中一痛。他深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下胸中的激动:“你害我靳都失陷,但我也刺了你一剑,如此已算是两清,只是你尚欠我一个解释。”
素菀转头看他:“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边国派来我靳国的探子吗?”靳涵枫提出第一个问题,如果她是因为立场问题,为了忠于自己的国家而选择伤害他,那么,他心中的恨和痛或许能减轻些。
岂料素菀摇了摇头:“不是,我当日虽与边军里应外合,但我和边亦远仅是合作关系,我非他的下属。”
靳涵枫有些不解:“那你为何……为何要害靳国遭受亡国之祸?”
素菀眼中寒光轻闪,迟疑了片刻,张口道:“为了报仇。”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索性说个清楚。
“报仇?”靳涵枫疑惑更深,“你与靳国有什么仇?还是我靳涵枫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素菀凝目看他,眸色忽明忽暗:“并不是你对不起我,而是你的父亲对不起我全族。我本姓舒,家父名舒远,你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靳涵枫脸色大变,惊呼出声:“你是荆南舒家的后人?”
素菀点头:“正是!十年前,你父亲为夺我家的《千幛里》一图,设下毒计,害死我父母,为避免消息外泄,更捏造叛国罪名屠尽我全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合计三百一十七人,若非我命大,也早做了这第三百一十八个。”回想往事,她心中的愤恨再次翻滚起来,眼中冷冽如寒冰。
靳涵枫不禁退后数步,惊讶于这个事实。原来如此,竟会是这样的缘由!
“那你从一开始进靳王宫,便是……”
“便是别有用心。”素菀接上他的话,“我千方百计进宫,为的就是寻机会刺杀靳王,我是说,你的父亲,可惜一直没有寻到适当的机会。”
靳涵枫想到一事,插口道:“那我父王在太和行宫被刺……不对,那刺客被逮住了……”
素菀看他一眼,继续说:“后来,我意外随你妹妹来到宫外,其间碰到了边亦远,这才有了后来的合作一事。好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至此,靳涵枫终于得知了前因后果,他长长叹了口气,语声苦涩:“我本以为是你对不起我,却原来是我靳国先对不起你,一切都不过是因果报应,天理循环!”
素菀也轻轻叹了叹:“这世上有些事本就算不清。如今我已想开了,希望你也能早日从过去中走出来,若你想要报仇,也尽可动手……”
靳涵枫苦笑着说:“我如果还想杀你,刚才看到你时,便已动了手。只是我没想到,我与你之间会有着如此多的仇恨牵绊,你与我之间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对不起。”素菀轻声一语,转身离开。
“等一下!”靳涵枫叫住她,“最后一个问题。”
素菀顿下脚步,回头看他:“你问吧!”
靳涵枫看着她,眸中波涛起伏:“你对我究竟有没有……”他嗫嗫着嘴唇,最后却黯然低下头,“算了,你走吧,我……什么都不想问了。”
有答案又如何,没答案又如何,今日一番交谈,他和她的前仇已然作结,而其他的……本就是由仇恨牵扯起来的两个人,仇恨既已消去,又还能留下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