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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良子爷爷在生气,今天要去上课,而他却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穿上走上中心校讲台。这几十年来,除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代课老师外,所干的事就是栽秧打谷。所谓耕读,就是耕,挣工分;读,那就读不上了,晚上回来守着火铺都无法读,因为太累,一躺在火铺前,人就像死狗一样。读只有在农闲时节,外面天寒地冻,火铺前温暖如春,捧着本古书看,火铺上的茶罐咕咕冒气,火边灰里煨着白瓷壶,里面装的是老白干,看累了,想喝酒、想品茶只伸伸手,那才惬意哩。耕田挖土割禾,要么子时装,粗布短衣而已。这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没有么子不好,今天才突然觉察到刺眼。中心校的老师大多是民办的,而且大都是附近寨子的,可人家的穿着与庄稼人是不一样的,不是粗布短褂,讲究点的是料子衣服,次一点的是灯芯绒,二四八月是毛衣,夏天是雪白的衬衫,皮鞋是少不了的。这些,良子爷爷一样也没有,他怎么不冒火?几时就叫良子上清溪镇买,良子不是忙,就是忘了,全然不把爷爷的事放在心上。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穿戴不像样子,混同庄稼人,怎么教育学生?良子这一天忙,带着方舟、孙为民、魏捷在山上跑,吵,他也听不见。怎么办,急得他满头是汗。正一筹莫展时阿鸽上门了。

  “爷爷,又在骂良子呀?”

  “那小子可把爷爷坑苦了……阿鸽校长,你来得正好,我这课就不上了。”

  “发生了么子事?”阿鸽吃惊。“课都安排好了……”

  “可悲呀,可怜呀……旧社会的私塾先生还有两件长衫哩。我的先生也是教私馆的,也有两亩薄田,自己种,农忙时把学生放回家,自己下田,穿着长衫,扛着锄头去田里,把长衫脱下,搭在树上,换上短褂下田,干完后就着田里的水洗手洗脚,然后再穿上长衫扛着锄头,一路还哼着古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爷爷,你别急,我都准备好了,你看……”

  阿鸽解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叠得整整齐齐一叠新衣。阿鸽抖开来,一件白衬衫,一件深蓝色的对襟子衣服,一条裤子,还有一双布鞋,直贡呢的,小圆口。

  “给我买的?”

  阿鸽笑着点点头,道:“看看合不合身。”

  良子爷爷穿戴好,阿鸽道:“这才是当教书先生的良子爷爷哩。好神气。”

  良子爷爷上下左右地看,还踢腿看看脚上的布鞋,极为满意,道:“知我者,阿鸽校长也。”

  “爷爷起码年轻了十岁。”

  “你笑话爷爷了。不过人靠衣装这句话看来是一点不假。”

  “爷爷,你教我的,是名士自风流。”“爷爷,那一日你讲的金鸡寨的女子……后来呢……”

  “你还记着那故事呀……相好了两年。最后她终于忍不了大队会计的纠缠,嫁到新疆去了。”

  “后来呢……”

  “后来再没有她的消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鸽愣了好一阵,才说:“历史的相似之处怎么有那么多?像是照着模子在印……”

  “你说什么?阿鸽?”

  “看来是要逃出魔掌,逃得远远的……我去新疆如何?”

  “你去新疆做啥呢?”

  “或者去南方……”

  “阿鸽,你说的么子,我听不明白……后来‘,四清’中那个金鸡寨的会计成了‘四不清’干部,下不了台,被斗死了。”

  “那……其实不走也行,只要那会计没有作威作福的本领……爷爷,只顾讲故事,放学时间快到了,咱们走吧。”

  “走吧。”爷爷上课是在正课上完了之后。

  “……良子还没回来?”

  “……良子还没回来?”

  “有事?”

  “有事?”

  “……有点事。”

  良子爷爷拿起一个厚厚的毛边纸订的大本子,又拿起一叠纸,率先出了门。过桥时阿鸽要挽扶,他不让,精神抖擞地往前走。大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味道。

  今天爷爷讲老学是第一堂,学校颇为重视,在操场上摆好讲桌,学生搬来凳子,按班级坐了一坝子。爷爷有些紧张,走向讲桌时脚下绊了一下,阿鸽连忙扶住。多亏那双软底布鞋,不然要滑倒在地上。爷爷立稳在讲桌前,扫视了一下学生。到底是当过民办教师的,知道怎么控制场面。然后展开那张夹江纸,让阿鸽和另一位女教师牵着。上面写着几个字:“?於古?乃有?”,字有作业本那么大,行书,苍劲有力。

  “学是繁体字,获也是繁体字。这是《尚书?说命》里的一句话。这幅字就送给学校了。讲老书是不是有收获,我先讲几堂课,你们听起来不起劲,我就不讲了。你们就不挂这幅字了。好不好?”

