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出来了,照着雀儿寨的普山普岭。雪没有化,出奇的冷,阳光经过雪的反照,刺得人睁不开眼。人们仍从吊脚楼里出来,享受阳光。一天一夜的雪把人们驱赶到火铺前,猫狗一样地蜷缩着,烦了。劳动惯了的土家人,窝上一天,筋骨都痛,走出来活动活动。
从各家的场院到街上,再到通往镇的庄稼地、山林路都踩出了一条黑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哩。
细娃们、狗们没有顺着黑道走,他(它)们踩着雪跑,在雪地里打滚。雪霁后的第一个太阳让他们兴奋不已。
庄稼人没有心思玩,一天的大雪,他们挂欠着坡上的庄稼地:麦苗让雪瓮好没有,胡豆苗让大风刮倒没有,自家的柴山倒了几棵树和竹,是不是要立马拖回寨子……
魏捷和方舟一道,在良子家的火铺边过的,一早去了猪儿寨查看灾情,那也是个移民村。
良子爷爷一早就伏在案桌上写春联。
方舟和木瓜约好了,今天去看移民田,看看地里庄稼的长势。他想实地考察一下,新开的地到底有多?。
走出寨子,方舟手遮着刺眼的雪光,打量着山川田野。
前一晚没看真切,昨天又是大雪,今朝才看清雀儿寨的全貌。
有在山湾,有在山脚,有在清溪河畔,有的一幢两幢,有的八十幢、八幢,有的是一字形,有的呈丁字形;有的在冻雨寒风中瑟瑟地立着,有的在树木的遮蔽中暖和地蹲着;有牛栏、猪圈、鸡棚和柴屋,在房屋的前面,背后,或地坝旁上簇拥着,细娃娃一般地凑热闹。
地坝边上,屋后的沟渠边,黄灿灿的稻草、麦草或苞谷秆堆成锥形,或在枫香树、桃树、李树上,活像树长了胡子,边上是码好或散放着的柴枝枝或树疙蔸,那是才从山上盘回来的湿柴,晾一晾才弄进柴屋。
这一幢幢的吊脚楼便组成了雀儿寨。
雀儿寨的房屋、厢房、转角和吊脚楼,一正两厢两吊脚楼的房屋叫撮箕口房屋。有的房屋是三四间正房,横横地排成一列;有的房屋有灵气,在左边或右边带着一个转角和吊脚楼,像一把曲尺;有的房屋两边有转角和吊脚楼,像只撮箕。
其实,雀儿寨的吊脚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七姊妹山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居住的房子都是这个样子。土家人的建筑传统就是建这种木结构的房屋。
修建房屋是土家人一生的大事。
修建房屋是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先是资金和材料的准备。四十八寨的经济是农耕经济,靠土里刨食,一年干到头,除了吃穿,所剩无几。这就需要当家人从全家的牙齿缝里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省。省下来的钱用报纸包好,再用塑料袋裹好,藏在家里最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或卧室的墙逢中,或房顶的瓦片下。一般情况下,这钱是不能动用的,生疮害病,细娃上学,庄稼遭小灾,都不能动用这钱。那个一年比一年胀大的纸静静地躲藏在那儿,像神灵一样守护着这家人未来的日子。
远比积钱要早,那就是很早盘算着修吊脚楼的材料。修五柱还是七柱,需要多少木料、石料,这得事先向掌墨师问好了的。于是,土家男人就要盘算这些材料从哪里来。前山的哪几棵树,再隔几年可以做柱子了,后山的哪几棵松树可以采来做大梁,地头边的柏香树可以做横梁、哪条沟的大青石可以采来做柱础和磉礅……这就是要男人们长年在山野劳动时留意的,记在心里,日夜谋划。一遇上暴风雨或大雪,男人就睡不落铺,时不时起身看外面的天气,把右客也吵醒了。雨停雪霁,迫不及待地往山上跑,去看那些心目中的树被雷击燃没有,被风摧折没有。至于那些田边地头的树更是男人的宠儿,从坡上办完阳春回来,路过柏香树,便把锄放下,坐在树上抽袋烟,边抽烟,边用目光瞄树,目测着树的尺寸,看几年后修房能不能派上用场。
待树长得一定尺寸时,男人们就会把树伐倒,扛回家来,找地方码上,上面盖上塑料布。今年一株,明年两株,几年下来,好大一堆。树放在家里比长在山上更让男人心里踏实。
吊脚楼的大小按柱头的列数定,有五列的,七列的;家境好的,甚至有九列的。雀儿寨的吊脚楼一般是七列的居多。
这十多年来,四十八寨做生意的多了,年轻人在外面打工的多了,多少弄了几个钱,山寨里的吊脚楼渐渐失去了魅力。平地里立起了灰色砖混结构的平顶楼房,有阳台,安铁门、滑窗,墙上贴瓷砖,或雪白,或浅黄,或紫青,那么霸气、娇艳,把古朴的吊脚楼挤到寨子角落里去了。
山坡上有歌声传来:
……
十月立冬又小雪,豌豆麦子正种得;
抢挖红苕办冬土,迎接来年大丰收。
冬月大雪过冬至,山中树子齐落叶;
多吃红苕与萝卜,增产莫要忘节约。
腊月小寒与大寒,后园梅花开得繁;
人人都说梅花早,隔年开起等春到。
这歌方舟熟悉,是土家民歌中的《二十四节气歌》,方舟听了好高兴。雀儿寨人虽说过得苦,但他们仍在找乐子。只要心没死,什么事都好办。
走上清溪河的石桥,听见清溪河的河湾处,一片马桑树的后边有鞭炮响,这噼噼啪啪的炸声响了好一阵,在多少有些死气沉沉的雀儿寨,这响声特别响,特别刺耳。
“哪家在办喜事?”
