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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良子找香草时,香草确实不在猪市,而是去了一家发廊……太阳当顶了,香草还在猪市等。一是等良子,二是等“两头乌”。香草是个好妹子,心地善良,她肚子早饿了,还在挂牵良子,说了吃回锅肉、烧白的,这“赵小二送灯台,一去永不回”,死到哪里去了?她立在麻柳树下,不停地向街口张望。

  两头乌还是没等到。是猪儿寨没人养了还是么子?看着挑猪崽的担子进猪市的渐渐少了,猪市上卖猪崽的也越来越稀了,心里焦急起来。良子说的,“这两头乌还在路上”的说法靠不住。香草买两头乌的念头动摇了,再不买今天就只有空手而归了。只要是荣昌猪就行,哪种猪儿不是喂。赶快选好猪,好等良子回来吃香喷喷的回锅肉。

  香草挤进猪市,在圈里抓了一对白毛猪崽。猪崽直嚎,扔进背篼里。卖猪的老汉夸细妹子有眼力,香草高兴。有人伸手摸摸,拍拍,掰掰,说小猪的腿不够粗,又有人说P股不够圆,圆才能吃能长肉,还有人说这对猪儿是个杆子货,别看叫得凶,架子也不错,不一定长得壮。香草道:“胡说八道,你才是杆子货。”呛得人家眼瞪直了:“你这妹子,怎么说话的。”香草有几分自信。她打小就看父母喂猪,多少有点眼力。她认准了就这对小猪。越看越可爱,一点不比两头乌差。付了钱,挤出猪市,立在街口等良子回来。

  市场已到散市阶段了,买的、卖的,不管卖出没有,买到没有都散尽了。牛贩子牵着牛,猪贩子担着筐子、鸭贩子赶着鸭群,走在最后……香草埋怨,这个人走半天,死哪里去了……

  香草估计良子回来还有些时间,背起小猪就跑。跑到另一条街口,在一家叫“珍珍发廊”门口停下来。

  子同意她出去打工,她真的高兴。良子问她想学啥技术,她说还没想。其实她有想法,只是不是良子说的现代农业技术,而是学做发型,开发廊。

  香草爱美,看见那些从发廊里出来的漂亮妹儿就羡慕。做成各种波浪的,染成金黄的,在头顶耸得老高,固定成型的……香草本来就漂亮,做好头发,肯定比城里妹儿还漂亮。她试着走进玻璃门一打听,做个发型几十块,好的几百块,吓得她后脚还没跨进,前脚又退出来。

  开个发廊,一是自己天天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二是一定来钱。一个头少说几十,不来钱才怪哩。珍珍是红狮寨的,先是在广州打工,学会做头发,回清溪镇来开发廊。香草盘算好了,出去打工赚了钱,就去学做发型,赚的钱多,去云丰县城开发廊。没有钱,在雀儿寨也行。雀儿寨是交通要道,十几个寨子的必经之路,十几个寨子的妹子做头发,生意肯定也不错,如今山寨妹子也爱美,样样学城里。

  这个念头她在心里藏了好久了,一直没给良子说。她晓得,良子有时谈到城里的发廊,说那是窑子。可香草不服,开发廊就是卖淫的?珍珍就不是。她现在不说,等学会手艺回来再说。良子爱她,就应该相信她。

  香草把猪崽放在门口,进去找珍珍,打听在广州学做头发的学费,开这个店要多少资本。珍珍告诉她这个店,添置设备,带租金,两万元就够了。

  攀谈几句,问清情况,香草匆匆往回走,她怕良子回来找不到,着急。

  市场空了,街上的酒馆、饭馆、街边店、卖串串香的摊摊前挤满了人。耸成宝塔那么高的小蒸笼直冒烟……香味顺风飘过来,香草直吞口水。一个顶着筲箕的女人边走边喊:“包子,馒头,花卷……才出笼的……”白帕子上还冒着热气。走到香草面前,女人问:“……五角钱一个,一块钱两个……妹子,吃不……”香草摆摆头,肚子再饿,也要等良子来一道吃,良子肯定也饿了。

  香草在路边卖香烟的老太婆那里借了座,坐着等。赶场的,坐客车的、搭六轮车的、乘拖拉机的,也有步行的,纷纷沿公路回乡了。事情再多,也该回来了……香草有些担心,莫不是出事了,可进城出城的人神态自然,城里没么子大事。一定是良子遇上了么子人,一扯起事来就忘了买小猪的事了。良子这人她最清楚,干工作一干就忘了命了。可不管怎么他都得走这条路回乡,香草不能背着猪崽满街找良子,于是决定死等。

  崽在背篼里叫,怕是饿了,有么子办法,人还没吃哩。又不知等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起风了,香草也沉不住气了,再不走,天黑前就回不了寨子。连卖香烟的大娘也说:“细妹子,等人呀,怕是等不到,早走了,看这个天怕要下雨,早些走吧。”

  香草生起气来,背起小猪就走,坐了半天,连谢都没道。去车站一掏腰包,没钱,良子给的钱买小猪了,其余的钱在良子身上。香草二话没说,转身上路,走回去。

  就两只小猪,不算啥。前些年,寨子的柑子树没淹,一背一背,一挑一挑,都是走路。30里路,一身汗,为的是节省下4块钱车钱。

  这才上路,香草就感觉到艰难。因为她饥肠辘辘,没有力气,腿发软。本来只两只猪崽,二十斤不到。一担柑子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香草担在肩上一闪一闪,一条乌黑油亮的粗辫子垂在腰下,辫梢子在P股上左一颠右一颠,脚步碎碎的,像在草上飞哩。

  现在哪里说得上草上飞哩,倒像山螺蛳爬哩。

  春天的山区气候多变,上午是艳阳高照,现在乌云过来了,光线很快暗下来,风也起来了。香草咬咬牙,加快了步子,喘着粗气。

  雨下来了,撒豆一般,随着风,斜斜地打来。香草张眼四望,白茫茫一片,田、竹林、农舍都躲进雨里,公路上的车像是忙着躲雨,飞快开过,把泥水溅到香草身上。香草也不想躲避,反正都湿透了。

  猪崽淋湿了雨,叫得更厉害,在背篼里直蹦。背篼东倒西歪,重心不稳,香草摇摇晃晃。她想找个地方躲雨,不晓得去哪里躲。在这雨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香草和两只小猪。

  香草心痛小猪,把红灯芯绒外衣脱下来,盖在背篼上,小猪果然不叫了。

  雨小了些,可风还大,香草饿得一点力气没有了,又冷,冷得发抖。下了雨的地面很滑,一不小心,脚踩进一个小坑塘里,身子猛向前一歪,人倒下,背篼砸向地面。用力过猛,网背篼上的绳索断了,一只白毛小猪挣出来,在公路上乱跑,直叫,香草爬起来就扑,没抓到。这只没抓住,那只也快拱出来了,香草赶忙去堵,把那只连背篼搂进怀里,再来撵这只,这只早不见了。“???……???……”香草颠着舌头唤,唤着唤着变成“呜呜呜”的哭声了。掉了一只,心痛呀,而且事先计划好了的,喂两只,卖一头杀一头,结婚时花的钱,吃的肉都有了。这下可咋办呢?她搂着这只小猪,搂得紧紧的,生怕再跑了,跺着脚大骂:“背时的良子……背时的……”

  她不知是怎么回到雀儿寨的,敲开门,香草娘见一身水湿流的香草,抱着个猪崽,猪崽身上包着衣服,吓了一跳。香草木然,把猪儿递给娘,自己靠在门框上滑到地面。娘放下猪崽,生拉活扯地把女儿拖到火铺边。一摸女儿,身体额头发烫,忙灌药熬姜汤,让女儿睡下,把火拨得大大的。香草的眼泪顺着脸一滴滴地流下。

