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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快黑了,先是下雪水,现在又下雪,光线极暗。太冷,人们都缩在吊脚楼里,关门闭户,街上更暗。雪从空中飘下来,在寨子里铺垫,村道上,树冠上,木廊边悬挂的苞谷种上,瓦上都成了白色。雪悄悄地落着。寨子里很静。

  方舟立在街口,仰着头,让雪花落在脸上。才从热烘烘的火铺边出来,脸滚烫滚烫,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上面,感受得到冰凉,冰凉是一点一点的,沁入肌肤,然后融化开来。仿佛是红红绿绿的颜色一点一滴地落在宣纸上,慢慢浸润开来一样。方舟的大脑清醒了。

  街上、地坝站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仰头看天,连猫和狗都学人的模样,摆着尾,望着天空不吠不叫。

  那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擦着吊脚楼屋脊下来,沾在杉栏子、眉毛眼上,然后去拍关闭的门板,然后悄然下地。

  寨里寨外,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很多事情要在雪到来之前做完,许多准备要在雪落下来之前办好。粮食、柴草要归到屋檐下,野放的牛、羊都要唤回来,镇上发的救济煤要运回家。

  寨子忙碌起来,火铺里的光,从板壁缝隙里伸出来,把人的影子拉了好长。把寨子围起来的竹林互相簇拥着,,像是冷得发抖。

  这场雪要下来,这四十八寨的乡亲们日子难熬呀……方舟立在雪地里想。

  雪地里有人向这儿走来,朦朦胧胧的,黑暗中看不清楚。只听得一声“哎哟――”那人倒下了。

  方舟跑过去,雪地上坐着个人,是个女人,两竹筐煤炭撒了一半在雪地里,黑白分明。

  “方舟书记?几时来的?”

  香草是个年轻姑娘,一身红袄花裤。方舟走时还是个细妹子,这么多年不见,已长成个俊俏女子了,在四十八寨中也是数得上的漂亮。她显然是担分到户上的煤。

  “撒了一地……”

  “下雪了,我慌,了脚。”

  “我去叫人……”

  “不用,不用,揉一揉就好了。”

  方舟把撒下的煤炭捧进竹筐,连雪一道捧。绳索也断了,又把绳子接好。

  香草挣扎着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直抽冷气。

  “还能走吗?”

  香草点点头,要拾扁担。方舟拾起来,捏在自己手里。

  “我送你回家。”

  “哪能呢,方书记。”香草扬起柳叶眉。

  “你怕我担不起?当年送公粮,两百斤一担担起来飞起跑,现在担一百斤还是可以的。”

  香草自顾不及,只得由他。香草家在寨子的另一头,方舟熟,方舟在前面走,香草在后面一跛一跛地慢慢走。

  天上的雪花越飘越大,风越刮越来劲了。眼看着地上已落有半寸厚的雪,街上没有人,都缩到热烘烘的火铺前了,连狗都没有一条。天冷路滑,一步难上一步。

  “你爸呢,他做么子不来挑?”

  “……他病了。”

  “病重……下不来床?”

  “唔。”轻轻的一声。

  方舟扭着头,雪光映照出一张愁苦的脸。

  方舟渐渐感到肩上的沉重。到底是多年做领导工作,体力劳动少了,再加上自己已不年轻了。

  香草的家在寨子的东头,方舟歇了几次才担拢。进得木楼,香草喊:爸,方书记来看你了。

  “哪个方书记……”进门的左手火铺边发出的声音,极微弱,一个人挣扎着要坐起来,方舟上去按住他,说:

  “?牛哥,是我,方舟,当年的知青。你莫起来,躺着躺着……”

  “是方舟呀,难得的稀客呀……香草,快筛茶!快!”

  香草过来,从火铺上的鼎锅里舀了瓢滚水,泡了碗老荫茶。

  “脚好些了吗?”

