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一章

  清溪镇是长江边上的一个水码头,码头小,只停短途客轮。船一到,旅客沿着窄窄的跳板走上岸,顺着一米宽的石板路往坡上爬,一直要爬四五分钟,直到脸发白,腿肚子发抖,登上一道平台,来到左右一边一棵大黄桷树下时,就算到了场口。

  立在场口喘气,深深地吸上一口,第一次来的人便会皱皱鼻子:“什么味儿?咦……”

  空气中飘着什么。

  “酒香……”本地人意味深长地答道。

  空气中弥漫着酒糟味,而且很浓,沿江一条街都闻得到。清溪镇的空气就是酒气。

  清溪镇其实是酒乡。

  这儿的土质适合种苞谷、高粱,特别是高粱。夏秋之季,普山普岭都是明亮的阳光和葱茏的绿叶,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绿中,玉米结满了棒子,高粱秆子顶上挂着一穗一穗的高粱,透心的红,颗粒饱满,沉甸甸地压得秆子弯下腰。山野间村庄里都涂抹上成熟的颜色,发出香气,甜甜的,闭着眼睛都醉人。夜里,已经在土家吊脚楼里睡下了,能听到山上“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从苞谷土、高粱地里传来的――果实把秆子压断了。

  秋天到了,苞谷金黄了,高粱殷红了,收回寨子里来。男人、女人坐在木楼前的院坝里,把苞谷壳剥开来,把一丝丝的红缨子扯去,像是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苞谷粒结结实实,饱满晶亮,一粒粒排成排。高粱米一嘟噜一嘟噜挤成一堆,粒粒一般大,红玛瑙一般,熟透的紫葡萄一般。七八穗并成一把,用干谷草一扎,便是一把燃烧的竹头火把。苞谷用壳子扎,也是一扎一串。女人用洁白的手做这事更熟练。然后把苞谷、高粱挂在院坝的树上、屋檐下,排成排、肩并肩,土家人的吊脚楼便增添了几分色彩,金黄的深红的……沉甸甸的颜色让人直接触摸到土家人实实在在的日子。特别是土家女人,看到那充盈着蓬勃生命的苞谷棒子,和殷红的、奶头一样的高粱米时,这些实物像虫子一样不时地钻进她们的衣袖里,身上,让她们莫名地感到一股快意。

  清溪镇产苞谷高粱,七姊妹山上流下一股清清的溪水,于是清溪镇烤好酒,上好的苞谷烧和高粱白酒。喝酒的人比较过,用本地小高粱烤的白酒比东北大高粱烤的酒好喝,清洌,醇,酽,喝多少也不打脑壳。

  清溪镇从什么时候开始烤酒,无从考证。反正乡场有十来家酒厂,村寨都有小作坊,有集体的,有一家一户私酿的。农户私酿一般量不大,就用自家收获的苞谷高粱做原料,灌满一两瓦缸,能卖就卖,但再卖也要留一缸酒,自家吃。

  清溪镇的白酒好,上至重庆,下至宜昌,沿江十来个县都卖得红火。酒厂的酒没有积压的,只是酒业竞争激烈,清溪镇的酒厂规模太小,小打小闹,产量上不去,又是普通烧酒,附加值小,影响了扩大生意。结果是清溪镇的酒虽好,但人都不富裕,仍是个穷乡。

  穷乡是穷乡,土家男女却长得壮实,都因为那酒。酒乡的人哪有不喝酒的,男女老少全都喝,还能喝。苞谷酒、高粱酒是粮食烤,养人,把一个个男女滋养得皮肤红润,男的肩宽得搁得下水桶,女人的背影好看,臀很是肥硕丰满,是那种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冲动的身体。

  有这么一个故事。清溪镇中心校的女教师到县里进修校学习,晚上下了自习课到伙食团打洗脸水,天寒地冻,几个炊事员正吃饭,倒了碗酒转着喝。女教师问,你们那是喝的啥子,炊事员答,酒,驱驱寒。女教师说,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我也暖和暖和。端起那白瓷菜碗,一饮而尽。还说再添点,又是满满一碗一口干。最后自己动手又倒了一碗来喝。然后说,这下暖和了,端着一盆热水回寝室,一点不晃荡。几个炊事员惊呆了――三碗酒最少也有一斤二两。一个人问:哪里来的,另一个答:清溪镇的。先问的答:难怪。清溪镇的人能喝,爱喝,一天三顿。乡场上的酒店,饭馆都响着猜拳声,都飘出酒香。逢场,街上檐口、场口、黄桷树下,必有醉倒的人。村寨里那些小作坊门口、小酒馆里喝翻倒的人更多。田中的粮食、胡豆一点完,村寨闲下来了,庄稼人的主要活动就是打牌,喝酒;独自喝,一家人喝,串着寨子喝;男人喝,女人也喝,喝得脸庞红喷喷的。特别是女人,身子也像进入冬眠期的獾,看着看着就肥嘟肥嘟起来。那醉眼忽闪忽闪,漾出了笑,漾出许多内容来,是那种女人注视男人的眼神。那些日子,寨子里的,半夜里家家的木床都在吱吱地响,还伴着女人放肆的呻吟。

