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边亦远单身赴渝州。
渝州乃靳国南部重城,当日靳涵枫领残部自靳都突围而出后,一路南下退至渝州,在此休整招兵,同时迅速召集各地的勤王之军。
靳涵枫因陋就简,将原先的渝州府衙改作了临时处理政务与指挥战事的中枢及居所。边亦远潜入渝州后,即到渝州府衙门前大擂鸣冤鼓。有守门的靳兵前来阻拦,均被他轻一挥袖撩翻在地。
一时间,鼓声大作,很快就吸引了街前来往的路人。边亦远双手执槌,不急不缓地敲击鼓面。合着某种奇怪的音韵,每一记击打中都暗含内劲,使鼓声远远送出。
很快,府衙门开,从内走出一队靳兵,领头是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看衣着应是侍卫首领阶衔。
“何人敢在此放肆!”青年男子瞟一眼地上摔得横七竖八的靳兵。
几个守门的靳兵慌忙忍痛爬过身,指着边亦远道:“丙寅大人,是那人在捣乱!”
边亦远搁下鼓槌,转过身,正好对方的目光也落到他的身上。目光交接,丙寅面色大变,惊呼道:“是你!”他已认出眼前之人就是两个月前领军包围靳都的边国世子边亦远。
被认出身份,边亦远却依旧从容,从怀中取出一封拜帖递过来:“在下求见靳王,烦请大人通报。”
丙寅犹疑起来,边亦远乃是谋害靳国、陷落靳都的元凶,他此来是为何?他抬眼扫视了下周围人群,然而匆忙间也看不出哪些人有问题。
见他此举,边亦远微微一笑:“大人不必多看了,在下为表诚意,乃是单身前来!”
丙寅一愣,更加拿不定主意。他素来处事谨慎、谋而善断,多得靳涵枫的信任,但此刻看着边亦远的笑,他竟是完全下不了决定。
是立刻抓了他,还是为他递帖?
“大人可先去传讯,在下就在此处静候。”边亦远瞧他满脸挣扎难决之色,再次出口道,“要不要见在下,相信靳王自有主意。”
也对,一切就让主子做决定吧!丙寅细想一下,吩咐手下看住了边亦远,转身进门。
门口,边亦远轻淡一笑。
半炷香后,丙寅回来引边亦远入府。
一路行去,穿庭过院,直至浓荫深处的一座竹亭。亭中,一人长身玉立,正是边亦远此来想见之人。
丙寅将人带到亭外,便先行退下了。
“边亦远见过靳王。”边亦远上前,微笑着抱拳一礼。
“边世子客气了。”靳涵枫点头回礼,“请坐!”
边亦远一笑,闲闲入座。
靳涵枫也坐下,两人间隔着一张竹案,案上置青竹酒筒,青竹杯。靳涵枫落落一挽袖,执筒将酒斟入青竹杯,顿时酒香四溢。“此乃渝州名酿,还请边世子一品。”
边亦远也不推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靳涵枫不掩目中赞色:“边世子果然胆气过人。”
边亦远摇头笑道:“非也,在下最是胆小不过,所以从来不敢冒险。”
“哦,那世子此来想必是信心十足。”
边亦远轻轻转动手中的青竹杯,嘴角笑意悠然:“有信心者,乃是靳王。”
靳涵枫凝视他半晌,忽而一笑:“愿闻其详。”
“内有三方势力胶结,外有强敌环伺于旁,靳王纵有天纵之资,也需要一个盟友。”边亦远双眼一眯,开门见山,表明心意。
“曾背盟弃约之人,还值得再次相信吗?”靳涵枫深深一眼,脸上显露出一丝冷笑。他可还未忘记,靳国落到今日局面,是拜谁所赐。
“彼一时,此一时。靳王是聪明人,应知取舍。”边亦远敛笑正色。
靳涵枫静默下来,眉间凝重。
对于边亦远此来的目的,他很是明了,否则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好好地坐在这里。只是对于是否要与他再次合作,他却着实有些难以决断。
边亦远看出他的犹疑,眸光清亮,直刺人心:“以现在靳国的形势,靳王想要伺机而动,谋求全胜之局,恐怕不易,与其踯躅观望,莫若重掌主动。”
靳涵枫心头一凛,边亦远分析恰当,若再迟疑不决,时机一纵,再难追回。
他原就已输无可输,所余的渝州诸地,一无天险地利之固,二无名将强兵可依,现下还能保有,所靠者不过是边亦远固守靳都,挡住了北澹的南下之途,一旦边军失利,北澹乘势而下,靳国也就全部落入异族之手了。退一步而言,即便他存侥幸之心,寄希望于边亦远和北澹两败俱伤,将自己存亡的关键交至敌人的手中,但又如何可知,螳螂身后便无黄雀?淮国发兵伐楚,对靳国之乱作壁上观,难保灭楚之后不会北上。
看靳涵枫眼中阴霾阵阵,目色变化多端,边亦远耐心等候着。
良久,靳涵枫的目光移至亭外,看着树影婆娑,问道:“世子准备如何做?”言下,已有合作之意。
“先逐北澹,再分胜负。”边亦远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靳涵枫亦是心有灵窍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过是暂时的合作关系,如此最好不过。
他转回头,目光湛湛:“那世子又准备如何取信于我?”