“村长家建新房。”
方舟记起昨晚黑牛没来开支部会的原因,说是在备料。你是村长、支部副书记,怎么连支部会都可以不参加呢?方舟有些不高兴。
那马桑树林后还传来喧哗声,看来还挺闹热。
“去看看,听听造房歌。”方舟提议。
“还是不去吧……”
“我没听过造房歌哩。”方舟真想长长见识。人民公社时,生产大队、生产小队都弄得很穷,家家户户都忙填饱肚子,没有钱造房,山是公家的,建吊脚楼要大量的松木,上山砍木材要去公社批条子,难哩,所以当年的雀儿寨都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旧房子,没立起过一栋新的木列子,造房歌还是唱来耍时听到过。
“村长都没来见你。”纯朴的木瓜还想拉住方舟。
“他不来见我,我可以去见他嘛。这正好体现我没架子呀……走。”方舟抬步向河湾走去。木瓜极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路的一边是麦地一边是菜地。麦苗让雪瓮着,雪浅的地方露出一根根苗,碧绿碧绿的,像是大风吹起的草叶落在上面,极不真实。而地里的雪却是堆在青菜、瓢儿白的叶片上,碧绿中是小撮小撮的洁白。
黑牛家的住房方舟是清楚的。那是雀儿寨最为糟糕的吊脚楼。牌面为三间,中间是堂屋,二侧是居室和厨房。用不起木料,用冷竹搭的架子,用水竹、白夹竹扎成的墙,然后用泥巴和粗糠混合成的泥浆补壁隙挡风。方舟为何这么熟悉?那是因那年遭雪灾,竹楼让雪压塌了,全寨人帮忙修的,方舟、孙为民一帮知青也参加了。黑牛家穷,父母去世得早,黑牛两兄妹,都小,办不了阳春,是寨子里的贫困户。为了赶工时,泥巴糊得马虎,四壁都灌冷风,方舟一帮知青在他们家吃偷来的狗肉时,总嫌那火铺里的火烧得不旺。方舟一边回忆,一边道:
“那竹楼是该换了……”
木瓜冷冷一笑,道:“用得着你操心?九?年就换过一道了。这是第三次了。”
“九?年?”方舟惊讶,“这才过十三四年,就又住不得人了?”“人有高低贵贱之分哩。打工的人回来说,咱农村人怕是永远赶不上城里人。有句顺口溜是这样的咱农村人才开始吃肉,城里人已经吃素;咱农村人才开始吃糖,城里人却‘尿糖’;咱农村光棍能结婚了,城里人开始闹独身;咱农村人开始用纸揩P股了,城里人又用纸揩嘴。”
方舟笑了,问:“目前,黑牛家几口人?”
身边就一儿一女,在读书,还有个没出嫁的幺妹子,叫山雀。
“山雀?我记不得了。那年我回来,黑牛家是有个细妹子,扎两羊角辫,还没桌面高。”
“就是她。你看到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了。”
二十多年前的了……这么大的妹子还没交代?留在家里做么子?木瓜没开腔。方舟睨了他一眼。谈黑牛妹子山雀的事,他有么子不好说呢?方舟记起来了,前天从清溪镇来,阿鸽说起山雀与木瓜在耍朋友的事。方舟笑了一下。
绕过马桑树林,来到一片地坪。方舟他们算是看热闹来得最晚的了,地坪上站了几层人。还有好多人在帮忙。有雀儿寨的,有邻近寨子的,石匠、木匠一大群。今天是上梁,建吊脚楼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黑牛家的房宅坐北朝南,背靠七姊妹山,面对清溪河。
土家先民除了敬白虎外,也有赶白虎的习俗,特别是在小孩子不满周岁时,要时刻提防“白虎星”,怕“白虎星”害,小孩一旦害了翻白眼、吐白沫之类的病症,便认为是“被白虎星罩住了”,要请端公来作法,赶走白虎,以消除孩子的灾星。在建造房子时也忌讳白虎,他们认为房宅左边是青龙吉神,房宅右边是白虎凶星。“不怕青龙高万丈,只怕白虎抬头望”的观念支配着他们,因为在他们看来,“白虎抬头望”会使子孙难成人,导致半途夭折。房宅朝向一般也不坐东朝西,因为西方是白虎,“白虎当堂过,无灾也是祸”。
方舟和木瓜挤在人群里,没有声张,也没人注意他们。台阶上,站着黑牛和他婆娘冉武秀。黑牛老了,头发花白,可精神头十足:一身黑皮夹克,毛毛领,也不晓得那皮是真皮还是人造革,反正发着锃亮的光。他高兴了,拉链敞开着,也不感觉冷,露出一条猩红的领带,一晃一晃的,像摇着的一面旗。他叼着烟,咧着嘴在笑,在接受着群众的祝福。
地坪前,正在进行精彩的表演。
地坪有一头大水牛,象征性地犁地破土。掌犁者是位壮汉子,他边犁边唱:
手牵神牛入屋场,贺喜主东竖栋梁。
手牵神牛犁向东,东方红日照堂中;
手牵神牛犁向南,南极先翁赐寿诞;
手牵神牛犁向西,犀牛望月生瑞气;
手牵神牛犁向北,北斗高照龙头抬。
东南西北都犁到,地灵人杰创基业。
土家工匠师傅打小学得手艺,也练就一副好嗓子,可以边干活边唱福事歌。这也不稀奇。修建新房是土家族四大红白喜庆之一,依土家族风俗,在修房造屋的整个过程中,都要唱福事歌以示庆贺。
神牛牵下去,工匠们就齐唱起来:
日吉时良,天地开场。
贺方到此,大吉大昌。
远看青山一朵云,近看木马闹沉沉。
三铢五钱顶敬你,请你木马登天庭。
东方一朵青云起,南方一朵白云开。
青云起,白云开,贺方众亲齐到来。
左脚踏上生贵子,右脚踏上点状元。
生贵子,点状元,主家今日屋修起,
富贵荣华万万年。
说罢,掌墨师领唱道:
一不早来二不迟,正是主人立房时,
左边撑起金鸡叫,右边撑起凤凰翅。
然后高呼一声:“起――”
其余木工及相邻们一齐高喊:“起!”
