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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清明要明。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太阳从七姊妹山顶照下,把金鸡寨映得像是五彩斑斓的雄鸡。

  头晚喝过了,头就有些痛,却没有影响今天祭奠王喜来的活动。

  为了土葬王喜来,魏捷冒死签字,结果丢了官。官是丢了,王喜来按金鸡寨人的意志,埋在寨子东头的山包上,正好望见水库。按风水先生的测算,左朱雀,右白虎,背靠七姊妹山,怀抱清溪河,风水好着哩。

  王喜来的坟倒是简朴,一个土堆,面前一块石碑,上面一行字:山东好人王喜来之墓。用魏捷与村人交谈时的话说:“我已经退了一步了。你们埋人就要不显山不露水,免得有人看见不高兴,闹大了要平坟,那就害苦了王喜来大哥了。”于是埋是偷偷的,墓也就一个土堆,没有抹水泥。

  两年了,坟上长满青草。坟旁有一个石墩,魏大伯时常来坐坐,与王喜来拉拉话。

  全寨的人都出动了。四公公殿的弘志方丈带三个和尚,还有居士也来了。披着袈裟的和尚走在祭奠队伍中十分抢眼。太阳一照,红袍黄线条金光闪闪,活像金鸡。庙里的响器一路吹打。

  王沂蒙确实感动了。一路流着泪。

  沂蒙的同事们抬着两株酸枣树、一筐土走在王沂蒙的后面。再后是方舟、武岳一行人。再后是群众。

  坟前燃香烧纸,王沂蒙跪拜。

  魏老伯帮山东客人把两株枣树栽在坟两旁,王沂蒙把筐子里的土一捧一捧撒在坟上,一边撒一边流泪,一边说:

  “爹,女儿来看你来了。爹,你睁开眼看看,全寨子的老少爷们儿都来了,县里的领导也来了。他们在你的碑上刻下‘山东好人’,你该闭眼了……俺带来了沂蒙山的酸枣树,种在你面前,带来了沂蒙山的土,撒在你身上了,这是俺爷爷叫俺带来的,让你听听家乡的树叶的响动,闻闻家乡的泥土的芬芳……”

  金鸡寨一群老少爷们儿开始唱歌了。歌师傅领头,边走边唱。唱的是《花文、闹热亡魂歌》。

  歌师傅:哦荷荷啊啊哦荷哟――

  你看那桃花水中鱼在跃呀,

  那风吹急水又起波涛哟。

  那亡者今日里啥归西的去哟,

  我们是闹热亡魂啥过今朝哟。

  哦荷荷啊啊哦荷哟――

  你看那左边一划人不成字呀,

  那右加一划不认人哟。

  那人字当中又加一划呀,

  那我们个个唱起呀更有精神。

  众合:是哟,啊荷啊荷哟,

  哦荷荷荷?,哎荷呀荷――

  歌师傅:三月菜花你看它遍地的黄哟,

  那父母为儿啥昼夜哟忙哦。

  那父母的财产儿受的享啊,

  那娘打篾背啥女儿背哟。

  众合:是哟,啊荷荷啊荷荷哟,女儿背哟。

  花文,是重庆土家族闹丧民歌之一,一般在丧葬前夜举行的“坐夜”吊唁活动中演唱。土家人有“死犹生”、“死犹超脱”等文化观念,故在吊唁活动中并不总是大悲大戚。在整个祭奠活动中也安排一些娱亡人,亦娱生者的歌舞节目。“花文”就是渲染这样的气氛的歌谣。

  又唱起了《穿花歌》:

  说我不唱就不唱,

  我只想起这一段。

  这一排呀全是花:

  双双对对豇豆花,

  摇摇摆摆杨柳花。

  红红白白桃杏花,

  八九月里海棠花。

  十冬腊月枇杷花,

  隔年动身刺刺花,

  ……

  方舟对众人说:“我算是明白了,大家为何要把王喜来埋在这儿,这儿看得见大坝。喜来先生是山东好人,也是我们四十八寨的好人,是七姊妹山的雄鹰。我们一定要把金鸡水库建好,才对得起喜来先生。”