  酒乡害人哩。酒乡迷人哩。

  清溪镇四十八寨,数雀儿寨的酒最好。有人说,雀儿寨就在七姊妹山下,那股山泉最先流到雀儿寨,水好没有污染;有人说雀儿寨的土质好,长的高粱有股甘甜味,又不像糖水,而是淡淡的,一点不刮喉咙,越喝越想喝,像鸦片一样会上瘾。

  那一年县里组织驻村工作队,水利局的周副局长带队来雀儿寨。晓得雀儿寨的酒好,进村前,周副局长对队员们“约法三章”:“记住,形象第一,进村不要喝酒。”队员们笑了,进雀儿寨的队员都是经过筛选的,要么滴酒不沾,要么酒精过敏。

  进村的当天晚上,村干部、各村民小组组长都到齐了,村支书叶彩三说:“一是让大家给工作队见个面,二是陪工作队吃顿欢迎饭。雀儿寨是穷村,没啥好招待的,酒不赖,四十八寨数第一。”自然摆了酒,每人面前一土碗,盛满了酒,桌上还有两只黑黢黢的上釉发亮的罐子,那也是酒。屋里飘着酒香。

  周副局长和队员眼瞪圆、脸发白,嘴唇咬紧,可禁不住酒香直往鼻子里钻呀。周副局长是喝酒的,他一闻便知道这是酒乡的上品,不喝确实可惜,可他是队长,“约法三章”在那儿,暗暗叫苦:这趟差事苦呀。工作队不喝,村支书叶彩三急了,说:“你们是代表政府来的,看到了政府我们农民又激动又高兴,盼你们为我们农民解决困难。可是你们连农民的酒都不敢喝,还和我们农民心连心?八成也是形式主义吧?再说你们都是本县人,应该知道以酒待客是礼节。”队员看着周副局长,周副局长一咬牙捶胸,充满豪气地说:“不就是喝顿酒吗?何必伤了农民兄弟的感情?喝就喝吧,把握好分寸,不在农民兄弟面前喝晕出洋相就行。”周副局长和他的队员们终于端起了酒杯。

  这酒碗一端,就由不得这帮国家干部了。雀儿寨把管用的话全撂出来,这个说:“一端起酒碗就看出政府的干部和咱们农民兄弟没距离,干!”那个说:“你们都是有地位的人,平时喝惯了好酒,咱雀儿寨的土烧质量差点,要是不嫌弃,咱就喝个底朝天!”

  黑牛是村民组长,他的话让工作队员们更是无奈,他说:“我当村民组长四年,见过县里领导来寨子,喝酒还是头一回。你们是来雀儿寨解决困难的,这是全寨人的福气呀。我烤酒,平时滴酒不沾,今天要把全寨老少爷们儿的敬意都放进酒里,敬每位领导一大碗,洒一滴不是人!”

  就这些话,就这种热情,就这般诚意,工作队员们还能坐着不动,不端酒碗?一晚上下来,工作队员醉成了一摊烂泥。第二天周副局长对队员说:“进雀儿寨第一天就醉成这样,这事要是传出去大家都不光彩。这次我承担责任,以后大家尽量不要在寨子里喝酒,实在憋急了,我带大家回县城喝……不过,说句实话,县城的酒没雀儿寨好喝。”

  要求归要求,在以后的日子里,农民的酒还是没少喝,因为根本躲不掉。在酒乡里要躲酒那就是人要躲自己的影子,痴人说梦。比如谁家办红白喜事谁家生细娃,老人办生,实心实意邀请工作队员参加,土家人已经把工作队员当自家人了,能拒绝邀请吗?不能。土家人豪爽、刚烈,一旦拒绝他们,你在他们眼里就成外人了,工作没法开展。