在一片“嘿着嘿着”的号子声中齐心协力地将一排排平放着的木列子竖起来,用支撑木杆撑稳当,再列第二列第三列以至四五列。
各排木列都由平地上立于空中,将安放梁木。这是建房的关键工序,也就是上梁。一批选来的大汉抬着梁木,一根一根地抬上去,在掌墨师的指挥下,安上屋脊。这要大胆、心细、步调一致。上梁出不得差错,一旦出事,将预示着今后这家人日子不顺,不吉祥。
一边在上梁,一边在唱《立房点梁歌》:
王,木王,你生在何堂?
在西柏山上?西梅山下?
何人见得你生?何人见得你长?
露水娘娘得见你生,日月二公得见你长。
你头上乌鸦不敢歌,地下老蛇不敢盘。
你头上只等凤凰歇,脚下只等老龙盘。
张郎过路不敢砍,李郎过路不敢量。
鲁班师傅神通大,砍你下来做栋梁,
寅卯一年开斧砍,寅卯二年砍半边。
寅卯三年才砍倒,倒在张郎屋门前。
张郎才在提墨斗,李郎便把尺来量。
小栋梁来三尺五,大栋梁来丈八长。
一不长来二不短,正适主家做栋梁。
大锯来齐头,小锯来切腰。
去了两头用中间。
一点点梁头,主人四代儿孙做诸侯。
二点点梁腰,四代儿孙穿金袍。
三点点梁尾,四代儿孙状元回。
点梁已毕,恭喜主人家。
禄位高升,连升三级。
“四代儿孙做诸侯……连升三级哩……想的倒美。”
立在方舟旁边的木瓜嘟噜着。
当最后一根主梁抬上屋顶,安稳后,这架房的主要工程算是完成了。早在地坝上等待的狮子队等不及了,不等梁上的钉子钉完,就冲到地坝中间,兴高采烈地舞起来。身旁的人说,那是红狮寨的狮子队,花钱请来的。舞了一阵,狮子们就扑在地上,等玩大头和尚的指挥者喝彩,目的是说唱些奉承话,讨主人给封钱。那喊彩的唱道:
太阳出来喜洋洋,主人今天立华堂。
鲁班造房千年固,财源滚进代代昌。
一番喜气祥和的喊彩后,黑牛急忙将预先准备好的零块块钱用红纸包好的,递给喊彩的以做喜钱。
有一个穿红袄的大姑娘也在递喜钱。
“木瓜,那是不是山雀?”
木瓜没有回答方舟的问话,转身挤出人群,像是在赌气。
中梁上贴着“堂构鼎新”四个大字,中梁两边的梁柱上贴着红腾腾的对联,写道:“华宇新劈通天道,新屋常开智慧门”。
看热闹的在议论:“瞧人家这排场,这才叫造房哩。”“雀儿寨几十年没有遇上这样的排场了,四十八寨也少见。”“那一年冉书香造房排场也不小。”“你老汉糊涂。那是哪年?一九四七年。冉书香是何人?红狮寨的地主,首富。”“那是……那是……唉,咱二辈子也不要想有这么好的房子哟……”“人家也是劳动致富,收购四十八寨的山货,贩运到山外。”“你老兄想得太简单了,就靠收山货修得起这么好的吊脚楼?”“还有么子?”“你木鱼脑壳敲不开。”
说话间,木匠们斧头或推刨插进腰带里,从梯子上下地了。黑牛两口子、山雀,分头邀请匠工们,送礼的亲戚们和帮忙的相邻,到侧边的旧房去入席。从那边屋门口飘出炖肉和炒蒜苗的香味,还有浓烈的酒香,围观的人群开始骚乱,人家要坐席了,还好围着守嘴?大部分人散去了,一部分人被主人拉住不让走,这一下子方舟暴露在眼前了。看见方舟,黑牛一愣。
“……方书记,我还没去看你,你就来了。”
“我是路过。我和木瓜去看庄稼地,路过这里。”
山雀问:“木瓜他人呢?”