  “松活些了。”香草告诉他爸,她脚崴了。是方书记帮着担回煤炭的。

  “不敢当呀,不敢当呀,咋让县大老爷帮我家担煤呢……都怪我,废人一个……”

  “快不要这样说。病养好了,又是当年的?牛哥,一个人顶半条牯子。”方舟不是说笑话,当年学大寨,挖山改土,?牛背绳拉犁,一个人当半条耕牛,拉着犁飞跑,累得牯子都吐白沫。当年的?牛壮得像牯子,一顿能喝五碗酒,吃两斤挂面。可如今躺在火铺前的?牛哥却瘦得不成样子。

  火铺里的火烧得不旺,死秋秋的,火光照不到?牛脸上,只感觉乱糟糟的头发下有一对眼珠子发出幽幽的光。方舟握他的手,只是一把骨头,方舟吃惊。

  “怎么病成这样,?牛哥?”

  “火铺前都睡了一年多了,怕是站不起来了……”

  方舟捧着茶碗,手暖和了,脚下有火铺,身子也暖和了。他还是把火铺里的柴拨弄了几下,火苗子生起来了。

  “冷不,?牛哥?”?牛哥命苦,生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到红狮寨去了,身边就留下个香草还没出嫁。他这一倒床,没了劳力,药费,加上移民搬迁,河滩的好田淹了,没啥收入,日子难过哩。家里空荡荡的,除了吃饭的桌子、条凳,几副箩筐外,啥都没有。值钱的家当都卖了付了汤药钱,更不要说过年的气氛了。按土家传统,火铺上的房梁应该悬挂着腊肉、熏鸡、熏鸭,可现在什么都没有,灶房飘不出煮肉的香味,更不要说土家寨子家家弥漫的酒香,一丝也闻不到。一种凄苦悲切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土家楼子。

  “?牛哥,看见你和你家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我确实没想到。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没得么子,没得么子……”看见方舟这么悲痛,?牛哥反倒安慰起他了。“一年前我拉山货去清溪镇,拖拉机翻下岩,捡了条命就算不错了,拖拉机摔得粉碎。”

  “得加紧治呀,没有钱我来想办法。”

  方舟对?牛哥古道热肠。当年方舟他们分下来时住的知青点,冬天山寨冷,?牛哥怕小青年冻着,时不时上山从自家柴山挖些大树疙蔸,让知青点的火铺不熄火。有一年清溪河发山洪,送公粮回来的知青被水困在孤岛上,全寨子人都着急,眼看着山洪一点点上涨,小岛快淹没了,是?牛扑进水里,游向小岛,然后带领知青?过水缓的区域,抄后山回的寨子。

  “?牛哥,等节一过我就安排车来接你,去重庆大医院治病。”

  “方书记,你快不要为我操心。你要真和雀儿寨的乡亲有感情,就救救他们吧……”

  躺在火铺边的?牛哥像是在呼救,在呐喊。方舟端着的老荫茶都泼出来了,滴在红红的木炭上,“滋滋”地冒着白烟。

  隔壁灶屋里传来“啪……”的一声,?牛嫂和香草冲进来,香草怒气冲冲地道:“阿爸,你吃的苦头还不够?你还想把你这条命搭上?雀儿寨,雀儿寨,你算雀儿寨的老几?是支书,是村长?”……

  一顿抢白,让?牛哥没回过神来,眼瞪得大大的。而?牛嫂只把女儿往外拽,女儿不走,急得她直哭。方舟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

  “我不怪香草。我倒床后里里外外都靠她,这细妹命苦哩……”?牛说不下去了,眼角滚出一颗亮晶晶的泪珠。

  ?牛哥好像在雀儿寨遭了难?遭了什么难?他的病好像与此有关联,是么子原因?雀儿寨过年如此萧条,肯定遇上了事。移民了,怎么一点活力都没有,一点新气象都没有,这叫移民新村?屋里虽然很暖和,火铺把雪天的寒气都挡在外面了。但屋里的气氛却压人。

  “?牛哥,你是老党员,党龄比我长一倍,我们之间还有么子不能说??牛嫂,香草,你们坐到火铺前来,听我多说一句。雀儿寨是我第二故乡,为雀儿寨出一份力,我心甘情愿。”

  这话感动了?牛哥,他招呼婆娘、女儿坐到火铺边来:“方书记是领导,站得比我们高,听方书记说说。听他的没错。”

  还没等两人坐到火边来,外面就有喊声。一阵寒风吹进,进来的是木瓜和一头包青袱子的老汉。老汉方舟认识。“方书记也在这儿。”木瓜打着招呼,“我准备等忙完了再上良子家去看你。我们是来看?牛叔的。”

