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良子和方舟都躺在自家火铺前。
良子刚睡下,被窝还没有孵热,又轻轻爬起来,开开门,走到外边,仰起头四面看看,雪花又开始飘起来,才晴了一天,这雪又来了。他叹息一声,退回来,关好门,独自在火铺坐下,拣起块柴,点燃香烟,吸着烟,低着头,在沉思,在默想。
“你做么子还不睡?”翻了个身的方舟见良子坐在火边。
“又下雪了……”
使他烦愁的事,他没有对方舟说。外面的雪越大,下的时间越长,他的心就越沉重。方舟看出他的心事,道:
“我们昨晚开会前作了调查,群众生活无大的困难。”
“可这一场雪下来呢?情况又会有些变化,又会有些人家没有粮食吃,没有柴烧了。在这样的雪夜里,那些少衣缺被的人家,这一夜如何度过。”
良子扳着指拇一家一家地想,估计哪些家有困难。但最犯愁的,就是算出了这些人户,可村子里也无法帮助渡过雪关。他忍不住叫醒方舟。
“我想到一个办法。凡是党员、村干部,再困难都拿点粮食出来,愿意多拿欢迎,少拿不强求,集中起来支援贫困户。有时我们党员比群众还困难,可谁叫咱们是党员、干部哩。”
“这个主意好。”
良子又想起白天在河边渡口那一幕。看那闷牯子态度蛮横,辱骂自己,可依他那家境,估计家里真的缺吃的了。自己家就爷爷两个人,自己劳动力好,爷爷也吃不了多少,多少还有点粮食。他把烟按熄,站起身,不声不响,走进厨房,找了条蛇皮编织袋,将米柜子打开,装了一袋洋芋、红薯,又装了几斤白米。蹑手蹑脚走到堂屋,还是把方舟惊醒了。
这是去哪儿?
“不出寨子。一会儿就回来。”
良子扛起口袋,走出门去。
闷牯子的家很好找,寨子中最破败的吊脚楼就是。摇摇欲坠,朝两边倾斜,用杉树棒子打撑子撑起。屋里亮着灯,有麻将声,良子便不想进去了,敲敲门,里面麻将声没有了,半天才有人问:“哪个?”声音小心翼翼,是闷牯子。
“是我。”
里面听是良子,就有凳子倒地的声音,怕是来抓赌的。
“我睡下了。”
“把门打开。”
门打开,是闷牯子打开的,他哭丧着脸,道:“良子哥,我们真的没赌,你看,没钱赌,冬夜长,打牌磨时间。”
屋里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桌上没钱。
“你可以搜,口袋翻给你看。”屋里的人说。
“我不是来抓赌的。”良子把蛇皮口袋塞到闷牯子手上,“这点粮食够你吃半个月的。吃完再想办法吧。”
“这……”闷牯子抱着一袋粮食,“哪能要你的?我晓得,家家都不好过……”
“大家早点歇着吧,养点精神,这几天村里有统一行动。”
“么子?”
“至少不是上县城示威。”
闷牯子搔搔头皮,尴尬地笑着。
良子转身走了。
良子走在村道上。
夜晚在冷而长的黑色里悄悄地展开。
风带着雪花,纷纷扬扬。从暖和的闷牯子家出来,走在冷寂的村里,良子打了个冷颤。裹紧军大衣。良子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被后来的雪掩埋。家家户户,人们都在火铺前缩成一团熟睡。寨子里所有的狗,就是闻出良子的气息,也不出来叫一声,舍不得草堆里已经睡热的窝。
可雪夜里,并非只有良子在行走。
回到自家院坝,良子觉得下腹有些坠胀,便摸到柴屋,对着粪桶屙尿,一撒尿便打了个激灵,抬头看,院坝外三对绿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良子一慌,尿都憋没了,抡起尿桶边的扁担去追赶,还没提好裤子,打着绿电的野物转身疾驰,从地上留下的脚印看,不是毛狗(狐狸)就是野猪。
良子赶忙回屋,一阵阴冷的风把方舟惊醒。
良子兴高采烈地嘘了一句“来了……”
方舟笑了。就这两个字,他全明白了。他说“我就估计,好大的雪嘛……”然后眨眨眼,显得很神秘,又极其兴奋。自从河边拦回闷牯子,方舟的想法动摇了。赶山是违法的,可影响总比移民上县里围攻政府小吧。
赶山,是土家人冬季的重要农事活动,说得喜气点,是节日。
当山寨落下第一场雪时,土家汉子们就兴奋起来,不过这时的兴奋是按捺着的,一到夜里,就竖起耳朵听,皱着鼻子闻,捕捉寨子外头的异物动静。
当山坡上尚未割下来的苞谷秆渐渐从黄变灰,粮食一进了仓,金色的苞谷,红色的高粱挂在栏杆上,鸡壮了,猪肥了,寨子里散发着诱人垂涎欲滴的香气,风一吹,飘进山林里。野猫子、豺狗子、刺猪、野猪、狼,一齐从林子里伸出头来,朝寨子张望,鼻子闻着。可它们不敢迈出林子,它们看见寨子里有人打火把,有狗叫,不知道对它们到来的反应。它们克制着巨大的诱惑。
雪落在林间,地上垫着厚厚的雪,捕食困难了,便把头调向寨子,对寨子的恐惧让位给饥饿的熬煎。有的试探性地来到林与地的交界处,机警地望着寨子,一有风吹草动,一转身溜回林子。更多的是以大树、灌木丛、谷草堆为掩护,一动不动,窥视着寨子,活像一群经验丰富的侦察兵。寨子到底是个大餐馆,还是有进无出的大网?