  王沂蒙说:“金鸡寨的众乡亲、老少爷们儿,俺一看到俺爹的坟头写着‘山东好人’,俺就忍不住掉泪了。给俺爹这么一顶桂冠,那是给俺老王家挂金匾呀。俺来时,俺爷爷说,你去看看吧,三峡人好呀。他们背井离乡为了啥,我昨天见到四婶,她把土地让出来又为啥?三峡好人呀。你们知道,俺带来的人是做啥的,搞水利的,搞发电的,是俺爷爷给俺派来的。俺爷爷说,你爹的骨头都埋在那儿了,你不修好水库能安他的心?俺在这里宣布,只要云丰县有决心,俺再投资一千万,建好金鸡水库!俺也要像俺爹一样,年年来督战,住在大爷家,直到水库蓄水发电!”

  方舟紧紧握住沂蒙的手,直说:“谢谢,谢谢……云丰县人民感谢你。”

  祭奠过后,武岳留下来,与魏捷一道,处理移民补偿问题。林晨芳、陈学军与王沂蒙研究水库开建的技术问题。市里有会,方舟先赶回云丰县,明天去重庆。

  车返回云丰县,行至渡口码头。渡口停了好多船,码头一片混乱。一艘堆满货物的铁驳货船上,好像出了什么事。在盖货的油布上站了好多人,正掀开油布把一袋袋的东西抛进江里。袋子显得沉甸甸的,掉进江里时,溅起很大的水花。货船上和码头上有不少人在推推攘攘,争吵、奔跑,追打。旁边船上也有人在叫喊,岸上有很多人在围观。

  方舟对司机说:“出了什么事啦?开过去看看。”一个满脸是血的工人冲到方舟车前,哭喊着:“当官的,你们来管管吧,化肥厂的人也太霸道了……”

  方舟打开车门,下了车,道:“慢点讲。发生了什么事?”

  满脸是血的工人道:“我们是供销联社的,我们单位购进了一批化肥,从外地运来的,化肥厂来一百多人不让卸船,把化肥往河里倒……”

  方舟一听,拨开人群,往船边走去。司机跟在他后面。方舟被一群拿棍子的汉子拦住了。

  一个拿棍棒的汉子道:“不许过来,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县委的。”

  领头的汉子道:“中央的也不行,我们只听刘剑锋的。”

  “刘剑锋是谁?”方舟觉得这名字好熟。

  “放肆!这是县委书记,让开!”司机小李道。

  领头的汉子被小李的态度镇住了,愣了一下,让开一条路。

  方舟和小李经过几条船,来到打架的货船上。方舟走得急,差点跌了一跤。

  方舟大声道:“都放下!不许打架!”

  小李也大声喊:“谁不听话,就抓谁!快打电话,叫公安局快来抓人!”

  这么一吼,几十号人住手了。有人在骂,有人在哭……

  货船上的化肥已经有一半被扔进江里。方舟气愤了,道:“是谁叫你们这样干的?这叫搞破坏,懂吗?谁叫刘剑锋?把刘剑锋给我叫来!”

  一个汉子道:“刘剑锋是我们的厂长,这事与他无关,我们是自发的。”

  “好大的胆子,你还‘自发’,这叫犯法!”

  一队公安干警冲上船来。

  方舟道:“把带头打人的先抓起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凡是参加扔化肥的,都要登记名字,打人的更要查清楚,一个不漏掉。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一群人看来是不服气,嚷嚷道:“处理吧,怕什么!我们都是化肥厂的工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随便怎么处理都行。砍头也不过碗口大个疤。反正工厂停产了,一家人没有饭吃,也活不成。”

  方舟冷静了一些,问:“化肥厂停产啦?”

  “供销联社从外面购进化肥,我们厂的产品卖不出去,不停产怎么办?”

  “你卖你们的,人家卖人家的,有什么相干?”

  “他们一吨便宜80多元。”

  “可现在搞的是市场经济,不能搞地方保护主义呀……你们厂的产品为什么要贵这么多钱呢?”