  木瓜怀里抱只老母鸡,青袱子老汉提着只竹篮,里面装着山菇、野菌。

  木瓜憨笑着说:“过年了,过年了本该提点像样的东西来慰问?牛叔,可……可这些年寨子里折腾穷了,拿不出么子来,只好抱只鸡来,让?牛婶熬熬汤什么的……”

  “这是我家细妹子挖着的山菜。”青袱子把竹篮递过去。

  ?牛嫂不接,?牛哥急得要撑又撑不起来,说:“这是为么子呢?我晓得寨子里家家都不好过,我不能收的……”

  “木瓜,你要靠这只鸡下蛋换盐巴钱哩。”?牛嫂边说边推,不收这只鸡。

  “寒天里不下蛋了。”木瓜见他不收,干脆把鸡扔在地上。“?牛叔是为雀儿寨受的伤,这一躺床,你们看这家就垮了,成了雀儿寨最穷的人户了,送只鸡算么子。”

  青袱子说:“开了春,?牛家坡上、地里的阳春我们包了。”

  ?牛哥也就不再推辞,转向方舟说:“你这次来是不是调回我们县任书记?”

  “我在党校学习两年,才毕业回市里,还没有分配工作哩。”

  “你要是回我们县就好了。”

  方舟不置可否。工作安排是组织的事,不好随便许诺的。

  大家围着火铺坐,抽茶烟,香草给两位筛茶。

  青袱子说:“你是我们见到的最大的官了,你懂政策,你给我们说说这是么子事。修三峡大坝,利国利民,这道理我们懂,让移民作出牺牲,我们也没二话可说。好好的家园没有了,雀儿寨的良田,沃土让水淹了,留下一些坡土和这座破寨子,雀儿寨人受穷了,这下就没人管了”……

  “话不能这么说。”木瓜反驳。他是支委,总是要维护党的利益的。“政府没有撒手不管,对移民的后期扶持是党的政策。”

  “啥政策?我们损失有多大,那点补偿算个么子?每个月几十斤粮,让你饿不死就行了,手里头没钱。瞧这过年,雀儿寨像死了人似的。”

  “年轻人都在商量,一开年就出去打工。”香草说,“雀儿寨呆不住人,雀儿寨完了。”

  么子完了?香草,细娃子家家的,莫乱说。她阿爸吼她。

  “是嘛……”

  “鬼女子,大人说话莫插嘴,你懂么子!”她妈也吼她。

  “我不懂……”香草嘴犟,可还是没说话。

  木瓜说:“方书记,他们说的也是事实。好田没了,新开的土地没个三年五载长不好庄稼。新改的水稻田水源不够,我的海椒秧几个月不长,只筷子那么高。县里不是不管,为移民们寻找致富路忙得三天一个方子,五天一个方子,又是发展烟叶,又是食用菌,病急乱投医,但都不适合我们。老书记叶彩三在培养佛手秧子,说是从湖北引进的,可以做药,又可以做香精,可寨子里的人又不信这法子管用。这不,?牛叔帮大家推销山货,山菇呀,野菌呀,用自家的拖拉机免费为大家运,跑了几趟,有点收入,可把拖拉机开下岩,拖拉机没有了。人虽捡了条命,可躺着起不来了。眼看着游手好闲的人越来越多,移民们的意见越来越多,经济发展不起来,我们党支部也着急。”

  “伤了元气……”?牛哥在叹气。

  “木瓜,你们党支部开会研究了,开年如何做阳春的计划?”方舟问。

  “开不起来会哩。”木瓜补充了一句,“主要找不到法子。头晚想了千百条路,清早起来还是卖豆腐。”

  “还做么子阳春,在商量走哩。”

  “死女子,就你多话!”?牛嫂又在吼香草。

  “也不怪香草多话。”青袱子说,“要是往年,这个时候,寨子里炮仗不断,家家都在煮肉,梁上还吊得有,火铺烧得旺旺的,酒坛子顿在一边,大碗大碗地喝酒,猜拳声吼得震天响……”