夜里,落着雪,野兽们饥饿难耐,再也顾不上自身的安全,躲在密密的雪幕后面,从大道、小路、柴屋的背后潜入。一路走一路嗅,一有动静就停顿下来,准备转身逃跑。一阵惊惧过后,发现寨子里所有的生灵、活物都进入梦乡,便又开始步伐坚定地挺进。当它们确信整个寨子不设防时,便开始了大餐。
它们吃背篼里的洋芋、芋头,扯下柱子上的苞谷棒子,去掏墙角圈里鸡,它们大嚼,吃得一夜的响,还打闹欢快地叫。它们把寨子当成自家的庭院,在自家屋里作欢快的劫掠,甚至杀戮。野猪较为愚笨,把庭院里的缸缸钵钵、筲箕簸箕都拱翻了,加以践踏。野猫子最讨嫌,勇士般地冲上台阶,对着石门坎屙一泡尿,让主人家过后三天里,进进出出都闻到那股狐骚味,臭不可闻,经久不衰。
土家山寨们绝不在自家庭院开枪射杀野兽,除非野兽毫不讲理地闯进朝门。他们通常在山林和田野捕获它们。
野兽们可不讲兵法,也不要面子,它们偷袭了寨子,血洗一场,不等天刷粉亮,就带着猎获物――鸡、鸭、玉米棒子,潮水般地退去,回到山林。
第二晚再次血洗。毫不留情。
这次不能让它们血洗。雀儿寨一贫如洗。没有么子可血洗的。这次是野兽们一探头就打。雀儿寨太需要它们的肉来充实年夜饭的餐桌。
第二天,良子在寨子中间的那几棵柏香树、柏子树下面集会寨子的青壮汉子们开会。柏子树,不是柏树。柏树,土家人叫它柏香树。而柏子树,其实是比柏香树更硬的杂木。寨子里这几棵柏子树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它向高出伸,向四周延,像一位威严的长者,庇荫着雀儿寨的百姓。
良子在树下说,野兽已经进村了,大家回去准备家伙,听候命令,一旦时机成熟,进山狩猎。
男人兴奋得直搓手。一个人说:“昨晚我从木格窗的破纸洞,已闻到那骚味。”
“狗屁。那骚味是从你女人身上散出的吧。”
“半夜里,我听到了声音,从寨子边林子里传来的。”
“鬼话,半夜里,那正是你和女人在快活,还听得到林子里的声音?”
说笑归说笑,回到家,男人们开始认真准备起来。晚上,火铺前,狩猎的物件一件件摆了出来。长筒火药枪,短柴刀,铁砂子,装火药的皮口袋,牛角号,细棕绳套网,男人用细布蘸着机油擦拭,擦得锃亮。细娃伸手要摸,大人吼:“扎手哩。”细娃的手又缩回去。女人说:“你莫把细娃吼哭了。”把牛角号塞到孩子的手里。
难怪细娃稀奇这些东西,春夏秋三季,这些东西都不晓得藏在哪里,细娃找不到,连女人也找不到,这一下,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女人为男人准备去雪地里走的棕色脚草鞋;男人们做这事很兴奋。这是入冬以来他们做的第一件可以称之为事的事。
自粮食收到家后,男人们就闲下来了。吃烟、睡觉、打牌是主要的生活内容。晚上照例要把身旁的女人搂过来,快活一番。累了一年了,特别是农忙时节,男人一上床就睡的像头死猪,早把夫妻那点快活事忘了。这下闲了,女人也就将就男人,多给他们一些补偿。
这些年外出打工的多了,好多寨子成了没有男人的村庄。冬雪的晚上太漫长,更是难熬。年事高的老人怕冷,往火铺里添把柴火,便早早睡下,听风吹老树的呜呜声,听雨打击雕花窗的嗒嗒响,听寨子与山林的交谈,听着,听着,进入了梦乡。
这时,寂静的寨子里传来猫叫,只一声,多半是从柴屋或后门边传来的,极其可疑。可疑之一还在于,那猫叫不是面对严寒无可奈何的哀叫,而是压抑着的喜悦。猫叫过后,屋里会传来的声音,然后是后门“吱呀――”一声,声音是细微的,小心翼翼的,木门不是马上打开,而是被人轻轻抬着打开。这轻细的声音,在沉睡的寨子里,仍然能传得很远。
门开了,一条黑影闪进屋里,两个热身子紧紧抱在一起,激动之间,把灶台上的煤油灯打翻了,煤油浸漫着,刺鼻的气味弥漫了一屋,睡在火铺边的猫睁开一只眼,对两人叫了一声,然后闭上眼。两个人不顾这些,闷声倒在床上,在床上弄出各种声音,声音很大,伴随着压抑着的放肆欢叫。这欢叫的热度,足足能把冰雪世界融化。
当两人瘫倒在床上后,这些在漫长冬夜找寻欢乐的男女,对门斗门方的摩擦声总是心存芥蒂。那木门的响多少让人胆战心惊。如何才能让木门不响呢,往门斗上面倒碗水,打湿门斗往上抬,如果能滴几滴香油,润滑更好。于是在两人同心协力下,木门的响声越来越小。冬天还在过,开门次数也在增多,开门的声音更加细小,寨子里听不到一点响动。但黑暗中寨子里鬼鬼祟祟的人影时隐时现,雪地里留下纷乱的脚步,连本人也不清楚哪是自己的,哪是人家的。
