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国,长祈殿中,边王快步走入,身上早朝穿的珠玉冠和玄色袍服还尚未来得及换下。
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人,却是本应当远在靳国的边国世子边亦远。
殿中的宫人见到大王驾到,慌忙跪了一地。
边王一挥手,打发宫人全部离开。于是,偌大的殿中便只剩下了两人。
静默良久,边王看着边亦远,痛心疾首:“你素来冷静,今次怎么如此不分轻重?”
边亦远低头不语。
“十五万大军滞留靳都,你身为主帅,却跑到千里之外的边国!”边王在殿中踱步,眉间已隐有怒气升腾,“你知道你的行为可能会招致怎样的后果吗?”
“儿臣知道。”
“你知道?”闻言,边王顿时暴跳如雷,“知道你还这么做!”
他来回踱着步,越走越快:“让靳王从靳都逃出,本已留下了后患,只要他还活着,振臂一呼,靳国各地的驻军以勤王之名聚集,但你原还可借这个机会亡羊补牢,趁机使靳国各地分散的反抗力量聚拢一处,一起消灭,那样的话,比起将来耗时耗力地逐个击破要方便得多,可你偏偏又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靳国!”
“还有北澹,我们与北澹的联盟本就是各有所图,如果你是北澹的主帅,你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吗?”
“不会。”边亦远闭目垂首。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边王厉声斥问。
“儿臣……”边亦远抬起头,目中似有朗朗星辰,“儿臣认为,万里江山失了可复取,人却只此一命,失了便再难挽回。”
“荒唐!”边王怒喝,“什么人竟可让你与万里江山并提!”
边亦远默然一瞬,张口回答:“她叫舒浣。”
“什么!”边王猝然呆立当场,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舒浣……
这个名字他知道,但却绝想不到今时今地会从边亦远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主人,明明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难道是人有重名?他疑惑起来。
“她的父亲叫舒远。”边亦远继续说,一句话将边王的疑惑全然打碎。
“她没死?”边王喃喃道,眼中的惊愕渐渐变成欣喜。
边亦远轻轻点头:“她现在还没死,不过你若不救她,她就必死无疑了。”
冷静下来,边王凝目看边亦远:“她真是舒浣?还是你为了让我出手救她,而说谎来诓我?”
边亦远一怔,回道:“儿臣不敢。”
边王冷笑:“你连十五万大军都可以扔到一旁,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边亦远无奈:“父王若不信,尽可移步去一看,届时就会知道儿臣没有撒谎。”
“呃?”边王语声微微上扬。
“她的容貌肖似其母,当初儿臣也是据此认出她的,父王去看了便知。”
“她长得像……”边王又是一个忡怔,心下已有几分相信,松口道,“好,你这就带路吧!”
边王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少女,深埋记忆中十多年的容颜再次出现在眼前,似幻似真。
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上那张脸。
边亦远一惊,忙叫道:“父王!”
边王蓦然回神,看看边亦远,缩回手。
“父王这下该相信了吧!”边亦远道。
边王眉心微皱,问道:“你擅离军中,便是为了她?”
边亦远垂了垂眸,没有正面回答:“她胸口受了一剑,虽然没有正中心脏,但剑气伤及五脏与心脉,军中的医官个个束手无策,请来的其他大夫也都说不治,我想,或许只有以父王的医术能够救她一命,所以就将她带回了边国。”
边王默不作声,在床边的软凳上坐下,伸出手来,为病人号脉。
边亦远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
半晌,边王放开素菀的手腕,边亦远急问:“怎么样?还有救吗?”
边王站起身来,吩咐一旁的宫人:“去将本王寝宫中的药箱取来。”
边亦远又松了一口气。边王移目看他一眼,静静道:“你送来得及时,又一直用真气护住她的心脉,不然她现在早就死了。”他话锋一转,又问,“她为何会伤得如此重?何人下的手?我刚才为她把脉时,发现她内息虽乱,却仍可觉出她内力颇深,武功应当不弱,否则换作常人受这一剑,早就已经去见阎王了。”
边亦远眸色一沉,低声道:“伤她的是靳涵枫。”
“靳涵枫?”边王一怔,随即想起这是新任靳王的名字,不禁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和靳王扯上关系的?又怎么会被边亦远所救?
他将疑惑问出口。
边亦远想了想,挑重点说:“她欲为父母报仇,一直隐匿在靳王宫中做宫女,后来我遇上她,便邀她一起合作,以便将来能够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靳国。今次靳都之战,我与她约好,由她放火烧了城中的粮草,不过,到最后粮草虽被烧掉了,她的身份却很快暴露了,靳涵枫刺了她一剑,我率军入靳都,救起她时,她便已昏死过去。”
“她是为了帮我才使得身份暴露,害她重伤已是我之过失,如果她因此横死,那我就更加对不起她了。”边亦远移眸看向素菀,但见她肤色苍白如雪,气若游丝,心中黯然有愧,“所以我大胆远离军中,将她带至边国。”
虽是长话短说,但寥寥数语,边王也已听得惊异莫名,可以料想其中曲折之多。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他忍不住便是长长一叹:“你既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为何从未对我提起过?”