  “这景象怕是再看不到了。”?牛哥说。

  “?牛哥,莫要这么悲观。”方舟说。这些年他在外地工作,又在党校学习两年,对移民问题不大了解。可家乡的事他一有机会就想了解,并且妻子是搞移民工作的,他还是懂得点移民的事。更主要的,作为党的工作者,他是知道党所制定的政策的连贯性。看着雀儿寨这一群乡亲,他们为三峡工程和国家利益,家园都毁了,生活陡然陷入了贫困,他心痛;作为党的干部他感到惭愧,对不起乡亲们,他有一份责任……虽然这十多年,他都不算库区的干部。

  “乡亲们,国家有困难,拿不出更多的钱对你们进行赔偿,仅仅是补偿,们受损失了。后期扶持的政策一下没跟上,投入不多,也让你们受苦了。中央说了,移民问题直接关系到三峡工程的成败,中央认识到这一点,就决不会让你们搬迁了就撒手不管的。开展多年的对口支援就是中央抓的工作之一。全国各省市、中央各部门支援三峡淹没市县,从企业、科技、城建、交通、能源、电信、水利、教育、卫生等各方面扶持三峡,会给三峡地区注入活力的。据我了解,每年国务院都要开一次对口支援会,国务院领导同志到会讲话,各省市分管领导参加,研究、检查、部署对口支援工作。各省市政府都成立了三峡办或对口支援办,专门抓这方面的工作。应该说,库区经济的发展,中央是花了气力的,是时刻都在关心库区人民的,是下决心一定要把库区经济搞上去,让库区人民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的。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我们国家还不是发达国家,还不富裕,财力有限,对库区的投入还不大。有些事要靠库区人民自己,不等不靠,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才能解决。我们的传统不能丢。作为一个家庭,细娃还要为大人分忧哩,何况是国家。前一段时间,你们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很好,虽然不成功,但大家没有坐等国家拿钱来。我们不能停歇,要寻找致富的路。香草说的,寨子里的年轻人要走,这也是一条路,出去打工,学到新观念、新技术,还会往家里寄钱。但年轻人都走了,家乡建设怎么办?”

  “库区劳力过剩,不出去做么子?”香草道。

  ?牛嫂正要吼女儿,见方舟说话了,才没开腔。方舟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找点钱。”

  香草笑了。她阿爸瞪了她一眼。

  “库区经济真要起来了,家乡是非常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的。”方舟补了一句。“我想雀儿寨最需要的是有知识、有文化、敢打敢冲、甘心牺牲自己的致富带头人。”

  “木瓜哥就是。”香草道:“木瓜哥甘心为雀儿寨人办事。”

  “你在开我的玩笑。为大家办点具体的事,我乐意。带头人,我没这魄力。”

  “叶彩三也是。”青袱子说,“他有这心,勤勤恳恳在干,可做事谨慎,缺乏开拓精神。”

  “方书记,你为我们派一个来吧。”香草道。

  “我看雀儿寨有个能人。”方舟卖了个关子,不说了。“哪个?方书记,说来听听……我怎么看雀儿寨只能出一群麻雀,只会唧唧喳喳,飞不出凤凰呢!”香草道。

  大家都盯着方舟,等着下文。

  “良子,怎样?”

  大家笑了,摇头。

  “你们莫笑。良子在部队当过连长,有领导能力,人年轻,又有文化。”

  大家还是笑。香草道:

  “你们不晓得他现在是么子样,寨子里见不到影子,寨子里的事不关心。难怪良子爷爷骂他。”

  “那他在做么子?”

  “围着坡上那几亩地转,怕是想挖出个金娃娃来。”

  方舟吃惊,道:“在我的印象里,他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倒是十几年没见面了,人也是会变化的……”

  “我和良子是战友,我了解他。”木瓜道:“变化是从一年前开始的。他刚从部队回来,为农田灌溉的水渠资金款,为?牛叔的医疗费找村长,把村长打了,拘留十五天,出来就闷声闷气,成了打蔫的茄子,不管村里事了。”

  “都为我呀。”躺在火边的?牛说,“不全是我的医疗费。我给他讲了村里修水渠和蓄水池的事,水渠修好就漏,水池也关不住水,我怀疑这移民工程中村长和包工头串通,贪了钱,他气愤,才出的手。”

  “村长是谁?”