  于是,工作队员个个都会喝了。其中有位才从大学毕业的大学生陈学军,学水利的,在大学滴酒不沾,在雀儿寨三个月下来,练就一副好身手。周副局长叹了口气,说:“看来,我只能给你们传授经验了。回城以后,记住了下午如有会,中午别喝醉;不挨老婆吵,晚上要喝少。’”工作队员说:“队长这话算得上是至理名言。”

  工作队驻村一年,撤离前周副局长按照要求写了一份工作情况汇报,其中存在的问题有一条是:第一天进村就喝醉酒,平时工作队员应邀到农民家里喝酒的情况也不少。

  而县领导中有开明者,对这一“问题”另有看法:工作队驻村不但有饭吃,还有酒喝,这说明党群关系好,说明工作队工作有成效,在群众心中有威信,这是好现象。

  不过工作队撤回县里后仍然受到了批评,周副局长本来该升任局长的,结果被下放到清溪镇任镇长,你能喝,就到酒乡去领导喝酒。还有几位队员成了“酒鬼”,主动要求随周副局长去清溪镇当干部。于是清溪镇有了一个能喝酒的班子。

  于是,有人给清溪镇干部编了一段顺口溜:

  清溪干部酒量大,哪个见了哪个怕;

  清溪干部酒劲猛,端着大碗使劲整;

  清溪干部酒胆正,喝不倒下不叫停;

  清溪干部酒劲深,白红啤黄喝不晕;

  清溪干部酒风好,要喝多少喝多少;

  清溪干部酒瘾重,两天不喝就闹病。

  这段顺口溜有点言过其实,也有点以偏概全。不过清溪镇的干部听到后只咧嘴一笑。周副局长(其实是周镇长)说:“肚量大点,调侃嘛。其实是为我们镇打广告,酒乡嘛,朋友来了有好酒哩。”

  应该说清溪镇干部喝酒负担的确过重。

  几年前,魏捷大学毕业后到清溪镇任科技副镇长,主管科技兴农、计划生育之类。第一次与周镇长同席喝酒,没比划几下就翻倒了。周镇长说:“你这点酒量可不行,以后要加强锻炼。当我们这类干部喝酒是基本功,有时也是工作需要。”

  魏捷到任后受领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清溪镇的四十八寨每个寨建一个蔬菜大棚,可是连走几趟雀儿寨村长黑牛就是不动,不是推脱缺少资金就是推忙不过来,魏捷只得回镇里向周镇长叫苦。周镇长说:“这黑牛是断我官运的罪魁祸首,一贯与领导对着干,你跟我去一趟,看我怎么收拾这家伙,以后你就知道该怎样和这帮东西打交道了。”周镇长带着魏捷直奔雀儿寨,闯进村长黑牛的家,说:“黑牛,我这几天闲着没事,专门来找你喝酒。今天简单些,先炖两只老母鸡,搞两坛六十度的高粱酒;明天再提高标准,尝尝雀儿寨养的优质山羊。”黑牛正准备赶溜溜场收购黑木耳,贩到山外去,黑牛连忙说:“镇长来得正好,我正打算找你谈明天大棚开工的事哩。”

  酒后离开雀儿寨,周镇长对魏捷说:“算这家伙聪明,不然在他家连喝三天,天天提高标准不说,三天的黑木耳生意耽搁得起?这家伙自私,公家的蔬菜大棚不管,忙自己的生意。你现在知道会喝酒的好处了吧?”

  酒桌一坐,事情好说;酒杯一端,难事简单;酒杯一碰,事情搞定。魏副镇长两年喝下来不仅酒量喝大了,么子事也都喝明白了,也出了政绩。后来周镇长提了书记,魏捷也由副镇长提为镇长。一次县里召开三级干部大会,清溪镇的党政两个一把手率领村支书、村长几天连打几场硬仗,喝败了几个乡镇。县长武岳开玩笑说:“这是个喝酒的班子,带的是一支喝酒的队伍。”清溪镇两位一把手感觉到县长是换个说法批评他们,于是也换个说法开脱责任,说:“我们是‘喝久’的班子,带的是‘久喝’的队伍;‘喝久’班子久团结‘,久喝’队伍久兴旺。”

  因为清溪镇没有大的企业,小酒厂产的是苞谷高粱白酒,四五块钱一瓶,利润低,农业结构也单调,所以就穷。镇中学申请翻新校舍,魏捷镇长说没钱;老干部报销药费他也说没钱;乡村道路升级,他更说没钱。一次次说多了,大家便叫他“没钱镇长”。但“没钱镇长”摆酒宴从不叫穷。

  八月十五月儿圆,千家万户团圆饭。魏镇长父亲从金鸡寨来了,与妻儿团聚。饭桌上看到刚上小学的儿子撒了几粒米饭,魏镇长便对儿子背了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早就对“没钱镇长”这个儿子产生不满的老父亲顿时破口大骂:“少在家放屁,你天天在外疯吃疯喝,一杯酒,一瓶油,一顿吃掉一头牛,一年喝没一座楼,回家倒教育儿子‘粒粒皆辛苦’,自己要不要脸!”

