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咳……”秦怀锦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光渐渐聚起,看着坐在床边的人,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涩声问,“他呢?”
“这是他给你的留书。”素菀将一张纸笺递予她。
“呵……”秦怀锦盯着纸笺,咧了咧嘴,欲要笑却先引得一阵咳嗽。
素菀静静地看着她,待她喘息平复。
良久,秦怀锦的眼角一直笑出了泪花:“他还是走了。”
“他若留下,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你将被卷入其中。”终于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秦怀锦定定地看着素菀:“你这么以为?还是你知道了什么?”
素菀目光微垂:“我怎么想的或是我知道些什么并不重要,我只是受人之托,将东西交给你。你如今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只要再静养数日,便可痊愈。”
秦怀锦默然片刻,忽然从床上坐起,披了外衣便往门口走去。
素菀冷眼看着她:“你是要去城门找他吗?这个时辰,他要么已经出了城,要么就……总之,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秦怀锦猛然转回头:“你——”
“我说过,我知道些什么并不重要。”
秦怀锦目光一转,下颔微抬:“那我要去哪里,也与你无关。”
“如此执著,又是何必。”素菀轻轻一叹。
秦怀锦皱眉看她:“你送我回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你是突发好心。”
素菀瞥了秦怀锦一眼,从她身边走过,推门驻足。小院内夜风拂过枝头,其声如诉,空气中一股幽幽浅浅的槐花的香气弥散开来。
抬头,半天上,弦月如钩。
月光溶在她眼中,仿佛一池碎波。她淡淡笑开:“萍水相逢,凡事想得太清楚未必是个好习惯。”“你如果真的想跑去城门,我无意阻拦你,但我答应过纪晟要照顾你一晚,所以——”她回首看她,“今夜我是不会让你出这院门一步的,你要去,便待天明。”
秦怀锦一怔,良久方道:“你收了他什么好处?还是……”她看着她,眼中疑惑满满,“你究竟是何身份?”
素菀又是淡淡一笑:“都说了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不问姑娘的身份,姑娘又何必来问我的身份呢!”
秦怀锦闷哼一声,坐回到床上,恨声道:“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但等我伤好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悉随尊便。”素菀随口应道,踱回到房中,负手守在她边上。
第二日天明,素菀带着靳涵薇离开小院。
与秦怀锦对峙了大半夜,一直到临近五更时,秦怀锦终于抵不住倦意睡去,她则正好乘机脱身。回到水外楼后,她解开靳涵薇的穴道,算起来,这位靳公主已经昏睡了近十个时辰。
靳涵薇醒来,果然什么都不记得,记忆还停留在晕过去前的那蒙眬一眼。素菀粗粗给她讲了一遍遇袭的事,当然之后与秦怀锦见纪晟等事都略过不提,只道歹人抢了财物便跑了。
靳涵薇抚着仍有些发痛的后脑勺,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民间的不太平,所以后几日她再无聊,也不再闹着素菀要出去。
素菀也乐得让靳涵薇心中后怕,这样这个温室中的公主便可以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而自己则可以借着给靳涵薇抓药压惊的机会,去会会边亦远,她实在有着颇多猜测,他经历那场刺杀,现在到底情况如何?
只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桑州官兵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城中戒备森严,到处排查刺杀边国王子的刺客,连水外楼也来过好几拨搜查的官兵,而国宾馆边亦远的落脚处更是三步一哨。
素菀站在树荫下,观察了半天,那幢光鲜的建筑实在找不出可以于夜间出入的破绽。
看来,唯今之计,只能等。
可是,未曾想到,还未等来去见边亦远的机会,却先等来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刺杀事件后第三天,靳涵薇照常在房间里转悠来转悠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无聊诶无聊,素菀则在一旁静静地摆弄着盆栽,想着自己的心事,边亦远那边,虽结了盟,但未看到紧要的作用,所以对他的伤势也没有那么迫切的想望,只是有些懊悔当时没有向纪丰旁敲侧击。
“素菀,你说,我遭劫那天,是哪个日子?”靳涵薇顿下口中的念叨,一个兴奋,来到素菀跟前。
素菀一愣,这个公主不会现在要开始追究?“禀公主,那是三天前,五月初九,集英会第一天。您觉得无聊,提议去郊外采风,以致遇的袭。”
靳涵薇眉峰一跳:“素菀诶,你莫不是暗示我这是自惹的,嫌我不安分?”