自良子宣传要“赶山”,那撩人心魄的开门声没有了,鬼鬼祟祟的身影没有了,连夫妻之间正常的“功课”也停止了。
土家寨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赶山号令一下达,参加赶山的男人就不能同女人做事,谁要是自破规矩,就是亵渎山神,这一冬的赶山就沾不拢边。自己丢人,男人笑话,连女人也不拿正眼看,后门、柴屋的猫叫后,会有柴块子狠狠砸出,丢出一声“挨千刀的,别处叫春去吧”。
一天的平静,男人们积蓄得血气冲腾,这冲腾不准备用在女人身上,而要用在赶山。
这一晚,村里的好几个男人,包括良子,都确定晚上看到那绿汪汪的目光是狼豹,便决定赶山。
良子家本来应自备一刀猪肉,一只鸡,可今年备不起了,阿鸽送来一只大红冠子的雄鸡,那是她准备过年杀的。良子也没说客气话,接过公鸡,来到柏子树下,把公鸡和赶山的家伙摆在石凳上,设了香案,燃上红烛。良子的牛角号一吹,凡赶山的男人和不赶山的男人、女人、细娃都来了,他们要进行庄重的祭祀,专名叫“祭草”。先是敬香,磕头,然后杀公鸡,鸡血一滴一滴滴进一排排盛了水的土碗里,每个赶山的男人端一碗,一饮而尽。这叫歃血为盟。赶山有一定的危险性,遇上危险不能退缩,要一拥而上,打虎还需亲兄弟哩。
赶山的人都穿得厚厚实实,肩背火药枪,腰挎短柴刀,别着牛角号,有的还背着棕网,脚上一律是棕色脚草鞋,威武雄壮。二十几条猎狗不停地叫着,兴奋地刨着雪。这群狗中,数野豹子最壮,也显出一副领袖相。它没有参加狗们的乱叫,刨雪,而是蹲在良子身边,一动不动,傲视群雄。它是退役的军犬,它懂得临战前的头脑冷静是必要素质。它瞧不起这群“新兵蛋子”。
良子的牛角号一吹,人欢犬吠地向山林进发。
方舟跟猎手们一样,走在队伍里。戏剧性的变化是,以前良子央求他,他不带,现在他希望参加,良子考虑他是干部,出了事不好说,最后才勉强答应了,给了把马刀给他。并提出条件,要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和野豹子。那把马刀三尺来长,雪亮雪亮,是部队转业时团长送给他的。方舟提着刀走在一边,总觉得良子小看自己。自己一刀能砍死狼哩。
北风小刀子一样地刮。山林躲在雪花的后面,惊恐地看着这支逼近的武装,或许那些进犯过寨子的野兽们也在雪后窥视。踏着厚厚的积雪,“叭喳叭喳”地响。开始,觉得周身寒冷,走了一阵,便满脑壳冒热气了。跑在前面的狗嗅着雪地,兴奋得低头乱钻,良子急忙把野豹子唤回来,不让它们在狩猎者没到岗位前,就打草惊蛇,让野物逃跑。
队伍来到林子边便停住了,这是狩猎的第一道战线。几位有经验的猎人围在良子身边,都蹲着,用树枝在雪地上划着,完全是一幅打仗布阵的场面,查道口,在哪儿布网,在哪儿守垭口。听了介绍后,良子分配任务下达命令。良子在部队就是连长,有指挥作战的本领,大家服他。看着良子成熟起来,在雀儿寨人中已有了威信,方舟高兴。
土家人狩猎分“坐道口”和“赶遍山”两支人马,枪法好的,坐在道口上待猎物过来时,负责击毙逃窜的野物,另一支人马带着猎狗满山遍野地赶出野物,迫使野物朝道口那儿逃去。坐道口的有单人坐道和多人坐道。单人坐道,要挑耐得住性子的人,他时时听来路上的响动,不用抬头,能辨别出是么子野物过来了。紧要的大野兽过的道口,需两人或三人埋伏着。这种人员的选择一定要准,不然,野兽会夺路而逃,劳累一天将无功而返。
坐道口,讲的是围三缺一,这是土家人祖先定下的规矩,那意思是: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如果这样你都逃不出去,那就是天要灭你了。这符合现代的生态平衡。土家人的祖先够智慧的。
良子让方舟跟着木瓜坐道口。一来坐道口不用奔跑,二来木瓜当兵出身,枪法不错,会保护方舟。良子带人赶遍山,还把一袋有温度的洋芋留给方舟。
整个狩猎又叫撵仗,意思是撵山就是一场打仗。撵仗分为四个阶段:搜仗,起仗,干仗和倒仗。搜仗:搜出野物;起仗:发现野物;干仗:迫使就范;倒仗:击倒野物。
一切准备就绪,良子一声高喊:“搜仗!”
