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居正商量好对付冯保的办法之后,高拱觉得这次冯保必死无疑了,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砂锅中翻炒的栗子。天还没亮,他便起了床,一不小心,膝盖撞到了凳子上,他很生气,一脚将凳子踢开了。高夫人听到响声,也醒了。她说,相公,时辰尚早,何不多睡一会儿?高拱说,睡不着。高夫人说,相公有何心事?高拱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跟你说了也是白说。高夫人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一定是为冯保的事而担心吧?高拱笑了,说,我才不担心呢,我和张居正要联手对付冯保,现在的冯保就像秋天的蚱蜢,蹦跶不了多久了。高夫人一听,提醒道,张居正可非等闲之辈,相公要多多提防才是。高拱说,我就说你是妇人之见吧,我与张居正共事那么多年,他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吗?高夫人说,所谓高处不胜寒,况且现在是多事之秋,凡事还是小心为好。高拱一脸不屑地说,这次冯保必死无疑。高夫人说,我让厨房给你炖点鲜莲子汤吧。高拱说,不用了,我先去后花园转转。高夫人又说,早上凉,加一件薄衫。
高拱加了一件薄衫出去了。后花园一片静寂,空气格外清新,高拱打了一会拳,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微风轻轻地吹拂,荷叶上晶莹的露水开始滚动,高拱的脚步声惊到了一只青蛙,它从荷叶上跳到了池塘里。下人已经泡好了茶,高拱在凉亭里坐下来,开始喝起了茶,他看到树枝的蜘蛛网上有一只挣扎的飞蛾,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喊,高旭,备驾。
早朝过后,小顺子宣旨,太后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至。高拱走在最前面,一脸得意。张居正则十分平静。高拱说,太岳,你以为太后召见所为何事?张居正淡淡地说,想必定是紧急之事。高拱说,老夫以为,今日之事,必定是为了前几天弹劾冯保的奏疏。皇上有问,老夫一定以正理正法为依据回答。如果触怒了皇上,老夫就离开此地,你来当首辅。张居正说,老朽愚钝,哪里能担当如此重任呢?听了张居正的推托,高拱心里乐滋滋的。
众大臣行至会极门。小顺子已捧圣旨出,拉长着声音说,圣旨到!张先生接旨。诸位大臣跪下。小顺子宣,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皇帝圣旨,告诉你等内阁、五府、六部诸大臣,大行皇帝宾天前一日,召内阁三大臣于御榻前,与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东宫太子年幼,全赖尔等大臣辅导,但大学士高拱,揽政擅权,威福自专,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使我母子昼夜不安。高拱着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众臣回,吾皇万岁万万岁。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高拱匍匐在地,浑身发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口中念叨,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众臣起身。高拱匍匐在地,口中喊道,我要面见太后,我要面见太后。小顺子冷笑了一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张居正扶着高拱说,元辅,你先起来吧。高拱说,太岳,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张居正说,你放心,老夫这就去面见皇上,请皇上收回御旨。高拱说,太岳,你可一定要帮我说服皇上啊。张居正说,老夫定当尽力而为。
万历皇帝正在东暖阁练字。冯保穿着大红袍子,一脸得意,仿佛连眉毛都在笑。看着皇上的字,冯保说,皇上真是进步飞快啊。小顺子来报,皇上,张居正求见。冯保说,皇上,张先生肯定是为高拱的事情而来。万历皇帝说,依大伴之见,朕该如何回答?冯保说,老奴以为,天子口中无戏言,既然圣旨已下,就不能随便更改。万历皇帝点了点头说,宣张先生。张居正还没说话,万历皇帝就说,先生是为高拱之事而来的吧?张居正说,正是。臣以为高拱历经三朝,小心端慎。虽议论侃直,外貌威严,中实过于谨畏。况且又是托孤大臣,未有大错,立即罢斥,亦非先帝所以付托之意。万历皇帝说,朕意已决,先生不必再替他求情了。张居正说,请皇上三思啊。万历皇帝说,高拱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张居正说,皇上……万历皇帝说,朕意已决,先生请回吧。
高拱仍在等候,太阳晒得他晕乎乎的,他没想到,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得到的竟然是这个结局,竟然被冯保这样的小人打得一败涂地,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一见到张居正出来,他马上迎了上去,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皇上,皇上,收回成,成命了吗?张居正摇了摇头。高拱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说,我要面见皇上。张居正说,我已在皇上面前说尽了好话,可他依然不为所动。高拱说,完了,这下全完了。他觉得自己的腿软得像两根绳子。张居正扶着他出了宫。高拱一会大笑,一会痛哭。
