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边军突如其来的倒戈相向,靳都上下完全没有准备,城中的百姓原就处于深深的恐惧中,现下粮草被烧,更是民心不稳,城内人人自危,深怕明日边军便会破城而入,而宫中亦是处处一片恐慌状态,宫人们交耳谈论的都是边军这样、边军那样。
唯有靳涵枫心中虽焦虑,面上却还镇定。素菀看不出他镇定的理由,如今的靳都还有守住的可能吗?还是说,他想死守靳都,战至一兵一卒?
史书上多有孤城被围,城中百姓易子而食、烧骨为柴的记载,难道这样的惨剧即将要在今日的靳都重演?
她疑惑着,这日再去御书房,便看到他在书写诏书。她端茶过去,暗暗留意,果见是他下诏给守城的武将。
联想起宫中的传言,据说一连数日的攻城,城外的护城河的河水都已经染成了血色,据说,官兵统一收缴城中百姓的余粮,民众每日的食量交由衙门限时限量发放……
看来靳涵枫是真的下了死守的决心,然而她却不准备给他这样的机会。
靳涵枫放下笔,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
素菀回以淡淡的一笑:“听小安子说,大王又一夜没睡,我心里……所以过来看看。”从近处看,他的脸色果然有些憔悴,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
“你担心我?”靳涵枫心口一热,本是疲惫的眼中亮了亮。
素菀微带羞涩地点头,她将茶盏放到他的书桌上:“现在局势紧迫,我一介女流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为大王分忧,只能做做这样的小事。”
看着她脸上的红晕,靳涵枫有些痴了。“你只要能陪在我身边就好,看见你便能让我忘记所有的劳累。”他发自内心地说。有她在侧,即使身处绝境,即使坐困孤城,他亦觉得温馨甜蜜。
素菀低了低头,看似娇羞,却是有意无意地错开他热烈而真挚的目光。最近靳涵枫越来越多地这样看她,让她无端端觉得有些恐慌,像是怕承受不住他目光中的重量。
“大王一夜未睡,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她明智地转开话题。
靳涵枫微微摇头:“边军的攻势虽紧迫,但这两天宫内还是安全的,只是粮草紧缺,的确是一大问题。”
靳涵枫所说的,素菀当然明白。
她何止明白,甚至清楚边亦远赶在秋收之前发动这场战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两军相争,粮草先行。靳都内外,边、靳两方兵力悬殊,靳国所能倚仗者,不过是“城坚粮丰”四字,靳涵枫原先想的是坚守靳都,待各地的援军一到,靳都之围自然可解。而原本以城中的粮草储备,要坚守个两三个月也应当不成问题,可是如今城内贮存的粮草全部被焚烧,离秋收之期又尚有月余,民间储粮亦是不足,现在城中上下人人惊惶恐慌,这样下去,这城还如何能够守住!
靳涵枫苦心思虑着,一是如何解除靳都的危机,二是找出城中的内奸。对此,素菀冷眼旁观,看得再清楚不过。
只可惜,她再清楚却也不能给他任何建议,不仅不能给他建议,反而要继续给他制造烦恼……她不无惋惜地想着。
她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故意接近靳涵枫,为的就是探知城中粮草的贮藏处,以及那里的兵力守备状况。然后按照与边亦远的协议,她设法纵火烧了靳都城中的粮草,使得靳军粮草不济。
靳涵枫大约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那个他想要抓出的内奸。
“援军还有多久才能到?”素菀问道。
“北上征伐北澹的大军现在大约是行至朱湄河一带,若及时回援的话,到达靳都应该只需八九日。”靳涵枫回答。
他未说实话,素菀心内敞亮。
北上的大军回援,回到靳都的确只需要八九日,但这只是乐观的估计,且是完全不合现实的,实际上靳都的处境远比这要糟糕。试想,如果大军真的心急赶来回援,边军必定一早就在半路设伏,以逸待劳,届时援军必然中伏,更遑论边军还可与北澹军南北夹击,所以若领军的将领稍有头脑,这援军的到来便绝对不会那么快。
靳涵枫见素菀沉默不语,以为她心中害怕,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柔荑。
素菀一惊,下意识地便想甩脱,好在她及时想到两人现时的身份,遏制住了这个念头。不过虽然只能任由他握住,她的手仍是难以自控地微有颤抖。