边亦远低了头:“我原想此事不急,待灭掉靳国后,再告知父王也不晚,却不曾想后来会有这样的变故。”
“是吗?”边王深深瞧他一眼,心思通明,“你是怕我知道后会反对你的计划,才不告诉我的吧!”
边亦远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方道:“父王英明,儿臣的确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故而对您隐瞒,我想如果您知道那两人的后人还在世,大约是不会同意我要舒浣为我做内应,甚至将她置于险地。”
边王转头看向床上重伤昏迷的素菀,幽幽叹道:“你的确猜得不错,我亏欠她母亲甚多,若知道她还在世,便绝不会让她冒这样大的险。”
“父王当年的事,儿臣也略晓一些。”边亦远接口道。
“她的确长得与她母亲很相像……”边王注视着素菀,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人影,“当年我初识她母亲时,她的年纪也与她现在差不多……还记得,她当时刚刚艺成下山,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经过一个小县城时,听说当地的知县鱼肉百姓,便想去砸衙门的牌子,结果到了衙门后却发现自己剑匣中的剑被人换成了一柄青竹伞……你知道是谁换了她的剑吗?”
“是父王换的吗?”
边王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她师傅在她临下山时赠她剑匣,剑藏匣中,原意是让她收敛锋芒,却不料她刚下山就想对上官府,我那时也是年少气盛,一时玩心起,便偷偷换掉了她的剑。”
“那后来怎么样了?”边亦远问。
“后来?后来她便一人一伞把那县衙给掀了个底朝天。”边王回忆道。
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一切都还似鲜明如昨日。犹记得,她拆了县衙后便来寻他算账,然而却因为单纯和江湖经验不足,一次次地反被他捉弄……就这样的算账与捉弄间,一切的萌动与吸引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再后来呢,父王又是怎么与她分开的?是因为舒浣父亲的介入吗?”边亦远又问。他虽知道结局,却不知道过程。
边王摇头:“与舒远无关,是我对不起她在先,她后来能与舒远走到一起,我虽难受悲痛,却也衷心为她祝福。”
“那究竟——”
边王挥手止住边亦远,目中现出深浓的悲意:“一切都是天意,我与她相逢时太年少,分离时太容易太决绝,两人又各有自己的执著……缘分的一朝错失,便成终生之憾。”
边亦远默然无语,这些年来,父亲虽不说,但他心中的苦痛他都看在眼里。
“后来十几年间,我常常会想,初识时,我赠她青竹伞,相识赠‘伞’,相识分‘散’,难道一切早在那时便已注定?”边王低声长叹,“我与她终究是有缘相遇,无缘相守……”
从回忆中抽身,边王又向边亦远询问了些素菀的情况,边亦远一一回禀。
正说话间,去取药箱的宫人回来了。
边王打开药箱,取出其中的一个小瓷瓶,打开后倒出里面的药丸,放到瓷盏中,碾成粉末,然后又取出另一个较大的瓷瓶,拔开瓶塞,顿时冷香盈满房间。他将瓷瓶中的药水倒至先前的瓷盏中,取过小匙将两味药调匀。
调匀药粉后,他将瓷盏交给边亦远:“让她服下。”
边亦远接过,走到床前,俯身,一手扶起素菀,一手轻轻将药汁灌入她口中。
等他灌好药,转头看去,边王已取了银针在手:“你坐到她后面,依我口令,将内力灌入她全身穴道,逼药劲散开。”
边亦远依言扶素菀盘膝坐下,而后自己坐至她身后……
父子合力施为,一个时辰后,边王收起针药,边亦远则扶素菀重新在床上躺下。耗费内力过多,边亦远的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宫人送上水盆,他擦了把脸,再看边王,他正在桌前开药方。
“她何时能醒?”他走过去问。
“哪有这么快,还需再观察两天。”边王搁下笔,掇起药方交给宫人,吩咐道,“去太医院按方抓药。”
宫人应声退下。
“你好好照顾她吧,我先走了。”像是耗去了太多的精神,边王的脸上满是疲惫。
“是。”边亦远点头,送他出门。
踏出宫门,看到刺目的阳光,边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有些恍惚。
边亦远跟在他身后,忙伸出一只手扶住他,有些担心地问:“父王?”
边王甩甩手:“我没事,只是今天想了太多以前的事情,治病时又费了些神,等回寝宫休息一下就好了。”说罢,踏步离去。
边亦远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很是寂寥,充满着孤独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