  良子是在回到雀儿寨山上遇到雨的。良子让魏捷、陈学军在茶场小屋躲躲,两人说不碍事,趁雨还没有下大,木瓜也在山上。四个人开始测量,才干了一半,雨下大了,四人回到场部。木瓜把火升起,冰冷的屋子暖和起来。

  良子把鼎锅吊上,开始煮洋芋,说:“这雨还是不停,你们就只好住下了,明天再干。”

  陈学军从一离开清溪镇,醉意全消,有说有笑,走路飕飕生风,没有被良子拉下半步。良子马上对他产生了好感。魏捷找来的人没错。

  在工地上,陈学军更像是换了个人,把魏捷、良子、木瓜调动起来,大声指挥,不对就喝斥,自己在沟坎上跳来跳去,敏捷得像只猴子。他在酒馆里那个醉样在良子脑海里一扫而空。

  俨然是一位指挥长。

  雨下大了,还是良子、木瓜硬把他拖回场部的。

  陈学军伏在桌上看良子画的图纸,看得仔细,不时拿起铅笔修改着。

  在火边煮洋芋的良子对魏捷道:“陈厂长像是换了个人。”

  魏捷坐在火边烤衣服,一边抽着烟道:“这才是庐山真面目。工作狂。”

  “这样的专家干水库工程,怎么会犯错误?”

  “那你说我又犯了么子错误,好好的书记不当了,干移民办主任?他和我是一道下台的,犯的同一个错误。”

  金鸡水库是对口支援的移民工程,是建在清溪河上游的水利枢纽工程,集蓄洪、灌溉、发电于一体。建成后对移民大县云丰县的农村经济发展,特别是四十八寨的农村饮用水、灌溉都有极大的好处。可惜这样的工程出现重大设计质量问题,建成后蓄水只能达到设计的一半,更谈不上发电,灌溉面积是原来的三分之一。这其中有人为因素,魏捷、陈学军坚持原则,最后被撤职调离。陈学军最惨,右客也走了。

  这么一说,良子对伏案工作的陈学军肃然起敬。

  山里寒气重,又淋了雨,四个人围着火吃洋芋、喝酒。一瓶未喝完,魏捷、陈学军睡了,倒在草窝里打起呼噜来。草窝里暖和,看来只有让他们在这儿对付一晚上了。

  良子叫木瓜守在这儿,照护好两位领导,自己回寨子一趟。自离开猪市,他就挂牵着香草。天气非常冷,雨又越下越大。香草买到两头乌没有,下雨前是不是回到寨子了,她会不会埋怨自己?他放心不下,要回去看一看。良子不是那种心细如麻、儿女情长的人,然而他想就这么一走,买小猪、背小猪都是香草一个人的事了,他有些不忍。

  良子没有马上走,在想魏捷、陈学军两人的遭遇,人家是镇委书记,工程指挥长,说下来就下来了,自己是个农民,关了几天算得了么子?他决定等陈学军的预算一出来,就去找黑牛,人家是村长,有行政命令权。听魏捷讲,有一笔移民生产扶持资金要下来,有了那笔钱,这水渠就好修了。

  瞧瞧门缝外面的夜,看来这一夜雨也不会停的,还是走吧。

  “木瓜,我明早上来,争取明天测量完,两位领导还要回去上班哩。”良子进寨子,寨子也在冷雨中睡去。他走到香草家,用手推推门,门是闩着的,便轻轻在门上拍了两下,低低地叫道:“香草,香草,是我,良子,开门。”叫了几声,将半个身子贴到门上,侧耳听听,屋里没有丝毫的动静。又举起手,拍着门,轻声喊:“香草,我有话对你说。我淋着雨哩……”屋里仍是半点动静没有。

  他站在门前,低着头,暗自沉思,想必香草买到小猪天晚了,又下雨,在镇上住了,没回来。不对,她在镇上没亲戚,给她那点钱仅够买小猪的,没钱住店,良子后悔自己当时走得太匆忙,没多给点钱。那就是她回来了,累了,又淋了雨,睡了,估计这种可能性大。便转身走到窗下,双手推开窗户门,将头探到窗口,叫道:“香草,香草,睡着啦?”停了停,听到火铺前吱吱吱吱地响动起来。他以为香草起来了,拍拍窗户道:“这就对了,快点……”

  屋里有火光,那是火铺有火,可没有人应他,连一点响声都没有。

  香草这一天,对良子实在气极了。说起买一对小猪来养,已是腊月间子气。今天总算把良子拖到清溪镇,小猪还没有买到手,他就溜了,还有比两人安家更大的事?说是水渠上出了问题,那办完事就回来吧,香草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可一直等到下雨都不来,看来是早把这事忘了,或者说是安了心的。一想到良子是存心的,香草就来气。我香草在清溪河沿岸四十八寨,也算是数得上的漂亮姑娘,不是嫁不出去。你良子在阿鸽离开你的那段时间最为消沉,是我给了你安慰。我香草哪点比阿鸽姐差,你就那么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眼里只有阿鸽姐,隔三差五地往学校跑,说是去送柴禾,还不是去看人,丢不下呀?我这一路的苦你晓得不?饿着肚子,背两只哇哇叫的小猪,在风雨里走,是因为等你等晚了,而且没有坐车的钱,你晓得不?摔了一跤,猪崽也跑掉了一只,我在公路上抓小猪的狼狈相你看到了吗?后来,我抱着小猪,像搂着自己下的崽,是怎么走回来的,我都记不得了。回到雀儿寨,我感觉气都快落了,这些,你晓得不?你挂牵不?还良子呢,你这个没良心的!就说起的事,良子一拖再拖,对两人的事一直不积极,香草早就窝了一肚香草真的睡着了吗?没有,半点也没有睡。吃了母亲熬的姜汤,又喝了一碗红苕汤,浑身都暖和了。换了干净衣服,躺在火铺前,与父母说话。父亲看了猪崽,说买得不错,香草高兴起来。母亲把猪崽关进圈里,弄了些熟红苕片,猪崽吃了不叫了。父亲问起买猪崽的事,劝香草不要生气。

  “良子不来,自然有他的原因,你要多为他想想。这小子我看着长大的,四十八寨出的人物哩。香草你别不服气,良子看的是八面来风,干的是四十八寨的大事;你是只鸡,只晓得低头吃虫子,良子是七姊妹山上的鹰,在天空飞翔哩。”

  香草没有吱声,心里暖暖的。

  香草妈说:“猪崽不多的是么,下一场又去抱一只回来。这些年就都荣昌白毛猪长肉,比两头乌还好。”

  又是一剂甘草汤。

  香草一边望着火,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大魂掉在水渠了,让他找吧!就死在山上吧,烂在沟里吧,他没有我这个香草,香草也没有他。”但当她听到外面的风雨声,又在为他担心。他肯定早就回雀儿寨了,在山上跑,一天了,还不知吃了没有?早上一到镇上,就该带他去吃回锅肉,他可是几个月没沾油星子了,成天在山上跑,亏空大哩。出门也没戴个东西,天下雨了,风又这么大。香草不由自主地坐起来,开开门,看看外面的风雨小点没有。

  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大了,她在火铺边越觉得不安,越闭不上眼来。

  自己担心着良子,可他呢,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么?买到小猪没有,路上淋了雨没有,他就一点不放在心上?父母去睡了,香草还坐在火边,她在等良子。他怎么还不来呢?他真要是挂欠自己,也该来了,鸡叫头遍了,夜已深了。一股怨气又涌上心来。

  她回到火铺前,刚刚睡下,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知道是良子来了。她将被子往头上蒙蒙,心里在骂道:“你是鹰,在七姊妹山上飞,还回来做么子!”良子又叫门。妈晓得两人在斗气,不好干涉,又回屋了。

  良子扒着窗户,仍是低声喊道:“香草,香草,快开开门,外面下雨啦!”这时,香草不由自主地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道:“下雨,下雨怕么子,下雨不往山上跑,回寨子来干啥。”

  “哎,哎哎,求求你了,快开门,外面冷死人啦!”

