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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夜未央

  六月十七日,靳王下诏,三日后御驾巡幸启山,避暑太和行宫,随行的除诸妃嫔外,还有公主靳涵薇,而世子靳涵枫则留守靳都。

  诏书下来,晴翠宫中众多宫人都喜不自禁,均想着公主伴驾启山,说不定自己也能有机会随行服侍,前去太和行宫。

  反倒是靳涵薇未见任何惊喜之态,只是对这突然而来的旨意有些奇怪,她想了想,命人叫来了素菀。

  “你昨日见他,是否对他说过什么?”她开门见山。

  素菀料知瞒她不过,只得实话实说:“奴婢确实向世子提过,能否安排公主随驾前去行宫散散心。”

  靳涵薇一声冷笑:“他倒是听你的话,你昨日才提,他今日就安排妥当了。”

  素菀“扑”地跪下身,低头道:“奴婢知罪。”

  靳涵薇冷眼看她,哼笑道:“奇怪!你一心为我着想,又有何罪?”

  “奴婢不该自作主张。”素菀咬唇道。

  靳涵薇俯身看着她的发心,轻幽一叹:“我有时真不明白你,你一方面不愿意接受他,另一方面却又与他牵扯不清。”

  素菀抿唇不语,只听到靳涵薇又说:“或许,像你这样子的,才叫真正的聪明吧!这世上最能使人念念不忘的便是求不得,你让他可望而不可即,如此这般你在他的心目中,就永远会是最特别的一个。”

  “公主,我……”素菀惶恐地抬起头。

  靳涵薇挥了挥衣袖,打断素菀的解释:“罢了,你跟他的事与我有何干系!下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公主愿意前往行宫?”素菀有些意外,她刚刚听到靳涵薇的质问,还以为她不愿前往了呢!

  “当然!”靳涵薇勾唇一笑,眼中却显出落寞的神采,“为什么不去,这次许是我出嫁前最后一次走出这高高的宫墙了。”

  “那奴婢这就去准备。”素菀告声退下。

  临出房门时,她回头一眼,靳涵薇正站在窗前,淡看漫天云雾,目色中透出无尽的悲凉与苍茫。

  六月二十日拂晓,御驾依时前往启山行宫,靳涵枫亲到宫门前送行。

  一行辇驾浩浩荡荡从宫门驶出,他走到御辇前向靳王拜别,而后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到中间的一驾凤辇上。

  纱幔低垂,他看不见车内的人。素菀站在随行宫女的队伍中,却远远地看到了他。他今日未穿惯常的白衣便服,而是一身玄色衣冠,凝重的色彩压得她胸口一滞。

  在礼官的呼号声中,车驾缓缓启行,她低下头,跟上众人的脚步。

  浩浩荡荡一行人到达太和宫已是两日后。

  素菀尚是首次到得此处,一早就听闻整座太和行宫乃是倚着启山而建,其间景致风韵无不怡人,等真正看到后她才晓得传言非虚。

  曲柱飞檐,庄重中带着几分清雅别致,更兼山间静幽清爽,凉风习习,果是避暑的佳处,除山下的主殿堂外,行宫另有一处摘星阁建在靠近山顶处,临风而立,山气萦绕,远远望之如置云雾缥缈中。

  素菀跟随着靳涵薇在行宫西北面的一处偏殿里住下,与在王宫时相比,每日的生活清闲了不少,更少了许多拘束,使她颇有偷得浮生数日闲之感。舒服的日子过得久了,她也似乎渐渐忘记了此行真正的目的,不过好在时日尚多,靳王此次起码得在行宫住上月余——她不用急于一时。

  另外还有一事也令她煞费脑筋,靳涵薇的心情却未如她预料中那样有所好转,宫女们劝了她好几回,又盛赞启山风景如画,想诱她出去走走,可靳涵薇均不为所动,依旧整日将自己关于寝殿内。对此,素菀也莫可奈何,这一日,她早起到林间收集朝露以作泡茶之用,刚集了小半罐,忽然听到密草丛中传来窸窣的响动。

  心念一动,她轻手轻脚地向着出声处走去,猫下腰,轻轻扒开草丛,果见一只甚肥胖的灰毛兔子正趴在地上,嘴中甚舒服地啃着嫩草。

  素菀嘴角微勾,出手迅捷,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下一瞬那只兔子就到了她的手中。

  抓住兔子的两只长耳朵,将它提了起来,她轻笑出声:“还以为这么多年没练手生了呢!”

