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没看见杀年猪,又没吃“刨猪汤”,就离开雀儿寨,回到云丰县城。他觉得他能在雀儿寨做的事都做了,还有些事要回县城做,于是就回来了。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县城医院咨询?牛哥的病情。医生看了片子,直摇头,脊椎损坏太严重,要重新站起来怕是困难。方舟问,一点办法没有吗,医生说,可以送重庆的大医院试试,大医院名教授多,医疗器械有进口的,看他们有没有办法。这肯定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效果还不一定好。方舟只好把这事搁一搁了。
又去邮局把本该给良子爷爷的钱补寄了。
然后又去县移民局,了解移民的后期补偿政策,得到的答复并不乐观。云丰县城是水码头,从河边下船,沿水泥石板路一直往上爬,便是一个平坝,县城五万多人就居住在这纵纵横横的几条街上。这是座新城,老城在淹没线以下,已经被炸毁,削平。新城在老城的上游十公里,是削平山头,按现代化城市的功能设计的,八车道的街,双向对开,路笔直,两旁的人行道也宽,商场、酒楼、宾馆、办公楼、住宅楼都是新的。入夜的街灯、商场的灯光、霓虹灯、广告灯饰,把小城的夜生活装扮得妖娆迷人。
淹没线以下的企业大都破产,搬迁后生存下来的企业微乎其微。一个县,没有企业的支撑,财政收入上不去,县的活力就有限。云丰县经济的窘迫,可以从街上闲人多、商场商品卖不动显现出来。库区几个移民县大抵如此。据移民局介绍,这叫库区产业空虚化。
方舟的住家是县经委的集资房,妻子林晨芳是经委干部。方舟以前在云丰县任职时住的是县级领导宿舍楼,他调走后,又一移民搬迁,便住不进县级领导的新宿舍楼了。
好在方舟夫妻俩对这些并不计较。方舟重新安排工作后,决定把妻调到相近的地方工作,他们两地分居已十多年了,妻子一人带着孩子,还有老人要照顾,他一点忙帮不上,觉得有愧于妻子。
回来后妻子告诉他,市委组织部来电话,叫他春节长假一过就去组织部,部领导要找他谈话。还有个电话更妙,市政府办公厅一朋友问林晨芳,方舟几时来报到,林晨芳问,上哪儿报到,对方说,市政府呀,方舟要当副秘书长了。那位老朋友还怪林晨芳打官腔哩。
方舟摇摇头,不置可否。其实上次组织部找他谈话,就询问过他,愿不愿意到政府来工作,这可能是任副秘书长的由来。他当时回答,他长期在基层工作,更愿意在下面跑跑。
这天他又去了趟县教育局,询问雀儿寨中心校的危房款。局长是他以前的下级。局长说:那位女校长只有那么认真了,每个月都要来催一回,又是报告,又是找领导。可我们也是没办法,云丰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全县百分之七十五的中小学教室全是危房,单算小学,可以占到百分之八十七点几。财力有限哩。雀儿寨中心校只能算是中等程度的,还有比它更严重的,三面断垣残壁围成的教室,那土墙倒下来要打死人的。对雀儿寨中心校已下了停课整改通知。方舟道:“六个班,近两百学生,附近几个寨的,让人家哪儿去上学?”局长双手一摊:眼看着学生在危房中上课不管,我们有责任,我们又拿不出钱来修房,我们也有责任。我们也有两难呀。方舟说:无稽之谈,耍滑头,推责任。
回到家,妻子林晨芳已在家。林晨芳说:“你明明是休假,可比我还忙。”春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区县与市里不同,受农村的影响大,所以腊月二十五六就开始不上班了,或者上班画个猫猫就溜。
林晨芳上班坐了个把小时就溜了,逛超市,逛农贸市场,买回来好多吃的。方舟在外地工作十多年,年年春节都是在基层与农民、工人过,今年是第一次回家与老婆、孩子过年,林晨芳怎么不高兴?
林晨芳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方舟一旦在市里工作,她也将调回市里工作。她是重庆市人,嫁给方舟后到云丰县来的。在云丰县,除了方舟的父母,并无亲人,回重庆自然是她的夙愿。
还有几袋礼品放在沙发上。过年的礼品就是好看,大红的,贴着金,喜气。
“买这么多?”方舟问,心不在焉。
“一份给爸妈的。”林晨芳说的爸妈是指方舟的父母,“一只板鸭,一只缠丝兔,一盒牦牛壮骨粉,香肠是我自己做的。”
林晨芳是个能干人,工作要强,也爱做家务事,每个星期都是在洗衣服、抹屋,还要弄几个好菜让女儿新月营养营养。过年的腊肉自己腌,香肠自己灌,给一份新月的婆婆家,自家吃不完,爱送几节给同事尝尝,管人家说不说好,她乐在其中。对方舟说她“爱做家务事”,她不以为然,说不是我愿意做,是你不做,我们家三口人,三个和尚没水喝,我只好当一个和尚,担水吃。
林晨芳说:“我还准备了一份礼,这次你回来,一定要去拜个年的。”
“哪个?”
“还用说。”
“武岳?拜年是应该的,可非得提一包?”
