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才升上七姊妹山的山顶,魏捷和陈学军就牵着一头黑山羊往水塘边走。
“你们去哪儿?”从房间里出来的方舟问。
“杀羊给你办招待。”
“怕不是招待我吧?”方舟一脸的不高兴。“魏捷,到今天了,你还瞒着我。”
魏捷与陈学军相互看看,魏捷说:“我不是真要瞒你,是怕你受牵连。”
“有这么严重吗?”
“有这么严重。方书记,反映水库的问题,我被撤了职。撤职的另一条理由是,我批准让王喜来的遗体土葬。就埋在山上,这违犯了殡葬政策。是我签字的,我甘愿受罚。你来,你来你就成了同情者,对你有影响。”
“这就叫同情者,人家把命都交给三峡人民了,我们就是个同情者又怎样?”
“这话也对。当时是全金鸡寨的老百姓要埋的,我也是众怒难犯呀。”
“当时我要是清溪镇的书记,我也会签这个字的。”
“方舟书记――”
“还‘方舟书记’哩。你们还把我当成书记呀?在清溪镇,你们就密谋这件事,想方设法对我封锁、隐瞒。”
“王沂蒙几次打电话叮嘱我们,她来的事要保密,她不想见当地政府官员。”王沂蒙是王喜来的长女,掌握着王家的公司。
“那她是为她父亲的死,记恨我们哩。”
在水塘边杀羊子时,方舟提出个问题:“王沂蒙是来扫墓,对吧?她要看到大堤怎么办?那毕竟是她父亲投入了一千多万的呀……”
我们不邀请她去。魏捷一双手血淋淋的。
“万一主动提出了呢?”陈学军一双手也是血淋淋的。
“不能让她去,看到她会伤心的。”方舟坚定着自己的担心。
“这么远来,总要让人家住一夜,歇歇气才是。在电话里,王沂蒙也是这么说的,她要陪陪父亲,感受一下她父亲生活过的环境。”陈学军补充。
“那就不好办了,住两天,她散步都会走到大坝上去的。”
“这么大个水坝,搁在山沟里,又不是积木块,收起来揣进兜里,藏是藏不住的。”魏捷忿忿然道。
魏捷这么一说,方舟又觉得担心是多余的:“也是。这个水坝是云丰县的耻辱,遮遮掩掩,怕耻辱,还会带来更大的耻辱,这不是共产党人的品格。王沂蒙不愿看就算了,要看我们不阻拦。”
陈学军说:“人家大老远来,总该高高兴兴、轻轻松松才是,带她去看四公公殿吧。”
“这主意好。”方舟和魏捷不约而同地道。
王沂蒙下午一点就到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有八九个随从,有男有女,大公司嘛,出行都是那么威风。是在重庆租了辆旅行社的“考斯特”一路开来的。这么好的车,云丰县一辆都没有。
王沂蒙是典型的山东沂蒙山闺女,大个子,大脸盘子,柳眉杏目,高鼻梁红润嘴,一看就健康、俊美、实在。她早从家里的照片看到过魏捷、陈学军,旋风一般地下车,喊:“魏叔叔,陈叔叔……”一把抓住他们。
魏捷道:“是你爸的样子,大个子、大嗓门。”
王沂蒙笑得像桃花,道:“俺爹说,俺生下来时,俺爷爷说,这闺女就是沂蒙山的一座高岩,就取沂蒙了,哪是个丫头片子的名字,一个野小子呀……俺大爷呢,快带俺去看俺大爷……”
魏捷连忙拉她去看父亲。走进灶屋,魏家老汉正在灶屋里炖羊肉,满手的柴草屑,满屋子的烟让人睁不开眼,王沂蒙看不真切,一把抓住魏大伯的手,不说话,就哭,然后挣脱手,抹抹脸,“扑通”一下跪下了,向魏大伯连磕三个响头。
大家惊呆了。魏大伯也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连连道:“不敢当呀,细妹子!你这是做么子呀,细妹子……”
魏捷把王沂蒙扶了起来。
魏家老伯端详王沂蒙,道:“好乖的细妹子,喜来,你好福气呀……喜来,有这么好的伢子,你这么舍得走呢……”他见王沂蒙的脸哭花了,用手为她揩,更花了,把闺女一张桃花脸抹成大花脸了。
魏捷赶紧打来水给王沂蒙洗脸,也给王沂蒙一行人打水洗脸。为了这次王沂蒙来,魏捷安排了四个汉子下河挑水。
王沂蒙洗了脸,把帕子搭好,魏捷要去端洗脸水,王沂蒙用手拦住了他,自己端起脸盆,走到地坝,没有泼出去,而是走到菜园子前,在一棵南瓜窝前淋了淋,又在另一棵前淋了淋,一连浇了五棵。她见大家看着她,道:“俺家乡也曾经缺水,俺爸爸说过,金鸡寨的水金贵,洗脸的水俺爹也是要浇菜的,一滴不能浪费。俺们这次来,水都带足了的。就怕搅扰金鸡寨的乡亲。”
几个人在从“考斯特”上卸水,15斤一桶的方塑料桶,车的后部都装满了。
“这又何必呢,你是贵客,从老远来,金鸡寨再穷,水要不让你们用,那太丢人了。”魏家大伯道,面带愧色。大家都觉得脸上无光。
王沂蒙没有觉察,道:“大爷,俺爷爷一直说要来看你,他也是与你年龄相仿,可身子骨没你这么硬朗了,肋骨让小鬼子打断两匹,解放战争,支援打黄伯韬的部队,腿又断了,走不动了。他一直在叨念,要来谢你。”
“谢我做么子?”