“他人呢……刚才还在这儿……”方舟环顾。发现木瓜在十几丈远的草垛子旁边,蹲着,缩着头,像一只水田里的秧鸡。
“木瓜……木瓜……”山雀跑了过去。
“山雀,家里还要招呼客人呢。”黑牛追着妹子的影子喊,“叫木瓜来喝酒。”
黑牛叫方舟喝杯酒,方舟拒绝了:“恭喜你了,可我和木瓜还有事。”
黑牛听出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尴尬地笑着,道:“我忙得一塌糊涂,没有参加昨晚的支部会。”
“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支部会都是应该参加的。更何况研究的是关系到全寨老百姓的事。”
“是的,是的。我给木瓜请假时说了,有么子决定给我说,我执行就是。”
“不是执行就是。你是村长,全寨子人怎么过年,这是大事,你应放在心上。”方舟说话毫不客气。“自己有炖肉吃,有酒喝,就不管雀儿寨人过不过得起年,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不叫当家人。”
一席话说得黑牛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像开了绸缎铺。
“雀儿寨人的生活状况你多少有些了解吧?”
黑牛不晓得他指的是什么,便没有作答。
“这房子是你贩山货发财造的?”
“赚了几个小钱……发财说不上。”
“雀儿寨的发展你思考过吗?你分出点精力过问过这事吗?”
“方书记。我建这房,这么闹腾,也是给大家树个榜样。咱移民也是有希望的、有奔头的。”
方舟笑了。他笑黑牛的强词夺理――你建吊脚楼还意义重大哩。你建自己的房,是在为党作宣传哩。你想过没有,你吃香喝辣,乡邻们心里多不好受?你是富了,不顾乡邻们了,乡邻们怎么看待共产党的干部?你对移民工作损害大着哩。
“你去忙吧,那么多客人等着你哩。主人家不到席,客人不敢动筷子呀。”方舟想想,自己还有事哩。
“方书记,你几时有时间?我们十几二十年没在一起喝酒了。”
“有时间的,以后吧。”
“山雀――山雀……”黑牛堂客在喊,那边席上差人。
谷草垛边,两个人的身影都不见了。
方舟走出马桑林,才追上木瓜、山雀。
方舟说:“你家正忙请客哩。”
“我跟你们去看移民田。”
“你怕不是看田吧?”
“不是看田是看山呀?”
“是看人,看走在你身边的人。”
“方书记不正经。”山雀嗔怪着,一扭腰,跑到前面去了,敏捷得像林子里的山鸡。
山雀是个漂亮的姑娘,长像一点不像她哥。
黑牛矮胖,山雀柳条;黑牛脸圆,像个南瓜,山雀瓜子脸,一对柳叶眉弯进鬓发里;黑牛皮黑,山雀皮肤白里透红,像才拔出泥土的水萝卜,红得来掐得出水。方舟直夸木瓜好眼力。别看木瓜憨厚,闷嘴葫芦一个,选细妹子倒是有心计。
“新房子修起了,嫁妆办起没有?”
对方舟的问话,山雀像是没听见,木瓜倒是有反应,一张脸挂成要下雪的天空。
“莫非还没谈起结婚的事?”方舟以为木瓜、山雀都不小了,该谈起这事了。
“山雀她哥不答应。”木瓜闷声闷气地说。
“你木瓜不缺胳膊少腿,又是支委。”
“嫌咱家穷。”
一路上,木瓜都极不情愿去黑牛家,还有这层意思,他是不满意黑牛干涉他和山雀的婚事哩。
“山雀是啥想法?”
“你看得出来。”
“这就好。这是么子年代了,谁还干涉得了?”
移民田在寨子背后靠山的几处坡地上,以前是坡土,有的种了点洋芋,大片的荒着,让牛羊放牧,河边的好田好土被淹后,这儿变成全寨人的主要粮食田,坡改梯,但水源问题解决不好,水渠漏,引来的清溪河水流拢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远远不能满足庄稼的灌溉。再加上生荒地,土?,粮食产量低,经济作物也长不好。前几年还搞了个移民工程,在右边几个小山峦上种起了茶树,建起了村子所属的茶场,可能土质不适应,或技术不行,茶叶卖得不好,茶场用去一笔移民生产资金。这几下折腾,村子发展生产,就再也没有钱了。
一边听着木瓜的介绍,方舟一边蹲下地,手抓起田里的土,搓揉着,细看着说:
“果然是太瘦,缺肥。至少得种上五六年的庄稼,肥力才上得来。这是下了雪,不然墒情也成问题……怎么一个水渠都修不好呢?”
田边的灌渠是用石板砌的,用水泥坐的缝,可从石板缝里已窜出一笼草,草枯黄了,但可以想象,春夏时,草长得茂盛着哩。方舟用脚蹬蹬石板,石板松动了。
“这叫么子水渠,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月亮……谁负责修的?”木瓜瞄瞄山雀,不说话。方舟猜到了。
“是村长?”方舟生气了,“田地是农民活命的依靠。这依靠都没有了,叫农民怎么活?这是犯罪!修这种质量低劣的水渠,也糊弄得过去,肯定有经济问题。山雀,我们谈的是工作,你不会有意见吧?”
