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如芳

第十三章 问别离

　　素菀所料不差，不多久，全镇性的搜查开始了。丙辰甫露身份，青石镇的乡亭便既惊且惧，忙不迭地应承了他所有的要求。丙辰又嫌人手不够，又去边境驻军处借来三千兵马，直把整个青石镇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入暮，白日里还颇显热闹的街道除了一列列巡查的官兵外再无人影，那一支支挺直的擦得锃亮的枪锋戟刃，凝成片片铁寒光雾，染上了未尽的霞色，衬着这暗红天色，赫赫便是嗜血的森然。

　　素菀站在客栈的楼高处，透过半掩的窗户，冷眼看着楼下寂冷的街面。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靳涵枫手下的暗使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均是黑衣铁面，一人领着一队兵士，挨家挨户排查，不论贫富，无一放过。

　　眼内闪过讥讽，素菀自喃自语：“想要打草惊蛇吗？也对，此时不怕敌动就怕敌不动，不过……”嘴角逸出一记冷笑，“呵，果然是急了……只可惜，平白添了这扰民之举……”

　　拂袖转身，算了，这剩下的好戏还是留给靳涵枫他自个儿去唱吧！

　　距离五月初九之期，不过半月余了，她也是时候该启程了。

　　靳涵薇，这一次可要看你的了。

　　“小姐。”一路无阻，进了靳涵薇的房间，果见她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手里扯了条丝帕在作指间绕。

　　“素菀！”

　　靳涵薇扭过头，高兴地跳起身，跑过去拉过素菀的手：“你来得正好，我正闷着呢！哥哥明明说了晚些时来找我，可一直到这会儿都不见人影，看街上光景，铁定又在找那劳什子玩意了。”说到此处，嘴巴一撇，很是不屑的样子。

　　“公子出来本就是为了办正事，哪能一天到晚陪着我们。”素菀温婉地劝道。

　　“什么正事，还不是为了这天下皇权！”又是一撇嘴，靳涵薇气呼呼地坐倒在床头。

　　“这……”素菀不知怎么接口，只得又安慰道，“等公子办妥了正事，自然会有闲暇，我想，届时就算小姐要游历天下，他也会作陪的。”

　　靳涵薇闷闷地不应声，隔了半晌，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圆圆的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朝素菀招招手：“素菀，我有一个好主意。”

　　见到素菀很是怀疑地看着她，她笑着上前硬拉她到身旁坐下，语出惊人：“要不我们自己去宁国玩吧，反正我们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的。”

　　素菀把头摇得堪比拨浪鼓：“那怎么行，公子他不会同意的，他今早还嘱咐——”

　　靳涵薇秀眉蹙起：“我管他同不同意！我现在问的是你！”双目一眯，紧迫地盯着她，“素菀，你——不会不同意的？嗷？”

　　素菀为难地低下头，不安地扭扭身子：“我……这个……公子他……”

　　“嗯？”靳涵薇黛眉斜飞。

　　舔舔嘴唇，素菀小小声地说道：“小姐，就算奴婢同意，我们也出不了青石镇啊，进出镇子的道路都被公子下令封锁了。”

　　靳涵薇锁眉想了片刻：“你放心，这事包在本公主身上了。”

　　素菀仍是低着头，暗影中，唇边慢慢勾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一连数日，青石镇都笼在一片焦灼不安的气氛中。靳涵枫虽明令搜查过程中不许过多扰民，但偏地百姓几时见过这等阵仗，无不惊惧，家家户户均闭门不出，未时刚过，街上就已空落落的，不见半个人影。老天爷大概也感知到了这不同一般的紧张气氛，天空逐渐翻起团团黑云，阴沉的颜色像一大片墨水化开在白纸上，云隙间透出的天光仿佛是从一个个洞窟里钻出来的，看去面目狰狞。

　　丙寅领着一小队士兵逐门逐户地敲开街两旁各商铺民宅的大门。

　　他们这次将整个青石镇划成了六部分，又在各个街口巷尾设下重重关卡，十数队士兵分区搜查，像一把筛子一样将整个镇子细细梳理了一遍，务必要确保无一疏漏，而这两日搜查的范围更是扩大到了镇郊的几处小村庄。

　　但，到目前为止仍是一无所获。

　　究竟中间出了什么问题呢？难道是哪个地方有所遗漏吗？暗叹一口气，丙寅把思绪收回，正准备专注于眼前的搜查工作，忽听到身边一个小兵低声咕哝了句“咦，那女的好漂亮啊”，他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小兵悚然一惊，低下了头。