  学生们拍巴掌。

  良子爷爷把那叠毛边纸大本子摊在桌上,翻开来。那是他的讲稿,用毛笔写的小楷字,一行一行,工工整整。爷爷为讲老书费了不少心血。

  耕读第一等诗书不误人

  慧眼游书海平心论古人

  尊师以重道爱众而系仁

  笔存金石气墨有屋漏痕

  笔墨增情趣风雪炼精神

  有等子弟蠢读书忧死人

  学习不专心痹气气死人

  胸中空荡荡一事难做成

  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

  不怕炼不成就怕心无恒

  ……

  良子爷爷读得朗朗上口,摆头晃脑,像是在吟诗。学生教师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堂课讲下来,阿鸽对开办这门课更有信心了。

  散学了,学生老师往家赶,爷爷说,良子说好了要来接他的,可始终没见他的身影。

  “是跟方舟一道去的,怕是在商量事情。”

  “说是良子要当书记?”

  “有这么一说。”

  阿鸽再也等不住了,让同寨的女教师扶良子爷爷回家,自己直奔叶彩三家。

  天近暮色,雀儿寨的吊脚楼上飘着炊烟,黄褐色的烟没有升向空中,而是飘在清溪河上。河边,妇女在洗衣,卸了轭的牛泡在水里。一群鸭子在养鸭人的长竹竿追赶下,不情愿地离开河边,吵吵闹闹地回棚子里去。

  沿着清溪河走一段路,然后拐进山坳。叶彩三的家在山边,翠绿的竹林包裹着一排青瓦粉墙,面前坎下是稻地,屋背后是竹山。阿鸽走上坡,来到地坝,就见良子与方舟、魏捷、叶彩三坐在堂屋谈么子。他们都没有看见阿鸽,倒是良子看见了。阿鸽站在竹林后边,抬抬手,良子走了出来。

  “柴烧完了?”

  “没烧的才能来找你?”

  “学校的房子出事了?”

  “你总是往坏处想。”

  良子傻笑一下,不作声了。在他的印象中,阿鸽总是躲避他,拒绝与他见面。像这样主动来找他的,回来都两年了还几乎没有过。所以他的想法出了错。

  “走,这边来。”阿鸽把良子带到房边的林子边上,在草地上坐下。她不想让屋里人看见他们在一起。良子乖乖地坐下来。

  “搞得这么神秘做么子?”

  阿鸽没理他,道:“你要竞选村领导,这事香草知道么?”

  “为什么要她知道?”

  “良子哥,你在说横话。她持反对意见吧?”

  良子不说话。

  “我在估计,你要当上了,你们就得吹。因为她一直在谋划要走。”

  良子仍不说话。

  “你真的没把香草放在心上。你把香草和书记这个位置摆在一起选择,你会选择书记的。”

  “阿鸽,你太刻薄了。不能这样比的。”

  “这样比是不恰当。你当书记就保证能修成水渠?非得这样?黑牛向我保证了的,他还是要给你设障碍。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我很难过,是我的错……”

  “黑牛向你保证?他凭什么向你保证?”

  面对良子的目光,阿鸽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凭什么……”这样的问话,阿鸽是很难回答的。撒谎她不会,真实情况说出来,良子不会理解她、同情她的,会离她而去的,永远不会理她。她身体在颤抖,觉到脚下的这一片地也在颤抖。她垂下了头。好在良子没有发现阿鸽这一细微的变化,没有继续追问。

  “我去找过黑牛,希望他支持我的工作,他把我灌麻了,让我大丢其丑。”

  “这事我一点没听说。”阿鸽终日在学校,寨子里的事、市井新闻、家长里短很少传到她耳朵里,更何况喝酒、灌麻了这类事。

  “麻也麻了,算他戏弄我一回,可在前几天召开的两委会上,他坚决反对把农改资金用在灌渠工程上,主张分到各家各户。”

  “有这样的事?”阿鸽“豁”地一下站起来,脸色煞白。很快,泪珠子滚下来了。“本来可以不这样的……我很难做到……”

  “阿鸽――”

  “沙子吹进眼里了……”阿鸽车过脸去,假装揉眼睛,抹去泪水,调过头来说,“后来是不是分了?”