  “外面冷,屋里更冷。”

  “你真好意思不开啊!我一身衣服湿透了,进来烤烤火,我是专门从山上回来看你的。”

  “你不要说好话哄我。我一个人饿着肚子买猪,背回来,一身摔得稀脏,猪儿也跑了一个,你还好意思说。”

  “我这不是回来给你解释了吗,我不是有意的,听我好好给你说。”

  “我不想听。”

  “不想听少听几句,让我进来,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我就是不开。”

  “好,都怪我,没陪你买猪崽,没帮你背。”

  “你是四十八寨的能人,你是干大事的,不能帮我买猪崽,背猪崽,我不敢当哩!”

  “香草,你就莫吵吵了,让我进来说,半夜三更的,别人笑话。”

  “你是大英雄,有人敢笑话你。”

  “瞧你,瞧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哪个越说越不像话,你要说清楚。买小猪是哪个的事,是我一个人的?我晓得你不想去,你不想去就给我明说,做么子让我受这么大的苦?买猪只给猪钱,不给饭钱,车票钱,你是存心要耍弄人呀?我晓得你心里咋个想的,你要在四十八寨干出几件大事来,惊天动地,你好出名,成为大英雄,是不?”

  良子趴在窗口说:“香草,你说这话像是用刀子扎我,我好心痛。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你还不了解我么,我不为名,也不图利,我是个共产党员呀,为了党的事业,为了移民早日摆脱苦日子,为了改变雀儿寨的面貌呀……香草,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呢。”

  “你嫌我落后,是不?配不上你,是不……”

  良子怒火在心中烧,他真想一脚踢开门,冲到香草面前,举起拳头猛打。他强忍着,道:“那……我走了……”

  转身出院门,门在背后“哗啦”开了,门口站着的不是香草,而是香草娘。香草娘说:“进来说,良子,你一身湿透了。”

  “不,我改天再来找香草……”良子转身走进黑暗里。

  香草见良子真的走了,心里有些慌张,有些空虚,跟着也追出门,想上去拖住他,不让他走。可是又不愿意丧失自己的尊严,不愿向良子低头,屈服――今天的事明明是良子不对,自己吃那么大的苦头,受那么大的委屈――便强装着硬气,朝良子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呸,出了这门,你就不要想再进门。”

  香草娘说:“你这死女子,从小就任性,瞧,吵走了是不是?没有性子的人都让你吵出性子来。鸭子死在田坎上,嘴壳子都是硬的。”

  香草见良子真的走了,黑壮壮的身影,渐渐在风雨中淹没了,她又软了,“扑通”坐在门坎上,两手捂着脸,“哇哇”地嚎啕起来。

  良子走在寨子里,抬头看,那黑乎乎的七姊妹山,吹来阵阵冷风和雨点,扑打着面孔。他的脚步停住了,到哪里去?回自己的家,爷爷肯定睡下了,回去会惊动他的。去哪个伙伴家凑合一晚,这么晚了去搅扰人家,不好意思,还是回家吧。走到家门,从窗子看进去,连火铺都没火光了。推推门,闩着的。自家柴屋里有堆谷草,摸进去,扒了个洞,钻了进去。

  柴屋不仅顶上漏雨,而且四壁都灌得进风来,可到底比立在露天好,渐渐地,麻木的筋骨舒展开来,手脚也暖和了。谷草是去年打下的,还散发着香味,良子极满意,比睡火铺前还舒坦。

  身体暖和了,他仍然睡不着,想着刚才和香草的争吵。今天的事情是己不对,香草高高兴兴去买猪崽,自己该陪着选好猪崽,送她上车,再办自己的事不迟。再不,自己去找魏捷、陈学军回雀儿寨之前,把身上的钱给她,香草可以坐车,不会吃那么大的苦。香草发气理所当然。

  他想起香草的好处来。两个月前他打了黑牛被拘留,是香草天天步行30里,给他送吃的,送换洗衣服,帮着照顾好爷爷。那段日子,香草是忍着委屈、劳累,加上黑牛一伙人的冷言讥讽,活活把一个刚烈的香草,折腾得心肝欲裂。一年多自己始终没忘阿鸽,对香草冷冷淡淡,香草忍受着多大的痛苦。两人在一起时常口角,良子理解她,她比不得阿鸽,读书少,懂的道理少,只看眼前,看不到长远,只想把自己小家业搞得富富裕裕的,没想到大家,没有集体主义思想。对她不能要求太高,四十八寨的土家妹子不都是这样,这样有么子不好?关键是香草疼自己,疼在心尖上。

  良子想好了,下个星期一定去赶场,抱回个肥嘟嘟的猪崽,让香草高兴一阵子。

  这么一想,良子再也躺不住了,站起来拍掉头上、身上的草屑,出了柴屋。缩着头弓着腰,去了香草家。

  香草家没有灯光,火也小了。他走到窗前,趴在窗户边,侧耳听听,传来隐隐的哭泣声。他一扭头又走了。

  良子没回家,去了茶场场部。门已闩上。良子轻声敲门,轻声喊:“木瓜,睡啦!把门开开。”惊醒了木瓜。

  木瓜在草铺上,睡得朦朦胧胧,忽听有人敲门,懒洋洋地起身,揉揉眼睛,问道:“哪个?”

  良子在门外,耸耸肩膀:“怎么,连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啦?快开门。”

  “良子?半夜了,你还跑来做么子,不是说明天才来吗?”走到门口,伸手拨开门闩,拉开门,定睛一看,良子周身衣服水光光的发亮。“你这是从哪里回来啊!”

  “吵架了。”

  “和哪个吵?”

  “还能和哪个?香草。”

  魏捷、陈学军也醒了。魏捷道:“香草那妹子好,良子,你与她闹不应该。”

  良子坐在火边,道:“你们先莫埋怨,坐下来听我慢慢说。是这么回事:我今天同香草一早去清溪镇买小猪,我挂着水渠的事,找你们走了,她一个人买猪,遇上雨,一个人走回来,路上摔一跤,猪崽又跑了一只,她发火,我去她不开门,同我吵……”

  陈学军道:“早晓得你要买小猪,应该等你和香草买好,一道走。”

  “不能怪你们,香草太落后。我想解释清楚,她就是听不进。”

  “良子是你不对。”木瓜说,“她不开门,你的牛脾气就上来了。你只晓得丢了你的面子,就不晓得香草心里咋想的。”

  良子这一天走镇上,又在山上跑,又淋着雨回寨子,实在太累了。而且这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楚的,便缩缩头,双手抱起来,放嘴边哈了几口暖气,互相搓搓,身子在屋里转动起来:“好好,我是牛脾气,都怪我,我不好,行了吧。木瓜,火弄大点,我要烤烤衣服,全湿透了。”

  木瓜怜悯地看看良子,开门出去,在屋檐下抱进一把枝枝柴,又捡进几根树棒棒,加在火上,顿时火光熊熊。良子拖过一个半截树桩子,坐下来,双手伸到火头上,搓了搓,然后脱下湿衣服,打着赤膊,穿着短裤,烤起衣服来。

  陈学军心肠好,安慰道:“良子莫放在心上,年轻人耍朋友,吵吵闹闹是常事,明天一早,我和魏捷去向香草姑娘解释。”

  良子道:“你们就不要管这些闲事了。明天把预算搞出来,还要赶回去上班。那落后分子,听得劝么?”