高拱刚回到家,就见到自己的府上乱成一团。受冯保指使锦衣卫抄了他的家,他们在高府翻箱倒柜,挖地三尺,但高拱为官清廉,他们并无所获。高府的下人们纷纷逃走。这时,张居正派人给他捎话,“圣怒未消,不赶快回乡,就要以抗拒诏令‘停留观望’的罪名入狱”。高拱不知如何是好,只顾暗自落泪。
高夫人说,相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事已至此,无法挽回,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早就不想过了,现在也好,落个清闲,颐养天年,再说你不是一直向往乡下的田园生活吗?高拱叹了一口气说,话虽然如此,可被冯保这只老狐狸弄到如此狼狈的下场,总是心有不甘啊!高夫人说,相公放心,他不会有好下场的。高拱不说话。高夫人说,上路吧。高拱边走边回望自己的宅子,不禁老泪纵横。
高拱一行出了京城,来到了郊外,见到几间农舍,幌子上写着“仙客来饭馆”。前面是一座青山,后面是一条清澈的大河,河里漂着一叶轻舟,一个老翁,正在钓鱼,河边,有少女在浣衣,前方有一个大水车,日夜不停地旋转,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声音有些嘶哑。高拱挥了挥手说,停。管家高旭不解地问,老爷,怎么啦?高拱说,我们就在这里吃饭。高旭说,这里?太寒酸了吧?高拱已下了车。他边看边说,时间过得真快,三十年前,我进京赶考,曾在这里吃过饭。没想到,三十年后,又回来了。他们在一张方桌边坐下来。店小二跑过来,边擦桌子边招呼道,几位是从京城来的吧?没有人说话。店小二又说,听说昨天京城出了大事,顾命大臣高拱要造反,被遣返回乡了,你们可知道?高拱的儿子欲站起来与他理论,被高拱按了下去。高拱笑了笑,淡然地说,我也听说了。店小二说,几位吃点什么?高旭说,老爷,您想吃点什么?高拱说,一碗炖猪脚,一份肚条炖鸡,一碟花生米,一斤烧酒。高拱的儿子有些不解。高拱说,这都是我三十年前吃的东西,我想尝尝味道变了没有。菜上齐了,小二说,客官慢用。高拱的儿子觉得难以下咽,高拱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说,一点没变,还是这味道。三十年一晃就过了,这人生真如白驹过隙啊!
高仪是钱塘人,一向懦弱谨慎,他一直主张和冯保打持久战,凡事要留一条后路,等有机会再将冯保置于死地,不必拼个你死我活,但孤傲、自负的高拱根本不听他的意见。高仪感觉今天上朝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为了避免尴尬,故意告了假,坐在家里一边喝茶,一边等候消息。
傍晚,光线灰暗,街市的喧嚣声渐渐退去,管家从外面进来。见到管家,高仪马上问,有消息了吗?管家哽咽着说,老爷,不好了,朝中出大事了。高仪说,快细细说来。管家说,今日早朝,高大人被皇上罢免了,已经启程回河南老家了。听到这里,高仪手中的瓷杯掉落在地。高仪知道,冯保拔掉了高拱这颗眼中钉、肉中刺,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高仪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绝望地问道,消息确切吗?管家说,千真万确。高仪身子往后一仰,晕了过去。管家说,老爷,老爷。他一边把高仪扶到床上,一边叫人去请医师。
医师给高仪把了把脉。高仪夫人说,怎么样?医师说,大人得的是心病。高仪夫人说,那如何是好?医师说,我开几方镇静的药,需慢慢调理才行。说完,在桌子上写了起来。夜半,明月高悬,万籁俱寂,高仪躺在床上,浑身冰凉。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马上问,谁?丫环进来说,老爷,是我。高仪说,皇上派人来了吗?丫环说,回老爷,还没有。高仪又躺下了。灯光如豆一般微弱。丫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室外,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高仪竖起耳朵,细细地听,以为是东厂探子来了,他突然坐了起来,剧烈地咳嗽。丫环说,老爷,您怎么了?高仪说,阉党不会放过我的。说完,又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被衾上,像一朵鲜艳的梅花。
高拱还乡的第四天晚上,冯保便来到张居正家。张居正说,不知公公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冯保说,先生客气了,你是我的恩人啊!这次,全托先生鼎力相助,我才能转危为安啊!若非先生的金玉良言,滚蛋的就是我冯某人了。张居正说,那是高拱罪有应得。冯保从袖中掏出一个古玩说,我无以为谢,只有这件小小的玩物。张居正接过来看了看说,这是公公的心爱之物,我岂能夺爱。冯保说,先生见外了,我们情同手足,何分彼此。张居正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保说,对了,先生可知道高仪故去了?张居正一阵窃喜,但又装作平静的样子说,哦,什么时候的事?冯保说,就是今天傍晚时分的事。张居正说,公公,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冯保说,先生,不瞒你说,高拱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安宁。张居正笑着说,公公多虑了,高拱现在只不过是一介平民。冯保说,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只要一有机会定会报复。张居正想了想说,其实,要想置他于死地,也不是什么难事。冯保说,先生有何高见?张居正说,此事不能急,要从长计议,等候时机。冯保笑着说,从此以后,我们里应外合,再无阻挠。张居正说,这里有先帝赏赐的美酒,我们好好喝上几杯。冯保说,好,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