“俺爹来,每次都住你这儿。俺爹走后,你常去坟上扫墓,两年的清明、七月七的烧纸、正月间的上香,都是你在代我们王家做,这还不该谢呀。”
“能够与你爹为我们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做事比吗?比不得的。你爹是大好人呀,生意做得那么大,跑到我们山沟沟来,少时一个月,多时半年,成天顶着日头在山沟沟里转,有时和我们一起做阳春。粗茶淡饭,住木板楼,我们县上的有些土家干部都吃不来、住不下的,他吃、住得尚好,难得的好人哩。晚上,他就和我谈你们家乡,讲抗日的故事,一件一件……让我这没出过门的老汉,也晓得那是一片浸泡着好汉们的鲜血的土地呀。难怪,沂蒙山出英雄好汉哩。出你爷爷、爹爹这样的……什么,叫什么……铁血男儿哩……”说到激动处,魏家老伯流泪了。“他走了,我常常去坟上坐坐,每次去都好像能听到他在地下讲沂蒙山的故事……是我们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对不起你爹,对不起沂蒙山人的一片心呀……”
王沂蒙跟着流泪。
外面,从“考斯特”上卸下两棵小树,半人高,叫不上名,还有一大筐土。
“沂蒙,你还带来树,还有土……”魏捷不明白。
“这是俺家门口的酸枣树,俺沂蒙山最多的就是枣树,山东大枣出名,这土也是俺院里的……俺有用的。是俺爷爷叫捎来的。”
抽空子,魏捷把方舟介绍给王沂蒙,王沂蒙只点点头,冷冷的。丢下一句:“俺是赶来清明给父亲上坟的,不是来见官的。”看也不看方舟。
“细妹子,这是位好官呀。”魏家老伯过意不去,忙解释,“他是为金鸡水库来的呀。”
王沂蒙多看了方舟一眼,仍不与他谈话。
午饭一小时前王沂蒙一行就在清溪镇上吃了。魏捷安排王沂蒙随行的八九个人分别在寨子里几户人家住下。年轻人、壮汉子外出打工了,吊脚楼房间空的多,好安排,王沂蒙就住魏捷家,住她爸爸曾经住过的屋子。
她上楼去看,抚摸爹睡过的床,坐过的竹椅子、竹桌子。一切都是那么简陋。
“我没想到,资产好几个亿的董事长俺爹会在这楼阁上住下来,一住半年,怎么住得下来?我算是悟出了一点点道理,沂蒙山精神和三峡移民精神有某种程度的相通……”
她用手机拨长途:“爷爷,俺是沂蒙呀,刚到,俺正在爹住过的屋里,俺今晚就住这儿,睡俺爹睡过的床。俺爹留下的床、桌子、椅子,好像爹才走,椅子背还有温度……”
王沂蒙是女承父业,担任王氏集团的董事长、总经理。两年前还在美国留学,是父亲的突然离去把她招回来,推上这个位置的。两年的历练使她迅速成熟了。沂蒙山以前缺水,她爹让她学了电力工程,到美国攻读的也是核能发电,博士,最前沿的科学知识与沂蒙山区的传统文化把她锤炼得既现代又传统。
她穿戴极讲究,这一点不像她爹。一双高筒皮靴,咖啡色的,一件大红的风衣,这件红色的外衣让人联想起沂蒙山的“红嫂”。
她抚摸窗棂,踩着楼板,听魏捷讲土家人吊脚楼的特点,不停地点头,道:“保持这种古建筑的特点是对的,不过太陈旧了。这怕有五六十年了,这样的旧房在俺们老家已经找不到了,即使有一两栋,也是文物了。三峡人生活得苦呀。俺爷爷交代了件事,说是俺爹活着时说过,要帮俺魏大爷修一栋吊脚楼,由你们设计,钱全部由俺们出。这次,钱我都带来了,五万元。”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递给大爷。“不够再补。”
魏大爷不收,一双手藏在身后,像那不是钱,是才出窝的红砖,烫手。
“大爷这钱值。俺爹几年的饭钱,两年的守墓,这钱值。”
“这钱我真的不能收。在金鸡寨比我穷的多的是,有的还没有房,我好歹还有几片瓦,我儿子还是书记,有工资……”
“大爷,你莫哄我,魏捷不是书记了,他跟俺爹一样的,遭了难。你说寨子里还有住不起房的?带俺去看看。”
魏捷赶忙挡驾:“下午安排好了,我这儿有几个景点,叫四公公殿,远近闻名,你就当休息一下。”
王沂蒙柳眉倒竖,杏目瞪圆,不满地说:“俺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俺要看大坝,去寻一寻俺爹留下的足迹。”
“你爹也去四公公殿,去休息,去品茶。”陈学军道。
“真的?”
“我陪他去过两次。”
“那去四公公殿吧。”
王沂蒙去四公公殿,换了一身轻装、一身雪白的阿迪达斯的运动衣裤,一双运动鞋,长发披着,显得很是潇洒。这一身打扮正好登山。四公公殿在山顶,要走半个时辰。一条石板路扭扭曲曲地铺在树林、白云之间。
山顶是一片青冈林和绿竹间杂的平地,绿竹后透出寺庙的绿墙红瓦。远远的,山门后就传出一片朗读声。
因事先派了人去通报,方舟、王沂蒙才走出竹林,四公公殿住持弘志长老已在山门前迎候了。弘志长老瘦骨嶙峋,白须髯髯,仙风道骨。披一身黄袈裟,更是神采奕奕。当把王沂蒙介绍给他时,他瞟了一眼王沂蒙,道:“你终于来了。有些东西我要交给你。先参观吧。”
四公公殿与一般寺庙没有什么区别,前面是大雄宝殿,重塑的泥菩萨,后面一间间的禅房,居士们住的房间,进山门庭院里有一圆形水池,水池里有青蛙在鼓噪,两个花坛上是两株垂丝海棠,大殿后面的甬道也是一笼笼的斑竹、梅树。唯一的区别就是大殿的左边还有个圆门,进去后还有一个大殿,这就是四公公殿。四公公殿正在大修,脚手架从地上搭上屋檐,一些工匠在盖瓦、抹水泥。弘志长老说,四公公殿年久失修,四公公日晒雨淋,风化得厉害。这次是县里出了部分钱,大部分是四十八寨的施主捐的钱来修的。
走进里面,四个香案后便是四尊石头像,就是四位公公。每座一人高,果然风化得厉害,有两座还看得清五官、胡子,有两座已模糊不清,耳朵没了,鼻子也没了,胡子也没了,头部只剩下一个圆石头。石头一层层地分裂开,还要掉的。
“再不找个遮风避雨的,头就没有了。”弘志长老说。
“以后不要让四公公过案了,怪可怜的。”方舟说。“过案抬着四乡走,还不损坏?”
“几块石头,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沂蒙道。
“你没听你父亲讲过‘四公公过案’的故事?”弘志长老问。沂蒙摆摆头。
弘志长老把四公公的故事讲了一遍。
“原来四公公是战胜旱魃的象征。我明白了,俺爹为何要上这儿来。”王沂蒙掏出钱,买了香烛,恭恭敬敬地点燃,然后跪拜。
四公公殿是背靠一堵岩石修的,也就是说,三面有墙,背后是岩石。岩石上有一眼泉水,依弘志长老的说法,这泉水是四公公显灵,长年不断的。泉眼下有一口整石凿成的缸子,终年泉水叮咚。凡敬香的善男信女,都要饮一瓢圣水,这水灵,哪儿痛治哪儿。
“我小腿、脚胫痛。”沂蒙是穿皮鞋走痛了。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沂蒙拾起竹筒做成的水瓢,舀了一瓢,一饮而尽。
“大家都来喝喝,好甜。”
石壁上爬满青苔、茅草,从石缝中流出的水麻绳一样细。
“这水打春就越来越小了,往年有筷子那么粗。”弘志长老在担忧。
“为何如此?”