  镇长满脸委屈地说:“谁愿意整天往自己的肚里灌辣水?许多情况不喝不行呀。”

  父亲说:“我就不信共产党不管你们这些酒疯子,祖孙几代出你这个官,我看早晚被你喝掉!”镇长说:“我倒真希望这样,能刹住‘吃喝风’,乡镇干部就少受酒精之苦了。”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关于清溪镇的酒话,也不在批评乡里干部的腐败,而在展示酒乡的魅力。这算开场白。

  一进入腊月间,大城市,小乡场是一样的热闹,小乡场的年意更加浓烈。大街小巷都在门上挂起了火红的灯笼,一块块“年终大甩卖”的招牌挂在门口。最惹眼的是卖食品的,食品摊子挤上了人行道,香肠、腊肉挂成一排,包装精美的老年蜂蜜、西洋参口服液、冰糖燕窝一类的营养礼品把摊塞满了。立在摊位边的音响里播放着招揽顾客的话语,千篇一律。街上的人流,多半是从山寨来的。他们吆喝着猪、牵着山羊、挑着鸡鸭、扛着木料;再有就是背着山货:野菌、药材、一只竹鸡、两只野兔;最常见的蔬菜:一担萝卜、一挑青菜、竹筐里是码好的芹菜、韭菜,碧绿碧绿的,还滴着水,一闪一闪,水洒了一路。赶几十里山路走来,头顶冒汗,脸膛红喷喷的,一脸喜色――因为要过年了。他们把这些东西卖掉。三三两两,邀邀约约,招摇过市:给老人买补品,给右客(堂客)、细娃扯新衣,按右客的叮嘱购年货:一包包什锦糖果,一条条香烟,五香瓜子,花生,一袋袋火锅底料,一包包豆皮,长长的粉丝,再有就是一挂挂鞭炮。背篼、筐子装得满满的。这都是过年山寨必备的。最为招摇的是背篼上绑着一台25寸的康佳彩电,还搭一台VCD机。那这家人过年就更热闹了。

  三五个汉子邀约着唱台酒歌;带着右客、细娃的也进馆子吃一顿,辛苦一年,让右客、细娃享受一回是应该的。走进店堂一点不发怵,点菜也爽快,倒是右客直扯男客衣襟,叫少点些。馆子的生意出奇的好,大餐厅满坐,街头豆花饭庄、小面摊也挤满了人。喝三吆四的声音从街头传到街尾,醉倒的人更多了,空气中散发着酒香和烟花爆竹的混合味。原来已经在放炮仗了。闷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褐色的硝烟弥漫在街头,飘上粉墙青瓦。

  街中心不时有敲锣打鼓送喜报的队伍。这在大城市里已很少见到了。那是乡里、村寨拜年的干部人群。最具特色的是那吹着唢呐呜哇哇响,打着镲子的迎亲送嫁的队伍;红红绿绿的被子、毛毯,扎着红带子的床、沙发、皮箱,还有彩电、洗衣机、组成长长的队伍,在满街的人流中挤出一条缝,蚯蚓一般地缓缓蠕动――他们要的就是这展示性的慢节奏,这才出效果。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一天,天空中飘着雨丝,细细的,冷冷的,光线阴暗;这冷,这暗,没有影响气氛的浓烈。

  下午三点过,从上游来的轮船靠囤船,船上下来个中年男子,手里提着几盒礼品,匆匆走过湿漉漉的、滑溜溜的跳板,走上码头。

  枯水期的码头露出河沙坝。

  河沙坝又是一番热闹景象。一溜溜的篾席棚子,从河沙坝向上排去,直至黄桷树下。从上往下望,一个棚子接一个棚子,活像屋脊上一溜一溜的灰瓦。

  这些棚子是饭馆、面馆、茶馆,还有小卖部,卖瓜子、花生、方便面、矿泉水的,还有水果摊,还有纯粹的麻将馆,搓麻将,“斗地主”;一排排的竹靠椅,有一天开到晚的电视机,供等船的消磨时间。等船的旅客进铺子干坐、看电视不行,少说也得吃碗面,泡碗茶,再不也得买包瓜子慢慢嗑,不然就得走人,门口也莫站。