山雀苦笑一下。
木瓜迟疑着说:“良子就是揭露水渠的问题,也包括茶场,遭到打击的。”
“这个良子,三天了,还躲着不见我。”
“你还没见到良子?”山雀问,“良子就在山上,我带你去。”
“山雀――”木瓜喝住她。
“好个木瓜,原来你晓得良子在哪里,有意不让我见呀……”
木瓜一脸的委屈,道:“……是良子不让……”
“这小子太鬼!”
“咯,那半山茶场,那里有个茅草棚子……他就住在那里。”
顺着手的指向,茶树围着山峦,一圈一圈,像墙垛,小山峦的顶上,一座白雪覆盖的小屋,一个小馒头包,在太阳光下银光闪闪。
“茶场不是倒了么,他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在这儿做么子?”
“从拘留所出来他就搬到这儿来了,秋风起,黄叶落时就上来了。”
“难怪他爷爷骂他!这点打击都经不住!上山……他躲我,我偏要见他!”
三个人沿茶树间的小路上山。还没爬上地坪,一条大狗就立在地坪边对着来人咆哮。
“野豹子,是我……”山雀在喊,大狗不叫了,冲下来,围着他们打转。这条大狗是条撵山狗,体大,腿长。嘴筒子长,模样凶狠,一身毛黑白相间,如同豹纹,才取了野豹子这个名。木瓜摸着野豹子的头说这狗是良子从部队带回来的,淘汰下来的军犬。
地坪上的雪比下面垫得还厚,太阳照射着,可风大,一点不暖和。
“良子……良……子……”木瓜喊,小屋没有动静。
屋门没有关,一推就开了。屋里的火熄了,冒着青烟,冷秋秋的。屋里啥都没有,只是在火铺边铺上些干谷草,上面扔着件黄军被。被烧了个黑洞,一定是火星星溅起来烧的,墙上挂着一件军用雨衣,还有一支自制的长管猎枪。火铺上冲堂钩上悬着一口铁锅,方舟掀开锅盖看,一锅的洋芋坨坨。用手摸摸,还有些余温。墙角堆的也是洋芋。看来良子在山上顿顿都是吃这个。
他是觉得丢脸,没脸见人,躲在这儿?这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方舟对他也陌生了,他到底是心高气傲,还是没出息?
一排三间屋,是茶场的办公室,烘炒茶叶的作坊及保管室。房子是竹子夹壁墙,糊的泥巴,顶上盖的是谷草。茶叶生产是季节性活儿,一年有大半时间没人,这房也就搭得简陋。草棚顶掀开一角,雪都飘进来了,在墙角堆成一堆。
“这房子还住得人么?亏是良子哥……”山雀有些心痛了。“等会儿,我喊几个人来,爬上屋顶重新盖一盖。”木瓜道。
山上没拉电线,小桌上一盏煤油灯。桌上摊着张地图,是手工画的,画的一条红线沿着山峦弯弯曲曲。木瓜说:
“是灌渠的走向。我和良子把灌渠路线改一改。这几天,良子正在计算整个工程造价。”
方舟心里一亮,良子没有消沉。
桌上还有一叠书,有土壤学、作物种植、果树栽培方面的。良子是想改变家乡面貌呀。
良子哪里去了?
“他能去哪儿,不会走远的。”木瓜道,“野豹子,带我们去找良子。”拍拍野豹子的头,野豹子听懂了,转身出门,沿茶园间小路跑走了。三个人跟在后面。野豹子高兴得尾巴直摇,把茶叶子擦得“刷刷”响。
绕到小山堡的背后,展现的是一片洼地。洼地里的雪已经融化,地头有四五个人在喊,一个人在赶着牛在翻土。扶犁的不停地吆喝,挥动着鞭子,牛走得飞快。地头还有两头牛。扶犁的穿一件黄色的统绒衫,满头大汗。牛背也热气腾腾。远远望去,方舟就能认出扶犁的正是良子。野豹子窜到地头叫,良子扫了半坡上的人一眼,又继续犁。犁到地头,几个人忙着卸下牛,又把犁套在另一头牯子身上,良子赶紧脱下军用统绒衫,只穿一件红运动服,驾着牛又犁。
这是么子事?坡上三个人都愣住了。
走到地头,香草也在。这死女子昨天也对方舟打埋伏。香草有些忸怩,赶忙迎着方舟说:“这三十亩地是旱改水。寨子里的牯子去年死了两条,等一开春,人家也要用牛,等人家用完再用,季节就赶不上了。良子昨天从猪儿寨借来两条,良子家一条,三条牯子。良子夸口自己一人犁得下来,于是村人打起赌来,三头牯子赶上坡,驾上又犁,牯子累得吐沫子,就换一头牯子犁,这叫牛歇人不歇。牯子都吃不消了,人顶得住?你来得正好,方书记,你去劝劝他吧,莫霸蛮了……”
“别劝,哪个都劝他不住的。”作为良子的战友,木瓜最了解他。那地头的两头牯子果然累得吐白沫了。再看看犁田的良子,除了满头像掀开盖的蒸笼热气腾腾外,手扶犁稳稳当当,鞭子挥得仍然有力,吆喝声均匀。
与十多年前见到的良子相比,现在有些变化。长得结实了,像一棵大青冈。眉宇间透出一股子英气,那是从兵营中练就的。已褪去少年时代的稚气,额头上的皱纹和腮帮子上的胡子须须,记录着他的沧桑阅历。他身上唯一没变的就是如今见到的这份“拼命三郎”的劲。
冬季农闲时寨子里的青壮年总要组织几次“赶山”,一来消除林子里的野兽们对寨子里的人、牲畜、庄稼地的侵害,二来收获些食品。可打猪也危险,野兽被困住,困兽犹斗,好几回野兽伤人。因此不准细娃赶山。良子不听,要去。约木瓜,木瓜不敢,他自己跟着方舟他们进山――等他们先走一个时辰,然后踩着他们的雪窝子走。他带着自制的土枪,直到方舟发现旁边的杂木林子里树枝在摇晃,传来“扎扎”的声音,举枪瞄准,冲出林子的是良子,差点开枪打着他了。赶他走,他怎么也不走。也不好赶他。他一个人出山,遇上野兽咋办?