赶遍山的猎人,带着自家的狗进山去了。
赶遍山的踏着草丛,穿过树林,一路敲敲打打,吹着牛角号,扯着嗓子吼。整个山林传遍了声音,声音把树叶上的积雪震落下来,落在颈子里,冷得赶山的“嗖嗖”直叫唤。
野兽们被粗闷的牛角号声和尖利的人声、激情四射的狗叫声给震住了。它们已经感觉到危机和险象在树林的各处等待着,稍有不慎,迎接它们的便是枪口、陷阱和棕网。它们开始奔跑,在林子里狂奔。可它们停下歇息,牛角号便从天而降,马上在身边响起,马上又开始逃亡。没有经验的野兽,东边响,往西逃,西边响往东逃,晕头转向,从此迷失了方向。一旦迷失方向,危险就越加逼近。倒是那些老兽们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它们听惯了牛角号,每年山林都会响起的。它们不会四下乱转、慌不择路,还对毫无动静的、静静地落着雪、地上没脚印的路充满怀疑,不住地打量,窥探,不敢轻易迈出一步。它们凭经验判断那走出去的路口上有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着它们,于是在牛角号的缝隙间选择新的路可能才是正确的。
赶遍山的并非一味地敲打、吹牛角号,他们小声“嘘――嘘”地吆喝猎犬在地上闻,那叫“嗅臊”,野兽骚味重,走一路就会留下一路,猎犬能“嗅臊”,寻找野兽的踪迹。赶遍山的还勾下身子,凑在地上查看是否有野兽走过的脚印,一旦发现有新鲜的野物粪便、脚印,有翻倒的藤叶,折断的灌木枝条,看一看是不是新翻倒的,新折断的,便可以断定野物是不是打这儿走过,立即打口哨“嘘――嘘”,唤过猎犬嗅气闻臊。猎犬闻臊后,从树丛藤网中穿过去,摇落树藤上的积雪。
良子带着赶遍山的在灌木丛中穿行,荆棘树桠,藤刺把他们的衣服划破了,脸上手上划出许多血道道。赶遍山是个苦活儿,不停地走,喊,累,又冷,很快就精疲力竭了。突然,野豹子“汪”地叫起来,这声音尖锐、清脆,大家一下子振奋起来。野豹子叫,其他狗都跟着叫起来。
“良子哥,野豹子发现目标了!”
“嗯――”良子平静得多,他是见过世面了。
虽然还不知道猎物是野猪野羊,坐道口的方舟、木瓜扯着嗓子喊:“注意哟!起仗?!”这是向其他坐道口的通报。
起仗后,赶遍山的便“嘘――嘘”地催促猎犬奋勇追赶,尽快把野物往道口上驱赶。
野物被狗从隐藏处追赶出来时,狗的叫声很特别。狗的叫声在哪儿,猎物就逃到哪儿,大家能凭声音判断是么子野物,若是“嚓嚓”的枯枝被碰断的声音,一定是野羊,身轻体健;若是一片杂草被压倒的“哗哗”声,就是野猪,野猪膘肥体壮。
道口传来枪声,一声……又一声……
“不好,没打着……”良子道。
有经验的猎人能根据枪声判断打到么子没有。擦过猎物皮毛的声音,轻飘。打中肚皮的声音,沉闷而短促,打中头打断脚,枪声如树枝折断。
大家有些灰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野物跑了。
“一只野山羊……可惜……”坐道口的闷牯子惋惜地说。他说正在瞄准,雪花落在眼皮上,去揩时,山羊溜了。“黑洞洞的,怕有七八十斤。”
你闷牯子是不是昨晚装猫叫,叫人家的柴块子打昏了头?
“你真要是去敲开了人家的门,你今天就不能来。这赶山的规矩你不是不晓得。”
闷牯子急了,道:“天一擦黑,老子喝了碗红苕片汤就睡,晚上起来屙了泡尿,看见一只豺狗子在翻木瓜家的红苕窖,我大吼一声,豺狗子跑了。老子要是打了半句诳言,你摸我右客的奶!”