靳涵枫却由此认定她果然是在害怕边军,心中柔情泛滥,手上轻轻一带,便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你放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素菀被他拉入怀中,几乎想要咬唇来压制着不去做反抗的动作,从未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更何况那个男子还是自己的仇敌,她内心的反感可想而知。
正当她竭力保持平静,耳边忽然传来靳涵枫的这句话。她蓦地愣住了。向来擅长察言观色,惯于看穿别人的心思,她能听出靳涵枫的话是出自真心,发自肺腑的,也正因如此,她的心里隐隐有一丝负疚的感觉。
她抬起头看他,却见他正凝眸看着自己,眼神专注温润,她不禁也有些恍惚。
四目交投,靳涵枫柔情满溢,口中喃喃道:“素菀……”目光凝注到她晶莹粉润的樱唇上,那绯红却透明的色彩如此鲜活诱人,引得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想要触上这抹红润。
看着他逐渐在眼前放大的脸,素菀却猛然惊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来不及多作考虑,她连忙侧过头,紧接着便觉到耳垂下软软的一点触感,他温热的气息传到了她的耳间。
脸一下变得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恼。她挣扎着动了下身子,靳涵枫终于也回过神来。觉察到自己方才干了什么,他微感窘迫,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心里却有一丝甜意泛起,刚刚那柔柔软软的触感从唇间一直窜入了他心里面。
感到怀中的她又稍稍动弹了一下身子,他只得将她放开。
素菀身体终得自由,不由在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当下也不敢再和靳涵枫独处一室了。
正寻思着该找何种借口脱身而去,门外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随之是内侍进来通报:“大王,禁军统领丙大人求见。”
来得真是及时!素菀忍不住要为丙寅的及时到来而欢呼。她退开桌旁,弯身一礼道:“大王有正事需忙,素菀就先行告退了。”
靳涵枫微微颔首,眼中却有些不舍,无奈国事为重,只能暂且放她离开。
丙寅进到御书房,便看到靳涵枫脸带失望之色看着窗外。
他微有疑惑,却也不便多问主子的事。
“什么事?”靳涵枫转过头来看他。
丙寅连忙回道:“启禀大王,城中的余粮已经收缴完毕了。”
“哦,一共有多少?”靳涵枫精神一凛,急切地问道。
“属下已经清点清楚,一共可以支撑五天。”丙寅回答得有些底气不足,他知道五天的粮草对于现在的靳都来说,什么都改变不了。
靳涵枫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默然无语。
丙寅有点担忧地叫了声:“大王?”
靳涵枫长长叹了叹气,问起另一个他所关心的问题:“追查纵火烧粮嫌犯一事有没有结果?”
丙寅摇了摇头:“问过当夜巡守粮草场的所有士兵,均道那晚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出现。属下推测,这纵火的人一定早就探知到了粮草场附近的地形,且轻功卓绝,又使用了威力巨大的火器,否则不可能将所有的粮草一举焚毁。”
“那样的话,这纵火烧粮一事便是一早就是边军攻城的一环计谋,否则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一切筹划得这般齐备。”靳涵枫沉思道。
丙寅点头:“大王所言甚是,而且那人,或者那些人,一定就隐匿在军中或宫中,否则无法算知粮草贮藏的虚实和守卫交班的时间。”
靳涵枫沉声道:“这个内奸可恶至极,一定要尽快将他找出,否则只怕接下来为祸更剧。”他挥挥手,又道,“你先下去吧!我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是!”丙寅应声退下。
靳涵枫离开书桌,慢慢在书房踱起步来,他长眉紧锁,细细思索着。
内奸如果是在军中,必定是居于高位,或是专职负责粮草事宜,但这些人都是由他亲自挑选提拔的,应当不会存有二心;如果人是在宫中,那一定是就在他左右,否则也不能探听到这般的机密。
究竟会是何人?
这样去猜测、排查实在是茫然无头绪……
那或者……
他脚步一顿,心里渐渐有了方向。
或者该引蛇出洞?内奸一次得手,绝不会就此偃旗息鼓,他所要做的便是为他制造一个香饵,诱他再次出手,届时设下圈套,即能将他一网成擒。
只是——
该以什么做香饵,才能引致对方的出手呢?