  “你这就不对了。”魏捷在火边抽烟,一直没有开腔,这时插话道,“我来雀儿寨的次数多,我看香草不错。”

  “就是嘛,良子,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香草待你哪点孬了?”木瓜有了支持者,便说开来,“你成天忙公家的事,地谁种,坡上的庄稼怎么收回来,八十岁的爷爷哪个照护,都是香草,你当甩手掌柜;人家还没过门,就当当家媳妇使用,这样的妹子哪里去找?不像山雀,上我们家来像做贼,一会儿就叫她哥她嫂喊回去了,当牲口使唤,一点反抗精神都没有。”

  “我看山雀就是不错,从来没跟你木瓜红过脸,你像大爷,她像丫头。”良子道。

  这一夸木瓜高兴了,道:“我说她家是个铁笼子,她要飞出来。她答应了,她不嫌我家穷,今年秋天就上我家,啥都不从黑牛家带走就跟我结婚。跟良子哥一道办。”

  “还是你独自欢喜吧。我和香草已闹翻了。”

  “我说你不了解香草吧,香草是那一架就能吵翻的人吗?”

  “算了,算了,我不想听。香草是么子人,明天再说吧,我要睡了。”

  良子倒在草铺上,一会儿就扯起了鼾声。

  第二天,良子、陈学军、魏捷、木瓜又在山上忙了一上午,丈量完水渠,计算也出来了,开石、建水泥涵洞、水泥管、钢筋、水泥、木材、燃煤、劳务钱,少说也要四十万。这一算良子傻了,雀儿寨遭风吹雨打,坛坛罐罐都打烂了,哪里还凑得起这一大堆钱,怕四万都拿不出,还得靠大家凑份子,集体是没有钱的。良子的转业费有三万,一年多来,这里给一点,那里给一点,只两万不到了。就是全拿出来,也不及零头。良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遇上叶彩三在山上送佛手苗。佛手苗在叶彩三的精心护理下,长得比筷子都高了,青枝绿叶。佛手苗起来了,主人的身体却垮下去了。他佝偻着腰,背篼里也就二十来株苗苗,泥土包着根,他喘着气,一步三歇,苗苗直颤。

  他是在给雀儿寨扶贫,每家送十至十五株,帮他们种下,教他们如何养。

  良子非常感动。叶彩三铺的致富路虽然不宽,可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雀儿寨的领头人,他尽心尽力了。

  良子扶他在田埂上坐下,道:“老支书,你何必自己送呢,叫各家各户来领就行了。”

  “他们不信。”

  “那我和木瓜去送,我们去宣传。”

  “你们忙水渠的事,那是大事。现在进行得怎样?”

  良子把资金缺口讲了。

  “你打算怎么办?”

  “全寨子人来凑。这力量太小,我想去找黑牛,让他出点钱。”

  叶彩三思索着,道:“那个是个‘无利不起早,有利半夜三更盼鸡啼’的角色呀。”叶彩三摆头。

  他手里有权哩。寨里几家有钱的,都是他的兄弟伙。我去求求他。

  他能答应?你打过他哩。你关过,他的气就顺了,可你呢?

  良子想了想说:“我也不想去,可除了卖豆腐,我想不出么子发财的路。”

  “那你去试试吧。多长个心眼。那人一肚子坏水,你只晓得明来明去,怕不是他的对手。”

  良子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道:“我是去谈事,又不是去打架,他能放暗箭伤人?”

  第二天,良子早早弄晚饭,自己和爷爷吃了,一看天色还早,打盆水抹了个脸,换上一身旧军装,拿起笛子吹起来,他吹的是《我是一个兵》。心情很复杂,去向一个打击过自己的人求情,良子极不愿意。良子是个可杀不可辱的义士,宁折不弯,让他去做这事太难了。可是又必须得做。木楼上飘出的竹笛声是散乱的,但良子一直吹到天擦黑,良子才提起陈学军他们留下的两瓶“清溪坊”出门。过了木桥,沿清溪河,向那片马桑树林走去。

  黑牛建新楼,他听说过,却一次没来看过。移民工作开展后,寨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变穷了,田土少了,熟土变成生土,不长庄稼,能不穷,少有的几家做生意的却一点没受影响,黑牛是最突出的一户。七姊妹山出山货,桐油、木耳、山菇、药材,四十八寨的山民都要靠这些换零用钱,黑牛开了间山货收购公司,黑牛得意地放话:“啥都收,只要能换钱的。只是咱四十八寨的妹子不收,咱妹子吸山林的气息,喝清溪河的水,细皮嫩肉,水灵着哩,咱可不卖。”他把山货收起来,运到重庆的农贸市场,卖给座摊。他在雀儿寨开了个小卖部,由他右客冉武秀经营,卖些油盐酱醋、干果糕点、饮料酒类的,赚点村人的钱。但这两项都不是主要收入。他这几年发起来,靠的是移民工程,他从中做了手脚。这正是良子告他的理由。

  黑牛和良子都是雀儿寨土生土长的,彼此都了解,只是黑牛大十来岁,在一起玩的时间少。良子爷爷说:“从小看到大,三岁看到老。黑牛细娃,鸡鸣狗盗之徒也。”

  说黑牛是鸡鸣狗盗之徒,应该说那也是生活所迫。黑牛从小死了父母,舅舅收留了他和妹妹山雀,可舅母嫌他,不给他吃不给他穿,寨子里的人就给点煮熟的,给点旧衣服。细娃是吃长饭的,吃不饱就偷。偷地里的苞谷、红苕,偷寨子里的粮食,最后鸡鸭都偷,寨子里人心善,不吵不打,只是把自家的圈门关好就是了。黑牛就偷到四十八寨去了。黑牛仿佛有特异功能,在寨子里走一转,就能记清楚哪家的鸡圈靠房子还是靠院墙,门朝哪个方向开,黑瞎子里去,一摸一个准。

  知青来寨子落户,四十八寨都有,知青闲得无事,不参加生产劳动,到四十八寨去会同学、战友,一去七八个,吃么子,喝么子,就偷。黑牛就派上用场了,十岁的细娃跟着知青走,走一方,偷一方,吃一方。

  再大两岁,生产队给他派了一份工作,春夏割青草喂牛,秋冬为办公室砍烤火柴。黑牛在山上也能找到吃――大一点了,不好再偷了。他用网捕鸟、用烟熏獾。抓住了就在山上烧,烧熟就吃。雀儿寨四周的山林冒烟,差不多都是黑牛在烧烤,只要他背着青草、柴枝枝回寨,嘴巴一圈黑糊糊的,那就是他吃了顿烧烤。他不知道工作的主次,成天在山上追狗撵猫,背篼里的青草总是不够牛吃,砍的柴不够干部们开会烧火。黑牛吃的这些野味养人,滋补性大,小小年纪就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一按一个窝。肉多膘厚,冬天下雪,两件衣服一条单裤也敢在寨子里游逛。雀儿寨人说:“我们寨子里最不缺油荤的就是黑牛了。”黑牛那两个肥脸蛋终年通红,像那些成天泡在酒坛子里的醉鬼。