“屁,你右客在哪里,你右客的奶早让人家摸了。”
闷牯子黯然了。方舟安慰大家:“一天捕只野山羊,三天杀头野猪,都算是大收获。”
第二天,良子作了调整,闷牯子去赶遍山,他来守闷牯子的道口。
猎犬经过一晚的休息,养足了精神,撵起猎物来紧追不舍,奔过一山又一山,翻过一梁又一梁,无论猎人如何加速奔跑,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也追不上猎犬。只好站在林子的高处,猛吹号声,声援猎犬,提醒猎犬不能“断臊”。同时,根据猎犬的去向,提醒那一方坐道口的严阵以待。
老远听见“砰――”的一声,火枪响了。
“倒仗没有?”
“倒仗了!”
木瓜眉开眼笑,不停地抚摸着那管还在冒烟的枪。
“是么子?”
“野山羊。”
“怕是昨天逃脱的那头。龟孙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地上的这头野山羊被击中头部,一命呜呼。好枪法。
“那还用说,打只野山羊算么子,当兵五年,年年都是射击优秀。我们那时咋练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端着枪,枪管上吊砖头,先是一块,再是二块,还不能摇晃,蚊子停在枪筒上都不飞……”木瓜说起大话来。
“你看清楚没有,那蚊子是公的还是母的……”
“去你的……”
“木瓜肯定比闷牯子强,木瓜昨晚肯定没装猫叫。”
“好了,不说笑话了。”良子说:“这只野羊不够大家过年的,赶山还得继续。”
良子重新布置:“注意,小的,像狐子、野兔、野猫子都放过,找大的撵,野猪……哪里吼,哪里守,要根据追击野兽的种类不同组织人员,不要都跑,大家都累了。坐道口的,按照我们打大的放过小的原则杀,不要各处道口都响枪声,那样,大的全逃了……”
良子还是坐道口。他提出放过小的,打大的是不能让全村人失望。移民新村太需要过个闹热年了,死气沉沉的,士气低落,不利于发展。同时,这群赶山的男人们太辛苦,这大雪天,不停地在山上跑,肚子里空空的,不能让他们失望。
良子聚精会神,把火药枪牢牢稳稳架靠在树杈上,紧握猎枪,瞪大眼睛盯着道口,尖耳聆听树林草丛里的响动声,野豹子参加赶山去了。
天色渐渐晚了,远远的山峦的轮廓都看不清了,近处各种树也分辨不清了,林子里的寒气更重了。良子不住地搓着手,往手里哈着热气。脚冻得发痛,可不能站起来跺脚,响声会惊动野兽的。
突然,小路上传来“簌簌”声,很是轻微。良子赶紧端起枪,再一听响声,又放下了枪――要么是风声,要么是小动物。果然,一只黄竹筒子(黄鼠狼)窜出来,黄黄的毛,长长的尾,一蹦一跳,极为轻健。可从它的神情看,仍然东张西望,极为慌张,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躲进草丛中。这两天的追捕,已经把它弄得极其惊魂不定。
黄竹筒子极为讨厌,寨子里的鸡一半都是它偷的。偷了鸡不说,还在簸箕里撒泡尿,那骚味让主妇在清溪河里把簸箕刷了又刷,总是洗不干净,嘴里足足把偷鸡贼骂上三天。
黄竹筒子伸头向小路上望望,除了落下的雪花,看不到任何活物。它确定小路是安全的,蹑手蹑脚走过来,突然发现灌木丛后的良子,还有那管乌黑油亮的枪筒,那枪筒足以让森林之王胆寒。黄竹筒子一愣,一动不动,待以毙命。一瞬间,见良子没动,便飞快一转身,逃进草丛中。
小路重归平静。
良子多少有些着急了,天色越来越暗,再无战机就要收兵了。
突然,有狗叫,是野豹子。良子能从众多的狗叫中听出那是野豹子的叫声,那声音粗壮,浑厚,瓮声瓮气,像是对着瓦罐口在吼。赶山时野豹子是轻易不叫的,叫必是发现了大东西。叫声从山坳向这边传来,声音更清晰了。良子活动了一下腿脚,握紧了枪。
出现了“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是一排柴草被风刮倒。小动物是弄不出这么大的声音的。一头野猪从草丛中冲出来,立在小路间,喘着粗气。它是被野豹子赶到这儿来的。果然,后面野豹子的叫声近了,牛角号也近了。野猪大,足有三百斤,一身褐黑色的毛,长长的尖嘴筒子在呼呼冒热气,从嘴筒子间流出长长的口涎,看样子是被赶山人撵得累翻了。它立在那儿,一对小眼睛四下搜索着。野猪是树林里最霸蛮的家伙,力气最大,牙齿像一排钢刀,干仗不讲方式,一味蛮来。咬、拱、挤,四五百斤的野猪,豹子都要让它。而且它是群居生活,四五头、七八头一起行动,一齐拥来那真的如洪水猛兽一般。
野猪与良子迎面相向,野猪并没发现良子。它只想夺路而逃。良子悄悄收起枪。“当头猪”是不能开枪的,要迅速闪身,让开路让它逃过。打“当头猪”是猎人的大忌,火药枪不能打连发,若一枪未打中,或没打死,野猪会疯狂地扑过来,见人就咬,它那张长嘴,一口能把酒盅粗的青冈棒儿“咔嚓”咬断,人的手杆、脚杆经得住他咬?良子的父亲,打猎在十八寨里都是有名的,最后还是命归“当头猪”,他突然与野猪面对面了,毫无准备,躲闪不及,让迎面冲来的野猪挑穿了肚子。良子记住了血的教训。
野猪小眼珠滴溜乱转,没有发现异常现象,认定这小径是安全的。背后野豹子的叫声近了,牛角号也近了,野猪慌不择路,向良子跑来。良子早躲在路后的一株柏香树后面,待野猪跑过去有五六丈远,对准猪的P股举枪就打。
“砰……”山林里一声巨响,一股白气升起。野猪不知后面发生什么事,停下来要回头看,却怎么也站不稳,倒下了。
“倒仗没有?”赶山人在大声喊。
“倒仗了!”良子也大声喊。
“是不是野猪?”