素菀微低下头,淡淡应道:“奴婢不敢。”
靳涵薇眉峰又是抖地一跳:“好你个素菀,桑州的水,集英会的氛围,让你胆子也大了,敢这样冷讽本宫。”
素菀知道靳涵薇孩子心性,对奴才甚是宽和,这句言语不过是她调笑,于是顺着她的心思,也调剂一下生活,配合靳涵薇闹一闹:“公主,如果这个小贼能让您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奴婢觉得真应该需要去谢谢佛祖。你我两个弱女子,你也敢这样只身在外,您胆子大,奴婢可是快承受不住了。”
靳涵薇一怔,忽觉得素菀说得甚是有理。以前自己呆在宫中,从不知民间险恶,在宫中看的诸多游记,也都只写到风光如何旖旎,山河如何壮丽,民风如何纯朴,可真当自己出了宫,未多久居然已经遇上了两次打劫。原还以为自己离了王宫这个牢笼便可以自在逍遥,却不想,世上的美好,都经过了过滤。
“公主?”素菀见靳涵薇突然沉默,觉得奇怪。
靳涵薇张口道:“素菀,我觉得很抱歉,将你从宫里强拉出来,又让你遇到这样的危险。我知道,在宫里,我会很安全,可是我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么一个呆板枯燥的地方,更不愿成为父兄政治的牺牲品。所以我不想回去,不想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然后一辈子都呆在其中!见多了宫里妃子们的寂寞,我只想有个平淡的人生——终日有一人相陪,抬头便能看到他的身影,转身就可感受到他所带来的安全,夜里不用孤单入睡,睡不着时他会陪我说说话……”
“出身王族,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但是,我真的向往这么单纯的生活!我害怕孤身一人,这么多年了,虽然父王和王兄都疼我,但他们总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他们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而我只占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靳涵薇凝视着桌上的茶杯,絮絮说道,“而宫女们,她们又只会奉承我,孤单寂寞了太久,现在我终于有了可以自由飞翔的机会,我自私得不想放弃。”
“公主……”靳涵薇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至诚感人,素菀冰冷的心,也不免有些温暖。虽然人生的境遇不一样,可是素菀多少能理解这种孤独,多年来,没有亲人在陪,没有亲人呵护拥抱,夜晚一人抵御黑暗时的那种无助,泪溢出眼眶时无人安慰的那种酸楚,自己都经历过。
“素菀,你会陪我吗?”靳涵薇眼里隐有波光,语气轻柔,执起素菀的手,期盼素菀回答。
素菀凝眸,极静极深地看着靳涵薇:“嗯。”不管将来形势如何变化,她将来会是如何对待靳涵薇,最起码这一刻、这一个承诺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这承诺,不仅是对靳涵薇的怜惜,也是素菀对自己的伤怀。抛却了将来两人可能会有的对立,这一刻素菀对靳涵薇的心是纯净的。
有了素菀的应承,靳涵薇一扫方才的忧伤,重展笑颜:“素菀,你说奇怪不,五月初九,集英会上边国王子遇刺,而那天,我们在郊外也碰到宵小,你说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靳涵薇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大吃一惊,之前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伤春悲秋的女儿情态,现在马上换脸,展现自己敏锐的一面。在人心叵测的深宫,耳濡目染,靳涵薇若真是一派天真,素菀才真正要嗤之以鼻。
“公主,两者时间确是相近,只是虽然公主与边国太子定有婚约一事四海皆知,但他们何以知道您就是靳国公主?”素菀踱步故作沉思状。她是知道事情原委的,不过是秦姑娘心急意中人,乱中找人,可若照靳涵薇方才的思路推究事件,本极偶然的事,便成了城府极深的计谋。
靳涵薇也凝眸细思起来:“难道说他们早就知道了我的公主身份?同时对付边世子与我乃是为了破坏靳国与边国的联姻?而有这般心思的,便是那些因边靳两国联盟而让自己利益受阻的人……”
“淮国?北澹?”靳涵薇一语道破。
素菀轻轻颔首:“刺杀边世子的确实很可能是淮国或北澹派出。天下局势,边国与淮国国力最强,靳国次之,若边国与靳国结盟,边国无疑将成为天下霸主,淮国又怎会让边国坐大,而北澹虎狼之辈,向来是中原北境之大患,其逐鹿中原的野心,路人皆知。”
素菀忽然想到自己一直来忽略了淮国。既然边国与北澹暗里已结盟,此次刺杀若真是北澹派出,那便是幌子,麻痹靳国;若不是,那便很有可能是淮国,联系秦怀锦的身份,这个可能性极大!边靳两国联姻,淮国便有些急了,是打算自己称霸,还是只单纯不想边国坐大,怕影响当前微妙的平衡?天下风云中,淮国将扮演何种角色?