“入冬少雨,开春只下了几指雨,老僧夜观天象,发现北斗七星,金牛星发亮……”弘志长老发现县委书记在场,就不说了。
这证实了良子爷爷说的,弘志长老说今年要大旱的说法。
“要是水库建好了,这……多少寨?四十八寨的乡亲也不靠天吃饭,唉……”王沂蒙在叹息。
离开四公公殿,来到大殿,三个披袈裟的和尚领着七八个居士在诵经,跪成两排,念念有词,木鱼在敲,磬在敲,香烟缭绕,好不热闹。居士有男有女。最引人注目的是,大殿外的廊下还跪了几十个人,从装束上来看是农民,有老人,有妇女,他们似乎比和尚们还虔诚,伏在地上,头贴着地,一动不动。
魏捷突然冲到前面来,大声道:“散了,散了,快点……”
弘志长老面色平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违……”
王沂蒙拦住魏捷,道:“咋的?咋的啦――”
陈学军道:“这是做法事。”
弘志长老说:“驱旱魃,要做三天,这是第二天了……”
王沂蒙柳眉倒竖,对着魏捷道:“你有本事就把水库修起来,那才叫驱旱魃哩!”
魏捷一下子软了,被击中了软肋。
“魏叔叔,原谅我的粗鲁……”
方舟出来打圆场,道:“他们做他们的,弘志长老,你不是说有啥要给沂蒙看吗?”
弘志长老抬眼看看方舟,明白他的用意,道:“各位施主随我来……”
穿过圆门内的庭院,中间是花园,两边是禅房,又穿过方丈住的小园,来到后院,一片开阔的花园。
“你们看,那是什么?沂蒙姑娘,你看……”
顺着弘志长老的手看去,空地一排排竹子桩头,半人高,桩头用细竹竿连着,像一道道竹篱笆。竹篱笆上爬满藤蔓,绿叶婆娑。沂蒙跑拢去看,道:
“这是葡萄。是酿酒葡萄。俺们家乡昌潍平原就有。烟台、青岛的葡萄酒就是用它们做的。”
“姑娘好眼力。这是你父亲试种的。他从山东搬来苗子,在这儿试种,只是栽下一年就走了。老僧舍不得,留下来,看着它们就像看着你父亲。只是年年浇水,不会种植,结不了葡萄。”
原来,王喜来来四公公殿还有个目的,想在这儿试种酿酒葡萄,好发库区的种植业呢。
“他瞒着我和陈学军,种葡萄我们一点不知道。他只是说,水库修好了,灌渠修好了,下游可以种葡萄。种经济作物比种粮食划算。四十八寨是酒乡,历来有酿酒的经验,可以酿葡萄酒。又说了葡萄酒是昌潍平原的支柱产业。这些都是平时随便吹一吹、聊天谈到的,没想到他偷着在干哩。喜来呀,你真是有心人呢。”魏捷感叹道。
方舟去看葡萄叶子,叶子飞长,藤也粗,三年了,有手指头粗,就是不长葡萄。是方丈不会种植,还是只把它当成观赏植物来养,还是这儿的土壤、气候、阳光、空气温度,不适应东山半岛的植物生长?毕竟还有个橘生淮南、橘生淮北的区别呀。可王喜来为三峡人的发展,确有一片赤诚之心呀。
王沂蒙抚摸着这有生命的葡萄株子,仿佛看见父亲的身影在晃动,竟迷呆了――这毕竟是父亲生命的延续呀。是弘志长老把她唤回现实中。
弘志长老叫小沙弥捧来一个白布包。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现在交还给你。”
沂蒙双手接过白布包,颤抖地打开来,其实是白布包着的一本书,书还不怎么旧。书名《酿酒葡萄栽培技术》。看来这是沂蒙的父亲栽培时的指导书籍。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钢笔字:赠王喜来先生,落款是李树森。李树森是此书的作者。原来是种葡萄的专家李树森送给王喜来的。
“你们知道俺此刻最想的是什么?”
大家不说话。
“俺最急切想看到的,仍是俺爹生命的延续,那就是金鸡水库的大坝。”沂蒙的眼里盈满泪水。
方舟和魏捷、陈学军看看,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方舟道:
“那就去大坝吧。”
王沂蒙是学电力工程的,对水利有些陌生,可同行中似乎有懂水利的,马上与魏捷、陈学军交谈起来,在地上指指划划。王沂蒙听得很认真,道:“真要是建成了,俺家的一千万也值得。俺爹有眼力。”
这么一说方舟他们放心了,沂蒙不会哭闹了。可马上又不踏实了。对面山上传来了“呜呜”的声响,是四婶在哭喊,让方舟感到发麻、发怵。
这是啥声音?王沂蒙终于觉察到了。她四下张望。
唤羊子……魏捷哄骗道。
“怎么像哭的声音,好凄凉。”王沂蒙相信了。“俺们家乡放羊可不是这样叫唤的,好听着哩。是这样的……”她手捂着嘴,“哦――咩――好听吧?”
大家笑了。王沂蒙真的纯朴得像泥土。
王沂蒙对发电是内行。她认真地听着讲解,听着听着气愤地打断道:“蓄水高度下降这么多,发电当然要减少一半,那还赚啥钱?四十八寨,这么大的七姊妹山,蓄水面积会不够?明明是有人贪污了工程款!俺爹就是让他们气死的。俺爹倒在哪儿?”
真是甩都甩不脱哩。魏捷只好指到六年前王喜来倒下的具体位置。王沂蒙面对那堆石子低着头,沉默了好久。然后抬起头来,对方舟说:“贪官污吏太多,影响着云丰县的投资环境哩。俺爹倒下了,还有人被宰得活活气走了,对口支援,人家再有好心,好愿望,也不敢来呀。那你三峡怎么发展?永远不要想!”
