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年的经营,张居正在朝中的地位已无人能动摇了。那天晚上,张居正又梦到了自己的故乡。暖风吹过平原之后,土地开始苏醒了,下过雨的地面潮湿,阳光一照,潮气上升,仿佛一挂巨大的蚊帐。油菜花一片一片地怒放,一直延伸到天边。路上的行人,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这其中,就有他逝去的先父。第二天,他就向李太后告了假,准备回乡丁忧。
真定知府钱大人听说首辅张大人要经过真定,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找来两位师爷商议。一个师爷说,首辅入府城,走的是北门。我觉得从北门到南门,街两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装饰。另一个师爷说,首辅的随从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人千万不能得罪。阎王不收礼,不等于小鬼不要钱,咱们一定得对症下药。钱大人说,你们想得还算周到,不过,本官觉得要更特别一些,现在快派人去了解首辅的好恶,甚至膳食的菜单,凡能弄到手的情报,都要向我具禀。我要亲自到府界迎接。两位师爷说,大人果然想得周到。钱大人说,这算不了什么,我还有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个师爷说,什么主意?钱大人捋了捋胡子说,这个嘛,过几天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那天一大早,知府钱大人带着众官员在交界处等候。中午时分,探子来报,报告大人,张大人快到了。钱大人说,奏乐。张居正的车队到达了。游七来报,老爷,真定府的钱知府求见。张居正说,老夫有点累了,下来活动活动未尝不可。游七喊,原地休息,队伍便停了下来。钱大人来到张居正的轿子前说,真定府知府钱普,率其属下五个知州,二十七县县令恭迎首辅张大人入境。张大人掀开帘子,下了轿,伸了个懒腰。钱大人说,首辅张大人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到驿亭喝口茶水。张居正看到地上跪着的十几个官员,有些不高兴地说,老夫只不过是路过贵府,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钱大人面红耳赤,过了一会儿才说,众官员都想见见首辅,当面聆听教诲。旁边的官员说,首辅大人一路劳顿,一定饿了吧,下官已备好了酒菜,请大人入席。张居正一笑说,你这么一说,老夫还真有点饿了。入了席,见到满桌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张居正胃口大开。用完餐,钱大人说,卑职还有一事禀报。张居正说,什么事?钱大人说,得知首辅南归的消息,心想这一路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大胆设想制作一乘轿子,既可批阅公文又可卧床休息。于是从苏州找来几个匠人,商量着制作出一顶大轿,请首辅换轿。张居正上前一看,轿子果然不同凡响。轿子很大,分成内外两部分,里面是卧室、客房,须三十二个扛夫来抬。张居正说,钱大人,看来,你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钱大人掀开帘子说,请首辅大人上轿。张居正上了轿,队伍重新启程。
到达新郑后,张居正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高拱家。高拱家显得简陋而寒酸,门上挂着黄铜的门环,一只已经掉落,门槛边堆积着几只破瓮。张居正下轿,亲自敲门。有个家丁开门。张居正说,这是不是高拱高大人家?家丁说,正是。张居正说,你家老爷在家吗?家丁说,我家老爷从不接见外人。游七生气地说,连元辅张大人都敢不见吗?张居正说,游七,休得无礼,你就说老友张居正求见。家丁说,请稍等。高拱满头白发,老态龙钟,正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嘴角堆着口水泡沫。家丁说,老爷,张居正求见。高拱说,你说什么?家丁靠近他的耳朵,大声说,老爷,张居正求见。高拱说,快,快请进。张居正大摇大摆地进来。高拱颤抖着要跪下,说,草民高拱叩见元辅大人。张居正忙扶住他说,高大人,你这是折煞我也。高拱说,你说什么?家丁说,张大人,我家老爷耳朵不好使了。张居正说,没关系。高拱用袖子擦擦凳子说,张大人,请坐。张居正坐下。张居正说,高大人,身体还好吧?家丁靠近他的耳朵重复了一遍。高拱说,好,好,都挺好的。张居正说,我带了一些礼物给你,请你笑纳。高拱说,什么?家丁重复了一遍。高拱说,谢谢了。过了一会儿,高拱说,快弄几个小菜,我要和张大人好好喝几杯。借着酒力,高拱问,太岳,皇上和李太后,还生老夫的气么?张居正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高拱说,看来,我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皇上了。张居正说,喝酒,喝酒。临走时,张居正拉着高拱的手说,你要好好保重。家丁重复了一遍。高拱说,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高拱在家丁的搀扶下,送张居正出了门。
一路上,张居正不语。游七说,没想到几年没见,高拱竟然老成这个样子。张居正笑了笑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说来蹊跷,张居正走后的第三天,高拱就病倒了。那天早上,高拱像往常一样起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头一歪,倒在了地上。大夫给高拱把了脉。高夫人问,怎么样?大夫说,中风,来日不多了。高夫人说,你给想想办法。大夫摇着头说,这个病,谁都无能为力,少则三天,多则半月,我看还是加紧准备后事吧。
张居正的队伍一到故乡的地界,张居正就脱下官袍,换上孝服。张家的府第里用蓝、白两色布匹搭起了高大的席棚,整个张府显得庄严肃穆。张居正的母亲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张居正上前,跪倒说,母亲,孩儿回来了。
第二天,是张居正先父出殡的日子,行列的最前面,是张居正从京城里带回的戚继光所赠的卫队,卫队后面又是同真人真马一样大小的纸扎的兵马卫队,共一百骑。由一个百户装束的纸人率领,真假卫队浩浩荡荡,十分壮观。在卫队的后面是高高举起的一面面宽大的功名牌,上面分别刻着张居正出山以来的各级官衔。在“肃静”、“回避”牌后,是由各方官员致送的密密麻麻的挽幛和挽联,而迎头一幅最为高大的挽幛上,大书“风范长存”四个斗字——这是万历皇帝的御笔。
一路风风光光地来到墓地。侍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鸡血递到张居正手中。他接过鸡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瓷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这一声碎响,执事官又高声唱道,拜送封君——执事官喊,一拜。众人跪倒。执事官喊,二拜。众人再跪。执事官喊,三拜。众人又跪。大家都起身了,只有张居正还跪着,他失声痛哭起来。
在河南新郑,昏迷了几天的高拱突然醒了。高夫人说,老爷,你醒了?高拱说,笔,笔……高夫人说,快,快拿笔来,老爷可能要写遗言。高旭拿来笔墨。高拱说,张居正……专……交通……内臣,阴……行事……于内。而司……礼……太监……冯保者,狡黠……阴狠,敢于……为恶……而不……顾者也。王大臣……事件……两人……勾结,想蒙蔽……皇上,幸……圣上……贤明,老臣……才……躲……过……一……劫……高旭说,老爷,此文是否要呈皇上。高拱摆了摆手说,万万……不可,所有奏折……都须经……冯保……之手,定招来……灭门之祸……印成……小册,在民间……流传,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看到。高旭说,老爷,你放心,我一定遵办。高拱说,两只……老狐狸……高拱咳嗽了几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