想起那夜边亦远的言谈,显然他对此次的刺杀早有预见,那他对淮国是否也早就上心?他当初敢将《千嶂里》在靳涵枫的眼皮底下交至自己手中,可见此人的眼界与胆识,堪称人中龙凤。
“但对我们行劫的那匪徒除了打人与抢东西外,似乎没有另外的行动,应该只是一般的江湖恶徒。”素菀继续说,着意将靳涵薇的注意力自此事上移开,怕她再胡乱猜测下去,会以为自己是泄露消息的内奸,毕竟现下陪在靳涵薇身边的人只有自己,当是首先被怀疑的对象。
靳涵薇仍有些不安心,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是吗?”
见靳涵薇仍处恐惧状态,素菀便尽量将事情往淡处讲:“公主放心,若真有人欲置你于死地,不可能派功夫如此弱的刺客。这段时间我们尽可安心呆在桑州,一是现在桑州搜捕刺客,兵力大增,十分安全。二是刺客避免被抓,此刻必是正忙于出逃,或是已逃出,不会再轻易惹事。”
靳涵薇觉得有理,稍平复下来。可能就如素菀所言,一切只是猜测,自己吓自己而已。
“公主,先喝杯茶定定神。”素菀倒了一杯茶,端到靳涵薇面前。
靳涵薇端起茶杯,深饮了一口,人渐渐平静下来。素菀本是严肃的人,为了靳涵薇重新开怀起来,不至怀疑到自己,搜肠刮肚,将平时其他宫女聚聊时的笑话,一一讲予靳涵薇听。靳涵薇本就是个容易快乐的人,忧愁忘得也快,听了几个笑话,情绪渐渐回复。
素菀看靳涵薇情绪稳定下来,于是提议去街上走走,感受桑州民风,上次只去过又一村尝酒,甚是可惜。靳涵薇闷了几日,听她一说,也有了兴致,欣然同意。
一天本可以这样过去,怎料,收拾间,靳涵薇一声咋呼。
“素菀,你过来看,看看那人,莫非我眼花了?”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手还侧着猛招呼着素菀。
“来了。”看来,公主这几天是闷坏了,一个人竟也可以让公主这么兴奋。素菀不以为然地走过去,占了个位,顺着靳涵薇的手看去。嗯?靳涵枫?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你看,那莫不是王兄?可是王兄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回宫办事了。难道他来参加集英会?可是,并不见他往年来参加啊!”靳涵薇一连串的问题,也正是素菀想问的。可另一层,却是素菀担心的——莫非靳涵枫在彻查《千嶂里》时对她有了怀疑?难道那天搜书时,他只是有心放过自己这个饵,然后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靳涵枫有这样深的城府吗?自己又是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
心思千回百转,素菀面上镇定,可手心已出汗。
她继续向四周查看,然并未看到其他可疑之人。莫非此番靳涵枫前来乃是只身一人,未带贴身护卫?若是如此,却是为何?桑州虽属宁国,但各国表面仍维持着和平,有礼节上的往来,别国王子前来,即使抓捕罪犯,也可光明正大进行外交磋商。虽《千嶂里》为各国野心人士所竞相争夺,但以靳涵枫的城府,当可编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水外楼下,靳涵枫面色凝重,经过追查,要得知靳涵薇和素菀到了宁国相当容易,但目前自己不能在其他国家有太出挑的行动,他的情报网络虽发达,却还没有深入到宁国。于是,从得知她们进了桑州城到进一步知道她们落脚于水外楼,花去了数日时光。
进了桑州,他也知道了一个消息,边国太子在集英会上遇袭,这件事与那件事发生得如此近,难道有所联系?看来,需要增派些影卫,在这里探查消息。
顿下脚步,靳涵枫抬头,看着水外楼的招牌,只觉得肩膀下沉,不觉叹气一声。
只知她们落脚此地,但还不知她们现下在不在房间内。最好不在,这样就可以不用那么快面对靳涵薇,不用看到她伤心的脸。
他步履沉重地踏入水外楼。小二见贵客临门,殷勤探前:“公子,您这是要住店呢?还是来壶酒、吃上点小菜?”
靳涵枫看看楼梯,再慢慢地转向小二:“小二哥,我想找两位年轻公子,他们落脚贵店,烦请你带我去他们的房间。”靳涵枫描述一番靳涵薇与素菀的长相,递给小二一碇银子。
小二机灵地打了个趔,眉开眼笑地接过钱,引着靳涵枫往靳涵薇的上房走去。
这厢,靳涵薇和素菀看着靳涵枫入了水外楼,更是确定此番靳涵枫是来寻她们的,只是——
不久前才分别,现又只身前来寻找,是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