素菀在晴翠宫刚用过午饭,有宫女前来召唤,说是靳涵薇想见她。
素菀一愣,靳涵薇现在每日在宫中小佛堂内吃斋念佛,对别的事都是漠不关心,怎么突然会想要见她呢?
难道是她听说自己最近与靳涵枫走得颇近,所以准备问责她?
带着疑问,她来到晴翠宫西后院的小佛堂中。推门便见靳涵薇一身素衣地跪在佛像前,低首合十地念着经文。
“奴婢见过公主。”素菀上前行礼。
靳涵薇又念了一声佛号,站起身来,道:“佛前众生平等,你不必向我行大礼。”
素菀轻轻应了一声,起身问:“不知公主传唤奴婢,有何吩咐?”
靳涵薇侧目看了她一眼:“好几日未曾见你,所以叫你过来随便聊聊。”
素菀点头应是,心中疑惑不减。
“听说你最近常常前往御书房?”靳涵薇淡淡开口问道。
素菀心头一突,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故,恭声道:“边军围城,奴婢心下担忧,所以常去御书房了解一下战事的现况。”
“心有担忧?你是担忧战况,还是担忧人呢?”靳涵薇继续不急不缓地问。
素菀咬唇不语。
靳涵薇又瞥了她一眼,忽然话锋一转,问:“靳都还能支撑几日?”
素菀一怔,难道靳涵薇也开始担心战事了?
想了想后,她答道:“大王说,若援军到来,应该只需八九日。靳都只要撑过这几日就安全了。”
“你相信?”靳涵薇眉尖微挑。
素菀沉默下来,半晌后才答:“大王一定会护卫公主周全的。”这句倒是实话,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这几日晴翠宫的侍卫多了好些,更有一流高手在内,应是靳涵枫预作的准备。
靳涵薇也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她闭了闭眼念道:“战鼓响处,从来生死难测,世事变幻,很多时候总是事与愿违。”
听她如此说,素菀心间莫名有些悲凉的感觉泛起,她当然知道战火之下,宫内像靳涵薇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最是难以自保,她的公主身份带给她的也只会是更多的厄运。
她待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突然觉得自己很是虚伪,一方面在筹谋着灭亡她的国家,另一方面却说着冠冕堂皇的托辞。
靳涵薇张目看向素菀,无力地挥手:“你走吧,希望他真能护你周全。”
闻言,素菀心内不由苦笑不得,看来靳涵薇是认为自己故意接近靳涵枫乃是为了寻求他的庇护。
一边离开小佛堂,她一边轻叹,靳涵薇只猜对了一半,她确实是故意接近靳涵枫,然而目的却绝没有这般“纯良”。
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路上却意外听到宫人间的交谈,说是靳王准备弃城突围。素菀微有错愕,出了晴翠宫,四下一逛,果然宫中已传得沸沸扬扬。
她疑惑起来,早上还看到靳涵枫有死守城池之意,怎么才小半天,他就改了主意?而且就算是要弃城突围,也不必弄得如此人尽皆知吧!一旦消息传到边军耳中,他还如何能够突围?他此举究竟是何意图?
突然出了意料外的状况,素菀有些不安起来,仿佛快要布至终局的棋突然有了意外的变化,虽只是小小的一个变化,却让她的计划受到了干扰。
是否还要照计划而行?她犹豫起来。
细细想了一番,她打定主意,不管靳涵枫是何打算,这靳国各处关隘的布兵图她还是得偷,否则就算攻陷了靳都,但要想尽快取下整个靳国却没这么容易。
从第一次进御书房那日起,她就着意在御书房内寻找此物,但直至目前还未见到它的丝毫踪迹,靳涵枫究竟把它放在哪里了?
接下来,素菀依旧每日前往御书房为靳涵枫送茶和点心,暗中细细探查。这日,她在帮他整理文书时却意外瞧见布兵图正夹放在一些旧奏折中。
难道这就所谓的越不起眼的角落越是藏有大秘密?她心内狂喜,未免迟则生变,她当夜便准备偷盗。
然而,当夜晚潜入房中,原本漆黑一片的房间却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了多严重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