  工人七嘴八舌,最后一个人说:“这个我们也谈不清,这要问厂领导。”

  方舟道:“好,我会去你们厂的。可市场要开放,不能搞地方主义,关门办经济,这一条是要坚决杜绝的,不然外地企业怎么进来?怎么公平竞争啊?”

  正说着,一个中年人跑过来,道:“是我的责任!方书记,是我的责任!我来晚了……”来人哭丧着脸。“我是刘剑锋。”

  方舟很生气,道:“刘剑锋,你这阵子才跑来,干什么去了?你看看你的工人在干什么?在当打手,在犯罪呀……”

  “方书记,我去市里办事去了,刚回来,回厂才听说出事了,我马上赶了过来……我管教不严。”

  “是不是你的责任,等调查后自然会清楚。现在你协助公安局的同志先清点你们厂的人,是党员干部参加打人扔化肥的要登记清楚,然后把人带回厂。”

  供销联社的人问:“那我们的损失呢?”

  方舟道:“扔了多少化肥,就由化肥厂赔多少。总得给搞破坏的人一点沉痛的教训吧。”

  刘剑锋和化肥厂的人一脸沮丧。

  两天后。天黑尽了,客厅里只林晨芳一人守在饭桌前看文件。

  桌上的鱼一点热气都没有了。

  女儿新月在小屋里做作业。

  墙上的钟敲了八下。林晨芳摇摇头,起身拨通方舟的手机,道:“你在哪儿?已经回来了还在办公室,多少时间了还不回家……”

  其实林晨芳也是下午送走王沂蒙才松了一口气。王沂蒙感觉与云丰县干部合作很满意,特别赞扬林晨芳的丈夫方舟,林晨芳听了当然高兴。王沂蒙说,要是方舟前些年就是云丰县的书记,她爹就不会走,他完全是气死的。林晨芳同情,但不便说话,因为那时是武岳在当政,武岳是她和方舟的恩师,她怎么会对有恩于自己的老师出言不逊呢?同时,她又在想,武岳当时在对待金鸡水库的问题上没有引起重视?是疏忽,还是重大失误?依武岳的工作能力,这么一个重要的引进项目怎么能熟视无睹?

  在金鸡寨两天,林晨芳陪王沂蒙在淹没区跑,又去灌区;王沂蒙是吃得下大苦的闺女,别看她是留美博士,穿一身名牌时装,在淹没区,踩泥潭毫不犹豫,在灌区,与农民交谈,一P股就坐在田埂上。

  几天来,林晨芳的颈椎病犯了,脑部供血不足,一路眩晕。回来后马上上县中医院开了两副药,同时还没有忘了上鱼市买条花鲢――这一段时间方舟在乡下跑,吃不好睡不好,明显地?了。

  林晨芳把鱼端回厨房。灶上在熬中药,药罐上腾腾冒气。回到厅里,林晨芳继续整理文件。她是在起草云丰县与沂蒙的公司进一步投资建设金鸡水库的协议条文。

  这次去金鸡寨对林晨芳的震动很大。林晨芳担任对口支援办公室主任时,金鸡水库已下马,自然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她只听说有这么个失败的项目,并没有过多留意。这次来,与王沂蒙一道考察,才发现这是个极好的项目,利国利民,对云丰县的发展有极大好处。而且,看到金鸡寨及下游一带农民生活的艰辛,更增加了她对弄垮这个项目的人的仇恨。对口支援的多少好事都让这群人搅浑了。库区的发展就这么磕磕碰碰的,这一磕碰,移民们就苦啦……这次,金鸡水库的重建,她一定要协助好,守护好,不能让王沂蒙再次伤心了,那样,我们三峡人就真的对不起人了。

  方舟回来了。道:“说早些回来,有这么多事,菜都凉了吧……新月呢?”

  新月从自己的屋里飞跑出来,去父亲脸颊上亲了一下。

  方舟闻到药味。问:“好大的药味,晨芳,你哪儿不舒服?”走进灶房,看见灶上熬的药罐,“又是颈椎病?”