  棚子檐下坐着两三个拄棍的瞎子,那是算命的。有几个人脚下摊着纸,纸上写了些字,那是测字的。还有摆一局残棋,围三四个闲汉子在争执,引人注意,三五拾元一局,黑红任你挑,反正你都得输。还有一种压宝赌钱的玩法,五十元也赌、一百元也赌,一块砖头上两只搪瓷碗,碗里扣着一个骰子,看你猜不猜得准骰子在哪只碗里。可你常常是输家。你看准骰子在左边碗扣着,你勾着头掏钱时,人家把砖头一转,左边成了右边,再揭开左边的碗,咦,看准的骰子会飞?你不信,再来,骰子又飞了。赌上一二十分钟,七八百元钱就输出去了。你如果看出压宝的破绽,手压着砖头不让车,当然就赢了。赢上几回,钱是拿不走的,你是过客,人家是滩上的老鸹,三五个一伙把你拍到一边,恶狠狠地叫你把钱吐出来,不然狠狠揍你一顿,让你赶不上船。

  快过年了,码头上多是从外地回来的打工仔、打工妹,三五一群,大包小包的穿得怪怪的。他们是清溪镇的农民,在这儿转小船回家。在外地挣了几个钱,又是回家过年,一个个满脸喜色,吃方便面,嗑瓜子,大声招呼同乡人,然后抽烟、吐痰。船一来,提着包就跑。

  清溪镇农民要去县城、重庆办年货、走人户,这些人要从容得多,手里的包也小得多。

  码头上比平时热闹了许多。

  这位提礼品的人穿行在上上下下的人群当中,向梯坎爬去。两边的各种叫卖声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人穿件呢大衣,脖子上围着蓝白格子围巾,皮肤白净,一看就是干部身份。没打伞,没戴帽子,雨珠子沾在头发上、肩头上。

  爬上坎,立在黄桷树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了――又是那熟悉的醉人的香气。然后穿过拥挤的大街,来到场口的汽车站,他准备坐车去雀儿寨。

  这儿是去乡里各村寨的短途交通站。就篮球场大的水泥坝子,周围还搭了一圈席子棚、楠竹架子的,春运期间临时搭的。打工的、到清溪镇办年货的、走亲戚串人户的,都在这儿搭车,人多,大包小包多,车也多,乱成一团。庄稼汉子在招呼家人、同乡,车掉头按喇叭,半天掉不过头来,司机直吼,响成一片。每辆车上都挤满了人。看来一时半时搭不上车。

  那男人又走出车站,来到街口,看有没有可搭的便车。农用三轮车、带斗拖拉机上满是回乡的大人细娃,像运的麦草堆,在泥泞里艰难地爬行,一歪一簸,几乎可把人颠下来,车上女人、细娃直尖叫。这样的车,男人是不想坐的。

  他看看天色,因下雨,天色已暗,雨雾起来了,才四点过,十几米后的人、铺面就看不真切了;灯亮了,红灯笼也亮了,也是朦朦胧胧的。他犯起愁来――莫非今天赶不到雀儿寨,还要在镇里歇?他时间紧,想早一点赶到。

  “突突―突―突”,一辆手扶拖拉机开来,在面前停住了。

  “方书记――”

  这男人一惊,定睛一看:“是木瓜。”

  年轻的拖拉机手叫木瓜,一头的汗,还冒着热气,像个才出笼的馒头。一件军棉袄,肩头、袖口都开了花,又破又脏,扣子也没了,用根草绳捆在腰间。

  “往哪里走,木瓜?”

  “回雀儿寨。”

  “正好,同路。”

  “你也去雀儿寨?”

  “去看良子爷爷,给乡亲们拜年。”

  “太好了,寨子的人正盼着你哩。怕有十年没回雀儿寨了吧?”

  “十五年了,想乡亲们哩。”方书记叫方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经在雀儿寨当知青,后一直在县外工作,这次从党校学习回来,正等待重新分配工作,就有时间回来看看雀儿寨的乡亲。他探头看看木瓜后面的车厢,半车煤块,上面是一袋袋大米、面粉,用塑料布盖着的。

  “你这叫啥年货?”