方舟点点头。
一群人从大坝走来,是农民,男女都有,多半是老人、妇女,很快把大家围住。为首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妇女,一身衣裤都是破的,头发上沾着草屑,脚上的一双帆布胶鞋,大脚指拇都露在外面。
“四婶,四婶,这是做么子?”魏捷走上前去,拦住人群。“我们在工作哩。”
“魏子,我晓得你们在工作。公家人来得多,我们才来找你们。只要你们答应帮我们解决,我们就走,让你们工作。”
山坡上没有了哭叫声,这是方舟在这一瞬间的感觉。看着这一张张痛苦而憔悴的脸,方舟心痛,从那一双双没有光泽的目光里,看到的几乎是一片死寂。方舟走向前去。
“乡亲们,我是云丰县的书记,叫方舟,有么子事就给我说吧。能办到的,我一定办;不能办的,我一定给个答复。”
一群人一下子跪成一片。
四婶道:“我天天在这里守,天晴落雨都守,就盼着干部来,来了多少干部,为我们说话的却没等到,今天是第一个……”
方舟上去扶她:“起来说话。”
“不,你不答应我不起来。”四婶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塑料口袋,里面是一张纸,皱巴巴的,她抚了抚,还是皱,双手举过头顶,道,“这是十七家移民的血书,要求县里给我们赔偿款的,要求还土地的,要求还房款的,都有……”
方舟接过来,这不是纸,是一张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地盖着一个个血染的手印。他不了解这十七户移民的具体情况,但大体上听魏捷讲过。
方舟道:“四婶,你带个头,起来,你老人家老这么跪着,我不敢当呀,我心里不好受呀。”
他去搀扶,四婶才起来。那十六户代表也跟着起来。
“我们就在这儿开个会,听取大家的意见、要求,每家派个代表。我不了解各户的具体情况,可我相信,我们一定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在这里,我向乡亲们说一声:让你们受苦了。”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等他抬起身来时,早已泪流满面。
魏捷道:“乡亲们,这事不是方书记做下的,他才来两个月哩。”
“魏捷,话不能这么说,共产党是不推责任的。”方舟不让魏捷说下去。“我是县委书记,我负主要责任。水库问题,水库遗留问题,我负责到底。移民工作政策性很强,只要是政策范围内的事,我尽量办到。好吧,现在开会……”他突然发现王沂蒙被晾在一边了,抱歉地道:
“家丑不可外扬,让你见笑了。”
“俺不是外人,俺爹都倒在这儿了。”
“对,你不是外人。这半天你看到了,金鸡寨人没把你当外人。”“既不把俺当外人,那俺提个请求,魏伯伯、陈叔叔和俺爹是一同受水库牵连的,你来了,应该给他们平反,恢复工作。这算俺求你们啦,行吗?”
方舟不说话。干部问题较为敏感,不好随便许愿的,何况当着这么多群众。
“俺爹走了,再难过也是这么回事了,魏伯伯、陈叔叔还要工作,还要在世上活人,陈叔叔连家都没了,弄成这个样子,俺看着心里像刀子在绞;俺一下车,看见同俺爹一道工作的两位伯伯,俺就想落泪。这样吧,你要是过问此事有困难,俺让两位伯伯到临沂,去俺老王家的公司去工作,是人才都用得上的。”
我们不去。
山东的大葱煎饼、小米粥养人。俺公司做工程,在沂蒙山办水利,办现代农业,有你们的用武之地。
“这样吧,王沂蒙同志,魏捷、陈学军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在我这一届党委,我们决不冤枉一个好同志。”
王沂蒙满意地点点头。
王沂蒙一行在陈学军的带领下去了灌区。
方舟、魏捷带着四婶他们坐在坝边的竹子阴凉处,方舟掏出本子来记着。四婶打头,说着自己家的事。征用了土地,没给一分钱补偿,弄得来自己生活无着落,四处讨吃……方舟凭经验,相信四婶说的都是事实。我们的农民真可怜呀……一边记着,方舟的捏笔的手渐渐开始抖动。
从坡头走下来一个人,边走边喊:“方书记……县委方书记……”
正是昨晚方舟遇到铁门内那人,?长子,恶狠狠的,守着条狼狗。
看着他走来,大家都不开腔了。
?长子对直走到方舟面前,道:“我叫谢长生,金鸡寨的支书,武县长到了,刚到,林晨芳主任也到了,在我家哩。武县长腿脚不好,麻烦你走一趟。魏书记也去。”
后面又下来一人,是林晨芳。他们怎么来啦?
“老方,这儿没有信号,手机打不通。”
林晨芳不是娇气女子,山路不好走,也不叫苦,只是走得费力,脸红扑扑的。走热了,绛红的毛衣脱下,只穿一件碎花衬衫。
“县里出了什么事?”方舟问。武岳来,林晨芳来,让他忐忑不安。
“啥事都没有。我们是来看王沂蒙的。明天不是清明吗?”林晨芳四下张望,“王家小姐呢?”
“到下面灌区去了。武县长有急事找我?”
“不清楚。他老寒腿发了,一路是捂着膝盖上来的。你去吧。我是来叫你和魏捷的。”
“这儿正在开会,组织收集意见,很认真的事呢。”
魏捷道:“我留在这儿。”
“魏捷,你还是去,武县长找你。”方舟站起身来,对大家道,“诸位乡亲,我有点事,县里的工作,会晚上再开吧。你们把要求想好了,晚上说出来,我们会一字不漏地记下来的。四婶,明天我还在金鸡寨,你有事还可以找我。”
随后打头走了,魏捷、林晨芳也跟在后面。后面的寒枫扫了大家一眼,也跟着走了。追上方舟,道:“你们慢慢走,山路不好走,莫走急了。我先回去报信,说你们随后就到,免得武县长等急了。”弹弓一样,一闪一闪先跑了。
太阳渐渐偏西了,方舟还没有到寒枫的家,可把寒枫的右客急死了;她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家里、大门口急得团团直转,忙着四处张罗。大狼狗拴在铁门上,像晓得主人家出事了,便一声不吭。
武岳嘴里衔着烟卷,抄着双手,若有所思,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这酒厂左边是做酒的糟坊,一股浓浓的酒糟气弥漫着整个院子。院子里是一排大酒缸,半埋在地下。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农用汽车,几个工人正在往上面装酒。右边是办公室、工人住的房子,还有一栋两层楼房,那是寒枫的住家。楼房是砖混结构的,贴有彩色瓷砖。这样的房子在土家寨子里有些刺眼。
寒枫一弹一弹,飞快地跑回来,对右客吼:“死人,快把狗拴到后面去!”然后对武岳道,“来了,后面跟着的。”飞快闪进屋,一手提茶壶,一手拿四只茶杯,走出厨房,追上武岳道,“太阳快落坡了,山里寒气重,你的腿又要受不了的。”
武岳真感到腿有些痛了,但又不愿意马上听寒枫的,固执地立着。
“方书记在看大坝?”