  “回来就好多了……”

  林晨芳汇报完在水库大坝上移民反映的情况,及她的处理意见。最后说:“武县长还在金鸡寨,他能很好地处理水库移民问题的。”

  “你真的相信他能处理好?”

  方舟的问话漫不经心,林晨芳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她抬眼看,方舟的眼光是逼人的。

  “你在怀疑?我昨晚就看出来了。武县长喝酒好豪放,你却冷冷地坐在一边,拿眼瞄他,你似乎在看他表演。方舟,你变了,你变得世故了,不真诚了,连自己的老师都要……”

  “你莫说得那么严重。”方舟有意把严肃的话题冲淡一些。“不要扯到我和武县长的关系上去。其实,有些事你也是有看法的。例如,你在电话里劝我不要去金鸡寨。你不晓得金鸡水库的内幕,你至少晓得有问题,晓得那是烧红的炭圆,怕我惹火烧身。是不?”

  晨芳不语。

  “晨芳,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你不晓得也就罢了。你也觉察到了,虽然是隐隐约约的,可不给我说,阻止我去,这就不对了。你看到那些下跪的移民,看到金鸡水库确实存在问题,你不心痛?你不想一想你这个对口支援办主任的责任?武县长主动承担了责任,他这种态度是对的。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我总觉得问题没有这样简单。我也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大包大揽,把一些问题给掩盖了,像林中升起的雾岚,使你看不清林子里藏着的东西。良子被关15天,谁同意的?魏捷告状几年,谁都不理,反倒撤了人家的职?陈学军更惨,身败名裂,妻离子散,谁的决定?金鸡水库的移民问题,王喜来的资金,水库的下马,县领导就一点没觉察?直到昨天才在群众大会上说,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魏捷、陈学军,娘打了细娃,打错了。仅仅是打错了吗?在昨天的群众大会上,我也高兴,我希望我们云丰县的干部都要像武县长一样,高风亮节,勇于承认错误,勇于承担责任。可事情真的就那么简单吗?现在我细细思量,我不知道……”

  看着丈夫陷入思索的表情,那越来越流露出痛苦的话语,丈夫对自己的批评引发的生气完全没有了,晨芳坐在丈夫的身边,手抚弄着丈夫的头发,小声地道:“希望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她是担心,她是怕丈夫一上任就陷入复杂的矛盾旋涡中,要是有一天,丈夫不能自拔,怎么办?

  “你放心。”方舟看出晨芳的担心,把她的手从头发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昨晚,我的心思让你看出来了。我是觉得武县长有些表演成分,这想法是不对的。我不该那样去猜测人家。我会主动与武县长搞配合,搞好工作的……哦,对了,武县长关节炎发了,你帮我记好,明天去买几副膏药,最好的,我让张耀送到金鸡寨去。”

  钟敲了九下。

  “你坐下,我来。”方舟把林晨芳按在椅子上,道,“新月,我端菜,你添饭。”

  三人吃着饭。方舟问:“王沂蒙最后走说什么了?”

  “她说,有你这样的领导,这二期工程能搞好。”

  方舟想了想,道:“那她还是对我们不放心呀……我们这次一定要干好。”

  新月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有意把碗碰得很响。

  “新月,嫌碗打不烂呀。”当母亲的制止。

  “闹情绪啦?新月。”

  “我对爸爸有意见。”

  “生爸爸的气啦?”

  “你完全不关心我的学习。”

  “哦……成绩上去了吗?”

  “人家早把成绩单准备好了,等你检查哩。”

  “是爸爸的错,爸爸诚恳检讨。其实爸爸一直惦记着你的学习,只是才回来,遇到些事,给忘了。”

  新月取来成绩册,方舟翻着,说:“成绩上去了,特别是英语、化学,提高得挺快……真没白费爸妈的心呀。”

  他抚摸女儿的头,女儿笑了,道:“怎么奖励?”

  “还要奖励?”

