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重得推不开的黑暗,将意识逼迫得没有一丝空隙。
仿佛站在深渊之底,四面八方全都是触不到的虚空,没有一丝的光亮,层层的黑暗凝重得像最黏稠的墨汁,一点一点地压将而来,压得胸腔闷闷的。拼命地睁大眼,却仍是什么都看不到,好似眼睛已经被人剜了去。
这是哪里?她死了吗?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昏过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景象就是那飞速而来的长剑,还有那刃上闪着的寒芒。
而后,便是无边的黑暗。
痛、好痛……
原来死了后居然还有疼痛的感觉,可为什么还会有声音?
小小的、细细的声音,像是从一只小匣子里发出来的,模模糊糊的杂音,又像隔得很远,从遥遥的天际传来,幽幽渺渺地在耳边回响。
眼前的黑暗也在一瞬间变了,由沉沉的黑变成茫茫的白,如同一下子从深渊之底来到九天云端。
可,一样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全然的黑,或全然的白。
细细小小的声音似乎大了一些,努力地想听清,但仅捕捉到只言片语。
“她怎么还不醒?”
“七分人力,三分天意……”
……
谁在说话?口中“她”说的是自己吗?
拼命地挥手,想拨开眼前的这一片白茫茫。
无数的白色碎片飞舞、散开、消失……
素菀轻颤着身体,幽幽睁开了眼。
床前,人影晃动,还有一道惊喜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
又将眼皮撑开了一些,模糊的人影慢慢清晰起来。
边亦远……
“是你救了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发出的声音细微且嘶哑。
边亦远俯了身看她,眼睛亮亮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你昏迷了七天七夜。”
若不是自己一路上每日为她输度真气吊命,她现在恐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昏迷了七天七夜?”她重复道,思维渐渐清晰起来,她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床边除了边亦远外,另站了一个人,年纪大约四十,相貌与边亦远有几分相像。那人也正看着她与边亦远,眼中似有深意。
边亦远注意到素菀视线停注的地方,笑着对她说:“这是我父王,今次是他救了你。”
边王?当今边国之主?素菀大吃一惊,眼光扫向房中其他的地方,但见器物上乘,屏风旁还低伏着几个宫女:“这里是……”
“边国王宫。”回答的是边王,声音平和中有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威严。
“你的伤十分凶险,剑气伤到了心脉,幸而你本身的内力已有一定火候,否则换了常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看出素菀脸上的疑惑,边亦远向她解释道,“我父王医术高明,我在靳都救起你后,便带你回边国,请他为你医治。”
“多谢边王救命之恩。”素菀欠身向边王道谢。
边王手一摆,淡淡道:“你要谢便谢亦远吧!要不是他日夜兼程,赶在七日内将你送到,又一路上用真气为你延命,本王医术再好,也是枉然。”
闻言,素菀一怔,看向边亦远的眼中有着明显的错愕。边王说得清楚,她也听得明白:边亦远在两军交战之际,为了她离开靳国,一路又耗费真气为她延命,到了边国后,再请求他的父亲为她医治……他做这一切,为了什么?
说起来,相识至今,她与边亦远也不过就见过三面而已。
第一次是在靳国边境的青石镇,他扮作卖画的书生,将《千嶂里》交给她。
第二次是在宁国的桑州城,她赴他之约,江畔小舟上,相谈前缘,也就是在那一次,她才知道他的姓名身份,知道他的图谋。
第三次则是在靳都,他混在边国迎亲的使臣中,找她密议灭靳之事。
只此三面,他们互知底细,却是合作双方的关系,说不定,还有一丝互相利用的成分在里面。
靳都一役,自己的身份暴露,对于边亦远来说,她的利用价值也就没有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如此费心费力地来救她呢?
心念又转,素菀想起在桑州时,边亦远曾说过,他的父亲,也就是眼前的这位边王,与她的母亲乃是故人,他也曾于年幼时见过她母亲一面,难道……他救她是出于这个原因?
她料定,他如此费力救她,必定事出有因。
难道是为了《千嶂里》?可《千嶂里》本就是他赠还给她的,而且也明确说过不再讨还的话……可如果不是为了《千嶂里》,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边亦远自然没有想到,短短瞬间,素菀已想得如此深远,甚至将他俩相识以来的关系在脑中梳理了一遍。
眼见素菀移眸看他,他反倒微微有些心虚之感,似怕被她看破了心事。但若要说是何种心事,则连他自己也还糊涂着,只是纯粹有这样一种感觉罢了。
“感谢边世子救命之恩,素菀他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素菀说道。不管如何,他救了她的性命总是事实,他将来如果想要她做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只要力所能及,那尽力报答他也是应该的。
边亦远微微一笑:“不必客气,你是因为助我攻下靳都才受的伤,我救你也是应当。”
“不管如何,素菀还是要谢过边王与世子的大恩。”素菀垂了垂眼眸道。
边王静静看着,忽然开口对边亦远说:“亦远,你随我出来,我有事问你。”转头又对素菀说,“舒姑娘刚醒,还请好好休息。”
素菀点头称是。
边亦远低头对素菀说:“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下人。我过会儿再来看你。”说罢,转身随边王离开。
边亦远和边王一前一后走出素菀的房间,一路穿廊过院,走了好一会儿,边王却一直没说话。
终于,边亦远忍不住有些奇怪:“父王,您不是说,有话要对儿臣讲吗?”