  黑牛白天在山上逮野物,吃了就睡。晚上来精神了,像条看家狗,在黑暗的寨子里游走。他喜欢趴在人家的窗户上,看一家人围着火铺摆古的场景,听人家摆些么子,吃的么子,吃不上嘴,闻个香。他看见生产队几个干部:队长、会计、保管、民兵小队长半夜偷偷开门出去,猫着腰溜出村,来到河边的水磨坊,那是队上的办公室。几个人把头天埋下的瘟猪儿刨出来,在队部里架着火煮――他们是背着大家打牙祭哩。黑牛不服气,他们有份儿,咱为啥就没份儿。他往窗户撒沙子,“呜呜”装鬼叫,吓得几个干部说是出去打鬼,一个个都跑了,他干脆连锅都端走了,美美吃了两天。他尝到了夜间游走的甜头,那是因为寨子里所有的秘密都是在夜里发生、进行的。他最喜欢看的是小媳妇洗澡。有家的年轻右客在灶房洗澡开着窗,帘子也没扯上,他偶然爬窗听见水声,把脸贴在窗户上就不想走了。那团团热气中是寨子里最漂亮女人的身子,大奶子、大P股、大腿,那个白呀,女人用毛巾慢慢擦着,又用热水淋,水珠儿顺着颈项流,在背上滚,滚到腰间,流进P股沟……黑牛长这么大还没看见过女人的身体哩,女人的身体咋这么迷人呢?难怪坡上干活的男人、女人都拿女人的身体说事,难怪寨子里的男人老是去撬寡妇的门呢?黑牛的身子都僵直了。后来他便常去那窗户看。有一次,那白身子连香皂都没冲干净,就让男人冲进来,把白身子一抱,身子腾空了,两条大腿还在蹬,女人尖叫:“水还没揩哩,慌么子……”然后隔壁屋的床上就有“吱呀”声,女人的浪笑……黑牛不晓得那屋里在做么子,一探头,头撞在窗户上,“砰”的一声,那屋里没响声了,男的喊“是哪个――”黑牛跳下窗跑了。后来那屋里有水声时,窗叶子关上了,还安上个布帘子。黑牛好后悔。

  右客的身子看不成了,黑牛也觉得是好事,他应该留意一些更要紧的事。他发现村上最重要的干部的二兄弟有福气――他总是能撬开寨子里漂亮媳妇、寡妇的后门。那不是人家喜欢他的二兄弟,而是他能给人家多分救济粮款。黑牛在坡上不割牛草了,也不掏野物吃,在草地上躺了几天,然后去找生产队长,说:哪天哪天,下雨的晚上,他去撬开哪家右客的门;哪天哪天,他又去了某寡妇家,几时进,天刷白亮才走……队长惊讶:你咋记下呢?这是造谣。黑牛说造谣不造谣,我告诉公社干部,你要哪天晚上去撬寡妇的门,我就带干部来把你堵在门里。支书想想,自己管不住二弟,说不定哪天晚上真让公社干部逮住,这生产队长的帽子就让摘了。队长说:小子,你说吧,你要么子。黑牛说:我要干保管。队长说:你好大胃口!黑牛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吃饱过。这活儿好,我上任第一天,焖一锅干饭胀个肚儿圆。队长叹口气,让他干了保管。

  黑牛干上保管的第一件事果然是煮了一锅红苕白米干饭,红苕丢在一边,把白米饭吃了,那一顿吃得太多,肚子胀,睡下又起来,然后在寨子里跑圈圈,跑不动了,就用绳子把自己和牛套上,一头在牛尾巴上,一头捆在自己腰上,让牛拖着自己走,这样几圈下来,肚子才消停了。

  从此后,黑牛吃上饱饭了。衣食不愁就想女人了。可他“偷鸡贼”的名声不好,没人家愿意把女儿说给他。他向支书提出要入党。支书为难,“你这人名声太臭,现在又把生产队的仓库当自家的米柜子,想拿就拿,群众不满意。”黑牛掂量一番,觉得此刻他更想女人,女人是么子味他没尝过,大米饭吃得已经不想吃了。于是他提出去学大寨硬骨头队。河滩小刀子冷风黑牛受得了,山上割草砍柴就是这个冷风,惯了。挖板土、抬石垒堡坎,强体力活儿,他受不了,几次想不干了,可不干怎么娶得进媳妇?一个冬天下来,黑牛火线入党,成了公社学大寨的模范。

  俗话说,人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入党、当模范,到公社开劳模会。劳模会期间饭管饱,烧白一人一份,羊肉萝卜汤一人一钵,顿顿肥肉烧酒,黑牛照吃不误。黑牛边喝酒边想,这一个冬的苦也值。会议开三天,第二天擦黑,黑牛酒醉饭饱,走出油坊街,往糟坊街走去,见一群人围着看,便也挤进去看,那里蜷缩着一个女人,一动不动。有人说这细妹子是红狮寨的,被人打了,说她是“偷鸡贼”。黑牛颈脖子一缩,像是刀架在颈项上的自然反应。细妹子母亲住院,付不出药费,偷了同寨人的下蛋母鸡,到集市来卖,被人撵来夺回鸡,人也打伤了。有人说,人没有打,是细妹子几天没进食,饿成这样的。黑牛自己也当过“偷鸡贼”,他晓得那名声不好听,像影子一样,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而一个妹子偷鸡,那肯定是万不得已才干的。惺惺惜惺惺,黑牛赶快跑回油坊街,进伙房找到大师傅,用自己明中午的会餐?换了一份烧白、一碗萝卜汤、一个四两的罐罐饭,跑去送给倒地的妹子,让她吃下去。妹子谢都不道一声,囫囵吞下。黑牛说你再等等。又跑回油坊街,取来大会奖给自己的一条粉红色毛巾,一块肥皂,递给妹子,道:我反正用不着。黑牛说的是大实话,他出门进屋只一个人,打扮给哪个看。脸脏了,手掌掬水洗洗,毛巾用不着,衣服有汗了,在清溪河泡泡,搭在树丫枝上晒干又穿。细妹子跪下给好心人磕头,黑牛不好意思,转身跑了。这事让县里广播站的武岳看在眼里。武岳离开水库工地,调到县里,下来采访劳模会。他把这事写成稿子在广播上播了,说的是学大寨劳模,救助阶级兄妹的事。公社书记听了,决定提拔黑牛为生产队长,这样“一心为民”的年轻人肯定能成为雀儿寨的好当家人。这是后话。

  第二天大会结束,黑牛肚子咕咕叫,没有餐?参加会餐,进不去餐厅。那顿散会的会餐是四荤四素,酒尽管喝,黑牛好后悔,直埋怨自己是看那细妹子脸盘子乖,肩膀、腿子有肉,动了邪念了。饱肚子和睡女人,饱肚子才是第一位的。自己傻呀,肥肉烧酒穿肠过的滋味享受不到了,还搭上一块毛巾和肥皂。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不假。黑牛闻不得、听不得会餐的酒香,碰酒碗、划拳的声音,偷偷溜回了雀儿寨。

  回寨半年后,黑牛早把这事忘了。一天,一个细妹子来到河滩学大寨改田工地,问清黑牛是谁,走上前来一下子跪下了,直叫“大好人”。黑牛懵了,细妹子向大家说起半年前发生在公社所在地清溪乡的事,大家觉得黑牛真的变了。

  “我妈叫我来找你。”

  “找着啦,也谢了,走吧。”

  “我妈叫我不走,留在雀儿寨。”

  “做么子?”

  “做你的右客。”

  “就为那碗烧白?”