“和四婶等十几户移民在开座谈会哩,都是那些爱告状的。”
武岳的脸像枯霜打的一样,冷冰冰地看也没看寒枫一眼。扔去烟头,走进屋子,在桌旁坐下,很不满意地问道:“昨晚就打了电话,你怎么不通知方舟,让他们开那样的会?”接着一拍桌子。
寒枫提着茶壶,拿着茶杯,跟着武岳P股后,蹑手蹑脚走进屋。一见武岳的脸色,立即倒退几步,好似一株死透心的慈竹子,落尽枝干,只剩下半截枯桩,斜斜地倚在门上,听候训示。也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武岳讲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武岳待干部严厉是出了名的,一般干部都怕他,能不见他就不见他,对直撞见,只要武岳旁边有人,能躲就躲。当武岳的手拍在桌子上时,发出“啪”的声响,才把寒枫惊醒,喃喃回道:“他们接到王沂蒙,就直去四公公殿了,后来又去了大坝,来不及通知……”
“他们去四公公殿了?他们去那儿干么子?”
寒枫不知道,不敢轻易开口。
“对了,昨晚叫你准备一顿饭,也忘了?”
“哪敢哩。清早就派工人下到清溪河捉鱼。一大盆鲫壳,鲜活着哩。又派人去清溪镇买来五斤兔肉、五斤猪肉,我又把自家喂的一只母鸡一只公鸡宰了,母鸡炖白果,公鸡炒辣子鸡丁……酒是自家酿的,最好的酒……”
武岳对这样的安排倒还满意,没有说什么了。
寒枫见武岳脸上的血色,渐渐从灰暗中露出点淡红色的光彩,知他情绪已好转,便大着胆子,把四个茶杯放在桌上,举起茶壶斟满一杯茶,恭恭敬敬,双手捧给武岳。
武岳接过茶杯,暖一暖嗓子,又问道:“这酒作坊生意好吧……”
“快做不走了。”
“怎么?”
“四十八寨大旱,歉收,收不到高粱、苞谷。咱清溪镇的酒好,一靠清溪河的水好,二靠四十八寨产的高粱、苞谷品种好,烤的酒就是香。从外地买来的高粱、苞谷烤出的酒味道就差一大截,这一点假不得。”
武岳拍拍桌子,提高嗓门:“水库修好哪有这事,一群败家子,害人又害己……”他还要继续训斥,听见方舟在院子里叫他,才不说话了。
“武县长――武县长,武岳同志……”方舟在院里喊。
武岳慌忙站起来,走出门来,热情地握住方舟的手,亲切地在方舟脊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笑道:“我还说你失踪了呢,到底把你找回来了。真要失踪了,我无法向林晨芳交代。”
“老寒腿又犯了?让我看看。”方舟勾下身子要去挽武岳的裤腿,让武岳挡住了。
“昨晚让高胜利贴了膏药,不然,真还走不上来哩。”
“其实,可以不来的,隔两天我就回县城了。”
“你在下面一转一个星期,我老坐机关,两眼一摸黑,啥都不了解,不成官僚主义了吗?”
方舟擦干脸上的汗水,诚恳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些事要请教请教你。”
“快别这么说。我本没有打算来,昨天晚上接到电话,听说王沂蒙要来扫墓,又听说你在这儿,我考虑再三,关于金鸡水库的事情,应立即处理。这是对那些在移民工作中不按政策法规办事、有意捣乱的人,对损坏对口支援工作,有碍于云丰县发展的人,迎头打击,不能拖延。”
方舟道:“我也正是要同你商量这件事。这两个多月的调查,我觉得,在移民工作中,在我们县,急需进行一次政策法规学习,结合前一段的移民工作,梳理一下,哪些是执行对了,哪些还有偏差,是偏差要纠正,是错误就要理直气壮地改,不要遮遮掩掩。基层干部都有怨气,以后的工作无法开展呀。”
武岳道:“你的看法完全正确,跟我想的完全一致。自移民工作开展以来,由于党中央、国务院、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随着党的政策和移民法规的贯彻,移民工作都有飞跃的发展。库区干部,群众政治觉悟都大大地提高,才有百万大移民的创举。百万人的搬迁,没死一个人,这在世界移民史上也是史无前例的,可以引为自豪的。这也是云丰县的基本情况。总的来说是好的,是一天天向上的。但是,在个别干部和落后的群众中,某些坏思想、坏风气还没有彻底改变过来,这值得我们警惕,引起重视。”
方舟道:“对全县情况,我还说不上了解。根据清溪镇及几个寨子的情况,我觉得有这么几个方面是比较突出的:一些工作突出的干部受到打击,一些损害群众利益的事得不到落实,一些村寨的基本党组织工作无力,村委会涣散。”
武岳连连点头道:“前一段忙移民搬迁,乡镇党委、政府是得力的,基层两委会的工作也是得力的,成绩是摆在那儿的。就好比跑马拉松,一鼓气,一咬牙,跑完全程了,一点力气没有了,倒在绿茵场上,再也不想动弹。因此,有些干部骄气滋长,斗志衰退,夸大困难,向上伸手,不闻不问,脱离群众,这也是目前某些干部的精神状态,对我们前段移民工作成绩的巩固危害极大,行百里则半九十,功亏一篑哩。造成的结果是让我们基层干部群众迷失方向,在困难面前发生动摇,最坏的效果是对建三峡大坝、对移民工作的成绩产生怀疑。”
方舟道:“还有某些村寨,党的方针政策都得不到贯彻。如在雀儿寨,牛不抓农业,不抓后期移民扶持工作;在金鸡寨,移民遗留的问题长期得不到落实。”
武岳道:“应该说,在全县其他的移民乡镇,这样的问题也有,估计雀儿寨、金鸡寨问题多一些,矛盾突出一些。根据我们的了解,多半是工作不得力,有私心的干部掌了权,甚至是一些坏人、不法分子在背后捣鬼!黑牛就是一个。他来找过我,对他的下台抱屈,我狠狠地批评了他。又比如,金鸡寨的寒枫,自己忙着办糟坊,移民工作存在这么多问题都不管。”
方舟道:“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
武岳:“正因为情况复杂,我才决定来金鸡寨,表明政府对金鸡水库遗留问题的决心,让坏人得到处理,让受冤屈的干部得到昭雪,让受损失的移民得到补偿。总之一句话,如果正不压邪,正义得不到伸张,必将造成全县干部群众思想混乱,影响我们移民后期扶持工作,影响云丰县的发展。因此,我还是亲自来一趟。”说着,扭过身向魏捷说,“你和陈学军的问题已经很清楚了,该解决了。晨芳同志,对口支援工作我们是该好好总结经验、教训呀。”
武岳紧紧握住魏捷的手,询问他这两年的情况,又对陈学军的家庭破裂表示惋惜,道:“虽说是母亲打孩子,下手要慎而又慎呀,打了孩子,把孩子的家都打碎了,唉,我对不起学军同志……”
方舟、魏捷、林晨芳有些感动了。
方舟坦率地说道:“金鸡水库反映出来的问题很复杂,头绪没有搞清楚,你是老领导,能带病来金鸡寨处理,令我感动,同时我们也是求之不得。”
武岳摆摆手,道:“惭愧,工作没做好,给县委添麻烦了。方书记,还有魏捷、晨芳同志,我们共同来研究一下,这个群众大会怎么个开法?”