良子打猎不怕死,天生一个英雄汉。守候两天,见到一头小野猪,野猪没有看见他,都快从前面横穿小路过去了,他大吼一声,一跃而起,方舟拉都没拉住。野猪转过身,对着他冲来,他也不躲闪,野猪张口就咬,咬住枪筒,良子一扣,野猪脑门心开花了――要是一百多斤以上的野猪,良子怕就没命了。
良子打死了野猪的消息传遍全寨。可全寨人一致决定,再也不让他,方舟也不让,良子老跟着他,他责任重大,可良子爷爷要让他去――土家汉子不会“赶山”,那是个右客。
……田犁完了,三头牯子累得腿直闪,良子也满头大汗,但身板闪都没闪,一棵大青冈。
香草给良子抹汗,良子拖过毛巾自己揩,一边说:“把三头牯子累垮了,多拌点麸子、打米豆喂喂,一定注意,莫让猪儿寨的人晓得了,晓得了要骂死我。”
良子走到方舟面前来,憨憨地笑,说:“两天都没见你,我这里忙,要赶季节,穷呀,穷只有打这些馊主意。”
“这是一方面原因。还有不想见的理由。见你比见中央领导还难哩。”
良子抓着头皮“嘿嘿”地笑。穿上统绒、黄军大衣。
山上仍然很冷,不能在野外呆久了。兵分两路,一路牵牛回寨子,一路回茶场小屋。照例是野豹子打头。
回到茶场,香草和山雀劈柴生火,良子和木瓜爬上房顶盖被风掀开的草棚,方舟在地下递材料。原来的麦草早被吹散了,找不到现成的,良子和木瓜砍来几根慈竹,先把细枝叶扎在竹片子上,一条一条盖在草棚顶上,把天窗遮住了,用铁丝扎好。雪挡得住,小雨也挡得住,大雨就说不准了。勉强可以遮风避雨。
火铺的火升起来,屋里温度升起来了,冲塘钩上的锅里,水在鼓泡,屋子里渐渐有了活意。
坐在火铺前,方舟说:“良子,你一个人赶三条牯子,多少有些霸蛮。”
良子望着火不言语。
香草说:“去年刚回来,良子哥就包下闷牯子九亩土栽苞谷。村长家有一池粪水,四米长二米宽二米深,闷牯子说,这粪水你良子要能不歇气挑完,我就白送你,一分钱不要。第二天良子哥和我挑了五挑粪桶去,小的能装一百二十斤,大的能装一百五十斤,他舀和挑,我淋。他左右两肩同时担两挑桶,闷牯子说这叫么子挑法,良子哥答苦命人就得这么干。同时挑两挑,脚下生烟,行走如飞。寨子里好多人来观看,说,这武陵山土家山寨的壮汉子多,可哪个也没这么霸过蛮。良子哥是个犟牯牯,说,不霸蛮不行,种苞谷抢的是季节。从上午不到十点开始挑,中午不歇气,下午两点半,一池粪水全部挑完,汤汤水水都是舀干净了的。”
“还有哩,点苞谷时他一个人打窝,我、山雀、香草栽苗,三个人都累得趴倒在田里,硬撵不上他。”木瓜说。
大家笑,良子沉默着。大家不笑了,良子才说:“一年前的春天,我背着军用背包回来,一爬上山头看见这景象就哭了――十年前当兵时寨子是么子样,如今回来寨子还不如十年前。土地?,庄稼不肯长,苞谷棒子长得像鸡蛋壳那么大点;虽然国家对移民有政策优惠,但无钱买化肥,水源又不足,水肥两样不占,庄稼长得更糟。你们笑我这样办阳春,可我有么子办法,我只有土家人的勤劳和闷牯子一样的蛮力。”
“可你有知识,你在读书。”方舟指出这一点。
“是的,我在读书,因为我不服气。打回寨子那一次后,我没有再哭过,而是在笑――这儿是片希望的土地。头顶的阳雀子在叫,把土家汉子的全部希望和积蓄的全部力量都唤出来了。”
“昨晚的支部会研究如何组织大家过好这个年。”木瓜说。
“仍然没有眉目。”方舟说。
“我也在想这件事。咱雀儿寨人手里没钱,仅靠政府也不现实,可咱有人,有的是气力,能干点么子呢……我想起一件事,只是没有想透……”
“么子……”木瓜抢着问。“赶山――”
“赶山?”
“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哩。”方舟道,“这怕不太好吧?”