“往年都没提,今年不同了。你要去市里工作了,要注意影响。”
“几时说我要去市里工作,八字还没一撇哩。”
武岳是云丰县县长,县委书记调走一年了,武岳这个副书记就成了代书记,实际上是党政一把手。武岳和方舟是老同事了,两人在枫木乡工作时,一个是党委书记,一个是乡长。武岳只比方舟大几岁,可还有点师生关系。当时在县师范,武岳是老师,方舟是学生。
女人就是心细,方舟觉得自己女人说得有道理。在武岳眼里,自己是学生,千万不能拿大。
方舟一边帮妻子把采买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厨房里,或是橱柜上,一边问:
“买得太多了……我们家的中学生呢?”
“去同学家了。她要请同学来家过年。”
“难怪你买这么多东西。为啥今年要请客?”
“新月说了,今年是在云丰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明年就在重庆过了。”
方舟不说话了。沉默了一阵子,方舟道:
“晨芳,你说,我去市里是最好的选择吗?”
“这还用问。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大家都这么说。就说你境界高,在基层也是干了十多二十年了,你当你还年轻,农村的田坎路还走得动?”
你还莫说,这次在雀儿寨,下雪天的田坎路我能走,还打了猎,我健步如飞。
“再隔几年你试试。”
“武县长比我大七八岁,当县长还在农村跑。”
林晨芳一时语塞。旋即说:“我说方舟,你可不能犯傻,你去市里,可不是随时有机会呀,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错过就没啦。”
方舟不说话,点点头。妻子说的一点没错,机会错过就没啦。方舟明白自己的弱点。他好读书,书呆子气太重,清高,不善于与人交流,特别是不爱往领导家里走动。在乡里工作,有时来县里开会、学习;在县里工作,有时去市里学习,也有认识的领导邀请他上家玩,聊聊天,别人相约着去领导家“汇报工作”,他几乎都在宾馆里读书,读文件。地方有土特产,某个季节,或过年,人家忙不停地往领导家里送土特产,也正常,他几乎不送。去市里,他不占人。所以,林晨芳一句话,算是点到他命穴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往上走的机会了――谁叫林晨芳是他妻子哩。
林晨芳有四十来岁,长得十分丰满匀称,端正秀丽,特别是那双眼睛,好似两盏银灯,炯炯发光。从那灼灼的闪光中,流露出纯洁的热情和真诚,使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性,从她的笑意中给人朴实的美感。
林晨芳从丈夫的神态中发现一些细小的变化。
“老方,我发觉你从雀儿寨回来,有些悒郁……”
“在雀儿寨,在这座县城,我都看到一些令人担忧的东西:农民苦,城镇下岗人员多……”
“水库一修,淹没区的经济受到沉重打击。我们县靠财政补贴,今年只发了九个月工资,还有三个月欠着。年终奖也没有了。一年云丰县的财政支出是一点七个亿,收入才六千万,零头都抵不上。”
“教师呢?”方舟想起了阿鸽。
“教师的工资是保证了的。”
“你在经委就是搞对口支援的,为什么不想办法引进些企业,多一些企业,特别是名牌企业,税收、就业就解决了。”
“这工作是县委直接抓,我们只做些具体工作。我们也引进了些,经营得不怎么好,有些走了,留下来的半死不活。”
为什么呢?
原因是多方面的,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比如乳鸽行业,浙江两兄弟来落户,民营企业家,在那边销路非常好,在这儿就不行了。这儿的人不吃鸽子。引进一家烟厂,想来很好,可以带动全县农民大种烟叶,可制作出的烟丝质量上不了等级,加上管理上的问题,最后是关门,各自投资的四千万也泡汤了。外省和我们共同打造一条旅游船,人家出四千万,我们出二千万,船造好了,可盼望的‘告别三峡’旅游热并没有来。旅游热没来,出资的两家为这条船的管属权发生争执,人家的理由是出钱多,我们的理由是你是来支援我们,不是来夺权。
方舟笑了,道:“经营性行为要按市场法则来吧。人家出钱多嘛。”“人家出资金,出设备来建个家具板厂,利用山上的不能当木材使用的弯曲树枝作原料,厂都建起来了,林业部门不盖章,说是库区生态保护,砍树就要水土流失,至今没投产。”
林晨芳是对口支援办的主任,多半项目她都参加讨论。立项,跑签字盖章,感触也多。她这么一说,方舟也感到工作的艰难。
“应该引进名牌大企业来落户,名牌,市场占有不成问题,资金技术有保障,生命力强,地方获益也大。”
“投资环境。越是知名企业越是讲究投资环境,交通、能源、高素质的劳动力,当地干部群众的观念,他们都要考虑。路不好不来,经常拉电、限电不来……”
方舟同意妻子的观点,道:“橘生淮南,枳出淮北,味不同了……晨芳,你找几本对口支援的书籍我看看,你谈得头头是道,都成专家了。”
林晨芳在大学学的是哲学,并非经济,这是安排工作后改学的。
“老方,你看这些书做么子?”林晨芳警觉起来。“你莫不是想留下来?”
方舟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多了解些知识没有错,我还想成为复合型人才哩,引进就没有成功的例子吗?”
“浙江娃哈哈在涪陵,江苏柴油机厂在万州,长白山人参在巫溪红赤坝,还有柑橘深加工项目。更多的是各省、中央一些部的支援项目,这些不是市场经营的,是政府行为,不要回报,操作就简单得多了,建一条大街,建一座医院、学校,建一座电信大楼,包括电信设备……从设计、资金筹集、施工都是人家派人来实施,建好交给地方政府,这样,扯皮的事就少,都是完成了的。但交给库区政府后,问题又来了。”
“为什么呢?”