“野猪,可能有三百斤!”
野豹子率先跑拢,围着野猪转,刨着地上的雪。它是赶山的功臣哩。赶山的人赶到了,道:“咱雀儿寨这下可以过闹热年了!”
良子扯了把茅草,塞进猪口,尽早“收草”。
赶山的队伍,把野猪、野羊的四只脚绑起,砍来两根树棒儿,抬野羊用细的,抬野猪的有碗口粗壮。天也黑尽了,还飘着雪,一行人,举着火把,抬着猎物,一路说笑,狗儿跑前跑后地叫,浩浩荡荡地回雀儿寨。
晚上,良子家的院坝里,热闹非凡。台阶的梁上一边吊一只猎物,地坝燃起两堆火,全寨子的人都来看稀奇。堂屋的大门大开,不停有人从灶屋提来热水,供剥皮的师傅用。
“这是头母猪,P股好肥。”
“还不及你的右客哩。你家右客上山背柴,P股上钉着好多男人的眼珠子哩。”
“狗屁。这野味养人,你家右客多吃点,保准又滋润又闲肥,你养足精力吧,小心你右客浪死你。”
没想到这人的右客也在看闹热,她冲上来,道:“你说我浪,我浪给你看!各位姐姐快动手,我要给我幺儿喂奶――”
男人在躲闪,在求饶,还是被寨子几个泼辣得出名的女人逮住,按在地上,浪女人也不管有多少人,当众解开棉袄扣子,掀起毛衣,把一个大白奶子对着男人的脸挤了几下,也不知是不是真有奶水。众人拍巴掌。女人的男人也笑。他不为自己女人的奶子当众袒露而羞愧,他又当了回老子哩,洋洋得意着哩。
师傅开始给野猪剖腹。先割下猪头,众人就在院坝里敬了山神和草神。然后,这猪头当归打死野猪的良子。良子不要。支书叶彩三说:“这是咱土家人打猎的规矩,你不能破呀。”良子收下。
叶彩三说:“有一条规矩可是要破了。以前是‘沿山打猎,见者有份’,可今年特殊,目的就是要让家家过年都有肉吃。今年就按人头分了。公社化时期才这么做过。”
大家都说公平:“人家赶遍山的都没说话,我们还说么子!”
外面在割肉分肉,屋里火铺前叶彩三正在召集会议。
“咱们临时开个会,研究一下过年的事。趁着赶遍山的劲头,趁着家家都有肉,过个闹热年,开了年好改变咱移民村的面貌,群众的劲头可鼓不可泄。这是方书记的意见。”
“还是方书记想得周到,咱土家人一年忙到头,就图这几天。”
方舟说:“赶遍山打的肉分到各户,还是太少,一家就二斤。土家人最讲过年了,那叫‘赶年’,是吧,良子爷爷?”
坐在火铺边抽叶子烟的良子爷爷点点头。
“我这次来,给良子爷爷带来过年钱,不多,足够买头猪,买点白酒的。老支书,你先拿去,安排人到猪儿寨赶头肥猪回来,去清溪镇拉两桶酒回来,勉强可以过个年了。集中吃顿‘刨猪汤’吧,雀儿寨目前最需要的是人心齐。人心齐,泰山移,还怕贫穷的面貌改变不了?良子爷爷的过年钱,我回去再寄来,行不?”
“方舟,你当良子爷爷不明事理呀?你给雀儿寨送了份厚礼哩。这‘赶年’得赶,杀猪的嚎叫要响,鞭炮要响,让猪儿寨、金鸡寨、红狮寨的人都听得见,咱雀儿寨也在‘赶年’哩!”