  “吃‘肯德基’。”

  “就肯德基,明天。”

  新月要收回成绩册,方舟按住,道:“别忙,我还要看操行评语。”

  林晨芳用筷子敲敲碗,道:“菜都凉了,吃了再看吧。”

  “好,吃了饭再看。”

  饭后新月回自己的屋里做功课。

  方舟要洗碗,林晨芳不让,她说好多了。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声音不大,方舟没看电视,也没看女儿的成绩册。成绩册摊在茶几上。他坐在沙发上想心事。

  林晨芳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

  “累了几天了,早些休息吧……我去端药。”要站起来。

  “还要熬一阵的……”林晨芳见丈夫没有看电视,“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你知道吗,化肥厂一百多工人包围码头,把供销联社运来的化肥倒到河里去了,还打伤了人。我们去时,还不准上船,说是只听厂长刘剑锋的。”

  “下午回来听说了。简直是一群土匪……”

  方舟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搁在茶几上,道:“这是一份化肥厂改股份制的报告,我回办公室,搁在我桌上的,有你的签字。”

  林晨芳瞥了一眼,道:“武县长交办的,化肥厂改制,武县长已召开过几次会议,他说条件成熟了……我就签了。”

  “可武县长下午给我说的不一样呀,他说条件还不成熟。”

  “他怎么会这样说呢……其实关于化肥厂改制,上访、写信告状的也还不少。”

  “集中在哪些方面?”

  “关于厂长刘剑锋……就是刘剑锋的公司在建设金鸡水库,把水库搞垮了。”

  “难怪‘刘剑锋’这个名字我熟悉……那你怎么要签同意的意见?”“武县长打了几次电话催。”

  “抢化肥的事件说明化肥厂问题不少啊。金鸡水库让刘剑锋弄垮了,化肥厂又弄停产了。”

  “前几年还红红火火的。”

  “那改制的事肯定是要搁一搁了。武县长的思考是对的,等把问题搞清楚再说……另外,我在考虑,你在经委副主任和对口办主任这个位置上不合适。”

  林晨芳脸一下子红了,道:“你是指我在对口支援工作中有问题?”

  “不是的……我是在想,当初武县长调你在这个岗位上,你就不该答应。对口支援工作,对云丰县的发展太重要了,而经济工作你是外行。你学的是法律,有多年政法工作的经验……”

  林晨芳生气了,提高了嗓音:“你是指我不胜任这份工作,还是说我犯了错误?”

  你听我说……回政法战线,正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投资环境。

  “你是县委书记,你说了算,可你说话要负责任……”眼一红,泪水流出来了。

  厨房传来“咣当”一声响,方舟跑进去。

  药罐上的盖子掀翻了,掉下地,药也漫出来了,泼在灶上,冒起一团团水雾。整个厨房都是药味。方舟关了火,把药倒进碗里,端了出来。

  新月已从自己房里出来,道:“爸爸,你不对,你一回来就气妈妈,你知道你不在时,妈妈有多累。”

  “新月,小孩子莫插嘴。”林晨芳道,“我们在谈工作哩。”

  “办公室吵不完,还回家来吵。”新月一转身,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方舟把药递过去,道:“趁热喝……这两天我们好好陪陪新月,不谈工作。有些问题多想想就会悟出些道理来。”

  几天以后,云丰县召开对口支援工作会议。

  武岳主持会议。并传达国务院在重庆召开的对口支援工作会议的精神。然后是方舟讲话。

  “对口支援工作要摆在云丰县委、县政府经济工作的第一位,应该叫书记工程,县长工程。三峡地区要发展,要建设,就要紧紧抓好对口支援这项工作。今后若干年,党中央还将实施开发西部的战略,开发三峡是开发西部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第一步。多么好的机遇啊!我们云丰县一定要抓住,如果这个机遇让它溜掉了,我们对不起八十万云丰人民,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参加会议的云丰县各级干部的表情严肃,但却透出兴奋。

  方舟道:“我在这里宣布两项任免决定:一、撤销林晨芳同志的经委副主任兼对口支援办主任的职务,调县纪委、监察局工作;二、任命魏捷同志为县移民局长兼对口办主任。”

  在前排的林晨芳脸色有些不自然。

  台上的武岳不动声色。

  方舟放下讲稿,道:“前不久,市委主要领导同志召集我们库区县的党政一把手,开了个座谈会。我把领导同志的讲话精神,结合我的理解给大家讲一讲。我的理解有偏差,大家可以批评。行不行?”