  “黑牛。”

  “党支部晓得黑牛的问题么?”方舟问木瓜。

  “多少知道点,只是拿不准依据。良子向县里告,这是他遭打击的原因。”

  “县里哪告得准,黑牛在县里有人。”青袱子把吸烟的口水吐在红红的火堆里,“如果水渠、水池可以使用,今年的收成也要好些,至少可以酿几坛苞谷酒。”

  移民工程中的经济腐败现象是客观存在的,方舟有所闻。移民资金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都管得紧,查得也严,年年都要审计。可腐败分子无孔不入。移民大都不富裕,一搬迁,梁梁柱柱、坛坛罐罐损坏不少,正需要钱,国家给他们的钱没用在他们身上,让贪官们贪污了,这真是伤天害理。在旧社会,贪污因洪水、天旱发放的赈灾粮款都是要杀头的。黑牛胆子也太大了。

  “党支部应该有个态度,至少应该支持良子的调查,不让良子孤军奋战。”

  木瓜闷着头不说话。

  “黑牛是支部副书记,实权在他手里。”?牛哥说。

  “良子傻哩,自认为是么子英雄,雀儿寨的救世主,一个人往前冲。吃亏的还是自己。”香草气愤地说。

  “快莫这么说,全寨子都说他好哩。”青袱子反驳。

  “好么子?哪个陪他去坐牢?哪个陪他上山挖土?”香草的气更大。

  “你才该去陪。”青袱子逗她,“你是良子未过门的媳妇。”

  香草脸一红,反驳道:“我反对他那样做,所以我才不去陪。”

  “死女子,嘴尖利舌,找不到婆家的。”?牛嫂道。

  “找不到算了。”

  “你是找到了才唱高调。”木瓜逗她。

  方舟这才晓得香草是良子的女朋友。香草长得秀气,杏眼,瓜子脸,身子柳条条的,但浑身又透出土家细妹子的霸蛮、任性,越加显得泼泼辣辣,很是逗人喜欢。活像一棵朝天椒,小小细细的红得透亮,咬一口,辣得你直吐舌头。对香草不理解、不支持良子的行为,方舟略略感到有些不快,不过很快就过去了――年轻人嘛,谈恋爱时吵吵闹闹也正常。

  “方书记,你来的消息我已向叶彩三说了,明天上午支部一班人向你汇报工作。”木瓜道。

  “罢了,罢了,我不是你们地区的领导,向我汇报不合适。我还是走走看看,找个别干部群众交流交流吧。本来我就是借春节前的空闲时间,回雀儿寨来看看,没有其他意思。你去告诉老支书一声,支部会就取消吧。”

  木瓜见他很诚恳,也就点点头。

  天色已晚,外面的雪更大,木瓜和青袱子告辞了,地上已垫满雪,两行脚印留在村道上。又坐了一会儿,方舟也准备走了。正在此时,后面的柴门“吱呀――”响了一声,一阵冷风吹得火苗子直闪。

  是良子――香草道,飞快地站起来。

  叫他来,我正要找他。方舟道。

  望着香草走去的背影,?牛嫂说:“良子送柴来了。我们家缺劳力,隔三差五,良子就要上山挖个树疙蔸送来。”

  后面吹来的冷风没有了,估计是门关上了。柴屋里传出来说话声,细细的,听不清楚。

  良子参军后的前一段时间,与方舟有书信往来。良子说他与阿鸽要好,恋爱关系已确定了。方舟说他很有眼力,阿鸽是雀儿寨数一数二的好妹子,人长得俊秀,又有文化,性格也温柔,就是在四十八寨,也是出类拔萃的。后来良子的信中不再提阿鸽了,方舟问,他也不说。估计是阿鸽这边有了变故,因为良子他了解,那是个一条巷子走到黑的角色。可从阿鸽下午的神情看,她如今也是郁郁寡欢,不怎么幸福。良子找到香草,应该说也是不错的。

  “有话过来说呀,香草,火铺前热和,有茶哩。”?牛哥在喊,“良子,在柴屋说话不嫌冷呀,大雪天走了半天了,不冷呀?来,你来看雀儿寨来贵客了……”

  柴门“吱呀――”一声,又一阵寒风灌进,吹得火苗子直闪。

  “良子哥――”香草在喊。

  方舟走进柴屋,外面的门开着,香草扶着门,望着外面。

  “良子走了?”