叶彩三分派明天良子去猪儿寨赶猪,木瓜去清溪镇买酒。后天全寨人吃“刨猪汤”。
土家人的春节叫赶年。赶年,那是因为与汉族相比只在时间上要提前一天,即月大为腊月二十九,月小为二十八。腊月二十四,土家过小年,腊月二十六,家家烧猪肉,腊月二十七,赶快推豆腐,腊月二十八,户户打糍粑,腊月二十九,家中样样有。
赶年的传说,是良子爷爷告诉方舟的。
武陵山区土家人“过赶年”,最早起源于汉代。土家族民间传说,汉朝时期,皇帝派马援来征服土家族人。他率领官兵来到武陵山区攻下城堡,杀了不少土家人。武陵山区“八部大王”率领土家人奋起反抗,官兵围困九溪十八峒困了三个月,临近年关还未解围。“八部大王”为让大家回家过年商定,叫东门外的数千士兵男扮女装,咿呀作歌,婆娑起舞,以迷惑官兵,然后乘虚杀回城堡中。士兵们果然穿红戴绿舞起来,阵势浩大,极为壮观。东门城楼上的官兵见之颇觉奇怪,问城堡中的人,城堡中的人说:那是土家族人在提前过年。官兵因而放松警惕,“八部大王”趁机指挥士兵拔剑放箭,大败官兵,收复城堡,大获全胜,这提前过年就是“过赶年”的最早传说。
过赶年还有传说:南宋嘉定年间,金头和尚率众在沅江、酉水流域一带造反,土王接到朝廷圣旨,调士兵前往征剿。接旨后,由于出征时间紧,等不到过年,于是便决定提前过年。
有县志载:“传说从前土家人在腊月三十送亲人出征,家家户户提前过年,沿袭至今存在春节前请叔们、兄弟、至亲邻友‘过(赶)年’团圆的习俗。”
第二天一早,良子去猪儿寨买肥猪。他早早起来,提着野猪头,踏着悉悉响的雪,来到清溪河边,过了石桥,沿清溪河走。
清溪河面冒着水气,密密一层。也不向四周飘散,堆积在河面,如同啤酒杯口堆积的泡沫。如以为这是温泉就错了,清溪河的水依然冰冷刺骨。
走过水磨坊,前面是一座石墙院。石墙院临江,背后是竹林,左右两边菜地,菜地里生长着叶子碧绿的青菜,青菜的茎粗壮,是做榨菜的原料。长江沿岸种植青菜特别肯长,这里做榨菜也有名,运销全国各地。
石墙院是雀儿寨唯一不是吊脚楼的建筑。石墙上开有一门,是双扇的,门是好门,水红树做的,厚重无比,可惜年久失修。红漆已脱落,斑斑驳驳,显出苍老破败的样子。进门是个坝子,打上三合土。墙边有个简易篮球架,一个砖石垒起的乒乓台。对面是一幢两层青砖楼房,砖木结构,呈曲尺形。楼下三间大房,中间是楼梯。楼梯和楼上的栏杆都是雕了花的,柱头和屋檐间修成拱形。屋里的粉壁是勾了线的,极其讲究。
这幢建筑在武陵山是四十八寨都是有名的。它以前的主人也是武陵山的名人。姚举人是雀儿寨读书获得功名的第一人,在两广总督手下做了水师衙门师爷,清朝倒台前就把儿子姚昆明送往日本留学,进的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在日本,姚昆明参加孙中山的同盟会,书不读了,回国来发动军事起义。一次制造炸弹突然爆炸,炸死两个同盟会员,姚昆明也被炸断一只手臂,还被关进大牢,判了死罪。当水师衙门的父亲花大银子把他弄出来,这时武昌起义爆发,清朝没了,姚氏父子回了雀儿寨,修了这幢小楼。当年的小楼前是个庭院,花草亭台,把清溪河水也引进来,穿墙而过。师爷守着儿子,不准他出去革命。过了几年,师爷死了,儿子血管里沸腾的血也冷了,安安心心做生意。他看准武陵山产的苞谷、高粱质量好,清溪河的水质好,就在雀儿寨边上,紧靠清溪河建起烧酒作坊,大量收购四十八寨的苞谷、高粱,烤制苞谷、高粱白酒,姚昆明还给这酒取了个名字――清溪坊。姚昆明到底留过学,见过世面,晓得保证原材料质量,工艺管理严格,注重市场销售这些经营手段,清溪坊一时间产量大增,销路畅通,清溪坊成了沿江一带最好的白酒。姚昆明人不错,发了财仍住在这幢小楼里,清溪坊的工人也多是雀儿寨的乡亲,所以后来雀儿寨学会了酿私家酒。良子爷爷不是酒坊的工人,而是姚昆明请来的先生,教姚家的大公子、二公子、大小姐读书。良子爷爷是学旧学的,学的是四书五经,新学一点不懂。清溪镇有新式学堂,可武陵山区先是闹神兵,后是闹棒老二,从雀儿寨去清溪镇上学不安全,于是姚家请良子爷爷来家设馆,教些发蒙的文字,习字,背唐诗。这座雕花小楼良子爷爷那两年天天来。姚家的衰败是在一九三五年,姚昆明财大气粗,被棒老二绑了票,等姚家送去大洋,姚昆明已被撕了票。这地方不安全,姚家丢下这房子和作坊,搬到重庆去居住。作坊毁了,这房子成了村公所,又成了四十八寨民团总指挥部,武陵山区剿匪司令部,直至解放,这儿才成了中心小学校。现在是戴帽中心校,设两个初中班,附近猪儿寨、金鸡寨、枫木寨、红狮寨五六个寨子的学生都在这儿读书,有六个班级。老师都是本寨的和附近寨子的。除了阿鸽是公办的外,其余七八个老师都是民办的。
良子是来找阿鸽的。
学校里没人。放寒假,学生走了,老师也回家了,学校也只住两个老师,一是阿鸽,二是一个前两年毕业的高中生,没考上大学,就差两分,阿鸽看他肯学习,聘进来,小青年是枫木寨的,平时住学校,星期天回家,这次放假也回去了。
学校里静静的,地上铺满雪。当年的花草亭台唯一留下的遗迹,便是在靠近楼有两个大花坛,花坛里各栽着一株蜡梅。蜡梅长得极好,枝繁叶茂,一大蓬,这个时候枝条上缀满鹅黄的花,散发着幽香,整个石墙院都染香了。良子最爱闻这蜡梅香,每次闻到,心里总有么子在涌动。
不过,这么好的两蓬梅花,怒放在这几显颓败的石墙院,多少有些寂寞。
有一次,阿鸽对他说:“美好的东西是给世人看,也是为自己,我想首先是为自己。只有求得自己的完美,才能让世人称道。”这句话良子始终记得。
自阿鸽去清溪镇索要学校危房补助款,良子还没有见到阿鸽。昨天的公鸡是她直接交到良子爷爷的手里。她要到钱没有?