  “我妈说,这样的男人有出息。”

  大家劝黑牛收下这细妹子。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结亲还不要聘礼,模样子又还端正,黑牛走“桃花运”了。

  黑牛瞅瞅细妹子,脸盘子圆圆的,粗手大脚,坡上家里做事有劳力。胸脯高高的,包在那单裤子里的P股翘翘的,这么个身子肉多……黑牛马上想起若干年前看到的寨子里最漂亮的媳妇洗澡的肉体,眼前的比那也差不到哪里去,于是就收下了。这细妹子就是冉武秀。

  冉武秀的母亲有眼力,认定黑牛有出息。结婚的那天,公社书记赶来,宣布公社决定,让黑牛任雀儿寨的生产队长。这真是双喜临门。

  原来的队长下台了。

  黑牛在雀儿寨不再是让人瞧不起的“偷鸡贼”,而是当家人。他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巩固了地位,从生产队长一直当到村委会主任。可他现在已经明显感觉到威胁,那就是良子,他的地盘开始摇晃起来。

  把冉武秀娶进屋是正确的。冉武秀勤劳,会持家,对黑牛百依百顺,有感恩思想。只是在对待山雀问题上,黑牛不满她的意。

  山雀是黑牛的亲妹子,一直在舅舅身边长大。舅母子对黑牛不好,也嫌山雀。黑牛发誓,一旦自己安稳了,就把妹子接出来,不让妹子在那家受气。冉武秀娶进屋,喂了猪,鸡牲鹅鸭,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碗是碗,瓢是瓢的,檐下挂着一束束的红艳艳的高粱穗,一捆捆的黄灿灿的苞谷棒子,吊脚楼有生气了,于是把山雀接了回来。

  黑牛这人毛病多,可有一条好,就是爱妹子山雀,当哥的没用,把自家妹子寄养在别人家,挨饿受冻,像个小媳妇,但当哥的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呀。这下有家了,第一件事就是接妹子回家,从此跳出火海。回家后的妹子让黑牛当宝贝捧着,除了读书就是吃好的穿好的,十岁的细妹子不洗衣不烧火,连个苞谷籽都不让掰。冉武秀不满意,一嘀咕就遭黑牛一顿吵。

  冉武秀对山雀有意见也有她的理由,她自家娘屋有老娘,还有个妹子,同山雀一般大,她家境又不好,自家妹子自然不像山雀,一个糠窝窝,一个米窝窝。冉武秀又是个极孝顺的女儿,亲疏肯定是有的。姑嫂两人的感情一直不好。

  良子一边想着黑牛家的事,渐渐走到黑牛家。

  黑牛家这新吊脚楼是腊月间建的,在地坪边就闻到木头的香气。良子在地坪上喊:

  “村长……黑牛村长……”

  新吊脚楼立在一座松林的边上,屋的一端紧靠着松林,屋场台子建在一山坡上,比门前的田土要高两三尺,有人来,远在马桑树边的小道上,坐在堂屋就看得见。这黑牛,建房都讲气势,雄踞在雀儿寨之上……良子这么想。

  屋子里没人应,应声的在菜园子。右边篱笆后的菜园子,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在泼菜,大粪的臭味飘散在近边的空间。夜色苍茫,看不真切,良子立在园子外,笑眯眯地打招呼:

  “泼菜呀,嫂子,你真舍得干,黑尽了,还不歇着。”

  “良子兄弟,稀客呀。”冉武秀一边泼菜,一边抬头笑。笑是强装的,她暗暗吃惊,良子今晚来做么子?“你是大忙人哩,今天怎么舍得这边走走?”

  “弄了两瓶‘清溪坊’,来找队长喝两盅,队长在吗?”良子举着酒瓶摇晃着。

  “在,在哩。在屋里养病哩,黑牛――”

  良子看那园里的白菜萝卜白的白绿的绿,叶片挺直,有精神着哩。这右客就是勤快。

  “嫂子的菜好哩。清明胡豆一包水,到了谷雨黑了嘴。”

  “今年雨水足,趁这几天阳婆子好,泼点粪,长得还好哩。”冉武秀一听夸她的菜,就来劲了。

  “等秋后我去农科所弄点新品的菜种子,白露就下种,依嫂子的勤快,一定长得好。”

  “那我盼着哩。田里的庄稼,园里的菜蔬,都要赶季节,早了迟了都不行。我今年的菜好,爽口化渣,良子爷爷牙不好,我来砍些你带回去。”

  那谢谢了,眼下我园子里也还有,等吃完了再来讨吧。

  ……在堂屋,感冒了两天都没出来。你自己去吧。我这半桶粪水泼完就来。

  不用冉武秀说,良子就晓得黑牛在家,事先山雀说的。一三五赶猪儿场,二四六赶红狮,三六九赶野牛,不去三个寨就去四十八寨的代收点,黑牛忙着哩,不好找。这两天赶场遇上风寒,身体不适,没出去,让右客弄了几把草药熬着喝,好多了。坐在火铺前思量着山货生意。

  这些年公路通向村村寨寨,进出方便,山民的土产越来越容易运出山,山货客也能走到四十八寨去,黑牛的收购越来越困难。提高收购价么,赚的钱就更少了。右客勤快,老是田里坡上,也走不出去。山雀守着个小卖铺,只要木瓜一喊,村里共青团有事,沙地的萝卜,一带就走。一个星期能开三个半天就好了。赚钱指望不上,这栋崭新的吊脚楼大部分资金是从移民工程款中扣出来的。看来山货收购和小卖铺都不能丢,可以作为搞钱的幌子。

  再怎么发展?这是这两天黑牛养病时思考的主要问题。他想做糟坊,打“清溪坊”的牌子,这本来是一条路子,雀儿寨的烧酒在清溪镇是最好的,清溪坊在云丰,乃至峡江沿线也是最好的。可这几年移民,土地淹了,苞谷、高粱少了,糊嘴都不够,哪有粮食烤酒。而四十八寨的苞谷、高粱,只要不是清溪河沿岸土地上生长的,烤出的酒味明显差三成。同时,建糟坊要资金,家里的钱都用在吊脚楼上去了,上哪里去弄钱?听说有笔移民资金要下来,是用于农田基本建设的专项经费,这钱能用?上一次修水渠,让良子告了一状,总算躲过,这次是不敢太大胆了……

  正想到这儿,听见地坪里有人叫,是良子的声音,便是一惊,手里的药碗颠了,药泼进火里,冒起一股浓烟。他放下药碗,没有作声。他在想:良子来做么子?莫非是阿鸽的事来找自己?不会的,阿鸽说了不会说的,可也难说,事情在变化……当他还没有想清楚,良子已经进来了。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松活了些么?”

  良子把两瓶“清溪坊”放在桌上,走到火铺前。

  “来就来,带么子酒。也不是么子大病,去猪儿寨那天,淋了雨,喝了两副汤药,松活多了。”

  屋里好大一股药味,火铺前还顿了半碗汤,黑乎乎的,还在冒热气。看来病不是装的。就是有火,黑牛也披了件棉大衣,头上缠了块白帕子,这是畏寒的表现。看脸色,倒是红润,与正常人没有么子两样。

  “吃东西行不?”

  “没胃口,中午喝了苞谷稀饭,用泡菜下的,几多香,就是吃不下。”“那是病着哩。好了就不一样了。”良子还想开开玩笑,你年轻时么子蛇呀、野猫呀,蚱蜢呀都吃,活得像个庙里的大肚小鬼,百病没有,看来你还得那样。但良子没好说出口,黑牛不让村人揭他那时的短,谁说跟谁急。便说:“病了身体虚,就得吃,亏了补进去就好了。”

  黑牛点点头,道:“那是,那是……”随手揩着额头上的汗。这汗是怕阿鸽的事翻了急出来的。这汗一出倒觉得全身通泰了。妈的,治自己心病的药倒是良子,黑牛暗暗骂道。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么子药,得小心点才是。

  在雀儿寨,黑牛觉得唯一是自己对手的就是良子。良子不是干部,仅是个党员,倒没有么子势力,也没有么子心计,可他披着个军大衣在寨子里一走,你就能感觉到好像是官袍子刮起一阵风,他一身正气,做事一心为大家,大家拥护他哩。今晚良子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么子好事。

  “人呢,咋不进屋?来客了,也不来烧个茶。”黑牛在吼右客。在他们家,他是绝对权威。

  “不忙,不忙。”良子道。

  冉武秀在菜园子呆的时间长了点,那是有意的。她泼完最后一瓢粪水,杵着锄把在思量。她也在想,良子来做么子?良子在雀儿寨是男客公开的敌人,他写信告男客,打男客,被男客送去关了一阵子,出来后仍然不老实。在以前,两家就少走动,自良子关过后,更是绝了迹。今天来绝不是来问病的,还提了酒来呢,是为山雀提亲?除了这,不可能为别的了。她一阵子高兴。听见男人喊,赶忙挑着空桶,走出菜园,到了屋檐下,把粪桶放下,解下腰围帕,拢了拢头发,走进了屋。