  灰毛兔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大约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它正好好地享用着它的早餐,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人拎到了半空?

  素菀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

  她这一手功夫乃是学自师父,而且多少还有点偷师的成分。七岁那年,父母第一次带她去北浮山,师父向她炫耀自己捕兔的本事,她十分不屑,师父就激她比试,她受激不过,结果却摔了不少跟头,不过后来摔得多了,她也就学乖了,偷偷留意师父的动作,渐渐地竟将这手功夫学了个十成足,甚至仗着人小灵活,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

  抚了抚兔子的皮毛,素菀心里有了主意。她也不再收集朝露了,提了兔子,步履轻松往回走去。

  靳涵薇一觉醒来,无意中瞥见窗前几案上多了一只柳条编的笼子,笼子里面有只胖胖的灰兔子正在兜头乱转,样子很是讨人喜欢。

  她走近案前,兔子觉察到有人走近,立刻蜷了身子缩到笼子一角,一双圆眼戒备地瞪向靳涵薇。

  靳涵薇看着兔子,没有动作。

  兔子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危险性,重又展开身子,在笼内转了一圈,悠哉哉地啃起了青草。

  靳涵薇又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她唤来宫女:“这是谁送来的?”

  说着,指指案上的兔笼。

  “今儿一早素菀带来的,说是给公主解闷用的。”宫女回道。

  “她人呢?”

  “在花园里修剪花枝。”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靳涵薇摆摆手。

  “是。”宫女应声退下。

  靳涵薇又对着兔笼看了看,而后伸出手去拎起兔笼。兔子吓得立刻停了啃叶子的动作,再次惊恐地瞪向她。

  靳涵薇拎着兔笼闲步走到花园,果然看到素菀正在一株白兰花前徘徊。

  “公主?”素菀听到脚步声,转过身,见到难得出房门的靳涵薇不免稍感惊讶,目光飘转到她手里提着的兔笼,又添了几分疑惑。

  “这是你弄来的?”靳涵薇将手中的兔笼微扬。

  素菀点头。

  靳涵薇将兔笼递过,淡淡道:“放了它吧!”

  素菀接住,有些忐忑地问:“公主不喜欢吗?”

  靳涵薇缓缓摇了摇头,默然片刻,才轻声道:“人已在笼中,又何苦多拿它来作陪呢!”

  素菀蹲下身,将笼子放到地上,一手扶住笼子,一手拨开笼门,看着兔子小心翼翼地从笼中钻出身,然后“嗖”地窜入了花丛中,她静静说道:“公主一直怪大王、世子还有您公主的身份与责任,困住您的自由,但奴婢却觉得,真正困住您的是您自己。身体上的束缚固然难解,但真正永不可解脱的却是以心为笼。”

  以心为笼……

  靳涵薇一震,看着她,眼中纷涌出复杂难明的情绪。

  素菀慢慢站起身,弯腰行礼道:“奴婢大胆直言,只求公主能够放开怀抱,世事难料,未到最后,为何要绝望呢?”

  靳涵薇眸色暗了暗,缓缓背过身,默立半晌后,轻轻道:“陪我四处走走吧!这太和行宫我还从未好好看过。”

  日子继续一日日地过去,如山间的细流平缓淌过。靳涵薇在素菀的有意劝导下,终于不再终日自苦,偶尔也会出外去走个几步,去最多的是摘星阁。漫看满天云卷云舒,她的心境也渐渐开阔了一些。

  素菀陪在她身畔,俯瞰山下云气氤氲,依稀可辨底下太和宫的楼宇,恍若海市蜃景。

  繁华到极处,便成不真切。

  “摘星阁上摘星辰。素菀,我们今晚就留在此处吧!”这一日再来摘星阁,靳涵薇突然出声道。

  素菀思索了一会,摘星阁虽名曰阁,但其实只是一座精巧的亭台,山顶四下空旷,夜晚甚凉,又远离山下众人,在此过夜,实是不妥。

  “公主想观星的话,在山下宫中也可以。”她犹豫着说。

  靳涵薇摇头:“那里的灯火太亮了。”