  “方书记及时赶到,制止了。方书记提出雀儿寨的领导班子问题。”

  “方书记晓得雀儿寨的情况?”

  “基本上是了解的。”

  “那……雀儿寨有救了……那,良子哥,你干吧,你当支书,当主任,我支持你,全寨子人都心向着你……”

  “我也是这么估计的。”

  “两条路,一条是逃得远远的,逃出魔掌,一条是赶下台,失去权力……看来你还是选择了后一条,毕竟时代不同了……”

  “你说的么子?我一句都听不懂。”良子不理解阿鸽的自言自语。

  “是爷爷给我说的……”

  “你莫听爷爷的。除了‘子曰诗云’有道理外,其余全都是酒话。他有一套正宗的喝酒理论,天冷――冷得打抖,喝点酒热和热和。天热――热得人心烦,来点酒消消暑气。相遇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朋友要走――劝君更尽一杯酒。疲劳了,喝酒解乏。高兴了,把酒助兴。有喜事,饮酒庆贺。悲伤了,举杯浇愁。反正有各种喝酒的理由和借口。他给你们讲课,写了本毛边纸的讲义。他还用毛边纸写了本《酒歌》。我念两段你听听――”

  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酒都喝不成,算啥子男人!

  天天两顿酒,活到九十九;一天一个醉,要活一百岁!

  酒从宽处落,胜过吃补药;喝酒不喝醉,睡不着瞌睡!

  不当耳朵,你就把酒喝;酒壮英雄胆,婆娘敢?唆!

  若不把酒喝,经济要滑坡!一醉解千愁,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

  “够了,莫念了……”阿鸽笑得前俯后仰。

  “良子――良……子――”坡上有人喊,是香草。她上山打猪草,背着大半背篼猪草下山,看见红男绿女两个男女坐在草坡上,好打眼。走拢看,是良子和阿鸽。他们俩的谈话她听了一小半,听到两人有说有笑,气极了。

  “良子,我在打猪草喂猪儿,你倒好,有时间T情!还有说有笑……猪儿我不喂了!”背篼放下,手里捏着把“婆儿刀”,往寨子跑去。

  “香草――”良子在喊。

  “香草……”阿鸽也在喊。

  望着香草远去的背影,阿鸽扶起背篼,勾下身拎起撒落的牛儿大黄、野萝卜,说:“良子,你要努力去对香草好,去挽回,还不晓得有没有可能……良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你要去努力。”

  “不要强迫我。”

  “要。这是我造成的。”

  “阿鸽,你何必要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背哩。”

  “你要答应我。”

  良子看着阿鸽的眼睛,凝视着,看到那里面充满了真诚,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努力……”

  阿鸽见良子说话诚恳,才走了。

  良子又与屋里人说了一阵话,天黑尽,才背着猪草回寨。方舟、魏捷留在叶彩三家。孙为民因为公司的事忙,已离开雀儿寨返城了。

  回到家就见爷爷立在猪圈边,悬着个马灯在瞅什么。猪圈是在院坝右边,敞棚屋,下半截是石条砌的,上面盖着个“狗向火”的草棚顶。良子参军前喂过猪,参军后和回来这两年,圈里都空着。爷爷在看什么呢?良子走拢去,伸头一看,见圈里关着一头两尺来长的架子猪时,便一切都明白了。

  “香草吆来的,关进去就走……你们拌嘴了?”

  “没有。”

  “你小子那脾气我还不晓得?香草喂得好好的,赶过来做么子……背篼里是猪草,你们肯定拌嘴了。你不说我也懒得问,一辈不管二辈事,你都是孙子辈了……”爷爷进屋去了。

  良子放下背篼,搁在门边,自己一P股坐在门坎上,生闷气。

  香草太不讲理,明明是自己与阿鸽谈村委会的事,她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阵吵,太不讲理。她对自己的工作、自己所想的、所追求的一点都不关心,不理解,太让人伤心。两人的距离分明是越来越远了……可他是答应了阿鸽的,要去挽回。

  屋里昏黄的灯光射出,把良子的背影投在地坝里,放大了十来倍。旧历的三月天,山里的夜晚还是有些凉,可良子一点没感觉到。

  寨子里很静,圈里的架子猪时不时叫一声,打破了沉寂,给这个平时因人少格外清静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

  一个头缠青袱子的中年人忽然从门框边伸过头来,这人是良子家的邻居。在镇上糟坊街打工,也是个酒罐,三天里头没两天清醒的。他大概才从清溪镇糟坊街回来。他走进来,浑身酒气。良子没理他。搞糟坊加工,夜熬得多,又滥酒,神气老是显得委靡不振。

  他四下张望着,走向栏边,道:“我瞄瞄。”打开随身带的手电筒,往圈里照。

  转身对良子道:

  “我在外面听见猪叫……你家几时喂了猪?”