  “成就伟大的事业,需要伟大精神的支撑。今天,在破解库区移民这个‘世界级难题’的路上,重庆又面临一道高难度的新考题:如何确保移民‘稳得住’‘、逐步能致富’。要答好这道事关库区长治久安的考题,向党中央、向全国人民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重庆人别无选择,必须以超一流的精神状态和工作劲头,迎接新挑战,攻克新难关,取得新胜利。”

  “眼下,破解库区产业空虚和移民就业难题的大战在即,大家必须正视,然而我们有的同志却还迟迟没有进入状态。正如市委领导同志所说的,用保持超一流的精神状态和工作劲头的要求来审视,有的同志变‘疲’了,有的同志变‘油’了,有的同志变‘懒’了。一言以蔽之,这些同志身上,缺乏一种干事创业、建功立业的热情,缺乏一种自强不息、开拓开放的精神,缺乏一种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

  “推进库区战略大转折,实现库区大发展,不容许我们有懈怠,更不能容忍‘疲、’‘油’、‘懒’等不良精神状态的存在。破解库区移民‘世界级难题’,实现库区的大转折、大发展,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面临着千头万绪的工作,如果没有一股发自库区干部群众内心的‘精气神’,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撑,没有超一流的精神状态和工作劲头,我们就难于擎起库区发展之天,难以实现库区的长治久安。”

  “因此,要实现移民安稳致富和库区长治久安,必须有一股子锲而不舍的韧劲。破解库区移民‘世界级难题’,是一项复杂、曲折而艰巨的历史任务,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我们要打的是一场持久战。面对这项千秋伟业,仅凭一时的热情和冲动,仅靠一阵子的奋斗拼搏是远远不够的,而唯有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锲而不舍地努力,才是叩响成功之门的法宝。古人荀子在《劝学》中说:‘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因此,对于认定的目标,我们不能动摇,不能畏惧,不能骄躁,不能气馁,应当有一种大干一场的豪情,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始终保持昂扬向上的精神状态,锲而不舍地去奋斗拼搏。”

  “第二,我想谈谈解放思想,更新观念。这是当前最紧迫、最重要的任务。因为,思想观念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时刻在支配、影响着人们的行为,影响着人们的价值判断,影响并直接制约着发展的理念、体制、机制、模式、增长方式等等。许多人一谈到库区产业发展,首先想到的就是资金、技术、人才、项目――这些,的确是库区产业发展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是如果思想不解放,观念不更新,与思想观念密切相关的理念、机制体制、发展模式、增长方式不变革,那么,即使注入资金、引进技术、人才,也难以有效利用,甚至还可能流失;建起的项目,也未必能够健康运行。”

  “思想观念,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特定环境下形成的。就三峡库区而言,特殊、复杂的地理环境,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让不少人形成了封闭的峡谷意识和种种不合时宜的思想观念。它们主要表现为:一是‘短’,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只看到鼻子下边一小块天地,缺乏在全球范围内配置资源的眼界和能力;二是‘怕’,怕担风险,怕担责任;三是‘僵’,思想僵化,工作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四是‘满’,小富即安,小成即满,工作不思进取;五是‘靠’,移民是‘国家行动’,政府就要把我们养起来,包起来,缺乏自强不息的精神状态等等。这些落后的、消极的观念,成为制约库区发展最大的瓶颈。”

  “要加快库区产业发展,必须首先破除这些落后、消极的思想观念。有这样一则故事:有两个农民进城,这天天气非常热,口渴难耐,于是他们来到一个饮料部,一打听,一杯水两块钱,其中一人就想,水在我们那里是不要钱的,而这边水都要钱,可见这里不好过,我得回去;另一个人则想,水在我们那儿是不值钱的,而这里的水都能卖钱,可见这里很好挣钱,我得留下。不同的观念,令两人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回家的,生活依旧,而留下的,得到了发展,生活越来越好。可见,要改变命运,必须先改变观念。人们常常不是没有好的机会,而是没有新的思想、好的观念。”

  这番充满激情的讲话把同志们的心煽得热乎乎的了。

  讲话中,方舟读一纸秘书送来的电文:“这是刚收到的传真,江南建材集团老总孙为民要带队来云丰县考察,准备在云丰县投资建厂。这是大好事。江南集团是全国建材行业有名气的大企业,它来云丰县落户,可以成为云丰县的龙头产业,带动一大片哩。从现在起我们就积极准备!”