魏捷道:“刚才方书记已把他了解的情况说了,清溪镇的情况,雀儿寨、金鸡寨的情况你也清楚了。你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还有啥好研究的。”
武岳道:“我来了,也不能一人包办代替,还是大家共同来处理。”魏捷心直口快地说道:“要按我的意思来办,首先要解决移民遗留问题。这对安定民心、稳定大局是至关重要的。”
林晨芳说:“金鸡水库的下马问题复杂、牵涉面广,一时半时说不清。但一定要向群众表明县里的态度,要追查到底,严肃处理。”
武岳点点头,转向方舟道:“你的意见呢?”
方舟道:“还没有把情况搞清楚,不要把问题谈得太细,不要在会上乱处理人,因为这里边非常复杂,不能轻率从事,不然,只会更增加工作上不必要的麻烦,也是对群众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
武岳点点头:“是的,不能按下葫芦冒起瓢。对任何事情的处理,都必须以事实为依据。”
武岳叫来寒枫:“马上通知全寨老百姓,一小时后召开村民大会,告诉他们县里一把手都要到场讲话。”
寒枫跑走了。
方舟道:“一个小时到得齐?”
武岳道:“到得齐的,书记县长来讲移民问题,哪个不想来听?根据方书记刚才谈的情况,我考虑了一下:我想首先我们自己应作检讨,公开向群众检讨。金鸡寨,生产落后,旱灾频发,移民不稳,人心不安,社会秩序混乱,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源,不在群众,应该说是在我们身上。第一,我们没有忠实地执行党的政策。党中央、市委一再教导我们,移民工作是关系到国家稳定、百姓富裕的大事,要我们高度重视。可我们是一哄而上,大兵团作战,满足于移民搬得出,没有注意安得稳。这是一件过细、过于复杂的事,结果是移民顾全大局,作了奉献,我们关心移民的疾苦不够,关心他们搬迁后的生产、生活不够,甚至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不按移民政策办事。主要原因之一是我们没有认真贯彻执行党的方针,移民法规,制造了库区的经济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今天,我在这里讲,并不是责备县里、乡镇工作的普通干部,而是责备主要领导同志,首先是我。由于我忙于事务,像个学前班老师,前排细娃多动,我要去吼,后排细娃尿了裤子,又要去换裤子,裤子没换好,又有细娃告状,别人抢了她的文具盒,穷于应付呀……成了事务主义者了,对党的方针政策,领会得不深不透,思想跟不上形势的发展,眼光短浅,缺乏远见,站得不高,看得就不远,结果必然要出偏差。我想,今天我是应该向群众公开检讨的。”
林晨芳吃惊地说道:“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你来检讨,这不是……”
武岳摆摆手,继续道:“第二点,这两年,对某些事情的处理,立场不明,血死的,我要是多过问一点水库的事,多关心一下王喜来,他的心理负担也没有这么大。这是我今天一定要赶来见见王沂蒙的原因,我要当面向她道歉。水库搁浅了,对四十八寨的移民稳定、后期发展影响多大呀,对全县的对口支援工作影响多大呀,对全县的经济发展影响多大呀……”是非不清,打击好人,支持坏人,以致正气不能抬头,助长邪气上升。尤其是金鸡水库的建设问题上,伤害了王喜来同志、魏捷同志、陈学军同志,特别是王喜来同志的死,我是要负责的。他是为金鸡水库操心而突发脑溢方舟听了,心里很高兴。他到任两个月,发现移民工作存在好多问题,好多人谈问题都牵涉到武岳,说他不重视移民工作,打击好人,包庇坏人,正想找武岳谈谈,建议他要当心坏人的阴谋,要与一些人划清界限。一听武岳主动地检讨,而且立场很鲜明,义正词严,倒觉得反映情况的人对武岳太不了解了。因此,他很想讲几句话,在大家面前,澄清对武岳的误解。他未及开口,林晨芳抢先说道:“对口支援,对库区干部来说,是份陌生的工作,既是国家行为,又是市场经济;而且还像是当今社会中的男女恋爱要讲感情,两相情愿;也要讲条件,给予是有条件的,互惠互利,极为复杂。失误、犯错误也难免,不可求全责备。”
魏捷道:“我们都是党的细娃,党骂我们几声,拍一巴掌,过了,我们就算了,不计较了。武县长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可惜学军不在场,他若在,也会这样的。我现在工作得很愉快,还在干移民工作,学军干那个砖瓦厂厂长,干下来身子上肉见长,挺愉快的,不给县委添麻烦了。”
武岳道:“魏捷,话分两头。你们受到不公平待遇还能正确对待,对党没有怨气,这是你们的高风亮节。另一方面,党的政策是有错必纠,不冤枉一个好同志。哪里只有丫头的不是,没有小姐的不是呀。移民工作、对口支援,成绩是主要的,但也不能只讲过五关,不讲走麦城呀。”
方舟从这段话中,进一步了解:在建设金鸡水库及处理魏捷等人的一系列事情时,武岳确有情况不明的地方。今天他从如何领会、贯彻党的方针、政策的高度来剖析问题、剖析自己,不担忧牵涉自己,勇敢地站出来承担责任,为下面的干部担担子,不考虑个人得失,党性很强,看来别人对他的议论是不公正的。便站起来说:“武县长的态度是正确的。应该说这些错误,武岳同志是没有直接责任的……”
魏捷和林晨芳两人,没等方舟把话说完,就异口同声地表示态度道:“应该我们几个人检讨。”
林晨芳说:“对口支援是我在管,即使说我管的时间不长,但对口支援作一直没搞出成绩来,问题确实不少,我推得脱干系?”
魏捷说:“金鸡水库在我的辖区,上金鸡水库我是始作俑者,没有搞好我有责任。我虽然是提出过反对意见,可那也是会议上提提,写写意见往上递,没有更有力的动作了。如果我态度再坚决一些,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使政府和企业家在政治上、经济上都蒙受损失,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武岳摆摆手道:“今天不是谈你们的事,是我如何来挽回党的影响。”
魏捷道:“漏洞是我们大家搞出来的,怎么能要你来帮我们补篱笆呢?”