  灯火太亮了,所以不适合看星星。

  “那……奴婢去准备毡毯。”靳涵薇难得有兴致,素菀不便扫她的兴,只得妥协了,回身嘱咐随行的其他宫女看顾好公主,自己先行下山去取东西。

  她回到偏殿,正好碰到靳涵枫派人从靳都送来一件云色织锦缎斗篷,说是山间天凉风大,以备不时之需。她心中一动,便一起带上了。

  六月里,天黑得比较慢,靳涵薇抱膝坐在毡毯上,素菀则伴着她跪坐在一旁,不远处另聚着几个随行的宫人,众人一同看夜幕缓缓降下。

  晚风沁凉,靳涵薇披着斗篷,目光落在悠远的夜空。今夜天清,正是观星的好时节。随着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星辰也一颗一颗亮起,直至满天繁星织成一片熠熠光幕,灿烂已极。

  “素菀,你是怎么进的宫?”幽静中靳涵薇忽然出声问。

  素菀微怔,随即回道:“生活艰难,所以卖身入宫为奴。”

  “那你的家人呢?”靳涵薇转过头来。

  “家人?”素菀垂下眼睫,过了片刻才轻声道,“都已不在人世了。”

  “怎么——”靳涵薇惊觉收口,低了低头,“抱歉!”

  料不到靳涵薇居然会道歉,素菀颇感诧异,她抬首看向她,眸中一瞬间如有轻雾漫过。

  “公主言重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缓缓道。

  “你……愿意与我说说吗?”今夜星光明耀下,靳涵薇像有别样的情怀,很想听听他人的故事,听听属于他人的人生。

  素菀愣了下,随即心口有些发紧,压贮在心中十年的过往,在今夜因这轻轻一语被勾起,仿若深埋地底的岩火乍然冲破重重桎梏,立时便要喷涌而出。

  靳涵薇听她良久不语,于是抬头看她,但见素菀双目中波光明灭,似有幽光游动。看着那一双眼,她心里无端地感到一丝冷意。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出口问道。

  素菀偷偷揪紧衣角,像是要借这个动作将所有的情绪都按捺回去。“没事。”

  她极力平稳下呼吸,缓缓说,“家父与家母均是在一场瘟疫中过世的,距今已十年有余了。他们过世后我便一个人四处讨生活,一直到两年前进宫。”

  她喟然叹道:“父母生前,我未有尽孝,而在他们过世后,我也未能时时拜祭,实在愧为人子。”

  靳涵薇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方道:“你能如此想,想来他们在天之灵已能感觉到欣慰了。”

  素菀凝目看她一眼,一双清眸比天上的星子更亮,也更深远不可测:“素菀谢过公主宽慰。”

  靳涵薇却没有看到,她正仰首望向夜空,眼中倒映下点点星光。“我母后也是在我年少时离去的。她是个优雅温和的女子,只是她的眼睛里常常装着忧愁,当时我还小,尚不知道她身为一国之母为什么还会那么多的愁意,但我最近越来越多地想到她,突然之间就明白了,那愁意是在宫廷中埋葬了半生的无可奈何。”

  “公主……”素菀轻声唤道。

  靳涵薇转头看她,摇头说:“我没事,这两天我已经想通了许多事,只是今夜又有些感慨。”

  素菀微笑颔首:“公主能想通就最好不过了。”

  靳涵薇浅浅一笑,重又抬头:“看着这浩渺无际的星空,只觉红尘韶华不过转瞬,还有什么事是想不通的呢?还有什么事是可以执著的?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嗯。”素菀轻轻应声,虽觉靳涵薇现在的想法似乎过于消极了些,但难得她内心平静了下来,比起月前的自怜自伤实已好过许多。她也仰起头,天悬银河,遥遥看去,黑色的夜幕上,星光缀成一片,清辉漫开,幻出点点华晕,朦胧而清透。

  “真的好美……”她心里幽幽一声叹。靳涵薇已学着去放开怀抱、放下执著,那自己呢?她心中的执著又该何去何从呢?

  一时寂静,两人皆静静看着满天璀璨。

  “素菀,谢谢你!”幽静中靳涵薇忽然出声说,“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陪在我身边。”

  素菀脸上绽开微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宁静平和。夜风拂过两人衣发,无声无痕。

  夜如何其?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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