  香草没作声。

  “他晓得我在这儿呀。”

  “他不想见你。”

  方舟纳闷,良子做么子不想见自己?自己没有做么子对不起他的事呀,说白了,两人十多年没有见面,他凭什么恨自己?分手十多年,见一面都不愿意?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白茫茫一片,一行脚印从香草家的柴门延伸过去。脚印大大的,深深的……

  当晚,良子没回来。方舟和良子爷爷在火铺前坐到很晚,听外面“簌簌”地落雪,看火铺上吊鼎里的水沸了又沸,直听到寨子里没有一声狗叫,整个寨子都像是被大雪埋住了,才睡去。

  关了灯,方舟就在火铺边躺下。

  到雀儿寨当知青,一进入腊冬十月,家家的火铺就升起来,白天黑夜不熄。知青们同土家汉子一样,就在火铺前吃饭,写信、读书,聊天、睡觉,像一只怕冷的猫。

  土家人的山寨,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围着火形成的山寨。土家人的生活,生儿育女,一代接一代,都是围着火铺完成的。

  从头年的秋风乍起,也就是寒露节一过,家家的火铺就生起了,一家人的吃饭、休息、议事,细娃们的读书,妇女们的扎鞋底活儿,汉子们的喝酒,包括招待客人,家庭里的活动中心就从堂屋移到火铺前。直到来年的五月,阳雀开始叫了,苞谷、豆子、高粱、向日葵已经长到相当的高度时,火铺里火苗子才熄。在这期间,火是不能灭的。火是土家人的阳气,火铺的火熄了,这座吊脚楼就像是患了病,恹恹的,没了神光。要是哪家长期没火,死秋秋、冷冰冰的,就像是在办丧事,那那家的主人说话行事,必然慌慌张张,六神无主,好串门的人也躲得远远的,怕沾上晦气。

  白天,人们要去坡上办阳春了,主妇就要把燃了一夜的柴火用柴灰埋上,铺上一层白白的灰,火在灰的下面隐忍着,积蓄着力量。傍晚收工回来,灰一扒开,火苗子蛇一般窜起,呼呼啦啦地欢唱起来。冷清了一天的吊脚楼立马就有了生气。

  吊脚楼的火有时会熄灭。一般的情况下,对火是很敬重的,但有时也会大意。一天的劳动累了,或家里出了事,心思就没有放在火上。睡觉前,随意扒几下,柴没有完全被瓮埋,要不干脆忘了这一塘燃烧的火,就匆匆睡去。第二天起来,屋子里冷清清的,柴火早已燃过,连白灰都没有一点温度。主人家便大惊:因为火铺里没火,这也算家中出了大事。于是神色慌张地到邻近的吊脚楼,从微温的灰中抽出一块柴,柴一见空气就泛出红亮。捧着这块柴,像是捧着一支带露的红玫瑰一样,飞快地小心翼翼地跑回家,点燃自家的火铺。那柴一吹就发出火苗,火铺里的木炭也易燃不用吹,也不用扇,火马上在火铺里作响,迸得满屋子的火星子,一屋子老少不但不惊诧,反而都在笑。这家人的火熄,就往那家跑,那家的火熄了,就跑来这家,一年总有那么两三次。一旦重新燃起,也算是自家的火铺兴旺。一年复一年,一寨连一寨,土家人神圣的火就这么延续下来了。

  “咔嚓,咔嚓……”寨子外传来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方舟的思绪,那是竹子断裂的声音。雪片是轻飘的,一片一片落在竹叶上,垫积起来,积聚了重量,细细的水竹、慈竹终于不能承受其重。

  这尖锐的响声让良子爷爷惊醒,侧转了身子,又呼呼睡去。寨子里多少人都会被这尖锐之声惊醒,然后又安然进入梦乡。

  雪地里的反光透进屋里来,照亮旮旮旯旯,变成蓝蓝的微光,在屋子里浸漫,家什物件、被盖、人的脸都被抹上一层幽幽的灰蓝。

  今天这一晚,良子会在哪儿呢?方舟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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