  “乡亲们过不起年哩。”木瓜愁眉不展,“我是来领给移民的救济款,镇里说还没有拿下来,就给了这车煤、粮食。也好总算没让乡亲们空望着。方书记,你要不嫌弃就上这车吧,开慢点,两个小时可以回寨子。”

  方舟爽快地爬上车厢,木瓜又抓了块塑料布给他搭在身上,从头蒙到脚。“车上风大,又是阴雨,委屈你了。”

  “当知青时,这车我还坐不上哩,拖拉机至少是大队支书、公社书记才能坐上的。”

  “你这是说笑话了。十几年前,你就是镇党委书记,现在怕是县委书记了吧?”

  “不是的,我才学习结束,没有分配工作。”方舟没有客套,他去党校学习前是重庆市西部一个县的副书记。

  木瓜发动机器,“突突”地响了一阵后,拖拉机向泥泞的村乡级公路冲去。开出场口一段路后有人喊。

  “等一等……木瓜――”

  木瓜停下来。只见场口一妇女喊着,招着手跑着追来。在泥地里跌了一跤,爬起来又跑,一身红羽绒衣肯定摔脏了。

  “阿鸽……慢点,莫急……,等你哩,好生走……”木瓜在招手。阿鸽方舟是认识的。雀儿寨的老师。方舟当知青时,阿鸽还是个扎小辫的细妹子。

  阿鸽跑拢了,果然大红的羽绒衣沾上了泥巴,手里攥着个纸风车,花花绿绿的,却转动不起来,刚才那一跤把风车摔瘪了。

  阿鸽向方舟打了声招呼。

  木瓜迎上去,把阿鸽推上车,方舟在上面拉。

  “阿鸽,你们学习不是昨天就完了吗?”木瓜问。他指的是寒假的老师培训。

  “学习昨天结束,昨下午去县教育局,今上午又到了教办,谈学校危房的事,一直拖到现在。”

  “有结果吗?”

  阿鸽苦笑一下,道:“答复是情况都清楚,但危房改造的款子还没下来,继续打报告……报告都打了四五份了。”

  “这帮老爷!说了多少年了,硬要等房子垮了,打倒几个学生摆着才修吗?”木瓜愤愤然。木瓜是村支委,村里的大事当然要着急。

  “已经列入危房改造计划了,没钱,得等着。这总比没希望好。”阿鸽安慰木瓜。可自己的丹凤眼里充满了悒郁,“唉……等吧,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

  拖拉机发动了,一颠一簸地朝前开。野地里的风好大,把阿鸽的头发吹得乱飘。阿鸽撑开伞,挡住风雨。拖拉机走得慢,一辆一辆的车超过去,方舟不慌,这总比走路强。

  雀儿寨小学的情况方舟多少有些了解。那栋两层的雕花小楼是寨主、名酒“清溪坊”的作坊主姚举人的宅院,是雀儿寨最漂亮的房子。土改时划给农会,一九五八年改作吃大锅饭的食堂、敬老院,后来作了学校。学校缺少经费,没钱维修,几十年的风吹雨打,瓦已破,梁柱已朽,板已翘。方舟当知青时就在学校开过会,当时已显破相。这又是三十年过去了,那份衰败可想而知。拖拉机一颠一簸,阿鸽手里的纸风车一晃一晃。方舟接过来几扳几提,瘪的风车圆了,又转动起来。阿鸽笑了。

  “给细娃买的?”

  阿鸽点点头。

  “你男人我认不认得?”

  “他人走了。”

  “去哪儿?”

  “去珠海了,他们三年前就离了。”木瓜扭过头来说。阿鸽则把头扭向一边,任山风吹着,嘴唇闭得紧紧的。方舟不好问了。阿鸽是雀儿寨最漂亮的姑娘,丹凤眼、瓜子脸、柳条的身材,又是最有文化的人;她的命运尚且如此,其他年轻人的生活也不会好。方舟这样想。

  “阿鸽你在县里培训什么?”方舟问。

  “中学教师培训。县里让我们中心校办戴帽初中,猪儿寨、红狮寨、金鸡寨的初中生都集中在雀儿寨。”

  “阿鸽是校长。”木瓜补了一句。

  “阿鸽有出息了。”方舟高兴。

  阿鸽苦笑:“没庙的菩萨爷,再盛的香火也享受不了。木瓜,我是这样想的,有你们村委会、党支部,你是支部委员,我就是大树底下的那个干巴枝儿。”

  “木瓜,你要担当起重任。”方舟为这些年轻人的成长而高兴。

  “生成的猫儿,改不成虎。”木瓜摆摆头。

  “又犯啥难了?”阿鸽问。

  “过不起年哩。我是来要移民专项资金的,还没有着落。”