　　这些小地方的乡兵果然军纪松散，丙寅一面这么想着，一面转过头，向着刚刚那小兵注视的方向看去，怎料一眼之下，心内亦忍不住微微一悸。

　　淡绿衣裙，雪肤澈眸，一身如月华的清辉，映得灰暗的天色都仿似一下子明媚起来。

　　怎么是她？收起心悸，他心里浮起些微疑惑。

　　素菀走到丙寅面前，躬身施礼：“大人，我有急事需见世子，烦请大人能够引见。”靳涵枫在此地的落脚之处，她与靳涵薇两人均是不知，每次都是他来找她们，此时她要找他，就只得来寻他的这些下属。

　　见丙寅沉吟不语，她又说道：“此事与小姐有关，我必须当面禀告世子。若大人有所不便，我可蒙上眼睛随大人前往。”看来靳涵枫的居处多半也是一桩机密，她如此，他们应该可以放心带她去了吧！

　　丙寅确实十分为难，公子如今就在关押时泓的那处宅院里，此地乃公子秘密据点之一，知道的人极少，现时又收押着重要犯人，如此贸然带她去实在不妥，可——

　　他抬手抚额，有点头疼，这位姑娘多半是公子青睐有加之人，如果就这样子拒绝的话，好像也不太妥当……

　　放下手，看到面前的少女盈盈的目光盯着自己，淡烟似的眉目中锁着淡淡焦急与希冀，他胸口一热，心里的话一下子脱口而出：“我这就带姑娘去……姑娘莫急……”

　　“多谢大人。”素菀又是翩然一礼。

　　“姑娘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身子微侧，丙寅不敢再受她的礼，保不准将来他还要向她行礼呢！

　　“那就多谢大人的举手之劳！”素菀粲然一笑，恍如暗夜里的昙花骤开，那瞬间绽放的绚丽令人心魂俱夺。恍惚中丙寅有点明了了，为何见惯那么多美女、向来情冷的公子，会对她另眼相看。

　　丙寅办事的速度果然迅捷，半个时辰后，素菀便见到了靳涵枫。一路上她虽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被蒙上眼，然也相差无几。丙寅不知打哪找来了一乘车轿，幔帘低垂，重重遮掩下她根本看不见外面的景物。

　　不过，她原就不想看见，有些事知道得多了不一定会是好事。

　　靳涵枫暗中培植的这些势力，想必连他的父亲都是不知道的吧！她在宫中也多有耳闻，靳王偏爱幼子，与长子的关系向来是不冷不热……他有这样的准备倒也是常理。

　　丙寅将素菀引至一小厅，吩咐一旁的仆僮好生伺候着，然后自己先行去见靳涵枫。

　　走到厅门时，他不知怎么着，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仆僮正在上茶，她端坐在椅上，面目柔和宁静得像一汪碧水，眼中却蒙眬渺然，如同蒙上了一层轻烟薄雾，心里忽有了这样一种错觉，明明只有几丈远的距离，他却觉得她遥远得像是在云际。看到他的回望，她朝他清浅一笑，霎时烟雾散去，那眼眸中便有了漾漾水漪，便有了波光潋滟。

　　明知她只不过是在感激他的带路，丙寅仍心中剧颤，一怔之下忙垂了眼，扭过头不敢再看，三步并作两步，急急离开了。

　　见到丙寅走远了，素菀这才定下心来四处打量。四四方方的厅堂，简单朴素的摆设，一如普通的乡间富户。目光转到侍立一旁的仆僮身上，除了相貌较为清秀外，好像也无任何特别之处。

　　“你叫什么名字？”坐得有点百无聊赖，她随口问道。

　　微显惊讶，那僮儿张口指了指喉咙，再摇了下手。

　　素菀悚然心惊，就刚才那一瞥，她已经注意到他口中的舌头少了一大截。难怪她自进院门起就感觉哪里怪怪的，原来是从门房到这一路上碰到的仆役没有一个人说过话。

　　难不成这座宅子里用的全都是哑仆！

　　不对！素菀轻摇头，至少丙寅等侍卫是会说话的，那大概只有不会武的仆人是少了舌头的。

　　至于是怎么少的……她心内冰冷一片，这并不重要，不是吗？如果问靳涵枫，他大概有千百条的理由可以解释，而谁又会怀疑那样一个温润君子的话呢？

　　至少在五日前她是怎么也不会将割舌之刑与靳国举国称贤的世子联系在一起的。

　　原来，面具戴得好的并不仅她一人……

　　正这么想着，忽闻门外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熟悉的白衣人影跨入门内。

　　“素菀，你怎么来了？”他边走边问。

　　素菀站起身，行礼道：“嗯，是有件事……我总觉得应该告诉世子。”

　　颇为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她问：“我……是不是打扰到世子了？”

　　靳涵枫摇头微笑，深看着她：“只要是你，永远不会是打扰。”