“建一座设备先进的学校,可绿化地被老师划片分田,种上了蔬菜,一泼粪,整个学校臭气熏人。”
“小农意识嘛。”方舟笑道。“这些地方的老师多半来自农村。晨芳,你当年在枫木乡中学教书,我们也有片菜园子,萝卜、葱子、丝瓜、冬瓜,吃不完,还带回来给母亲他们。”
“我们也有小农意识嘛,中国的城市人和农村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省给某个县建了座现代化的电化教学楼,可那个县用不上,设备搁置起。搁置不说,一年的维修费九十万,这在一个贫困县可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叫苦不迭哩。”
方舟一直在外地工作,又在党校学习了两年,对林晨芳的工作基本不了解。每次回来,时间都不长,林晨芳白天要上班,晚上去看父母,还要操心新月的学习,基本上不谈林晨芳的工作。这次,算是给方舟上了一课。
林晨芳分的这套三室一厅是六楼,正好面对长江。165米水位后,冬天的长江比夏天还要宽阔些,只是水流平缓,一平如镜。江的对岸建筑物少一些,工厂几乎没有,只有农舍和庄稼地。前两天,雀儿寨在落雪,这儿雪落下来就融化完了。对岸又呈现出绿色,庄稼、竹林、树都长得好,郁郁葱葱。河谷地带,气候暖和、湿润,适于柑橘、青菜生长。
城里大街小巷的叫卖声能传到这半坡上的楼里来。商家不趁着春节前卖个好价钱,一年吃么子。传来的还有爆竹声,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火药味,还夹杂着家家户户烟熏腊肉香肠的褐色烟雾。这味儿好闻,有柏枝、橘柑壳、花生壳的燃烧,味儿就是一个字――香。
回来两天了,仿佛还置身在雀儿寨的环境中,鼎锅里的洋芋坨,火铺前讲目前难以摆脱的困境,打猎……最后没见到吃“刨猪汤”的情景,那一定是全寨人最喜悦的时刻,大碗端酒,大块吃肉,肥肉烧酒穿肠过哩……方舟想起来有点心酸,如今是什么时代了,肥肉烧酒算么子,可他们仍在期盼……雀儿寨人的生活与城里人的反差太大了。方舟想起雀儿寨家家户户贴的春联,那是良子爷爷写的,君子以自强不息……
又想起种佛手的老支书,建房时散喜钱的黑牛,在山上一个人赶三头牯子犁田的良子……雀儿寨的班子要动,这想法要对云丰县领导提提,不然,雀儿寨永远也翻不了身的。
“晨芳,你来――”方舟在厨房里翻菜篮子,“我叫你买的‘佛手’呢?你忘啦?”
林晨芳走过来,笑道:“你吩咐的忘了还了得,超市没有,农贸市场没有,农贸市场一卖菜的老头告诉我,夏秋之季才有,他每年都卖,卖的不多,就一簸箕,买的人也不多。”
“那是说市场不好……”
“有人买来吃,说是不好吃。吃烟的老头买一个,天天捏在手里,捏干了,挂在叶子烟竿上,当个装饰品。”
“不对的,佛手可入药,可做香精,用途大着哩。不行,我得找本书来翻翻。”
“方舟,你怎么一下子对佛手这么感兴趣?”
“你是搞对口支援的,你晓不晓得,这佛手苗是从哪儿引进的?”
林晨芳摇摇头,说:“农作物品种太多,规模小,不一定经过我们经委。”
“那是农业局了?”
“他们也不一定晓得。”
一个念头一直在心里盘旋,要找一个好的农业产品,这个好的含义是,要适合雀儿寨的气候、土壤,市场前景好,价格好。有这么个产品,雀儿寨就能翻身。恢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白酒“清溪坊”怎样?方舟一时激动起来,丢下菜篮子,忙着穿大衣,围围巾。
“新月一会儿就要回来了,要吃饭了。”
“我去去就来,等不及了。你们先吃吧。”
方舟兴冲冲赶到县糖酒公司,一了解,清溪白酒利润低,销售不好。方舟问,如果合成一个大的酒业集团公司呢,对方说,抛弃小作坊,用工业化生产,投资大不说,现在白酒的大势不好,城市人讲究了,喝啤酒,喝红酒。方舟一想也是,三十年代的清溪坊,后来又断了代,现在谁晓得这个牌子,要重新搞,同重新树品牌没有两样。
方舟很灰心,又去新华书店买回一摞农业种植、养殖业的书,在书房里埋头读。他记得茶场破房子里,良子的桌上也有这么一摞书。
这一天,方舟正在读书,林晨芳风风火火地进门来,道:“我们去看武岳县长。”
方舟看着她。
“武县长下乡去几天了,昨天回来的。我打听清楚了,他在乡下跑受了风寒,今天在家休息半天,我们正好去。”
“我正忙哩,你一个人去吧。要不,把新月带去。”
林晨芳看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说:“你回来的事,武县长晓得,下乡前就问过我,你那时去雀儿寨了,你不去不好吧……”
方舟不说话。
“凭我的直觉,你不想见他,这样推来推去的有好几次了。你对他有意见?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过,你不说,我也不问。可他是你老师,当时我们俩同在乡下工作,是他把你调到我身边来的,又培养提拔你,他对咱们家有恩……”
方舟把书推开,站起来,说:“你瞎猜些么子?我怎么对他有意见,我是有些累。提上东西,我们去吧。”