  “雀儿寨再穷,也不是这个样子嘛。”方舟觉得惊讶。

  “如今雀儿寨是一根萝卜两头削呀。”

  雀儿寨本来就穷,前两年成了二期移民,寨子没淹,低洼处的人家搬到高处来了。靠河边的田土没有了,让水淹了。土里新种的还没长出来,移民靠着每个月政府的几十斤供应粮,肚子饿不着,手里没用的,看个病、学生娃的学费、办点么子事就难了。遇上过年,年货买不进屋,就靠政府供应点煤炭、粮食,不冻着,不饿着,最低标准,这个年过得凄苦。

  “这样的情况多么?”常年在基层工作,方舟养成调查研究的习惯,走一处就询问了解一处。

  “凡移民乡镇都会遇上的,情况有轻有重。”木瓜忧心忡忡。“清溪镇算是突出的。”

  “移民中酝酿着一种情绪哩……”阿鸽补上一句。

  “怎么理解?”

  “移民中有人在串联。要闹事,要到县里、市里上访,告状。”木瓜没有回头地说道。

  “向县里反映没有?”

  “大会小会讲,情况汇报不晓得写了多少。上面说,工作重点是搬迁,安置下来就是胜利。后期扶持得等中央政策。”

  方舟不说话,沉吟起来。这十年没有接触移民工作,对政策不了解,不便多说;他妻子在这个县工作,搞的也是移民工作,可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不多,方舟也不了解妻子所干的工作。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党中央制定的政策决不是让移民搬走了事,而是要让安得稳,逐步能致富。撒手不管是不对的。

  乡村公路是沿着江岸修的,一段在江边一段又退进山坳,蜿蜒伸进。路不好,加上是拖拉机走得慢,在路上呆的时间就长些。十冬腊月,江上风大,冷风像小刀子在刮。拖拉机车厢没遮拦,四面灌冷风。把方舟头上的塑料布鼓得像风帆;阿鸽的伞吹得摇摇晃晃,两人像缩头乌龟,把头、脸往大衣领子里藏。好在就这么一两个小时,不然人都要冻僵。

  三峡水库二期水位上来了,水面比方舟以前见到的宽阔许多。水面平静了,完全看不到以前的激流;水质也好,清亮亮的,两岸依旧是青葱葱的庄稼地、树、竹林,只是那些熟悉的集镇、石拱桥、桥边的老树、小村落、农舍不见了,都淹没在水下了,那些人不是外迁了,就是后靠在山上去了,江边见不到人烟。那是几百年的青堂瓦舍呀,那爬满青苔的石拱桥,虬枝万状的老树也都上百年呀,但都没有了,显得有些苍凉、落寞,真有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觉。

  冬季的江面运输不多,货船少,一片萧索。

  拖拉机突然熄火了,停在路边。

  “坏了?”

  木瓜回头,很是慎重地说:“良子家你不能去,方书记。”

  “你说清楚。”

  “良子被拘留十五天,秋天才放回来,良子爷爷正骂人哩。你去了只会火上浇油。”

  “我怎么掉进云雾里了?良子不是在部队吗……”

  木瓜介绍,良子在部队是副连长,据说是升不上去了,办了转业手续,一年前回了雀儿寨。他打了人,被拘留了。

  “才脱下军装就耍威风?”

  “事情复杂,一时半时说不清……”

  “有么子复杂的,打得好,为民除害。”阿鸽抢着说,“木瓜,你这人当了支委就不说人话了。站在水田坎上摸螺蛳,怕湿了鞋子!”

  木瓜弄了个大红脸,直说:“阿鸽,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那套当官的做法,可我晓得当干部就要为老百姓说话办事。在这一点上良子没有错。”阿鸽说激动了,打湿的头发在抖。方舟对阿鸽的这番话感兴趣,便问:“你说良子家去不去得?”

  “怎么不去?去!”阿鸽还补上一句,“我带你去。”

  木瓜尴尬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道:“其实我是怕方书记为难。良子打人归打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晚,我同良子爷爷,好好陪方书记喝一台酒。”

  拖拉机又开了起来。

  “还是那种土高粱酒?”

  “方书记在外官当大了,怕喝不来雀儿寨的土烧吧?”阿鸽问。

  “走南闯北,喝酒的名字数都数不上来,可最好喝的还是雀儿寨的高粱白酒,苞谷烧。做梦都是在想哩……”方舟一提到雀儿寨的土酒就深情满怀。长江几个县的酒数清溪镇第一,“清溪镇的酒数雀儿寨的第一,雀儿寨烤的酒又数良子家的第一。”

  “良子爷爷还能喝酒吗?”