  上海江南建材集团有着现代化的厂房,整整齐齐,色彩明快,车间周围的绿化很好,像花园一样。一座造型很新颖前卫的厂门,门上塑着的字是:上海江南建材集团。进大门是一个广场,中心是一座音乐喷泉。喷泉旁一排旗杆上飘着彩旗,颇有些联合国的味道。广场后面是集团总部办公大楼。

  12楼的大会议室,装饰得富丽堂皇。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坐满了人,大家都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这是在开集团领导层会议。

  坐在正中位置的是孙为民,他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一身黑西装,显得庄重,气派,他讲完了话,合上笔记本。

  大家站起来,推开椅子朝外走去。

  一些办事人员趁机送上文件夹请他签字。

  女秘书尚小可一阵风跑进来,推开众人,把一部红色无绳电话递给孙为民,尚小可道:“孙总,市长电话……”又双手压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

  孙为民不敢大意,站起来走到窗前。孙为民道:“刘市长,我是孙为民……”

  刘市长在电话里说:“为民,听说你前不久去了趟三峡?”

  “我是去为父亲迁墓的。刘市长,有什么事吗?”他知道市长找他肯定有事,而且一定与三峡有关系。

  “你是三峡人吧?离开几十年后回去,有什么印象?”刘市长的声音、语气不紧不慢。

  “穷。时间像是在那里停滞了,始终是穷。”

  “可三峡人的精神不贫穷,他们为长江中下游人民不受洪涝袭击,一直在作出奉献哩。”

  “我们家乡的人,很朴实,很能吃苦。”

  “你想过没有,该怎样来报答你家乡对你的养育之恩呢?”

  孙为民一头雾水,道:“你是指……”

  “最近,中央召开了‘对口支援三峡’的全国会议,全国都要支援三峡;除了无偿支援外,中央还鼓励企业去那儿办厂,投资,特别是希望东部经济发达地区的企业把眼光,把市场往西部放,当然,还是要按经济规律办,号召归号召,还是要企业自愿。企业要讲效益,要算账,要讲赚钱,但有时,也不能只看到钱,也应该有一种精神,也应该看远一些。我是鼓励你去的,一方面是回报家乡,另一方面,也是从企业发展考虑。当然,这不是政府强迫你啊,只供你参考。”

  “刘市长,正好我向你汇报,我们刚刚开完公司董事会,研究公司下一步的发展,有的主张北进,有的主张南下。”

  有主张西进的吗?

  “没有。”

  “要有这样的战略眼光,对口支援三峡,这是大好事。向西部发展,可以提前占领市场,是企业发展重要的一步……好吧,主意还是由你们自己拿,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找我。对口支援工作,是市政府要抓的一件大事。”

  孙为民放下电话,还在思考市长的话。这时他发现,会议室的人都已走完了,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踱步来到贴在墙上的一张巨幅中国地图前,寻找着西部,寻找着长江、重庆、三峡、云丰县,久久凝视。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是秘书尚小可进来了。她没作声,立在门口。孙为民转过身来。

  “小可,你说我们集团下一步该向哪儿发展?”