“人重要还是动物重要,人心不稳,影响移民工作、影响政权哩。”良子道。
这时,地坪上有跑步声,很是沉重。门“哗啦”推开了,一个小伙子跑进来,气喘吁吁。
“不好了,闷牯子一伙子要去县城,找县委要饭吃,租了条船,正在邀约人,马上要出发哩……还写了横幅,要生活费要吃饭’。”
“有多少人?”方舟问。
“怕有六七十个。”
“这么多?”方舟暗暗吃惊。“六七十人往县委门口一堵,横幅一扯,影响就大了。”
“去拦住他们。”良子道,站起来,首先冲出门。“派人通知老支书。”
“老支书已赶去了。”
雀儿寨临江有个渡口,严格说是个临时码头。伸到江里的沙嘴可以上下人。没有趸船,没有管理渡口的人,江岸上连个等船的席棚子都没有,只是在寨子下边有棵桐子树,等船的人立在桐子树下,等跑短途的机动客船来,招招手,船就靠岸;没有,船继续开,其实就是一个招呼站。机动船只在邻近两个县跑,坐的人多半是农民。
方舟、良子、木瓜赶到河坝,河坝上积聚了一大群人。老书记叶彩三已赶到,立在最前面,面对群众,背后的江边靠着一条木制机动船,这就是说的租来的专船,送移民上县城。
叶彩三披着件旧大衣,蓝灰色的,棉花扎成条,齐膝盖头,肩头、袖口都打着补丁。拄着根实心竹,一脸的痛苦,看来是胃病又翻了。
“乡亲们,听我一句话,去不得的,静坐示威是违法的。”
“我们是去讲理,要生活费,要饭吃,正当理由,叫么子违法?”说话的汉子大声粗气,立在叶彩三面前,这就是闷牯子。
闷牯子是寨子里的出了名的惹祸包,天不怕地不怕,又没个头脑,别人一起哄就跟着走,最容易被人当枪使。人又特别懒,地不种,打工不打,老婆跟人跑了,他不后悔。他的理论是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三里地赶个嘴,不如在家喝凉水。”
“闷牯子,心口窝里四两肉哩。国家给了生活费,给了粮的,你还要么子?”
“不够吃,早用完了。”
“我晓得,你是打麻将输了。你这号人呀,长得一身蛮子肉,做么子就不晓得劳动呢?你老婆翠花是咋走的?多好的女人呀……”
“好么子,一哭二笑三赶场四上庙,她就那点能耐。”
“你是看她走了恨她哩。翠花在家时,屋里院里,锅是锅灶是灶,你哩,甩手掌柜一个。闷牯子,国家给我们不少了,咱不能光两个肩膀扛张嘴,等救济粮呀。”
“老支书说得对。鸡子长着两只爪子还会找粮吃呢,咱有两只手还能饿着。”
叶彩三见有人支持自己,精神好了些,声音也大了些:“大家都跟我回吧,别给政府添麻烦了。”
人群开始动摇了。
“别听他的!”闷牯子一挥手。“回去,回去冷锅冷灶,谁给我们过年?政府给移民有笔过年费,县里压着哩,就是不想给我们。我们坐着等饿死,得去讨。那是我们的钱!”
“你听谁说的有这笔钱?闷牯子,你可不能乱说话,这叫造谣,鼓动闹事哩。有这笔钱,雀儿寨首先应该是我晓得。闷牯子,有人把你当枪使哩。”
“咱是那号人?咱闷牯子上床认得媳妇,下床认得鞋,出门认得庄稼地。”
“老支书,这眼看着一天天快过年了,咱家里啥都没有,怎么糊老婆孩子的嘴,只要你答应给钱给粮,我第一个退出,不去县城。”
“前几天木瓜运回来的烧的,吃的,都是清溪镇政府给的,你就吃完了?”叶彩三不信他的话。
“咱一家老小六口哩,睡在火铺前烤洋芋,一地都是哩。你是不当和尚不知头冷。”
“乡亲们,困难家家都有,村党支部都清楚,昨晚我们还在开会,商量对策哩。我们要咬咬牙,共同渡过难关。一开春,我就挨家挨户走,把佛手苗送到大家手里,大家好好种,那是摇钱树呀。”
“我们不稀罕那破树子!吹得神,谁见过卖多少钱?当发火柴一燃就过。”
“那可是我一个冬天的心血呀,怎么能这样说呢!”叶彩三气得握着的实心竹在颤。额头冒汗,怕是胃痛了。
“老支书,你是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咱全寨人公认的。可有些干部不像你,又造房子又吃肉端酒,他倒是过闹热年了,我们呢?哪个来管我们?”
“不出去可以,每人发五十块钱,五十斤粮,我们兔子一样听话,呆在雀儿寨不走。”
闷牯子这一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顿时,像一阵旋风刮起,叫喊得更凶了:“我们不要那佛手苗,发钱发粮。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就找县移民局,县政府!”
叶彩三一脸苦笑,说:“乡亲们,你们是晓得雀儿寨家底的,你们这不是给我们为难么?”
“左一个乡亲们,右一个乡亲们,你是在哄骗咱。”闷牯子用手推叶彩三,“让开,莫耽搁我们上船,我们还要去县城哩。”
后面的人往前拥。叶彩三年迈体弱,已经被闷牯子推到水边了。人们纷纷跳上船,直喊:“快点……快点……开船……”
良子和方舟、木瓜一直在后面观看,一见情势紧了,冲上前去,一个箭步,飞身上船,顺手抓住叶彩三的大衣往上一提,叶彩三被提上了船,没有被人挤到水里。良子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做么子?”