  “有一个月了。”良子顺便答。

  “我咋不晓得呢?”

  “你在糟坊街上班,几天回来一次,又醉醺醺的,云里雾里……”良子有心逗他一逗。

  青袱子点点头,道:“那倒是的。好重了?”

  他拎起楠竹丫枝把躺着的猪赶起来,道:“阉了的草猪,浑身滚圆的,又素素净净,良子,喂得好!”

  这么一夸奖,良子想起香草的勤快来,便走到栏边。

  青袱子衔着烟袋,看看猪的侧面,又从它的P股后头,瞄了一阵,然后道:

  “你这只猪怕有百二十斤。”

  “哪里有这样重?”良子晓得青袱子醉眼看花了。这猪才二十来斤。“咱俩打个赌,输了买一瓶‘清溪坊’?”

  “哪个给你打赌。上次赌桐子花几时开,你输一瓶都没兑现。”

  “这次一起兑现。怎么样?”青袱子是个说话办事喜欢争强斗胜的人,爱打赌,最爱赌酒。反正他在糟坊街上班,总能弄到些便宜酒,不稀奇。见良子情绪不高,便放弃了打赌的念头,问:

  “这猪儿几时喂的?”

  “桐子花开那些日子。”

  “我们家也是那时买了一只。咋只有这猪的一半大呢?背时的右客,一定是等我上糟坊街后,搓麻将去了,忘了经佑。看我不抽她。”

  手里的楠竹丫枝在舞动,良子怕玩笑开大了,青袱子回去真用楠竹丫枝打人――土家汉子打右客是下得手的――忙说:“你莫冤枉嫂子。我看她成天屋里屋外地忙哩。”

  青袱子咧着嘴笑了,丢下楠竹丫枝:“我说哩,连个右客都管不住,还在糟坊街谋事?丢人哩。你喂些么子?”

  良子是喂过猪的,回答还不容易,道:“还不是潲水、菜叶、猪草,时不时拌点糠。”

  “你今年收的红苕藤子,怕不少吧?”

  “都沤起来了。”

  “猪圈收拾得这么干净,真是经心。”

  良子差点没笑出声来――这猪栏是今晚才开始喂猪。但他没说,而是说:“你没听说:‘喂猪没巧,栏干肚饱’,我一天要打扫三遍。”

  青袱子点点头,道:“我家右客懒,两天打扫一回。我得回去传授经验。”

  青袱子走了。

  院子里静下来。良子叹息着从门坎上站起来,斜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抽起烟来。在这难堪的静寂中,可以听见七姊妹山上,山风穿过林莽的呼啸声。良子想着下午阿鸽找他谈话的内容,阿鸽一谈到黑牛就流起泪来,黑牛向她保证过什么?黑牛为什么要向阿鸽保证呢?他们之间有么子不可告人的秘密?良子猜不透,阿鸽纯洁得像支荷花,沾不上半点污迹,她不会和黑牛这样的人搞到一起的。她对扳倒黑牛的态度坚决,没有半点犹豫,甚至含着一股亢奋的情绪,这一点让良子欣慰,给良子鼓舞。不像香草,只顾自己,没有大局观念、集体主义,一次次劝说都不听,最后闹到把猪儿吆过来,让他手忙脚乱,顾不上集体的事――这是在威胁他,他要这么干,猪儿不喂了,分手了事。

  敞房猪圈里的毛猪把猪圈上的门框子撞得很响。他和香草的吵闹,连毛猪也受到波及了,改换主人家,还饿肚子。

  “香草,现在已经到了雀儿寨命运的关键时刻,你把猪儿丢给我,让我难堪呀……香草,你太不懂事了。如果你真是我的右客,就不该呀……”