  “酒缸子里泡着哩。”阿鸽说,“这就怪了,老爷子越喝身体越硬朗。老爷子说,雀儿寨穷,不养人,苞谷酒养人。”

  方舟笑了,道:“良子爷爷三顿都少不得酒哩,我见识过,喝吧,莫叫他戒,戒了那就要他的命了。”说高兴了,“阿鸽,唱支酒歌吧。”

  阿鸽一点不忸怩,马上唱了起来:

  府上竹叶青

  先生来酒敬

  饮酒我不很

  先生你相信

  木瓜接着唱:

  肥肉不用炒

  烹调技术妙

  可算是异味

  更比子牙高

  还有鼓乐师

  他还填过情

  转托与来人

  也好敬两巡

  方舟也唱起来:

  先生是个怪

  百般多揽载

  东家敬两杯

  西家敬两筛

  一切都要喝

  只怕会醉坏

  到是拍脱点

  大家好下台

  唱完了,方舟说:“土家人耿直,直来直去,酒要喝,以不醉坏身体为标准。”

  “时下的客套话是‘宁伤身体,不伤感情’,‘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一句话,虚伪。”阿鸽说。

  这么一说一唱,寒气被驱散了,身体暖和了。方舟的情绪也上来了,说:

  “木瓜,你的喜酒我没喝上,娶的是寨子的哪家妹子?”

  “莫笑我,阿鸽。”憨厚木讷的木瓜说,“方书记,事还没办哩。”

  “那我是赶得上喝喜酒了?”

  “这……”木瓜摆摆头,表情为难,“还不晓得喝不喝得上呢……”“你们可是门当户对呀。”阿鸽说,“你是支部委员,山雀是村长的妹子。木瓜时也来,运也来,烧熟的螃蟹爬到屋里来,讨个娘子带花来。”

  方舟笑了,道:“阿鸽姑娘是在过木瓜的堂呀。”

  木瓜反击道:“一哭二笑,三赶场四上庙,这就是咱雀儿寨女人的能耐。”

  阿鸽说:“还部队锻炼过的哩,这么瞧不起妇女。”

  “莫吵了,莫吵了……”方舟笑着劝阻。

  “黑牛嫌我家穷,嫌我笨,不会赚钱,不能给他妹子么子,一直不松口哩。”木瓜的口气沮丧。

  “黑牛是村长,境界这么低?”黑牛方舟认识,当知青时黑牛还小,跟屁虫一样跟在知青后面转,常偷些东西,寨子里的鸡鸭呀,地里的瓜呀,塘里的鱼呀,到知青点弄来吃,给人的感觉是办事精明。

  阿鸽睨了方舟一眼,说:“你是领导我才敢说,黑牛这个村长当甩手掌柜哩。自己只管做生意,把四十八寨的土特产收购来,长途贩运,发大财哩。还有,寨子里的移民建设资金……”

  “阿鸽,捕风捉影的事莫说。”木瓜提醒道。

  移民房建设是么子事?

  阿鸽不说了。

  瓜发觉情绪不对,怕得罪了方舟,便说:“黑牛这村长,寨子里的事呀,天垮了他都不管。这不,移民们的吃的烧的都我去拉,他不去,忙着自己的事哩。”

  “只要山雀拿定主意就好办。”方舟安慰木瓜,见到木瓜点头,脸色开朗了些,才转了话题,“寨子里过不起年,黑牛晓不得?”

  “晓得又怎样?有人庙前哭,有人庙后笑。”木瓜无可奈何地苦笑,“他忙着建自家的新楼哩。”

  “听说鸡好卖,连夜磨得鸭嘴尖。”阿鸽抢白,“黑牛家圈里的肥猪有两头,灶屋梁上去年的老腊肉一大挂,苞谷烧两瓦缸哩。这叫不当和尚不知道头冷。”

  方舟沉默了,凝望脚下的江、远远的山峦,没有作声。离开雀儿寨十五年了,那熟悉的,梦魂牵绕的雀儿寨还在吗?今天的雀儿寨隐藏着那么多秘密,那熟悉的寨子肯定不存在了,变得陌生了。

  “雀儿寨到了。”木瓜在喊。

  方舟扬头看,果然,郁郁葱葱的一溜房子立在前面的高岩上。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