闷牯子领着人正在上船,突然看到从河岸上飞来一条大汉立在他面前,不由猛然一怔,连连往后退几步。良子从天而降,闷牯子猛然惊退,把在场的人全部吓得目瞪口呆,连叶彩三也成了泥塑木雕一般,惊呆着两眼一动也不动。
闷牯子终于回过神来道:“我们要去县里要回该我们的。我们没吃的了,没法过年,我们移民为国家贡献那么大,可我们比其他农民的生活差远了。凭什么,我们不服气。良子哥,你们家好像也是移民哩。”
“可我们不给政府添乱,我们要靠自己想法子。”
“你风格高,你是党员,做么子进拘留所了?”
“你――”良子一把抓住闷牯子的衣领,拳头拧紧了。
“莫要打人!”叶彩三制止他。
良子把拳头放下来了,闷牯子晓得他不敢打,便掰开良子的手,整整衣领,转身吼驾长:“还愣着么子,开船!开――船――”
“哪个敢开!”良子对驾长道,“县政府要是出了事,你逃不脱!是你运的人!”
白发的老驾长为难了。
“我来开,我不怕!杀头坐牢我去!”闷牯子要去后面开机器。
良子一跺脚吼:“闷牯子,你要是再敢挪动一步,去动机器,老子掀你下河!杀头,坐牢也吓不倒我!”
闷牯子真的没敢迈一步。方舟走上船,站在船头,面对一船的雀儿寨老乡,炯炯的目光,在全船人的脸上扫视了好久,道:“我们都认识,我也算半个雀儿寨人。我也当过副县长,也算管得了你们的官儿。你们一定要去县城闹事,我问问,你们谁是头儿,准备要干么子,站出来和我讲。是谁,站出来呀……是你吧……闷牯子?”
闷牯子不开腔了。
良子说话阵仗翻天,他们不怕,他们晓得良子跟他们一样,是农民,而方舟就不同了,神态非常镇静,讲话的声音,与他们见过的县领导一样,非常平静。这平静背后是威严和权力。他们心惊胆战,一个挤一个,缩在船舱里,头缩在棉衣领子或围巾里,缩头乌龟一般。
方舟连问了数句,见全船鸦雀无声,又补充说:“我前天一进寨子,就有人给我说,寨子里有人在私下开会串联,要闹事。我还打算见见大家,听听大家的想法、要求,了解一下要怎么个闹法,但事多还没来得及,你们就要出发了。你们倒是给我说说,怎么个闹法?请大胆地站出来说,说在明处。”
吵闹得最厉害的人,如今都不开腔了,一个个缩下去。半点声音也没有,连一根钢针掉在船板上都听得见。方舟把目光落在闷牯子身上,上下扫视了他一阵,说:
“你叫闷牯子?你说吧,我看你嗓门最大,冲在最前头的,到底为么子事?”
闷牯子不敢正视方舟的目光,声音也比刚才小了许多:“我们听说,国家为我们拨了钱,我们就是想去问问……”
“你听谁说的?”
闷牯子不开腔。
“叫你说出人来,你又不说。要么你是要保护挑唆你的人,要么你也不大相信他的话,只是想借势闹闹。乡亲们,你们要相信,政府是为老百姓的,中央来的钱,政府一分一厘都不会克扣,全部发放给你们。闷牯子带你们去县城,你们莫去。一层肚皮一层山,你们晓得他就是为你们?他在寨子里的表现,你们是看在眼里的……”
“方书记,你这是过我们的堂呀?”
“是又咋样?闷牯子,我八几年回过雀儿寨,你还小,我不认识你,你肯定认得我。刚才我了解了你的德行,你是一口勤快牙,一身懒肉巴。你这汉子大,其实一包水。”
方舟看把闷牯子镇住了,群众的情绪稳定了一点,非常痛心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为么子?一个一个地讲吧。如果现在不好讲,回寨子讲也可以;你们找我也行,我到你们各家去拜访也行。我虽然现在没在云丰县工作,可我是市管干部,有机会会把你们的情况向上反映的。我想回云丰县工作,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话说回来,移民的后期发展工作才刚刚开始,工作有些跟不上。移民遇上灾荒,我们一定要把情况查清楚!真正缺粮的,发粮。什么时候缺,什么时候发!我在这儿拍胸膛,我方舟负责到底。”
他的声音洪亮,震动着河面,也震动了人心。从眼光看,人们相信他说话不是放空炮。方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如果有人不缺粮,也不缺钱,存心与政府捣乱,那么也把话说在明处,不要装缩头乌龟,站出来呀,要想吃胡豆,又怕声音响。不敢站出来呀,生成的猫儿,改不成虎。我警告有些人,要想利用移民生活中暂时的困难,欺骗群众,破坏安定,那是梦想!人民不答应,政府不答应,我们共产党也不答应。乡亲们,回去吧,不要人引着不走,鬼拉着飞跑。”
一船的人,竹篮里装的鱼鳅,走的走,溜的溜,早去了一大半。
这时,良子大喊老支书,老支书倒在船上,蜷成一团――又是胃犯病了。老支书直说:“吃粒‘胃舒平’就好了……”大家齐动手,把老支书抬回雀儿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