  良子嘟哝着。然后把背篼倒出来,猪草撒了一地,借着灯光,良子理起来。拣去杂草,除去根上的泥巴,把黄叶子掰掉,然后用脚扫了扫散乱的猪草,团成一堆,抓过背篼放在里面,在池子里一边摇,一边说:

  “香草,你以为难得倒我?良子喂过猪,你想错了……”

  那只饿得发了脾气的毛猪还在撞圈。

  “背时的,就晓得吃,老子还饿着肚子伺候你哩。”良子咒骂了一句。

  这也难怪,毛猪在香草家经佑得好,每顿定时吃,吃得胀鼓鼓的。难呀。这么一想,良子的气消了些。怪青袱子说比他家的毛猪长得快。香草喂得好,是看重对良子的这份情淘好猪草,水湿淋地提到灶房的灶头边,坐下来宰猪草,准备给猪儿弄猪食。而在这种单调、钝重的宰猪草声中,他忽然听到灶房门很响地敞开来,随即“噔噔噔”地走来一个女子。这就是香草。娇小、结实,因为哭过,一双秀长的眼睛看来枯焦的,没有光泽。

  在灶头的阴影里,坐在一把扫帚上面,良子已经停止宰猪草了。他一直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香草两步迈过那堆猪草,走到灶前,舀了瓢水在锅里,盖上锅盖,然后一转身坐在烧火的板凳上,挽一把毛柴塞进灶口,点上火。她看也不看良子,叫喊道: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心痛猪娃子!”

  “真要心痛,你就吆回去好了。”

  “没有那么便宜!”她继续着叫喊,“以为我好欺负哇……”

  她哽咽起来,无法说下去了。她自己感觉受到的委屈无法忍受。

  “小声点,莫让爷爷听见……”

  香草的哭声小了点。

  “下午我直在喊你,你不听,一溜烟跑了。阿鸽是来问我当干部一事的,不是什么T情,多难听……”

  “笑得差点没在地上打滚,那不叫T情?”

  “那是说到爷爷喝酒的事,其实你也听见了,哪有么子T情的话,阿鸽不是那样的人……”

  香草当时躲在竹林后,确实听见两人说的话,良子没有撒谎。

  “你当时那么闹,弄得阿鸽好狼狈,人家是校长,有身份,要面子……”

  “只有她才要面子,我就没有面子,我贱呀……”

  “气头上也不该那样说嘛。”良子委委屈屈地站在灶门边上。

  “我可不是气头上!”香草鄙视地重复了一句。站起来准备走掉。

  “不要这样――我并不比你好受……”良子的声调有点苦涩,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他随即砍他的猪草去了。

  香草并没有走掉。她站了一会儿,心酸地咽口气,重又在灶门口坐下。她深深地体会到了良子的苦恼,使她的满腔怒气好像一下子消了。她觉得拉良子一把还来得及。

  他们好一阵没有说话了。砍着猪草,良子出手比先前更重了。

  “我晓得,你当我落后……”

  香草突然咕噜了半截话。良子停下砍猪草,屋子里顿时清静了。“我问你啊!”停停,她接着说,理直气壮地把头从灶门边探出来,“我究竟哪一点落后啦?你在部队,爷爷归我管。你回来后,不是干部,可三天两天不落屋,这个家还是我管。买只猪儿喂到这么大,你打过猪草没有,煮过猪食没有,哪怕是一回?我拖你后腿没有?”

  香草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为他家,香草受的苦不少。而自己似乎待她并不真诚,还恋着阿鸽。他觉得确实有些对不起香草。

  良子重又举起砍刀,继续着砍草了,动作非常爽利。当他砍完那最后一撮后站起来,去筐子里抓了两把谷糠麸子去煮。香草早把锅烧开了,水在翻,麸子丢进去,锅铲搅了搅,又把猪草一把把丢进去。火烧得熊熊的,她那张俊俏的略显瘦的脸蛋被火光映得通红。

  于是,一个站在灶头边煮猪食,一个坐在灶门口烧火。

  香草说:“掀翻黑牛我拥护,那是恶人有恶报。可你来承头做么子?这些年,雀儿寨给折腾得坛坛罐罐都打破了,十年都翻不起船。你领头干十年,这个家还要不要啦?”

  “香草,你又犯糊涂了。锅里没有,碗里也不会有,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你又说我落后是不是?”香草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搁。

  外面猪撞圈撞得更凶了,香草忙拾起火钳拨了拨灶孔里的火,大声骂了一句猪,道:“背时的圈都快撞倒了!你快些加柴呀。”

  良子不动,问:“香草,你真的不听劝?”