  “怎么不开灯呢?”冉武秀道,随手拉亮了一盏日光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屋里的陈设是一色新。皮沙发、茶几、电视机、一套音响,在城里不算高档的,但在四十八寨那可是顶尖的。只是土家人离不了火铺,在堂屋右面角仍设了火铺。那用电的烤火炉热力太小,难以抵挡山里潮水一般涌来的寒气。

  冉武秀洗了茶几上的白瓷杯,抓了撮茶叶,走到火铺前舀了瓢滚水,泡好递到良子面前,又给男客泡了杯。良子看到冉武秀的右手戴了个翡翠绿的玉石镯子。良子想,下次去县城,一定给香草买一只,好消消她的气。香草手嫩,戴只玛瑙红的更喜气。

  “还不去做饭,有客哩。”黑牛吩咐右客。他其实不想招待良子,两人话不投机,喝么子酒,他是在试探良子要坐多久。还有,他不晓得良子要谈么子,如果要谈阿鸽,那右客是听不得的,便支右客去灶房。

  “你们吃,我是吃过了的。”

  “这么早?”

  “我和爷爷两人,早也吃,晚也吃,没个准。”

  “那就喝杯酒吧,夜里寒气重,喝杯暖身子。”黑牛偷看良子的反应。良子没有反应,却说:

  “再过一星期就清明了,一落雨还就扎实像冬天,秧苗凉了,一下长不好。”

  “早先雀儿寨的好田好土在河坝,江边暖和,雨量又足,这个天,风都是暖和的,秧苗疯着长……”

  良子见话引过来了,便说:“所以咱们还要重视农业生产……”

  莫非良子是来谈村里发展的事?黑牛不感兴趣。平时里他基本不想,盘算的是自己的山货收购,现在想的是如何建糟坊。他忙打断良子的话:

  “良子你说建个糟坊如何?”

  “你有这个想法?”

  “只在脑子里闪过这念头。”

  “城里的糟坊都不景气,估计还是维持得走。”良子实打实地说。

  “咱有‘清溪坊’呀。正宗的牌子在雀儿寨。”

  “这倒是。别处的都是假牌子,桌上那两瓶就是。开起来维持得走没得问题,只是粮食来源有保证么,白酒市场听说越来越小了,价格也上不去。”

  “城里人都戒酒了?”

  “听说是喝红酒,‘长城干红’‘、长城干白’。”

  “开糟坊!开糟坊出的酒怕不够你一个人喝,咱们家都不吃饭了。”冉武秀从灶房出来说。她一直在偷听火铺前两人的谈话。她不喜欢男客的折腾,有山货店、小卖铺,在雀儿寨已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她知足了。她一手拿着菜立在堂屋。

  “女人家的,晓得么子?这事也是你管的?”黑牛吼右客是出了名的。冉武秀又进屋去了。

  黑牛点点头,他佩服良子的脑子灵,信息多。良子见多识广,是个角色。黑牛暂时把开糟坊的念头放下了。

  “山雀呢?这时都不落屋?”良子问。

  “听说一下午都不开店门,一定是跟木瓜跑哪里去了。”黑牛道。

  “女大不中留呀。只怕闹出么子丑事来。”冉武秀又从灶房出来说。

  “要你多嘴,你这个鬼婆子!”黑牛用铜烟锅在木板上敲得“咚咚”响。“么子丑事?!”

  “我不过是为你想,你是村长,要面子哩。”冉武秀一双手湿淋淋的,嘟着嘴巴顶了一句。

  “还不去弄饭,要饿死我呀。”黑牛把右客吼进灶屋。

  “山雀是个好妹子,她明事哩,愿意给寨子做事,她和木瓜在一起没事,木瓜这小伙子不错,和我是战友,我了解。”

  黑牛没开腔,低头抽闷烟。他终于弄明白了,良子是为木瓜提亲来了,这么一来,他对良子的到来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留在这儿纯属浪费时间。他瞧不起木瓜,那小伙子人忠厚,只是人木讷点,更要紧的是家穷,他不能让妹子去那家受穷。他暗暗地在留意,要给妹子说个好人家。

  “黑牛。良子兄弟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等你开口了。”冉武秀蹦了出来,“良子兄弟,我们山雀妹子可是要交代一家好人家呀。”

  冉武秀也猜到良子今天来的用意。这正合她意,早一日请山雀走出这吊脚楼是一日。

  “你就放心吧,嫂子。你是不晓得,寨子里好多好小伙都想做你家的姑爷哩。”

  “真的么?”冉武秀那张经过风吹雨打、显得有些粗糙的脸绽放出笑容,她干脆坐到火铺边来,靠近良子,机密地道:

  “良子兄弟,你说哪家细娃子好一些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孙家的那一个嘛。”木瓜姓孙。

  “良子兄弟,我们黑牛就这么一个妹子,从小又没在身边,娇惯着哩,是要托给个好人家呀。你看这孙家细娃子究竟如何?”

  “嫂子,一个寨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还不清楚呀。转业军人,支部委员,思想又先进,寨子里的事哪回不是走在头里,孙家可是个本分人家。”

  “只是听说……”冉武秀吞吞吐吐。

  “听说么子?”

  “孙家穷点。我们家的日子你是看到的,只怕山雀妹子去那家过不惯,这是她哥最搁不下的。”

  冉武秀的心思良子懂,她是要让良子开导黑牛,早点把山雀嫁出去。

  “木瓜穷,这不假。可木瓜人穷志不短,大道理不说,我爷爷这些日子天天趴在桌上写乡土教材,要去中心校讲课。我背几段你们听听:‘人要心好,树要根好。好物不贱,贱物不好。不怕人老,只怕心老。是龙上天,是蛇钻草’。‘人冷穿袄,鱼冷钻草。破衣破袄,无价之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旦角要小,须生要老。人是活宝,钱是死宝’。”

  黑牛坐在那里没动,冉武秀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里还有人不勤,地不灵。懒惰者,难脱贫。春常在,日永明。天归心,地自灵。政策新,科技行。官向民,贴人心’。”

  冉武秀的嘴笑成了瓢,笑过后收住嘴,道:“那么你说这门亲事要得??”瞟了男人一眼。

  “自然要得。”

  “黑牛你看呢?”

  黑牛沉吟,半晌,冒出一句:“热个苞谷稀饭都要这么久呀,比种苞谷还久。快端上来,我饿得肚皮贴背了。”

  冉武秀一愣。不是说请良子喝酒吗?怎么自己先吃起中午剩的苞谷稀饭来了?冉武秀看出黑牛的不悦:他是不乐意良子提的这门亲,要赶良子走了。屋里的空气沉闷下来了。

  这时,山雀回来了。她看见火铺前的良子,点点头。她从木瓜的口里知道,良子要上她家。

  “饿死了,饿死了,还不摆饭……”一进屋就嚷着要吃,可见她在这家的地位。

  “上学的还没回来哩。”冉武秀道。她指的是在中心校上学的两个细,一男一女,一个读小学,一个读戴帽初中。

  “我先吃,我还有事哩。”

  “这么大的女娃子,还不晓得自己弄饭,好意思呀。外人晓得了,看你嫁不嫁得出去。”黑牛嗔怪道。

  “还不是你惯的,没得用。”冉武秀在灶房里补上一句。

  “就你多嘴。快做饭,山雀等着吃哩。”黑牛叫山雀到火边来,倒了碗热茶给她喝,轻言细语道,“你一下午都没开店,晚上又要走,忙么子?”

