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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关山遥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算来素菀已在边王宫中住了月余,身上的伤早好了大半,每日里只是看书休息、休息看书,日子倒是过得前所未有的悠闲自在。

  至于看的书,那都是从边亦远的书房里找来的,他临走时曾对她言道,若病中无聊可去他的书房寻书看,素菀原以为他的书房里的书大多是经史、兵法之类的典籍,却不想找到了许多野史杂文,甚至还有一些民间流传的话本子,读来十分有趣。

  于是,渐渐地,去的次数就多了。

  有一回,她拿着已看完的书准备去换本新的,进了门却意外地发现边王也在。

  对于边王,她只在刚到边王宫时见过一面——他治好了她的伤,此后她一直住在世子宫中,与边王便再无交集,但记得边亦远在桑州时曾说过,边王认识她的父母,所以她对他一直有着份好奇,甚而下意识中对他有着几分亲切感。

  这日,见了他,她先是一怔,继而有些不解,她来边亦远书房的时间一般很固定,世子宫中的下人也都知晓,若按常理,宫人知道边王在此,肯定会通知她回避,但她这一路上却并未碰到有宫人来阻止。

  “舒浣见过大王。”素菀定下神后坦然施礼,未显一丝慌乱。

  边王端坐在书桌后,正拿了支笔在纸上写着些什么,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舒姑娘重伤初愈,毋须多礼。”

  素菀起身,低了头道:“未知大王在此,舒浣鲁莽了。”

  “无妨,我正想见见姑娘。”边王搁下毛笔,看着她,“姑娘来到边王宫中也有一个多月了,不知是否住得习惯?”

  素菀留意到他的自称不是“孤”或“本王”,而是“我”,微感奇怪,不由抬起头多看了他一眼:“王宫中一应俱全,舒浣住得十分舒服。”这句话倒是的的确确的大实话,她重伤一场,不仅没有瘦下去,反而脸上圆润了不少,不得不感叹这边王宫中的水土确实够养人。

  “还未谢过大王的救命之恩。”素菀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边王摆摆手,忽然叹了口气。

  素菀莫名所以地看着他,只见他从桌后起身,负手踱至窗边,仰首望向窗外浮云。

  “姑娘不必言谢,以我与你母亲的……交情,莫说这等举手之劳,就是再大的事,亦不在话下。”

  素菀心头一动,忍不住就问道:“边世子也曾与我说过,大王与家母乃是故交,舒浣大胆,敢问大王与家母究竟是何关系?你们是朋友,还是……”

  边王回头看她,眼中划过一道暗光,似痛似悲。

  当年初见她时,她也正值这般年纪,素衣雪容……他以为那是上天赐予的最美好的相遇,却料不到命运原就喜欢捉弄人,一生的恋最后竟成一生的痛!

  青锋剑,一斩作别……往事重回眼前,今日之痛更甚当日之痛。

  “我视令堂为今生唯一知交挚友。”他淡淡回道。

  “那……”

  “令堂十年前罹难,本王隐忍十年,未有一刻忘记这笔血账。”边王挥了挥衣袖转身。

  他十年前闻知她死讯时即下定决心,三年前登位为王,直到一月前方夙愿得偿,只是——

  情已结,仇已灭,到如今才发现只剩一身寂寞……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冥意已阑。棋罢忘言谁胜负,梦余无迹认悲欢。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

  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侧绕吟坛。

  素菀大惊,冲口而出:“你是为了给我娘报仇才出兵伐靳?”

  边王默不作声,素菀却恍然大悟。

  十载年华,今日兵戈,原来只为当年逝去的那一缕芳魂……这是怎样的一份感情?

  自那日相遇后,素菀便会常常在书房里见到边王,几次三番后,初见时的隔膜逐渐消除,素菀也慢慢地开始将边王视作了一个寻常的长辈,两人的相处日益融洽。

  又一日,素菀前去书房还书,进了门,边王已在,正对着一枰棋局,左手执一卷棋谱,右手落子。

  这段日子以来,素菀对边王的性情爱好也渐有了解,知他于棋道甚是痴迷,常来书房弈棋,素菀也曾与他对弈过几局,奈何此道非她所长,两人棋力实在相差甚远,几次均是告负,于是再也不敢与他下了,边王无奈只得依旧自己与自己下。

  素菀见他正凝眉沉思,当下也不打扰他,自取了一本书到一旁看起来。

  一人下棋,一人看书,入户清风徐徐,但见书房内一片悄然静幽,只偶有“嘀嗒”的落子之声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如此这般过了半天,边王终于落下最后一子,而后看着棋局长长舒了口气。

  素菀闻声,从书上抬起头看他。

  “舒丫头,本王身边的人除了你与亦远,甚少有人知道本王喜爱棋道,你可知这是何原因?”边王突然开口问。

  素菀想了想后答:“大王棋力高超,难寻对手,通常只能自己与自己下,绝少与人对弈,故而少有人知您爱好。”

  边王轻缓摇头:“上位者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偏好,否则便等同于将一个弱点外示于人,所以我只能到此地无人之处一人下棋。”

  素菀沉默了一下道:“小时候娘曾对我讲,站在峰顶的人,看似居高临下,实则是困于一隅——不可进,不可退,连个转身之地都无。”

  边王眸光稍暗,动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收回。

  素菀看着他的动作,接着说:“大王今日一局棋下了近三个时辰,是遇到了什么难决之事吗?”