  “支书那位子不要接,那是烧红的炭圆!闷牯子他们在串联,准备出去打工。良子哥,我们也去吧。干几年,挣笔钱我们再回来,再来建设家乡也不迟呀?”见良子不说话,有些不高兴了,“我就知道你放不下这个破寨子。”

  “寨子再破也是我的家乡。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哩。方书记说了,雀儿寨的村支部和村民委员会马上改选,就在明晚上。”

  他们选他们的,你刚回来,什么都不了解,你千万不要去参加。

  我是党员,怎么能不去呢?

  “真的?”

  “真的。”

  香草放下火钳,站起来一句话不说,拉开后门走了。

  良子没有表示一点惊讶。

  良子喂过猪,难不倒他。找来潲水桶,铲起猪食,提出去喂猪。猪有吃的了,不再拱圈门了。

  回来后洗净煮潲水的锅,外面的小锅里饭也闷热了,叫来爷爷,两人在灯下吃饭。

  “香草呢?”爷爷一边扒饭一边问,“刚才你们在说话哩。”

  “走了。”

  “你小子搞么子名堂?刚才灶房声音好大,你们在拌嘴?”

  “吃饭吧。”良子想避开爷爷的盘问,便问,“爷爷,我忘了去学校接你了。今天是你讲老学的第一节课,没砸锅吧?”

  “么子?你爷爷能砸锅?你太小看你爷爷了,满满一坝人……”爷爷讲开来,滔滔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孙子的烦恼。

  良子以前喂过猪。如今家里有只猪,他就不能像以前那么洒脱。猪儿要吃,不喂就撞圈门。第二天下午,他还是背上背篼,捏起婆儿刀上山打猪草。打猪草要眼尖、手快,这是右客、细妹子干的活儿,像良子这样的汉子,空有一身蛮力,使不上。在田坎、山坡转了半天,一身滚得稀脏,打的猪草才铺了背篼的一个底。他见来不及回寨,就直接赶往村委会。

  进得门,见会还没开始,一些人还陆续往这儿赶,才松了口气。“你这是做么子?”大家见良子一身泥泞,还背着半背篼猪草,觉得奇怪。

  有知情的说良子与香草拌嘴的事,香草要“医治”良子,把架子猪赶到他家了。

  “良子,不怕你会霸蛮,娶了右客就服帖了,就算参加了耳朵协会。”一个叫冯幺爸的党员开玩笑。

  “你不要笑人家,你冯幺爸耳朵硬还是,别人不晓得,我还是清楚!”一个叫王冬冬的汉子于是说起来。

  去年冯幺爸和幺婶去赶猪儿场,幺婶说,明天娘屋妹子要来,叫他买点卤菜回去。冯幺爸见有酒有菜,自然高兴,手一伸,“拿钱来。”幺婶说:“前天你打麻将才赢了50多块。”冯幺爸说:“前天赢得昨天就输不得呀。现在成叫花子了。”幺婶只得掏钱,叫冯幺爸买半斤猪舌头,半边卤鸭子,一斤核桃肉,半边鸡子。

  幺婶去市场买菜去了,冯幺爸去卖熟烧腊的地方,照幺婶说的买齐卤菜。正要去找幺婶,听见有人喊,见是王冬冬,不由得叫起苦来。王冬冬他们三个烂酒罐正蹲在小摊边喝酒,三碗冷酒,一碗花生。这三个酒罐都是雀儿寨人,是冯幺爸的酒朋友,平时没少在一起喝酒。今天冯幺爸心痛了,这几包下酒菜只够这几个多喝两碗的。不去,又碍着面子。平时你吃我、我吃你都没计较过。冯幺爸说:“右客在里头买菜,我得去找……”他耍了个滑头,想溜。“你怕我们吃你的,是不是?”