武岳的家没在县级领导住宅楼,他把分给他的房子让给大儿子一家住,自己住县榨菜集团的房子。他夫人钱敏是榨菜集团的老总,女能人,经过几年的捣腾,把一个准备申请破产的榨菜厂救活了,还联合了其他几家榨菜厂、食品厂,成立榨菜集团公司。公司建了新的办公、生产大楼,原来那作坊式的工厂成了公司下属的食品研究所,开发榨菜系列产品。钱敏把原来厂部办公室那几间小房租下使用权,作为他们家的住房。办公室和研究所是一个大门进去,中间隔成小院,武岳和钱敏图的是清静,因为武岳有严重的失眠症,白天研究所就十来个人,搞研究,无大的响动,晚上研究所就一守大门的老工人和两个没安家的年轻大学生,也安静。武岳白天忙县里的事,常常是晚上很晚才回来,不睡个好觉,第二天无法工作。
食品研究所的墙上开了个月洞门,里面就是武岳的家。这是个四方小院,坐北朝南一排四间房,南边靠墙还有两间。平房,带走廊的。中间是个坝子,辟为菜地,栽着蔬菜。武岳情趣高雅,买了些盆栽花木搁在廊下和庭院里。只是武岳两人都忙,无暇摆弄这些花草,花草一点精神都没有,两盆白菊黄菊的残枝特别显眼。
武岳想清静,可这小院一点不清静。还在大门口,就听见这小院里传来了嘈杂人声。走到月洞门,果然人不少。
一个青年妇女只穿件红毛衣,系着围腰,立在廊下的洗衣机前洗衣服,洗衣机嗡嗡直响。妇女在喊屋里的人拿绳子来,在院子里牵绳子晾衣服。屋里的男人忙着问绳子在哪里。另一间屋里在放音乐,有人伴着歌声在唱歌。是童声。院子里有一个小孩在踮足球,脚踮头顶,嘴里数着数:“八一、八二、八三……”洗衣的妇女在喊:“小松,莫把爷爷的菜踢翻了……”
洗衣的妇女首先看见方舟,忙喊:“爸,方叔叔他们来了!”
洗衣的妇女是武岳的二女儿,在重庆的一所大学教书,一家人是回来过年的。踢球的是她的儿子。武岳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县医院当医生,听说是提他当院长,让武岳制止了,现在还是外科主任。一家人,除了武岳,还都没从政的。
武岳没有从屋里出来,而是从地头墙边站起来。套一件蓝大褂,头上一顶破草帽,草帽、肩头都落满灰,戴着副帆布手套,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一县之长。他在熏腊肉、香肠,一只大铁桶正在冒烟,地上散着柏枝、柑子壳、花椒干枝、锯木末。
“县长,昨天听说您病了,我们来看看。”林晨芳越来越乖巧。
“在乡下跑了几天,受了些风寒。昨晚吊了水,好了。熏熏腊肉,也算是享受一下田园生活……方舟,我们进屋吧,小松,叫你爸来烧火,可大意不得……”
屋里的青年男子走出来,向方舟夫妇打了招呼。他们都熟,他是武岳的女婿,大学教师。
“用不着,我也来烧火吧,熏腊肉,我会。”方舟蹲下来,把柏树枝往灶里塞。武岳把草帽扣在他头上。
武岳叫女婿搬来两个小木凳,又叫女婿把方舟送的礼品提到屋里。武岳是个胖乎乎的大汉子,四方脸,宽肩膀,头顶上稀疏的花白头发梳得光滑。他说:“方舟,我是不是又胖了?”
“还好。”
“你是宽慰我。你应该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武岳对方舟的回答不满意。“县干部集体去重庆体检,我是‘三高’。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下乡,跑山路,呼吸新鲜空气,喝井水,吃新鲜蔬菜。还有就是多劳动。这熏腊肉的事是我抢着干的。还有,方舟,你看这菜地,收拾得怎么样,达到老农的水平不?”
这院子作办公室时,这原本种了些四时花草,武岳搬来后,把花草拔去,翻土,划成一畦一畦的,冬有白菜、萝卜,夏有一棚棚的架子丝瓜、冬瓜、四季豆,葱子、蒜苗还单独种一畦,所有这些栽种、除草、浇水、淋粪都是武岳一个人干,儿孙们都反对,不帮忙,一泼粪,满院子臭。
“这是无公害蔬菜,你们带些回去。”
每次来,武岳都要摘一篮子让方舟带回去。其他干部来,他也送。平时,小院只有他、老伴和他兄弟在县中学上高中在这儿住,吃不完。给人家送些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是一种满足。
“听说你一回家,就去雀儿寨了?”
“我十多年没回去了,以前一直没时间,这回空闲时间多一点。”方舟停顿了一下,说:“移民们生活得不好呀,过年都成问题,只是还没到断炊的地步……”
武岳的脸色一下阴沉了,道:“我下去跑了几个乡,移民状态和你说的差不多,雀儿寨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点,夏季遭旱灾,问题多一些。这些年,办法不多,移民生活没有明显改善。我们县又是贫困县,看着移民们这个样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呀。今下午就要开常委会,专门研究移民的稳定问题,咱不过年,咱卖棉衣裤子,也要筹集一部分年货送下去。每人十斤米,一斤白糖,两斤肉,一家一桶食用油,一定要在大年三十当天,送到移民手里。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政府出一点,再发动干部捐款……说老实话,我们干部也穷,有三个月工资没发,是不,晨芳?”