  “寨子里有好些人要走,去沿海打工,镇上组织的劳务输出,我和木瓜在挨家挨户地登记。镇上要得急,晚上还要去。”

  “多么?”良子问。

  “都想去。都说呆在雀儿寨是饿不死也胀不饱。良子哥,香草也想走。”“走吧,走吧,成天在寨子里赌钱,还闹得治安不稳,不如出去抓钱。”黑牛道。

  “村长,这话不对。年轻人、壮劳力都走了,雀儿寨如何发展?”

  “移民都成这样了,一个寨萧条得跟闹鬼似的,还怎么发展?要搞兴旺,政府得拿钱。靠我们一帮穷光棍,捣腾么子移民新村?”

  坐了大半天,良子终于找到了今晚的主要话题。

  “雀儿寨是要发展的,这些人出去打工,大部分是要回来的,农民嘛,离不开土地,这儿是他的根哩。村长,党支部、村民委员会是雀儿寨的主心骨、领头人,可要为全寨人好好谋划谋划。”

  黑牛暗暗思忖,良子的话句句逼着自己,这就是他今天来的目的?他是要教训自己?

  “良子,不是我说你。你成天在山上跑,为大家,可大家呢,还是要走。”

  “那是我们没搞好,没让大家看到前景,看清了,就不会走了。”

  “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香草那么好个妹子都要离开你,你舍得?”

  “她出去学门现代技术,回来建设雀儿寨。”

  “你要好好找笔钱,把香草妹子娶进屋。找不到路子,我可以帮你。你有志气,是七姊妹山上的雄鹰,可雄鹰不能老是在天空中盘旋,总要有个窝吧。”

  “你这窝是不错,可寨子里呢?那些一栋栋陈旧的吊脚楼呢?”

  黑牛想,看来是劝不动良子的。这一晚谈下去,还不晓得要听良子的阿鸽赶出门,他有气,他要把气出在良子身上――灌醉他。于是就笑嘻嘻地说:多少教训之词,赶他不走,咋办?目光落在那两瓶“清溪坊”上。那一晚让“良子,你是救世的郎中,一来我病松活一大截,听说阿鸽她爷爷,那个‘草木堂’的老板,可是个活神仙呀,你比那活神仙还灵哩。你说我现在想么子?”

  “么子?”

  “我闻到桌上那‘清溪坊’的香味了。”

  山雀说:“哥,你才好点,喝不得的。”

  黑牛一挥手,道:“土家汉子,又不是金枝玉叶,莫说喝杯酒,就是下田耕地也行。”对着灶房喊:

  “弄几个菜,我和良子兄弟喝两杯。”

  冉武秀跑到灶房门口,愣愣地看着男客。刚才还要赶良子走,这下又要留他喝酒,演的是哪出戏呀?

  “凉菜、热菜都端上来。来,良子兄弟,桌边上来。”

  “真要喝?”良子狐疑。他没有想到黑牛会与他喝酒。

  “还能有假?这猪头肉是腊月间修房时留下的,这卤鸡是前次我赶猪儿寨时买的,猪儿寨的烧鸡就是好吃,你看这鸡P股好肥。”

  良子想,喝酒也好,酒席上心敞得开,有些话好说,自己的工作还要他支持哩,于是就在桌边坐下来。

  桌上三荤三素,红边瓷盘子里一样卤鸡块,一样腊猪头,一样腊肉炒蒜苗,三素是辣子炒青菜,青葱炒鸡蛋,凉拌萝卜丝,萝卜丝上浇上些香油。这样的吃法,这些年在雀儿寨见不到了,到底是寨里的首富呀。

  几副红漆筷子,青花碗碟,极讲究。良子有些受感动。

  “良子老弟,你来看我就是了,还提么子酒来。‘清溪坊’,好酒。不过你是上我家,得喝我的酒。好酒,我去拿来你看。”黑牛说着,起身进屋。

  “你真要喝呀?”山雀问。

  “还能假喝,这是工作。”

  “那少喝点,莫醉了,我哥是酒坛子哩。”

  “那你小看我了。”

  隔了一阵,黑牛从里屋抱出个大玻璃瓶子,放在桌上,里面泡的什么,果子,小指头大,红红的,满满一瓶。

  “你看看,啥酒?”

  良子凑近瞅,道:“拐枣酒吧……”

  “有眼力。是喝酒的。拐枣酒滋补,驱寒,劲是大点。”

  “劲大点咋的,我不敢喝呀?你倒上。”

  山雀也高兴了。看着寨子里两巨头喝酒言和,她松了口气。夹了块焦干的杉树废柴在火铺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松木丁块柴的松脂油香气飘满一屋子,火边炖了个沙罐子,开火“咕嘟咕嘟”地响着,火铺里的烟影子在墙壁上不停地晃动。

  黑牛抱起瓶子筛酒,道:“老弟你是轻易不来的稀客,腊月间建房请你,连人毛都没见到呀,要不嫌弃,陪老哥多喝两杯,好吧?”

  “尽管筛酒。”良子豪气满怀。

  “只是没菜,咽不下。”

  “这一桌子哩。”

  良子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酒还可以吧?”黑牛问,一边让菜。

  “比‘清溪坊’还好。”良子夹了夹萝卜丝。

  “莫尽吃菜,吃肉。不瞒你说,我就爱喝自己泡的白酒。真,不像市面上的‘清溪坊’假的多。尝尝这腊肉。”黑牛用筷子点点碟子,“咸淡如何?”

  “恰好,恰好。”良子夹了片肥腊肉。

  “右客腌的。我家这右客粗手大脚,做事还麻利。老弟,安家吧。有右客没右客大不一样哩。再满一杯。”黑牛起身倒酒。

  山雀在一边扒饭,直拿眼盯哥哥:哥哥今天咋了,平时里提起良子就要吐血,今天这么殷勤?

  一连几杯冷酒下肚,灌得良子微带醉意,话多起来了。

  “村长,我晓得你让我喝酒的用意,灌醉我,不让我说公家的事。”

  黑牛暗暗吃惊――他醉眼迷糊,咋能看透我的心?忙说:“良子老弟,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喝酒喝深,交人交真。酒桌上什么人都能遇到,却不一定和谁都能‘喝深’,性情不一酒难透。别小看这酒呀,它能帮人分出真假朋友。”

  良子点头称道。

  黑牛说:“上个月,猪儿寨、红狮寨的两位转业军人送一位从县城来看他们的战友,在我家的小卖铺等回城的车,车抛锚,一时来不了,三个人就在小卖铺的石桌上喝起啤酒来。要了几包花生、怪味胡豆下酒。战友情深,酒不等人,还没等我让右客拌的辣子萝卜端来,十瓶啤酒就喝光了。我右客好心劝道兄弟,咱卖酒的不怕酒鬼,你哥仨最好悠着点,别喝多了。’一位转业军人说:‘老板娘,我们才刚展开,早着呢。你只管把酒准备足就行,一轮十瓶,不喝上三五轮不上车。’我右客在一旁看着心发慌,莫不是要在小店发酒疯病吧,赶紧把我叫去了。我立在一边细瞅,心想军人强调作风,人家的酒风也过硬,喝了那么多了,杯中不‘养鱼,地上不洒酒。酒桌显真相,这仨是硬汉。’第三轮啤酒上来了,我说:‘我越看越忍不住,想加入你们的行列,酒钱算我的,欢迎不?’仨人看我是爽快人,哪有不同意之理?四个人喝得爽,谈得兴,车来了不走,夜深不散。右客数下空瓶,五十个,这才把我们劝下场。仨人就在我家的小卖铺席棚子睡的。我的意思是,人变多了,社会变大了,欲望增添了,更需要友情,以酒交友酒更显得必要。”

  良子接话:“多喝一次酒就多交一个朋友,多交一个朋友就多条路。”

  “就是这个理。来,干杯。右客,烧个汤来,连个热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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