  这下冯幺爸只好硬着头皮,强装笑脸走了过去,晃动着卤菜口袋说:“明天屋里头要来客,右客叫我来买点……”王冬冬三个烂酒罐见了卤菜高兴惨了,不等冯幺爸说完,一点不客气打开包包,一样抓了一半,放几个碗。有烧腊,自然比花生米下酒爽,喝得也高兴。王冬冬见冯幺爸立在那里,道:“你站着做么子,坐下来抿两口――烧腊卤鸭子好香。”冯幺爸鼻子闻闻,果然香酒虫也爬上来了,于是蹲下来喝起来。

  酒喝好了,冯幺爸提着剩下的卤菜去见幺婶。幺婶接过来一看,马着脸道:“才这么点?你拿去打牌了?”“没有。”“喝酒了?好大的酒气!”冯幺爸脑筋急转弯,道:“酒抿了一口,是王冬冬的。今天转遍半个场,就一家卖烧腊,价格自然贵了一倍。”

  幺婶见市场人多,给冯幺爸留了面子,只用秤杆戳了戳冯幺爸的脑门子,说:“回去给你说!”那天晚上,冯幺爸跪了搓衣板,幺婶没让他上床。

  王冬冬道:“冯幺爸,你说你耳朵是还是硬?”

  “我还是上了床的。”冯幺爸老实地说。

  一屋子人大笑。

  冯幺爸脸红起来,说:“王冬冬,我俩是大哥莫说二哥。”

  良子没心思听他们说笑,他惦记着自家屋里的猪哩――这阵子没弄到吃的,怕是把圈门都撞坏了。他对木瓜说,叫木瓜把猪草背到小卖铺去,让山雀帮助煮猪食,喂那小祖宗。

  寨子里的党员打着手电,提着马灯,举着竹丫枝火把来到水磨坊,他们抖着头上、肩上的雨滴,挤到屋中间来。

  木瓜把猪草送到小卖铺,飞快赶回来。木瓜是支部组织委员,叶彩三没来,黑牛也没来,由他组织会议。他点点屋里的人数,大家都晓得今天的会特别重要,决定着雀儿寨的命运,到得非常齐。只是山里人活儿多,没个钟,时间观念不强,天黑收工,回家洗脸洗脚吃饭,吃了饭再抽支烟,才慢慢地往水磨坊走,自然就来得晚了。说八点钟开会,九点半到齐就不错了。木瓜看看时间,九点半过了,就拍拍巴掌,说:“开会了!今天是党员大会和村委扩大会,村民小组长都来参加了。就差老支书和村主任了……”

  “黑牛做么子不来?这是党的会议。”

  “说是病了,肚子痛,请了假的。”

  “怕是脑壳里的病吧?太不成话了。”

  “他明明晓得今天这会没他的好果子吃,来做么子?他这个人呀,听说鸡好卖,连夜磨得鸭嘴尖。”

  “又想吃胡豆,又怕声音响。”

  木瓜道:“这是党员干部会,背后莫说人家的怪话。老支书病了,来不了,本来这会是该老支书来主持的。”

  正在这时,叶彩三由一名邻居家的党员扶了进来。他走得十分艰难。他说:“我来了,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来。支部党员会,我还是支部书记哩。”

  跟在他后面的是中共云丰县委书记方舟和清溪镇移民办主任魏捷。

  良子把叶彩三扶到当中坐。大家给方舟、魏捷让位子。

  木瓜说:“老支书来了,这会还是由老支书主持。”

  叶彩三点点头,面对全体干部党员说:“今天是开党员大会和村委扩大会,在家的党员都到得差不多了。这次会很重要,因为我们云丰县,包括雀儿寨,面临第二期移民搬迁后恢复生产的艰巨任务,而目前的党支部和村委会领导这项任务不得力。我病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搞得了工作,力不从心呀。支部副书记、村主任又只忙自己的生意,不管村里的事,经县委决定,免去他的党政职务。这次会议必须选出一个热心为大家办事的、强有力的、工作有效率的领导来,这不仅关系到我们雀儿寨移民工作的成败,更关系到今后雀儿寨的发展,全寨子人的前途呀,大家不可小视呀。”

  叶彩三问方舟讲话不,方舟摆手不讲。

  会场顿时活跃起来。

  叶彩三说:“我代表党支部宣布,今晚就进行选举。选举的规则是先提候选人,有一人提名,二人附议,就可以作为候选人。党员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大家可以先议一议,考虑一下……”

  冯幺爸说:“大家谈论也不止一年了,还要议么子?这不是现成的吗?良子,在部队就是连长,领导一百多人呢,冲锋陷阵,枪林弹雨……”

  “和平时期,我没打过仗。”良子打断他的话。

  “没打过仗有么子要紧?”王冬冬说,“他有组织工作经验,有文化,又在外面呆了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他又是咱土家的好汉子,想的是集体,没有私心,这一点全寨子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当领导首先要具备的。”

  良子说:“莫乱说,我协助人家工作吧。我在部队呆久了,对家乡有些陌生了,我的脾气臭,部队和地方还不一样,特别是抓经济……”

  木瓜说:“我看你别推了,你不是说要回来好好干一场吗?你再推就显得虚伪了。”

  叶彩三说:“关键是良子有颗为雀儿寨人着想的心。”

  这话一出,会场上响起一片掌声。

  叶彩三说:“良子可以列为候选人。还有提名的没有?”

