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公”公口茶馆热闹非凡。楼上香堂里,掌旗大爷唐绍武的坐位仪式正在举行。神台上红烛高烧,关羽像前,香烟弥漫。红旗管事一个箭步抢向堂中,先丢一个“歪子”,然后用歌唱般的声音高唱道:“高高山上挂金牌,位位仁兄到此来,位位仁兄齐来到,忠义堂上把位排。大哥请坐金交椅,客位请坐迎宾台。请掌旗大哥唐绍武唐大爷升位。”唐绍武满脸喜色,双手抱拳向众弟兄致谢,坐到了香堂正中的首席位上。
这是1938年8月的某一天,唐绍武从武汉监狱被释放回渝不久,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洗尘宴之后,他由本堂管事升为掌旗大爷。
唐绍武是因为邓国璋贩卖吗啡案,在武汉替他滚案入狱的。“滚案”是袍哥社会中的一个专用语,意思是替人顶罪。唐绍武为什么要替邓国璋顶罪呢?这要从头说来。
唐和邓是多年的拜把兄弟,十多年前就交情很深。邓国璋20多岁就起棚拖滩当土匪。在绿林崛起后将“棚子”(股匪)拖到綦江、贵州边境与当地股匪联合,专在川黔道上剪径,拦劫过路商旅。后来被四川军阀邓锡候招安,从营长干到师长。
结识邓国璋是在他当招安军司令的时候。唐是仁字袍哥,邓也“嗨”仁字,两人一拍即合。更重要的是唐绍武以贩卖枪支弹药为业。他与德商礼和洋行勾结,来往于重庆、上海之间,从一次贩运几支到几百支枪,生意越做越大。武器生意的对象,一是袍哥,二是土匪,三是军阀。邓国璋就是因为买枪认识唐绍武的。邓国璋买枪总是先款后货,唐也从不失约。后来,唐绍武又替潘文华劝说邓国璋从刘文辉部倒戈,投奔刘湘。邓唐关系弥笃。
1935年7月,邓国璋利用法国军舰“柏林”号开到上海检修的机会,托运吗啡500公斤到上海出售。这件事是由邓的军需处长罗明良出面向舰上的翻译余方体交涉的。老奸巨猾的罗明良并不与货同行,他和余方体约定,船到上海后,余发电报通知他再赴沪提货。
哪知余方体是个贪婪之人。为了独吞这笔不菲的运费,他向舰方隐瞒了此事。船到上海之后,他又想偷点吗啡自己卖。正当他悄悄开箱匀装吗啡时,被舰上的法国军官发觉。余方体只得道出实情。法国军官见自己未得实惠,一怒之下向上海缉毒机关报告,余方体被捕。
上海警方根据余方体的口供,不但查抄了舰上的500公斤吗啡,还在吗啡箱子中查出一张20多人的收货人名单,当即电告重庆参谋团。参谋团命令重庆警察局将罗明良拿获,与余方体一道押送武汉行营处理。
当时蒋介石正想把行营从武汉迁到重庆,又恐刘湘反对。蒋知道包括刘湘在内的四川军阀无一不贩卖毒品,正愁拿不到证据。现在有了这个把柄,就可以向刘湘施压,因此下令武汉行营一定严查严办。
其时,邓国璋正在峨眉军官团受训。得到消息,急忙派副官杨国昌连夜赶回重庆。杨带了一封邓的亲笔信给唐绍武,要他从中斡旋。
唐绍武接到信后,深知事情严重,但袍哥社会中,“五伦八德”,“义”字为先。邓和唐是本堂弟兄,弟兄有难,理应为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唐绍武一面按袍哥规矩向各方面拿言语,一面派人四处打探消息。终于得知押解罗明良到武汉的是重庆警察局密探长贺德荣。贺也是袍哥,这就好办。
唐绍武最初的想法是买人顶缸(调包计)。他花2000块大洋买下一个叫段仲禹的社会闲杂人员,想拿他去冒名顶替,去把罗明良换下来。但贺德荣不同意。他说段不是袍哥,一审讯肯定露馅,弄不好大家都下不了台。
唐绍武只好另打主意。想了几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眼看押解就要启程,无奈之下,唐绍武送500块大洋给贺德荣,拜托他一路照顾罗明良,同时以到汉口办理接收重庆冠生园的事为由,同船随行,见机行事。
上船之后,唐绍武就全力游说贺德荣,劝他和罗明良一起逃跑。唐绍武说:“你不要怕丢差事。邓司令说了,只要你办了这事,今后你的一切用度一概由他完全负责。”贺德荣则说:“我看这样:找一个和人体大小相仿的东西,趁船靠码头、乘客上下船拥挤混乱,将它抛入江中,就说罗明良跳河逃跑了。到下一个码头,再将他放走。”唐绍武说:“这个办法也行,不过要做得天衣无缝,不令人生疑才好。”贺德荣说:“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