  她虽在看书,然也一直在留意边王,他下棋时好几次神思飘移,心中显然是在想着旁的事情。

  边王手势定了定,拾子的动作略缓,叹道:“你心思细密,尤胜你母亲当年。”

  他将扣在指尖的一枚黑子移至近前,端详着,隔了一会儿才又道:“今早得到消息,淮国已出兵攻楚。强兵压境,楚国只怕撑不到三个月就会降了。”

  素菀一愣,微感忿然:“楚国原就积弱,又正值大旱,淮国此举无异于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边王淡笑道:“战场之上,只重胜败。”

  素菀语塞,随即想道:“那淮国的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宁国。”

  边王在棋枰上轻轻一击,只见棋盘上剩下的棋子全部被震飞至半空,而后他又一挥袖,将棋子全部扫进棋盒。“噼噼啪啪”的落子声中,他站起身:“我会下令让亦远在三个月内拿下靳国。”

  “那北澹呢?”素菀沉吟起来。当初边国与北澹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为的也是尽快取下靳国,可现在中原局势大变,难保北澹不会得陇望蜀,趁乱取利。

  “北澹?”边王冷笑了一下,“这帮北蛮子早在一个月前就已背盟倒戈了!这原也是意料中的事,亦远本打算灭了靳国后先发制人,顺势收拾了他们,只可惜后来……还是错过了机会,反被北澹抢得了先机。”说着,他看了素菀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素菀心中大震:“边亦远他……他……是因为我才贻误了战机?”他为了带她回边国救治,于战况正紧时离开靳国,不仅给了靳军残部以喘息之机,还错失了重挫北澹的时机?

  边王又长叹了一口气:“你无须自责,他救你时便应已想到会有今日之困局。”

  “困局?”素菀心头一突,脱口而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北澹趁他送你来边国时,抢占了靳国数个战略要地,又暗中增派兵力,突袭我军,致使我军伤亡惨重,要不是亦远回去得及时,差点连靳都也会得而复失。”

  “是时泓……”素菀喃喃自语。

  边王看着她,接着道:“而靳国国主在逃出靳都后也迅速召集了一些勤王之军,准备反攻靳都。”

  素菀脸色更白:“那你还要他在三个月内取下靳国?”听边王形容,边亦远分明已到腹背受敌的境地,怎么可能在剩下的两个月中驱北澹、灭靳军!

  “三个月是我能给他的最大期限了,我不能等到淮国出兵宁国时再做准备。”

  “可是……当初是你要出兵攻打靳国的!”素菀眉头拢起,强调道。他做的决定,怎么可以让边亦远一人承担!

  “但,他也是立下过军令状的。”边王不咸不淡地道。

  素菀抿唇不语,心里下了决定。她放下书,站起身向边王敛身一礼:“舒浣向大王告辞。”

  边王皱眉问:“你想去靳国?”

  素菀正色点头,眼中露出坚决之色:“这次是我连累了边世子,我不能置身事外。”

  “你可考虑清楚了?”边王提醒她,“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此去靳国路遥千里,关山险阻,只怕你的身体会受不了。而且,你有没有想过,现在靳境内局势复杂,即便你到了那里,凭你一个女子,又能改变些什么?”

  素菀淡淡一笑,摇头道:“不用多考虑了,我……不能再欠他更多了。”

  不想多作耽搁,在向边王辞别的当天,素菀即选了快马,离开边王宫,向着靳都而去。

  在边国境内,因为有通关文牒,一路顺畅,但是在入了靳境之后,她的行程却不得不缓了下来。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路上的流民太多了。

  早在与靳涵薇离宫的那段日子里,素菀就见过逃荒的难民,然而那次见到的景象却与此次有着太大的不同。前次所见,其实并未亲眼见到灾区景象,只是看到灾民由楚入靳,虽瞧去也十分悲惨,但到底数量还是有限,可是这一次——

  整个整个的村镇都空了,山间田头新坟处处,一路上碰到几批逃难的百姓,皆是成群结队,人群中没人说话交谈,脸上流露出的也不再是饥色,而是恐惧绝望,每个人的步子都沉重得像灌了铅……

  素菀勒马避到路边,目送着这一群群饱经战乱、流离失所的人缓缓远去,仿佛看到死亡的气息如有实质般,低低地笼罩在他们的头上方。

  愈临近靳都,这样的景象便见得愈多,甚至在一些地方还能看到战火留下的痕迹,那地上猩红的印记,那空气中的肃杀与冰冷,直直地烙进她的眼里心中。

  再接着,见到的士兵也多了,有些是逃兵,有些是被冲散的散兵,还有一些是成队的北澹军,在头目的带领下,冲进村镇抢杀劫掠一番,与强盗没有分别。

  素菀忍不住动手杀了几个,但心里的沉重感却没有减轻半分。不知道是第几次看到伏在路边的尸体,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脑袋被利刃削去了一半,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一片暗红色……

  胸口泛起阵阵恶心,她趴到树下呕吐起来。

  错了!错了!有什么错了!

  一颗心在胸腔剧烈跳动着——

  是她,是她引得靳国大乱,致使战祸连绵,百姓流离……可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报仇吗?十年前靳王为夺《千嶂里》,设计害死她父母,诛杀她舒氏满门,此仇何深,此恨何重!她想方设法报仇又有什么错?但是,心为何像被沉沉的铁块坠着,胸口如有巨大的石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为了报仇,她诓了纪晟刺杀靳王,结果送了他的性命;为了报仇,她欺骗靳涵枫,设计靳涵薇;为了报仇,她既利用别人的感情,也利用自己的感情,甚至不顾靳都内数十万人的生死,纵火烧了粮仓……

  大错特错!

  父母一生高风亮节,行事光明磊落,而自己却虚伪狡诈、满手血腥……

  她摔倒在地上,满脸泪水。

  四野,冷风如刃,无处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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