  “就是良子吧。”

  叶彩三说:“现在举手表决。是党员才有表决权。赞成选举良子同志作为雀儿寨支部书记的,请举手。”

  全体党员举手。

  叶彩三说:“全体通过……现在再选举代理村主任。代理就是暂时代理村主任工作,等到适当的时候再召开村民大会,正式选举村长。”

  屋内又是一片喊:“良子当村长。”

  叶彩三说:“村委会扩大会议一致选举良子同志代理村长。现在请良子讲话。”

  良子站起来,愣了半晌,说:“昨天,香草把猪儿送到我家,我理解她的情,可我不能让一只猪套住。”他想到香草,苦笑了一下――两人的关系只是一根游丝了。“猪要喂好,不然大家会说我连自己家的生产都搞不好,怎么放心让你领导全村的生产?书记村主任是做么子的,就是带头吃苦的,我有这个准备。当务之急就是要把灌渠修好……我确实不晓得该怎么说,还是请方舟书记说吧。”他拍拍自己的头,很不满意――当上书记,代理村主任,第一次讲话就这么差劲。太没出息。

  方舟没有埋怨良子的“施政纲领”如此简单,如此苍白,这位年轻的基层党组织领导纯洁、质朴,像清溪河水那么清澈见底,像七姊妹山的树,没受污染,采集最充满的阳光、最新鲜的空气和充沛的水分,生长得那么好。好苗子哩。

  方舟说:“大家要原谅良子的这番话。他不善言谈,却注重实干。共产党就不喜欢夸夸其谈,做花花架子的干部,虽然有一部分这样的人正在各级政权担任工作,他们如鱼得水,春风得意,可共产党是提倡实事求是,真抓实干的。雀儿寨的党支部,首先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雀儿寨移民工作重,好田好土都淹了,就保存下来一座寨子,如何使遭霜打雪埋的庄稼恢复生机,使雀儿寨的生产生活更向前发展,最好能赶上非淹没区村寨的水平,是你们的头等大事。县委、县政府会关心支持你们的。在这里,我特别要强调一下,雀儿寨人的精神状态。咱土家人的生存环境一直不好,这就锤炼了我们吃苦耐劳的性格。要建设新家园,靠什么,靠党和政府的关心支持,和优惠政策。但仅这一点是不够的,还要靠大家的奋斗。我们土家人的祖先们以前不是在这片绵延几百里的大山上生活,他们是从远远的异乡迁来的,迁来后在这儿落根了,繁衍后代,生生不息,靠的是么子,就是这种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这种精神我们土家后代不能丢,要传承下去。党支部一定要在全寨子百姓中宣传学习这种精神,把劲鼓起来,而不是一等二靠。良子有句话我是听进去了的,他说村支书、村主任是做么子的,就是带头吃苦的,把世上的苦吃尽了,留给老百姓的就是甜。这就是共产党员的宗旨。我们雀儿寨也有弱势的方面,那就是封闭,地域的封闭,观念的封闭,人的封闭。我们不能完全走过去发展生产的老路,水渠要修、农田要改造,粮食生产要有个基本保证。不然农村不稳。同时,思路要开阔,走多种经营的路子,走现代农业的路子。这就要支部、村委会一班人带个头,开放意识,开拓新路子。最好能引进一个农业发展项目,不但能把雀儿寨的农业带动起来,如果做强做大,还能把附近的猪儿寨、红狮寨、金鸡寨都带动起来,成为云丰县农业经济的龙头产业,新的增长点。对口支援的事,县委会留意,但你们更要主动。”

  这一席话,把雀儿寨党员干部的心煽得热乎乎的。这是三月夜,山寨已没有燃火铺了,可这几十个中共党员和百姓选出来的村干部,就是雀儿寨的大火铺――百姓要温暖,就靠他们了。

  散会后,踏着露水回家,良子特意去栏里看看,猪儿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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