　　素菀不由晕红满颊，娇羞地低下头。

　　大约也觉得方才的话说得过于孟浪了，靳涵枫轻咳一声，转回了话题：“你刚刚说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素菀转头看了看侍立在旁的仆僮，欲言又止。靳涵枫注意到了，笑道：“那边有片竹林，景致还不错，我们去那里边走边说吧！”

　　素菀点头，跟着他出了小厅，右拐走了几步，果见一大片竹林，极是清幽雅致，枝叶疏密交映，颇有几分遗世而立的意味。

　　“世子自己找了这样的好地方，却把公主与我扔在那客栈，真是好不公平！”

　　为了化解两人间的尴尬气氛，素菀故意如此说笑，不料靳涵枫闻言后却突然回头直视着她，目光是难得的锐利。

　　“你真的觉得这里好吗？”他问。

　　素菀迟疑着点头，不知自己刚刚哪句话说错了。

　　靳涵枫眸光一闪，转过头不再看她。

　　沉默了好一阵，素菀才听到他好像低喃着说：“连我自己都讨厌的地方，怎么可能让你们也住进来呢！”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

　　素菀一怔，有点错愕于他语调中的悲意，抬眸凝视着他的侧脸，那上面有什么一闪而逝，是叹是憎？连她都未来得及捕捉。

　　恢复如初，靳涵枫的语气重又温和从容：“据丙寅说，你是因薇儿而来，她怎么了，有何事？”

　　暗吸一口气，素菀道出来意：“公主打算离开青石镇。”你是放是留？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靳涵枫仿佛一早就已料到了此事，语气平淡地问：“呃，那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素菀轻摇首：“公主离宫时不知从哪弄来一块大内侍卫的腰牌……”后面的话已毋需再说，靳涵枫也猜到了靳涵薇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凭一块来历不明的腰牌就想离开重兵包围的青石镇，实在是异想天开！”他边说边摇头边叹气边继续往前踱步。

　　就是知道靳涵薇的这打算不靠谱，她才迫不得已，只好转来他这边试试运气……素菀心里暗暗嘀咕，跟上了他。

　　竹林内，两人边走边谈，絮絮的说话声伴着风过竹叶的簌簌响动，风中传送着竹林特有的清香，有着别样的宁和氛围。

　　“你偷偷跑来告诉我，不怕薇儿知道后责罚你吗？”

　　“就算今天我不来，这件事世子迟早也会知道，届时责罚素菀的恐怕就不是公主而是世子了。”接住半空中飘落的一片竹叶，素菀好整以暇地答道，“既然横竖免不了一罚，那素菀还是选择挨公主的罚。”

　　“这是为什么？”靳涵枫转头看她，有些好奇。

　　素菀浅浅一笑：“公主最是心软，说是罚，其实至多也就是骂几句而已，但是，世子的罚——”

　　“怎么样？”

　　“恐怕，不好生受。”

　　靳涵枫微愣：“素菀，你这话可奇了，难不成我还能……伤了你？”

　　素菀缓摇螓首：“世子莫要误会，我只是想，我已助公主出逃过一次，如果再来一次，世子不忍责罚公主，但素菀却是不可再轻易放过的，否则世子何以服众。”

　　她轻轻一叹，其音幽幽，恰到好处：“素菀入宫经年，很明白，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是不能言行随心。”

　　因这句话而呼吸一滞，靳涵枫看着她低垂的长长的眼睫，柔情萌动，一直包裹得坚硬密实的心软软的像塌下去了一角。

　　“公主也曾说过，只有在宫外，她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她抬首，眸光闪动，“策马而行，游历天下。”

　　猛然明悟，靳涵枫的目光蓦地变得明锐，紧紧地凝着她：“我终于明白你的来意了，你是要我放薇儿离开？”

　　素菀慌忙曲膝跪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公主很……可怜，一生注定困于宫廷，不是在靳国王宫便是在边国王宫……”

　　“你已猜到我要带她回京城？”靳涵枫皱眉冷声问。

　　素菀小心翼翼地答：“世子未能找到大王让您找的东西，大王盛怒下肯定会怪责您，为了将功折罪，您只能选择带公主回去，不是吗？”

　　“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靳涵枫轻叹一口气，忽地转了话头问道，“其实你也讨厌宫廷，所以当日才会随着薇儿离宫，对不对？”

　　感觉到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如有实质般的迫人，素菀闪躲地别过脸：“我……不知道……”

　　头顶上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素菀低着头，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正惴惴不安时，忽然又听到他说：“……我会放你们走的……”语声中有着一抹难掩的涩意。

　　我放你离开，只因你不愿……他深看着素菀的发背，心潮难抑，哪怕日后会后悔，但至少现在他是真心放手，真心放她离开……他。

　　§§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