武岳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便说:“雀儿寨的良子爷爷身体还硬朗吧,那可是个乡里秀才哩,学问大哩,出土文物一样,乡里一宝哩。每次与他交谈,总能学到不少东西,他对老庄、《易经》等都有些研究。”
“这次他给全村人写春联,用的就是《易经》上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两句话好――好。几时我要去见见他,专程登门拜访。”
方舟晓得,武岳有两大爱好,一是种蔬菜,一是研究老庄哲学,特别是《易经》。
方舟烧成了明火,武岳抓了把锯木灰撒进去,把火塌住。武岳用手扇扇升起的浓烟,说:“中午在这里喝一杯?”
“你下午还要开常委会哩。”
“那改天吧。”武岳凑拢来,颇为神秘地说,“应该是你请我。”
“么子事?”方舟一时不明白。
武岳指的是工作调动。
“不是我装,还没正式谈话。二来我有想法。”
“么子想法,你不要大姑娘上轿,又是哭又是闹。能有好地方就去,在基层干了几十年,也该歇歇了。”
“你不还在乡下跑?过年都跑出病来了。”
武岳一愣,旋即道:“我一个乡下人,跑惯了,就这么跑一辈子,到退休算了。”话语中透出苍凉。
这时,守大门的孙老头进来说:“武书记,外面有一小伙子,农村人,要见你。”
“他说是么子事吗?”
“枫木乡来的……”武岳显然是想不起来。一县之长,常在乡下跑,哪儿都认识几个农民,“让他进来吧。”
一小伙子走进来,一身泥水,脚上满是泥巴,看来走了不少的路。走拢来,放下竹背篓,便跪下给武岳磕头。
武岳慌了,一个踉跄,走不动了,道:“方舟,晨芳,快――扶起来。小伙子,你这是做么子呢……我戴着手套,就不和你握手了。”
“武县长……”
“你是枫木乡哪个村的,有么子事?”
“认我不出了?我是徐庭海的大娃子……”
武岳认出这细娃来,让他进屋,道:“才到的?”
细娃不进屋,说:“我还要赶回去。说完事就走。”
三年前,武岳下到枫木乡检查工作,在青龙三组认识了徐庭海,攀上了穷亲。徐家五口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武岳揭开锅看,一锅子毛芋头,于是,掏出身上仅有的150元,又让随行的干部,共给了970元,武岳还把自己的一双新胶鞋给了徐家。后来,他又帮助贷款5300元让徐庭海发展高山反季节蔬菜,专种夏季的萝卜、大白菜,买种子,买化肥,还喂了头架子猪。一年后,徐家脱贫,收萝卜8000斤,白菜3000斤,还杀了肥猪。
武岳高兴了,问过他今年的收成后,说:“继续种反季节蔬菜。你有么子事,我一定帮忙。”
徐家细娃搬过身后那只竹背篓,揭开上面的报纸,摊在地上,一样一样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对腊猪脚,50个鸡蛋,一瓶五斤装的酒。
“这是做么子呢?”武岳慌了。
憨厚的徐家细娃说:“武县长,三年前你说了,我们家脱贫了,莫忘了告诉你一声。我爸说了,过年了,本来要请县长去家里吃杯酒的,晓得县长忙,请不动的。这次听说你到了枫木乡,我爸背上这些东西在路边等了你一天,也没等到你的车……”
“我们绕水口镇走了,没走远路。你爸在雪地里等了一天?”
细娃点点头。
武岳被感动了,手颤抖,脚也抖,道:“方舟,扶扶我,我站不住了……”方舟扶住他。晾衣服的二女儿、女婿也来搀扶。武岳眼里有泪花。
“我老了,经不得事了……徐家细娃,这礼物太重,我不敢收呀……”
“这都是我们家的,猪是自家喂的,酒是自家烤的,蛋是自家鸡婆子下的……我爸叫我一定要送到县长手里。”
“这个万万不能收的。”
“武县长,你是瞧不起我爸?”细娃哭了。
一见这个样子,武县长叫女儿收进去,一会儿,女儿拿出两塑料袋的东西,装进竹背篓里。
武岳说,“我也给你爸拜个年。”他接过女儿递过来的信封,递给细娃,“这是拜年钱,给你爸爸买酒喝,告诉他,好好干,下次到枫木乡来,我一定去看他。”
把徐家细娃送走。林晨芳说,武县长怕是病没好,让方舟陪武县长进屋说说话,熏腊肉的事情交给自己。
武岳一进屋就倒在沙发上。
“你感冒还没好,叫医生来打针输液吧。”方舟叫来武岳女儿。女儿要给他哥打电话,让武岳截住了电话。
武岳叫女儿拿床毛毯来,盖住双腿。屋里有空调暖风,不冷。武岳说,他感冒好了,这是关节炎犯了,这几天在乡下跑,雪厚,脚湿,裤子湿,腿关节发痛,昨晚睡到半夜膝盖还是冰凉。
武岳这才脱下手套――原来他戴手套是伪装,两个巴掌长满了冻疮,破了皮又灌了脓。
这次下去可把我害苦了,拄着棍子在小路上爬,手捏着痛,不用棍子,腿又吃不消,看来我真的老了。
方舟吃惊,没想到武岳干得这么苦。
武岳的女儿哭了:“哪有你这样干工作的,不要命了。”
武岳对女儿说:“有件事你要答应我,我这腿,这手,不要告诉你妈、你哥。算我求你了。”
“你这个样子还瞒得住?”