边王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目光冷冷地带着几分寒意:“你好像对她很关心?”
“父王还在怪儿臣为了救她而贻误战机?”边亦远也停下脚步,在边王的逼视下,低了低头。
“如果还怪你,便不会出手医治她。”边王轻轻一叹,放轻了声音,“我只是想提醒你,怕你陷得太深。”
“什么?”边亦远不理解。
“你向来自负聪明,原来……”边王又是一声轻叹,“希望你将来不要走上为父的老路。”
“嗯?”边亦远听得更加云里雾里了。
边王看着他,目光沉了沉,索性与他点明:“你是否对舒浣有好感?”说的虽是问句,但意思中却很是肯定。
“啊?”边亦远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驳,“怎么会?我和她不过才见过几面而已。”
边王轻轻哼了声:“你不用急着否认,好好问问你自己。”
边亦远仍是摇头:“我没有。”
“你会为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放下靳国的战局,不远千里回来?会耗费诸多真气来救她?她昏迷时,会衣不解带地在旁照顾?”边王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好好想想吧!”
“我……”边亦远张了张口,欲语还休。
边王一甩衣袖,背过身:“不管你对她到底有没有意思,都有几句话送给你。”
边亦远垂手低眸道:“父王请说。”
“我虽还不十分了解她,但观她方才言行,便可看出她为人很是谨慎自律,因为身世的原因,戒心又颇重,而且她对你显然还无意,你若喜欢上她,只怕是自讨苦吃。就算退一步而言,你与她之间互有好感,但以你的身份,你觉得她会愿意留在你身边,将来成为你的后宫之一吗?不要忘了,她是舒远和宁然的女儿,这两人教出的女儿,不管人前是什么模样,性子再怎么变,骨子里的孤傲和不羁,一样都不会少。”
边王最后再看边亦远一眼,见他脸上忽红忽白,心内暗叹,摇了摇头,启步离去。
边亦远呆立在原地,半晌,他抬头极目望向远空,目色复杂难言。
暮色西沉,边亦远再次来到素菀的房间。
上午与边王的一席话,让他内心震动不已。他扪心自问,难道他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动了情?
靳国青石镇,是他们的初见,但早在这之前,他便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她。以他父亲与她父母的纠葛之深,他自小便对他们一家的情况多有了解,连带着也就知道了她。
少年时期,是在旁人的口中听说她,称呼是“那两人的女儿”,形容的词是“粉雕玉琢”、“淘气顽皮”,这就在心里留下了一个影子,淡淡的,模模糊糊的。
后来,听说她家遭逢剧变,全族无一人生还,那个影子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女孩儿模样,依旧是淡淡的、模模糊糊的,却让他一直记了十多年。
再接下来,就是青石镇的相逢,长街之上,他突然看到了她,惊讶于她的外貌和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如此相似,待到客栈中听到她和时泓还有靳涵薇说起舒家的往事,他几乎立刻就认定了她的身份,心中那个淡淡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下子变成了眼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少女。
画摊前的见面,是他蓄意的安排,一为《千嶂里》的安全带出,二为她。然后再是桑州城……靳都……
一步步走来,仿佛是命运的安排。
“你感觉怎么样?”他低头审视着她的脸色,“伤口还痛吗?”
“呃,已经好多了。”素菀睡了一下午,又喝了边王开出的药,自觉精神好了许多。
“想不到边王的医术如此高明!”她心有感叹,“我还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了呢!”
边亦远笑着道:“说起父王的医术,恐怕天下间难有人比他更高明,只是寻常人请不动他看病罢了!”
“你是在说我福分非浅吗?”素菀也笑了笑,“要堂堂边王亲自为我问诊开药,我还怕会折福呢!”
边亦远从未见过素菀说笑,当即有些意外,又见她笑容清美无邪,虽是病中脸色苍白,却自有一股弱不胜衣的风韵,让人怦然心动。
他伸手将软凳拖到她床前,然后坐下。
素菀看着他的动作,略略踌躇,终于问出心中所想:“你为什么救我?”
边亦远一笑:“我上午不是说过了吗?你是因为助我攻取靳都才受的伤,我救你,本是份属当为。”
素菀抿唇不语,隔了片刻,才道:“好吧,就算是这个理由吧,虽然这个理由实在是与你平日的作风不相符合。”
“哦?我平日是什么作风?”边亦远好奇问道。
素菀微微一笑,却不肯说了。
边亦远无法,顾念她身体虚弱,他也不便久扰,于是道出来意:“你的伤既然已经转好,我也能够放心回靳都了。”
“这么急?”素菀微愣。
“战事未平,我不能离开太久。”
“嗯。”素菀点头。他为救她,扔下十几万边军,半途离开靳都,本就是犯了兵家大忌,确实需马上赶回去。
“你就安心留在这里,等战事结束,我便会马上回来的。”边亦远看着她的脸,眸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等我回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