武岳道:“你们越是要来抢着补篱笆,我越是不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啊!”
此刻方舟完全是小学生的身份,坐在那里洗耳恭听。他感到,武岳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对别人的错误,既有原则性的批评,但又不伤害别人的感情,这套工作方法,很值得自己学习。特别是武岳的讲话态度和蔼、谦虚谨慎,对下级关怀热爱,平易近人,这种作风,更令人肃然起敬。于是,他道:“群众不是要我们每个人都去检讨,他们需要知道的,是我们对金鸡水库的事如何处理,武县长代表我们检讨,更能显示出我们党的原则性,提高党的威性。大家也不要争了。”
武岳道:“大家要是都没有意见,就按我们今天共同研究的精神去开会。”看见寒枫已在门口伸头几次了,问道:“寒枫,人到齐了没有?”
寒枫这才站出来道:“已到得差不多了。”
武岳又问方舟道:“我们出去开会好不好呢?”
方舟站起来看了看大家,说道:“武岳同志今天的工作态度,工作作风,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今后我们都要这样做工作。”
武岳拉着方舟的手,悄悄地说道:“今天这个戏,只好我们两人唱了。你主持,我检讨……”边说边出门去。
寒枫跟在后面,武岳有意落后几步,小声说:“你不开会了,把饭菜弄好,开完会就吃饭,我想大家都饿了。”
寒枫点点头。赶忙进了厨房。
武岳的吩咐是对的。村民大会在酒厂的坝子里开,用不着寒枫招呼。晚餐的饭菜,可要寒枫好生侍弄。
糟坊有工厂,有食堂。做菜的大师傅也是农民,那哪叫什么大师傅,只会大萝卜烩肉,大白菜烩肉,撒一把盐就行,猪潲一般。最好的菜也是蒜苗炒回锅肉,黄豆烧肥肉坨坨什么的。家里来个什么客,都是寒枫上灶。寒枫对掌厨这门艺术,虽不是专家,却能做出十分可口的饭菜。
今晚要招待县里的党政领导,还有山东来的董事长,别看那只是位小姐,人家管着好大的产业,还是留美的博士,这可不是好招待的。寒枫脱去外套,只穿一件雪白的衬衫,挽上袖子,系好围腰,右客只能给他打下手。汤是上午就开始炖的,现在已了。要做的是红烧兔肉,炒辣子鸡丁,炒回锅肉、炒鱼香肉丝、打鲜鲫鱼汤。
“好好,你去剥葱,我来切肉,去,拿几个辣椒,多抓一把,有没有生姜?”
右客跑出去,拿来辣椒和生姜,刚刚坐到灶孔前,往灶里塞进一把柴,寒枫又喊道:“蒜呢,鱼香肉丝少不了蒜哩!快剥……”右客又去剥葱拔蒜,屋里屋外地跑,忙得上气不接下气。
寒枫边切肉,还没忘了问:“开会的人多吗?”
“一坝子哩。”
“这么多呀。”寒枫心凉,手上功夫也不麻利了。他怕会上扯到自己的事。
右客没想到这一点,补充说:“今天的会和往常完全是两个样子,往常开社员大会,会场上好似鸭子淘塘一般,呱呱呱!只听台下嚷,听不到台上你的讲话,会还没完,人已黄花鱼一样,溜边了。今天不同,坝子里鸦雀无声,开了一个时辰,也没有一个人溜边,竖着耳朵听哩。”寒枫真想去听听,说了些么子那么吸引人,可武岳交办的事更重要,一定要把饭菜弄好。
忙得满头大汗,大碗小碟,五彩六色,荤荤素素,弄了一桌。就等鸡汤上席。等大家开始端酒杯,就打鲜鱼汤。鱼汤要热,凉了有一股子腥味。
右客在喊:“寒枫,寒枫,快来……”寒枫跑出门。右客道,“人都走了……”
果然,坝子里没人了,群众散了,干部也没了,走在最后的是武岳。寒枫顾不上双手的油腻,上去扯武岳的衣襟,道:“你们还去哪儿?”
“魏老伯家。”武岳眉毛一皱。
“还在那儿开呀?”
吃饭。魏老伯杀羊子请王沂蒙。
“就在这儿吃呀。那羊子膻气重,有么子吃头……”
武岳未等寒枫把话说完,厉声训斥道:“人家是一片真心,你以为你这里大碗小碟,摆得满满一桌子,就有吃头呀?”甩开寒枫的手,气冲冲地走出大门。
右客追出来,问:“这一桌子菜怎么办?”
寒枫痴呆呆地看着一群人渐渐远去,懊恼地叹口长气,道:“喂猪!”这些话,武岳和方舟都没听见。他们并肩走着,武岳问道:“方书记,我刚才讲的话,有漏子没有?”
方舟道:“检讨得还比较深刻,态度也还是诚恳的,就是关于金鸡水库是怎么下马的,你少说了一句话。这件事情,我们一定要彻底追查清楚。”
武岳道:“对对,这件事,我们一定要追查清楚。”
远远就看见王沂蒙一行人站在魏家地坝里。走拢后,方舟把武岳、林晨芳介绍给王沂蒙。
武岳道:“我们云丰县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们老王家呀。”
王沂蒙道:“县长的讲话我路过时听到一大半,讲的真诚。有你们两位党政领导配合,金鸡水库还有希望。”
方舟道:“金鸡水库有益四十八寨的防洪防旱,还能发电,一定要上的。”
王沂蒙点点头:“众志成城。”
席桌就摆在地坝里,两桌;简单,萝卜烧羊肉两大盆,炖鸡汤两大碗。山东人善饮,女子也不例外。王沂蒙喝酒端大碗,自称“母夜叉孙二娘”。同行的男士中有自称“武二郎”的,可连饮十八碗过景阳冈。有人说,武县长姓武,武二郎的头衔该武岳。武岳想想也是,他在家排行第二,不是二郎么?便不推辞。其实,他高兴。这群众大会一开,心里踏实了。他颇为自己的领导艺术得意。
寒枫也算乖巧,抬了一坛泥封瓦罐酒过来,怕有30斤,说是家酿陈年老窖,尽管敞开肚皮喝。
喝高兴了,开始划拳,吆五喝六。
武岳高兴了,对王沂蒙说:“猜拳行令,历来是我国酒文化的重要内容,大抵言之,猜拳是大众化的娱乐,而行令是文人的雅事。不过也不尽然。‘猜拳’是书面语言,口头上习称‘划拳’。两种说法都有意思猜着重心理活动,而‘划’着眼于动作。‘划拳’还有另一雅称,叫‘拇战’,我以为最为形象生动,所以经常在‘拳友’中提倡。最近又听到‘手上芭蕾’的称呼,那就更将其艺术化了。这可能与一些人出手时讲究指法有关。我在梁实秋怀旧散文中看到‘拇战’一词。一查《现代汉语词典》,果然还有此词条,看来还并非梁氏的发明。梁秋实的散文提到一段佳话,沂蒙,是有关你们山东的。说抗战前夕,在青岛国立山东大学任教的梁实秋、闻一多、杨振声、赵太侔等八位知名学者经常于闲暇时聚饮,斟尽绍酒一坛,且每饮必辅以拇战,兴致极高,时人戏称为‘饮中八仙’。正好其中有一位女士,充当了‘何仙姑’。”
武岳说得条条是理,有出处,有学问,大家都停止划拳喝酒,聆听教诲,武岳也就来劲了(今下午力挽狂澜,他高兴),更是侃侃而谈。
“说起来简单易行,连儿童和文盲都能熟练掌握的游戏,竟会长盛不衰,成千上万的人乐此不疲,我曾对此大惑不解。后来自己参战多了,领略了其中的情趣,便慢慢悟出了其中的奥妙。不愿私藏于心,且让我一一道来,好不好?”