“尽量吧,我不能住院。隔几天就过年了,我和县委几个领导每年都要分别下乡镇去慰问。”
他让女儿悄悄去县医院,开两张膏药贴膝盖,再开点治冻疮的药。
“这行吗?”
“行,久病成郎中。”
方舟也记得,在乡镇工作时,武岳一到冬天,手闹冻疮,也经常拄棍子。
女儿去县医院开药去了。
屋里的唱歌还在继续。武岳道:“小松,叫你姐小声唱,录音机关小点……”他对方舟说,“是孙女,放假了,也上这儿来住。春节县里有演出,在练歌哩。闹得头昏脑胀。”
听得出来,这并非是武岳的本意,他爱清静,更爱大家庭的生活。老婆、儿子、孙子都在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这是天伦之乐。方舟自己爱清静,准确地说是爱孤独。方舟甚至觉得自己在内心里永远是孤独的,就像齐秦唱的,我是一条来自北方的狼,荒原的狼。
这客厅陈设简单,就一套沙发,只有大屏幕彩电和音响,才看出这家人的身份。墙上挂着一幅字:耕读传家。是武岳的手书。本来写写挂挂也无所谓,可武岳时常提到这四个字,多少有点做秀。武家的传家,读讲得通,耕呢?
武岳躺在沙发上接了几个电话,然后对方舟道:“组织部找你谈话了?”
“谈过一次。”
“分到哪儿?”
“还没有定……让我考虑。”方舟没有说市政府办公厅的事,传闻毕竟是传闻,这点组织观念方舟还是有的。
“你现在是如何打算的?”
“我在基层工作惯了……”
武岳点点头,似乎是很满意方舟的考虑。他说,“方舟,本来我不该这样说,你的前途你要掌握住,组织上又让你去党校学习,估计会提升,可你看到云丰县,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应该回云丰县。”
“这……”方舟觉得有些突然,“我不好提我要回来。”
“那我来提。云丰县委直接向市委提要求。明确地说,云丰县差干部,要你回来。”
方舟说:“谢谢你,我已经向组织上表示过态度,我不提任何条件。”他有些后悔,如果把市府办公厅同事的说法透露一点给武岳,问题就简单多了。
武岳确实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渴望着有个好帮手。方舟从党校学习结束,正等待重新安排工作,哪里能轻易放过呢。“只要我去市里跑跑,看有谁同意你分配到那里去。”
方舟见武岳认真了,冷着脸,看着武岳道:“你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坚决不同意。”
武岳道:“关于向市委打报告要人的事,县委下午开常委会再说,这只是个临时安排的议题,研究了以后再决定。”
方舟生气了,说:“明明组织部已经在考虑我的工作,你们这里去活动,干扰市委的安排,有人会认为我在搞么子鬼。”
武岳不以为然,说:“笑话,能搞么子鬼?现在的干部挖空心思,找门子往上走,傻子才到库区来吃苦。”
这下是点到方舟的死穴了,他哑口了。他有回云丰县的念头,可他自己去组织部说出自己的想法,说说他提出这要求的原因,这符合组织程序。他生怕武岳这么一搅和,组织上有误解,那样一来,回不回得了云丰县都说不准。
那些年他们一起在枫木乡工作,为工作的事两人也争执过,也红过脸。不过最后两人也缓和了,是方舟占主动,因为武岳是方舟的老师及上级嘛。有时候是他错了,他主动去认错,有时候不是他的错,可他仍主动去和好。武岳也宽容他,不会因为有时不给面子,扫了领导及老师的脸就记恨他。他是学生,是自己教的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他是下级,比自己年轻。
武岳伸出手,拍拍放在沙发上的方舟的手,轻轻地道:“你是真的生我的气了吗?你应该了解我。”他把给方舟泡的茶推过去,道:“唉,现在已不是十多年前的年轻人了,担重担也是多少年了,还耍么子小孩子脾气。”
方舟从玻璃门看到在菜院子角上熏腊肉的林晨芳。她用火钳夹些柑橘皮送进灶孔,又塞了柏枝进去……妻子做么子事都有板有眼。那从铁桶子上窜出来的烟很大。据说烟大烤的肉就干。那褐色的烟雾在院子里飘,也钻进门来。烟有股香味,肉肯定也香。
换了个话题,是他最得意的话题――最得意是因为一般人很难插上嘴,更不要说对话了,基本上洗耳恭听。
“庄子言‘,离形在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同者‘,同天下一气耳。’‘人之生。气之聚也’。庄子又言‘,与造物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坐忘就是丧其心知的说法,丧其心知,就是物我不相为耦,而后就可以同于大通,游乎天地之一气。这就是庄子理想人生的最高境界……”
方舟似懂非懂地听他侃侃而谈。
研究庄子哲学、研究《易经》,这是武岳的业余爱好。他的书房里一壁书柜,有一个书柜中专门搁的是这类书籍。至于他为何迷上庄子、周易,他曾经给方舟说了这么一桩事:
高中毕业回乡当农民的那些年,他成了基干民兵,当时正在清理阶级队伍,抓来一个老头,说是给人看风水,选阴宅、阳宅地基,说他散布封建迷信,关在公社粮店。武岳在站岗。他好奇,从窗户看那老头,那不过是同乡场上卖草药的摊主,扛着个草把子,卖灯心草、卖竹挖耳的,和游商没有两样。一个虾子老头、矮小、干瘦,背勾成九十度。老头正在白粉墙上刻着什么,神神怪怪的。晚上,武岳下田捉田鸡,用青椒红烧田鸡,又端了碗米饭,在一个人值勤时端了进去。老头二话不说,端起就吃,胀了个饱。放下碗,一抹嘴说:说吧,有么子事相求。武岳指着墙上的两字,问是写的么子。老头说,那是他被抓进来的时间和他将放出去的时间。武岳大惊,出去的时间怎么能预测?算得准么?老头答,人的一切将有定数,到时候我肯定不在这里了。以后连续几晚的招待,老头见武岳这孩子有诚意,话也多了。他早先也是有志于天下的革命活动家,1915年反袁世凯入狱,草铺睡觉硌人,一摸,草的下面有本书,是《易经》。于是,他就在狱中研读起来。书上还有横批、脚注,不知是何人出狱或杀头前留下的。而他认为是先人指路,出狱后就找了份乡村中学的教师职业,潜心研究《易经》。解放后,人民政府认为他散布封建迷信言论,被开除出教师队伍。他要吃饭活命,重的农活做不动,他就偷偷给人测测福祸,看看风水,收点钱或几升苞谷。他看看武岳,说,我看你这小青年眉清目秀,有志向,不是干农活的料。武岳忙问,他几时能甩开锄头把,请他测一测。老头说,莫性急,得一步一步来。三年之内你还甩不开锄头把。第一步是,半年之内,公社有大事,你一定报名参加,舍得把命拿出来干,干点显眼的事。武岳记住这话。果然,四个月后,公社要修一个大水库,武岳想都没想就报名上了水库工地。他一边挖土抬石,晚上在油灯下写宣传稿,每天一篇。有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席子棚里还有灯光,公社书记查铺查到这儿,见是一个小伙子打着赤膊,伏在床边写着么子。背上蚊子在飞。他走进去,武岳抬起身。公社书记问他在干啥,他说在写广播稿。公社书记看看他黝黑的皮肤和磨破了的肩头,晓得他不是城里来的只会玩玩文字的后生,便问,干了一天了,你不累,武岳说,他喜欢写。公社书记点点头,让他早点休息,免得伤身体,就走了。两天后武岳被通知去工地指挥所上班,成了广播站的专职采编人员。有一间小屋,一床一桌一凳,虽是席子棚,狭小得转不开身,可这是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自己也算是公社干部了,武岳很满足了。他暗暗惊异被关在粮站的狱中老头的推测。那些年,公社学大寨,动辄就是上万人,几十万人的大会战,打擂台,夺红旗,挑灯夜战,宣传鼓动有的是事干,武岳比抬石头还忙,但心里充实。过年了县委书记来视察,与大家一道砌石夯土,又同农民吃了顿年饭,武岳抓住机会,写了篇五千字的通讯,工地广播站广播了,县报也发了,还是头版,县委书记很赏识,要调他到县委写作组,公社书记不让,说工地离不开这个秀才。三年后,水库落成之时,一纸文书,武岳调到县委宣传部。报到的当晚,他溜回公社,在公社牧场的一间小屋见到那位“易经”先生。武岳把一把叶子烟、两瓶酒搁在桌上,然后跪下了,道:一切都应验了。我想拜先生为师,学《易经》。“易经”先生不允,说你是公家人了,我戴着“帽”哩,传出去是两败俱伤。武岳长跪不起,先生只好收下他,说我只能给你几本书,不传授,最多一年见一次面,学不学得成全看你的悟性了。然后对武岳叮嘱了一番话。《易经》是至诚之道,虽可前知,唯道本一贯,学无躐等,必正心修身,能尽人之道以合天,斯天人契合,感而遂通,百世可知,初无二理。若一知半解,妄谈祸福,自欺欺人,实学《易经》之大戒。兢兢自箴者,窃愿以此勉人;二,《易经》乃洁静精微之学,非潜修静养,未能深造。于是,武岳开始了《易经》学习。
方舟听武岳谈《易经》、老庄,收获不小。对人对事的态度,感悟人生,都有了一条新的思路。不过每每在与武岳的交谈时,方舟心里总是不那么舒服,后来他终于弄懂了,那是一种压抑感。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他工作比自己干得好,是他书比自己读得多,甚至是他有一个热闹的大家庭,而自己常年孤身一人在外地工作?应该说这些都是原因。所以方舟从内心深处来说,他不愿上这儿来,每每上这儿来,心情总不是很好。他知道这不对,这是忌妒。是智力平平的人对高智商的不满,是弱势群体对上层人的忌恨。除此之外,那就是羡慕了。今天见到的一幕,徐家细娃讲述的,他父亲在雪地里站一天,等待武岳的情景,他深有感触。这不是做戏,是自己偶然见到的。估计武岳下乡还会遇上这类事,一个干部引以骄傲、自豪的记忆。坦率地说,方舟还没有遇上过,即使是他和雀儿寨感情深厚。方舟不能不对面前躺在沙发上的老上级心悦诚服。从这位老上级身上,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武岳的女儿取药回来,把膏药贴在他膝盖上,往手上敷冻疮膏,然后用白纱布包上。
武岳对方舟苦笑,道:“你看我都这样了,你也该为我想想吧。我一个人担那么重的担子,这怎么顶得了呢?今天,你看在咱们同事那么多年的分上,你也该帮我一点忙吧。”
方舟听武岳这么一说,不禁对武岳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同情,甚至对魏捷、林晨芳这一批关系到移民工作状况的不满也减轻了些,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看着武岳道:“你比前些年是老了,又黑又瘦,病也经不住扛了,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呢?是不是害眼病?”