说归说,贺德荣就是不动手。眼看船到巴东,第二天就要到汉口了。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贺怎么办?贺面带难色,说:“唐三爷,作为袍哥兄弟,我本当全力相帮。但此案是委员长亲自过问,案情实在太大,兄弟实在不敢效命,还望唐三爷见谅。”
唐绍武游说失败后转而作罗明良的工作。他对罗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袍哥绝不能拉稀摆带。到了汉口,千万不能招供。”唐还拿当年廖敬之自首背案的事教育罗明良。光绪二十八年(1902),唐廉江在陕西街伸张正义,带人打了洋司铎、把总及提刑差人,被巴县衙门追缉,唐的袍哥兄弟廖敬之见事紧迫,自行跑到巴县衙门自首,唐廉江这才远逃日本。廖为此被判无期徒刑,被押回遂宁原籍执行。遂宁袍哥以为莫大光荣,大办筵席,在狱中送廖出山,由“幺大”一步登天升为行一大爷,并在狱中设一公口,让廖掌旗执事。
廖敬之的故事并没有感动罗明良。他对唐绍武说:“看来你是不救我了。如果你不营救我,到了汉口我就要讲实话了。”
实话讲出来还得了!那就不是一个邓国璋,不知要牵出多少川军的师长旅长来。唐绍武立即警告道:“你不要意气用事。就算你不讲袍哥义气,现实问题你还得考虑吧。你的全家都在永川,招认了不仅你本人难于活命,恐怕你全家都性命难保。”
一席话噎得罗明良说不出话来。唐绍武从身上摸出一包水银来对罗说:“这是包水银,你把它用胶布贴在胯下。到了行营见机行事。如果事情不严重,能滚就滚过去;滚不过去你就把它吞了。身后事你不必担心,邓司令会负责到底。”罗明良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就听天由命了。”
船到汉口已是深夜。码头上军警林立,全是武汉行营的人。罗明良被押送看守所即被枷上脚镣手铐。罗见事不妙,知道难逃一劫,当夜,乘上厕所之机,将胯下水银吞入腹中……
罗明良一死,行营于第二天一早即将贺德荣逮捕。贺立即供出唐绍武。当天下午,汉口警察局将唐抓获,交行营军法处审讯。
唐绍武一进看守所便被钉上重镣,意欲给他一个下马威。但唐早有思想准备,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
唐绍武在汉口被收监一年多,羁押地点由看守所转到监狱,又从监狱转到警备部,其间审讯不下20次,受尽严刑拷打。无论怎样刑讯逼供,他都坚持说,与罗明良同船只是偶然相遇,罗明良是袍哥,过去也认识。袍哥义气,在船上酒肉相待也是情理中的事。至于贺德荣,道理也同样。贺所说怎样策划放逃罗明良的事则一概不知,矢口否认。找不到旁证,行营也是无法定案。
行营又把余方体带上堂与唐绍武对质。唐本来就没有见过余。托运吗啡的事是罗明良出面经手的,现在罗已死,唐更加肆无忌惮,余方体又一口咬定不认识唐。行营问来问去,始终问不出个名堂,最后只得以“帮助杀人”罪判处唐绍武有期徒刑五年。
看守所中许多老犯人和看守不是袍哥就是洪门中人。看见唐绍武为兄弟滚案,严刑拷打之下不出卖袍哥,对他甚为敬重。看守所长称他是“一条好汉”,甚至要加入袍哥。
与此同时,唐绍武的拜兄蒋相臣为营救唐绍武专程到了汉口。蒋相臣不是职业袍哥。他是一个资本家,经营着瑞华玻璃厂、瑞华公司、瑞华烟草公司等企业,颇有经济实力。他借助袍哥力量做生意,唐绍武给他很大帮助,二人遂成莫逆。
蒋相臣的营救并没有起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只不过大大改善了唐绍武在监狱中的生活处境。但蒋的行为也非常典型地体现了袍哥“义”字为先的道德准则。
1938年初,南京陷落后武汉的形势岌岌可危。形势的紧迫,使得国民党当局也顾不得一个小小的毒品贩运案了,唐绍武在汉口关押三年后获得释放。
回到重庆,唐绍武受到袍哥英雄般的欢迎。接风酒、压惊宴一个接一个,然后就由“三省公”的三排升为掌旗大爷。自此唐绍武一直执掌“三省公”,与田德胜、石孝先成为陪都仁字袍哥的三巨头之一。
唐绍武滚吗啡案是重庆袍哥豪侠仗义事件中的一个,袍哥“义气”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