众人拍手,连声道“好”。
武岳索性站起来,走到两张桌子中间说:
“要学会拇战诚然容易,但精于此道亦难矣哉。这是因为,玩要猜测对方出的指数,又要提防自己被对方‘捉住’,还要心、眼、手、口并用,自己出指叫数、看对方指数、加指数定胜负以及决定暂停或继续,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同步进行,具有高度的综合性。如果说,这是一种很好的智力游戏,一点也不过分。此其一也。”
“拇战竞争性强。能满足常人皆有的好胜心理。而且其过程和结果往往出人意外,具有戏剧性。有时交锋开始一拳即定胜负,犹如一锤定音,赢家面有喜色,而输家则沮丧不堪。而有时连战十余回合仍未见分晓,甚至一连几次‘喜相逢’。每当出现这样的精彩局面,不但参战双方神采飞扬,旁观者也会齐声喝彩,连声叫好,而‘酒司令’则要提议加酒了。还有,由于初学者不懂诀窍,随意出指,无规律可寻,往往令老手头痛,难于应付,以致反而容易败北。这在‘拳坛’被称为‘正规军怕游击队’;近来又有人借用麻将术语,称之为‘黄棒手硬’。此其二也。”
其三,乃在于拇战场合愉快活泼的氛围。虽然拇战以个人比赛为基础,但实际上是一项集体游戏,一般至少也要四五个人参加才容易提起兴趣,所以有‘两人不划拳’之说。当拇战时,无论是参战还是观战,人人都十分投入。赢家得意洋洋,可以随意‘踏屑’对手而不必忌讳什么,而输家岂能服气,不免反唇相讥,甚至可以‘上诉’再来一次。这种相互戏谑若在平时,怕要因此而反目了,而拇战之时却会带来欢乐的气氛,引起阵阵哄笑。
“其四,乃在于拇战的‘公平’性。对此我在年轻时曾打油两句予以概括,每遇战事,即告知于拳友,没有不认同的,以至于小范围的流传开了。其词曰:‘拇战最公平,拳酒各输赢’。即是说,输了拳便赢了酒,反之,赢了拳便损失了酒,岂不十分公平?一者得到精神上的胜利,一者却得到物质上的实惠,真是两不相亏。”
众人见说得精彩,又很有道理,便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武岳说得得意了,在两张桌来回走动,像是演说。
方舟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武岳指手画脚,心想:“武县长今天怎么啦?平时他稳重,矜持,今天一反常态,变了个人似的。”
“以上只是对拇战盛行历久不衰的原因作了一番探究,而拇战的诸多情趣则只有身临其境,久历沙场,方能尽得其乐。当然,和任何事物一样,拇战也有其消极的一面,自不待言。窃以为拇战的副作用主要在于‘促饮’。酒者,已成为人类不可或缺之尤物,少饮有益,过量有害,已取得人们的共识。而拇战一起,往往为争强斗胜而难于收场,罚酒又非喝不可,这就容易饮酒过量,甚至致醉,不免伤身误事,于公于私,皆不利焉。其次,在公共场所,划拳捋袖,形象欠雅,夜深人静,若拇战仍酣,声震屋瓦,噪声扰人,均为其弊。因而我提出十六自诀,与拇战同好共戒之。诀曰:‘适可而止,不醉为度,择时择地,好而无瘾。未知诸君以为善否?’”
众人连连叫好,干杯。王沂蒙喝高兴了,道:“我也献个丑。我没县长的学问大……”
“此言差也。你是留美博士。”
“中国文化你是专家。我朗诵一首诗,我同学写的,诗人,且善饮。诗的题目《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这叫法好。‘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写得出这样的诗句的人必是酒仙无疑。”
“李太白一样的人物。”众人赞叹。
王沂蒙开始朗诵: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对于人与神皆具有魅力
怎么也难以拒绝诱惑
饮了醉醉了饮世代延续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既让你怕惧又让你沉迷
她像水一样纯净温柔
又像火使你的血液鼎沸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她是艺术灵感的催化剂
无论是文豪诗仙画圣
都甘愿做它恭顺的奴隶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让欢乐升温将痛苦麻醉
难以设想无酒的世界
那将是何等的平淡孤寂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竟也是罪恶灾难的缘起
忧世之士欲将其戒绝
滔滔的酒洪仍漫堤四溢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与人类有种奇特的关系
你无法对其衡量利弊
她永远与你亦友亦敌
王沂蒙的朗诵刚完,众人就举杯:“喝,酒是一种这样的液体……”
山东来的一位女同志,年龄比王沂蒙稍大,据陈学军说,是清华水利系毕业的。方舟问:“她还带了水利专家来?”那女的站起来道:
“金鸡寨是三峡地区贫困的山寨。俺听说了,为了招待俺,一位大伯把仅有的山羊杀了,另一位大伯宰了下蛋的母鸡,俺们听了特感动。俺沂蒙山有位红嫂,为支援革命,喂乳汁、熬鸡汤喂受伤的小战士。俺唱支《红嫂》插曲,表表俺们的心意。”
炉中火放红光
我为亲人熬鸡汤
添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
饮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
愿亲人早日养好伤
为人民求解放早上前方
……
这一下,更使酒席气氛达到高潮。
武岳高兴,多喝了几杯,仰天道:“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唯酒无量,不及乱。’”
魏捷道:“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他又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