武岳道:“眼睛没么子病,就是长期睡眠不足。”
“这小院晚上还闹?”
“清静得菊花瓣落在台阶上都听得见,可白天发生的那么多事在脑海里过电影,怎么可能消停?城市下岗职工的再就业,占地移民的安置,农村移民的农业生产,引进企业的效益上不去,云丰县的投资环境得不到明显改善,除了水路,我们县通往外面的公路太难,要改造要钱,吃饭财政改变不了,干部工资都保不住,情绪低落,人才也留不住……问题多哩。”
武岳说得很诚恳,方舟知道他说的这些情况是真的,各个县都有,自己也是当领导的,有体会,只是云丰县问题多一些,严重一点,主要是这儿是淹没县,有移民。方舟道:“不是我不愿意做你的助手,你还不了解我的心情……”
“我明白了,你调别的区县肯定是书记一把手,那好,你当书记,我还当县长,这下可以了吧?”
“要回来,我只能给你当助手。”方舟有些急了。
电话铃声响起来,武岳起身不方便,方舟提起话筒交给武岳。
“嗯,我是武岳。徐副书记,是你呀……”武岳把身子撑起来些,靠在沙发背上,以示对领导的尊重。徐副书记是市委管移民工作的领导,“电话打到家里来,一定有要紧工作吧……不,不要紧,下乡受了点风寒,你不是在库区视察吗?你可要注意身体呀。发现什么问题……当然灾情重哩,问题很多,很棘手哩……同你看到的差不多,你说的在云丰县存在……这也是领导对我们的批评。我们云丰县委及干部,对中央的‘安得稳,逐步能致富’领会不深……不深,当然贯彻得不透了……在我们县的个别乡镇,目前有一股暗流,如不警惕,它就要变成一股邪风……这又说准了‘,移民工作无小事’嘿,我们领会不深,工作滞后,不重视它会吹得满天乌云,把我们以前做的移民工作全盘否定哩……徐书记的指示太重要了,我们在下午的常委会上转达……”
方舟坐在旁边,听到这话,心里不由震动一下,灾情,暗流,邪风,移民工作无小事,全盘否定……他直直身子,想插上一句,把他在雀儿寨制止的一起移民上县城来集体上访的事告诉武岳,武岳继续在听徐副书记的指示:“是的,不能有等靠思想……这在库区干部群众中间普遍存在的,思想上的依靠,行动上的懒散,无所作为。市委的精神太好了,号召库区的干部群众统一思想,统一认识,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方舟坐在旁边,越听越有些激动。库区的县的工作与他以前所呆的县的工作不同,要复杂得多艰苦得多。同时也感到自己这两年在党校学习,对农村的基层工作太生疏,不由得联想到他在雀儿寨看到的一切……他越想越复杂,满脑子乱嗡嗡的。
武岳接过电话,见方舟坐在一边发呆,便轻轻地咳嗽一声,见方舟回过神来,道:“这些年忙移民工作,把我们整得太苦,只是想把移民搬走就完事了,累了,工作做不动了;在新的问题面前,思想反应不过来,失去斗志,市委说得好,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哩。”
这时,林晨芳进来,说:“柴草烧完了,肉也差不多了。”她去厨房洗脸洗手。
“别走,就在这儿吃饭。小松,叫你妈打电话给婆婆,要她中午回来,家里来客人了。”
方舟夫妇还是推脱走了。武岳病着哩,女主人又不在。
“你还没回答我哩。”武岳没忘记那事。
“容我考虑几天。”
一回到家,方舟就对林晨芳说:“我决定回云丰工作。”
林晨芳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是武县长做的工作?”
“我自己想回来。”
“不是说好了,我们把家安在重庆,新月也好在重点中学读书嘛,怎么眨眼工夫就变了。”
“我也思索很久了,这儿需要我。”
林晨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中国最不缺少的就是干部。”
“晨芳,说话别那么尖刻。”
“你回来当么子,书记或是县长?”
“当然是给武岳当副手。”
“事情往往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的,万一安排你当书记,你怎么办?上任还是推脱?人家武岳等那位置等了好几年。”
“武岳说了,书记、县长由我挑……”话是这么说,方舟说话的底气也不足。
“漂亮话谁都会说。你挡着人家的道哩。方舟,千万要三思呀。今天我真不该带你去……”
“本来我就不愿去的。”
方舟便不说话了,随手翻阅植物学手册,道:“我找到佛手的解释了。”随即念起来:
“佛手,别名佛手柑、福寿柑、佛手香橼,佛柑花,芸香科。常绿小乔木或灌木,高3~4米。为名贵的观赏花木。单叶互生、夏季开花,单生簇生,花瓣内面白,外面紫色;萼片5裂;花瓣5;雄蕊30以上。柑果大,卵形或矩圆形,顶端裂片如拳,或张开如指,外皮橙黄色,果肉淡黄色。种子7~8粒。佛手以树根、果、叶、花入药。佛手花、果可食。能理气止痛,消食化痰。花朵或花蕾干燥品,以朵大,完整,香气浓厚者为佳。佛手主要产于浙江、四川、福建、广东、云南等地。功能主治为舒肝理气,和胃止痛。用于肝胃气滞,胸胁胀痛,胃脘痞满,食少呕吐,咳嗽,气喘,噎嗝,酒毒……这只是一味药,一道菜,能致富……”
方舟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