这幢房子修建还算结实,几次作为指挥部,驻兵,后来又在这儿打过仗,梁打断过,柱头打缺过,兵们下脚重,楼梯、楼板损坏严重。学校早成了危房,一遇上大风大雪,房子垮了咋办?二百名学生的性命谁担得起?这一年多,阿鸽一项主要工作就是打报告,跑县里、镇上反映情况,申请贷款。不知这次有没有效果。
雪地上有脚印,通向门外。寻着脚印,在清溪河边见到阿鸽。她正在洗床单、衣服,身边还有一竹篮洗净的青菜萝卜。青菜碧绿,萝卜水红,煞是好看。四岁的火棘立在河边的石板上,怀里抱着他妈妈的羽绒衣,那件大红的。
“阿鸽,这大冷天气还洗衣服呀。”
勾着身子,蹲在水边的阿鸽站起来,捶捶酸痛的腰。手臂在刺骨的河水里冻得通红。
“快过年了,家里啥都没洗哩。前两天下雪,今天没下,正好……听说打了野猪、羊子哩,昨晚热闹得很,我都没来看。”
“每户两斤肉,你没来领,呆会儿有干部给你送来。这不,我先把野猪头给你送来了。”火棘过来看,让这黑乎乎毛茸茸的头吓得直退,吓哭了。
“莫怕,火棘,这是野猪头,让你妈妈煮,好吃着哩。”
阿鸽一点高兴不起来,道:“野猪是你打的,猪头归你。你还是拿回去吧。”
“瞧你,我是专门给你送来的。”
“你应该送到香草家去。”
“你把唯一一只鸡都拿出来了。我晓得那是留着过年吃的。”
“这不应该是对我的补偿吧?良子哥,我真的不能收。我多少有份工资,比乡亲们好。”
“你还拖个孩子哩……这几天我在山上忙,没送柴来,还有烧的不?”“还有。衣服洗好了,穿上羽绒服。”
“你别逞能了。我数数日子,快没了……快过年了,家里不能没有火,别把孩子冻着……”一想到过年,阿鸽带个孩子孤单单的,良子心里就不好受。“等我忙过了今天,我上山砍一挑来……哦,对了,我这是去猪儿寨,赶条大肥猪回来。”
“你哪儿来的钱?”
“方书记给爷爷的过年钱。木瓜去清溪镇买酒去了。叶老支书说了,明天咱雀儿寨杀年猪。爷爷说了,还放鞭炮,让几个寨子都听见。”
阿鸽高兴了,道:“咱雀儿寨要‘赶年’?”
“赶年!”良子把猪头硬让阿鸽提着,一手提一竹篮清好的被单、衣服,一手提菜篮子,“老书记说,要吃‘刨猪汤’哩,你可要带着火棘来呀。”
“我……就不凑这些热闹了吧……我爱清静。”
良子盯着阿鸽的脸,问:“做么子不来?一年就这么一回呀,你也是雀儿寨的人吧?你不来,就不能让火棘玩玩,放鞭炮哩……”
阿鸽的脸让良子的目光扫着,像一道阳光在脸上抚来抚去,越来越感觉发烫,她脸调向清溪河,道:“我已经不习惯往人堆里钻……我真的不想去……”
“阿鸽,你何必要这般折磨自己呢……看着你这样子,我心里……”
听到这话里含着哀求,阿鸽说:“我去还不行吗?”
良子笑了,提着湿衣服,一路滴着水飞步往前走,说:“衣服提到操场,我就走,我今天要赶猪儿回来哩。”阿鸽望着那魁梧的背影,叹了口气,一手牵火棘,一手提猪头,跟在后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