“靳王害怕这是圈套?”边亦远神色安然,眼中却是少许揶揄之色。
靳涵枫淡淡笑开:“边世子深谋远虑,翻手间便使我靳国四分五裂,如此手段,在下哪敢轻慢。”
“靳王谬赞了,亦远不敢当。”边亦远微欠身,嘴角衔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靳王能够从重重包围中脱身而出,同样使人赞叹不已。”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凛然。对座之人,风采气度均是顶尖,却偏偏与己立场相对,否则说不定便能相交为友。
停顿了片刻,边亦远再次开口:“靳王让在下拿出取信于您的筹码,但实不相瞒,在下除一腔诚意外,再无其他。”
靳涵枫微微皱了眉:“边世子是在消遣本王吗?”
边亦远温雅一笑:“不敢,在下乃是实话实说。在下想,靳王又非是贪财好色之人,财帛美人恐怕难以取信靳王,至于其他东西,别说在下没有,就算有,靳王亦不一定会全然相信,所以说到底,还是不如不拿的好。”
这般话,居然如此说出口,倒有些耍无赖的样子,靳涵枫也不由讶然:“边世子还真是坦荡。”
边亦远笑如春风,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话已至此,靳王可一言而决。”
靳涵枫默然不语,执起青竹酒筒,将案上两只青竹杯斟满,而后端起其中一只:“世子请将您的计划一一言明吧!”
古道斜阳,两骑缓缓而行,乃是靳涵枫亲自送边亦远离城。
落霞中,马上两人皆是风姿绰约,气质上有些相近,却又有各自的特点,一个白衣儒雅,一个青衫洒逸。
这几日,两人详细商议了合击北澹的具体的事宜,一直到诸事讨论完毕,边亦远方动身回返靳都。
走出城外半里,边亦远向靳涵枫抱拳作别:“靳王请留步,边亦远就此别过。”
靳涵枫拱手还礼:“那祝边世子一路顺风。”
边亦远微微颔首,拍马而去。
靳涵枫勒马站于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最后消失。
他拨过马缰,起身返城。几日的接触,他对边亦远的了解加深了不少,心里的感叹也随之越来越多,一方面他不得不赞赏边亦远的智计风采,另一方面又有些许无奈,当然更多的还是一种警惕——为了共抗异族,他们现在虽已暂时搁下前仇,但或迟或早,还是会有一天站上敌对的立场——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
回到府衙,远远便见丙寅在书房门口来回踱步,见他回来,忙迎了上前。
“怎么了?”靳涵枫看他脸色有些异常,动口询问,“发生何事了?”
“刚刚有靳都的探子传消息回来。”
靳涵枫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消息说,靳都刚刚从边国来了一人。”丙寅斟酌着措辞,但因为紧张,偏偏有些辞不达意,“是边王派来的,但却是一个人,没带任何随从。边亦远离开靳都的这几天,便将靳都的一切事务交予她暂理。”
靳涵枫边听着边推开房门,丙寅跟着他走进房内。
“将一切事务交予此人代理?那想必也不是一般的人物,探子查出此人的身份了?”靳涵枫在书桌后坐下,随手翻开桌上的一卷公文。
丙寅点了点头:“探子绘出了这名女子的画像,随消息一起送来了。”
“是个女的?”靳涵枫从公文上抬起眸,略有些诧异。
丙寅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递到靳涵枫面前:“大王请过目。”
“我认识她?”靳涵枫微微皱起了长眉。
他接过纸片,慢慢展开,但见纸上寥寥数笔,却将人物的脸容神态勾勒得活灵活现,显见绘图的这个探子在丹青一道上颇有几分天赋,可靳涵枫此刻却完全没有心思留意到这些,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纸上的这张脸给吸引住了。
这般熟悉的容颜,他难以错认。目光定定地胶结在纸上,再难移开半分。
见靳涵枫良久不语,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纸片,仿佛想把整张纸给看穿看透,或是想把纸上的这张脸刻进心里,丙寅担心地唤道:“大王,您没事吧?”
靳涵枫抬起头,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茫然:“是她?她没有死?”
对于此事,丙寅也觉奇怪:“或许人有相似?”
靳涵枫突地站起身,抓着纸,向前迈出数步,口中喃喃道:“我要去……”
“大王,您要去哪里?”丙寅问。
靳涵枫侧头看他,猛然清醒过来,他颓然坐回椅中,挥手道:“你先下去吧,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丙寅弓身退出房外,靳涵枫一人枯坐半晌,说不清心里是喜是悲。
她没死,她原来没死!她这段日子在边国?她又为何会回到靳都?她与边亦远……是什么关系?她当日背叛靳国、背叛自己,是为了边亦远?还是说,她本就是边国安插在他身边的内奸?可是,她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绝不像是刻意安排啊!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想了一千遍、一万遍,却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她对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欺骗?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桩阴谋?她对他,从头至尾,究竟有无半分……真心?
想起那一夜的火光,依旧心痛如绞。那一剑,刺在她的身上,却也斩去了他的半条性命,他以为她必死无疑,原来她还尚在人世,并且再次回到了靳都……
靳涵枫看着纸上的画像,喃喃自语:“靳都?在边军之中?我会去的,我一定问清楚,否则我绝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