  尚小可诚惶诚恐,当是老总在考察她的能力,道:“这是你们董事会考虑的事,我懂什么。”

  “叫你说你就说,不要怕。”

  “去南方。南方经济发达,市场潜力大。”

  孙为民笑了。

  尚小可晓得答错了,忙道:“那就北上,北方大城市多……”孙为民还是笑笑。

  尚小可脸红了。

  孙为民道:“下班时间早过了,你回家去吧,我要去医院。”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师母动手术还有些日子。”

  两人往外走。

  尚小可不满意自己的答复,说:“孙总,总不能去西北、西南啊。”她说着,一边把一束马蹄莲递给孙总。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好比你扛着船,在西部找河流,找不到的。”孙为民笑了,道:“你这比喻倒形象,只是有偏见。西部不尽是荒漠、黄土高原,长江、黄河,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妻子肖玫在医院住院。孙为民走进去时,肖玫正躺在床上,神情沮丧。

  “你忙,还硬要来干吗?”

  “强强他没来?”强强是他们的儿子,在读大学。

  “现在又没有动手术,何必天天来?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事。”

  “有啥事?”孙为民对儿子的表现极不满意,“大一的学生,不在校住,天天回家,回家又不做功课,约一帮狐朋狗友泡网吧,在网上聊天、玩游戏……”

  肖玫也不满意了,是对丈夫:“你对集团公司的小青年们都能宽容,对自己的儿子倒严得像个学堂先生。”

  孙为民看看床头柜上的空碗,空锅子,道:“你还没吃吧?我说了,请个护理工,你又偏不干……”

  “我现在手脚都能动,何必花那份冤枉钱。我不饿,只是心里堵得慌。”

  “不吃东西怎么能行?手术还没动,身体就垮下来了。叫你不要想,你偏要想。”

  肖玫眼圈一红,道:“一个人呆在床上,成天没事,能不想吗?”

  孙为民叹了口气,道:“要不我出去买点吃的,反正我也没吃。”

  “街上的东西吃不惯,还是熬稀饭吧。”

  “好,你躺着,我去煮。”

  孙为民在公用的煤气灶上熬稀饭,他站在灶前看着,心里想着市长打来的电话,一走神,稀饭漫了出来,锅盖也冲掉下地。肖玫赶过来,拾起盖子冲洗。

  “我就不放心你,你又在想啥?瞧,这灶台满是稀饭。”

  孙为民赶忙打扫,说:“好啦,你先回床上休息,这下不会出事的,我守着。”

  肖玫不走,道:“再让你熬,待会儿又熬煳了。”

  “我一下子走神了。”孙为民道:“今天下午会都开完了,刘市长突然来了个电话,他鼓励我们去三峡建厂,我是在想刘市长的电话。”

  肖玫也是集团公司的高层干部,是董事。她说:“上次你从三峡回来就说过,那位云丰县委书记,你的知青战友约你去。对这件事,我是反对的。目前集团公司生产、经营都很好,何必要把钱拿到那儿去冒险呢?”

  “要从集团的长远发展考虑,现在说冒险还太武断,那儿发展空间大,该先搞点调查研究再说。”

  “你真要派人去考察?”

  “我自己带队去,现在……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的病。”

  “你要马上走?”

  “这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吗?”

  肖玫叹了口气,道:“你去吧。你的脾气我还不清楚,半夜里想起的事,决不拖到天亮。有强强在身边,还有集团公司的人,你放心去吧。”

  孙为民高兴了,道:“知我莫如妻啊。我会很快回来的。那我给方舟打电话。”他掏出手机拨通云丰县的电话号码。“请问是方舟同志的家吗……不在……”他对肖玫说,“也是个工作狂,还在办公室。”

  他又拨方舟办公室的电话,通了。

  “我是孙为民啊……你好,你怎么还没下班啊?不要命啦……近期,我们集团公司要组织个考察组来三峡,七八个人……对,考察一下投资环境……对,对……你要到机场来接,不用……不敢当啊……好,见面再谈。”他高兴地对肖玫说:“去三峡说定了。”

  “去三峡也得吃饭呀。”

  “对,先吃饭。”说着,端起饭锅回病房。

  “上次回来你带了一坛子酒,你都喝完了,这次去,一定不要喝了。”

  “肖玫,你就错了。‘清溪坊’产自哪儿,酒乡。我是生在红旗下,长在酒乡里。到酒乡不喝酒,那是么子感觉。酒乡,你晓得吗?香飘四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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