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越来越壮大,生意越来越红火,但是内部的弊病也逐渐暴露出来。
这个弊病由来已久,那就是老傅这个人手太长,太工于心计。本来老傅爱算计这个事我是很清楚的,但是没想到,他的这个特点后来愈变愈明显,慢慢地成为我们合作中最大的障碍,尤其是在公司飞速发展的时期。
说实话,我觉得老傅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过我。公司里各个关键部门都是他的人。虽然他在国外,但是似乎我每做一件事他都了如指掌。在执行一些公司目标时,我觉得颇不顺手,他的那些老部下顽固地维护着公司整合前原来一些并不合时宜的做法,根本不顾当下情形的变迁,这就让我总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我的背后操纵着一切。
应该说,这种矛盾是公司的大忌,如果股东不能信任职业经理人,那么这个公司不管目前发展得多么顺利,将来也一定会出现问题。我很想就这件事与老傅好好沟通一下。但是恰巧这种事是无法沟通的,第一是我没有任何证据,第二是我如果把话说白了等于是把矛盾激化,搞不好就是掀桌子,不想吃这桌饭了。思考之下,我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我开始整肃公司,逐步换自己的人来主事。但是也许是我的方法没有掌握好,我遭到的反弹异乎寻常的大,并且已经超乎我的想象。当我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公司将最终分裂时,我只好停手,止步不前。
我为这件事非常的烦恼,但是我在这个城市没有太多的知己,有的只是大堆大堆的客户。于是有一回苏菲菲来看我时,我终于忍不住又向她唠叨起来,苏菲菲听完,思忖良久,最后建议道:“实在不行,你能不能另起炉灶?”
“怎么起?”我问。
“回家,重新做自己的公司。”苏菲菲说。
“不行,”我摇摇头,“现在几个公司的业务已经整合到一起了,不那么容易分开。另外这么做跟翻脸没什么区别,目前我和老傅的矛盾并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只是摩擦而已。”
苏菲菲听了有些无奈地摊摊手说:“你这么说就只能忍着啦?”
苏菲菲这话还真是一语中的,本来我这人就有个优柔寡断的毛病,再加上出路没有想好,所以我只好暂且忍耐下来,下决心做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没过两个月,一家分公司的销售部集体跳槽,我赶过去处理,焦头烂额地对付完,我一个在当地的心腹告诉我,这些销售人员跳槽是有人指使的,他们现在做的就是我们过去的客户,他们这么彻底地抄后路可能和我前一阵的大力整肃有关。
我非常明白我那个员工的意思,我也知道他说的背后指使的人是谁。看来不能那么束手就擒了,我必须做好自己的准备。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殚精竭虑地想,这个时候谁也靠不了,只能靠自己。两天之后我终于想出一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我取消了机票,改订了另一个航班,飞向另一个城市。
我去见了我从大学开始的另一个死党吴庆水,并且和他长谈。我把自己的计划向他和盘托出:为了准备以后单干,我打算在他所在的这个城市建一个合资公司。这个公司表面上是三方合资,但是第一个股东是我自己原来的公司,另外两个股东可以让庆水找人,但是都由我暗中出资。因此所谓的合资公司就由我百分之百的控股,这样表面上我是在发展现在公司的业务,实际上我是为自己秘密地留了一块自留地。庆水听了我的设想,又仔细打听了我公司目前的状况,然后毅然决然地对我说:“好,我去找人。”老傅的为人,他还是了解不少,尤其是我跟他在龙丽问题上的纠葛,也知道一些。他觉得与其受制于老傅,不如自己出来单干。另外,他还分析了我在这个城市建立公司的最重要的比较优势,那就是我会有更广的人脉。首先是我在这里读了四年博士,导师闻名遐迩,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资源;其次,我们的死党中已经有了师姐樊依花这样的强人,我们完全可以在她的荫庇下大展拳脚。
与庆水商量完,我兴冲冲地飞了回去。我给苏菲菲打了电话,可是苏菲菲并没有我那样高兴,在我滔滔不绝地谈完新公司的前景后,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说:“程宇,你是不是飘荡惯了,永远不想回这个家?”
“没有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的未来。”我说。
“但是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她说。
“那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回家的。”我说。
“可是自从丁力走后,你就没有认真回过这个家。”苏菲菲说,然后就放了电话。
苏菲菲的不满让我开始沉思起来,是的,她说的没错。自从结婚之后我就没有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可是这怨我吗?这是这个世界逼的啊,为了生存我必须这么做。我不可能天天在家坐吃等喝,虽然我是个很懒的人。但是我也是个男人,我有事业心,有更好地活下去的愿望。不过,生活教我学会了妥协。痛定思痛,权衡再三,我向苏菲菲提出一个建议:首先我保证三年之内回家,其次,我建议她辞职,为了未来我们自己单干,她进入我原来的公司任职,暗中做业务分离的准备。
苏菲菲听到我的第二个建议一下子愣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不过她倒是觉得这可以说明我想回家的决心。她思考了两天,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她先不辞职,但是她同时进入我的公司兼职,接触一些业务。我马上同意,还是这个方法好,两边不耽误,毕竟苏菲菲那个副教授也是多年奋斗来的。
与苏菲菲艰难地达成协议之后,演出终于开始。我和老傅进行了谈话,在电话里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一阵业务发展十分迅速,我打算再建几家分公司。老傅听了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他相反还觉得挺高兴,他还说在国内你干得这么好,我这边还得努力啊。听老傅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挺内疚的,因此也进一步坚定了我未来公私兼顾、两边妥协的想法。我想,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分开为好。
与老傅沟通完毕,我开始着手工作。我让一个当地的客户帮忙,公司很快注册下来。办公室租好之后,我就派了三个得力干将过去,一个管销售,一个管财务,另一个管人事。两个月后,新公司初具规模。我于是分别找总公司这边的两个副总、一个财务主管谈了几次,这几个人都是我自己的人,我向他们交代了一些工作,分配了一些权力。我跟他们说,以后我可能要多往新公司那边放些精力,几个地方来回飞,总公司这边大事找我,或者直接找傅总,其他正常业务就由他们负责,他们全都一口答应,信誓旦旦地表示没问题。当一切布置停当,临飞的头一天晚上,我又独自去了啤酒一条街。这一回我是彻彻底底的孤独了,没有老傅,没有龙丽,没有刘星,在这个城市我似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很快就把自己喝高了,在晕晕乎乎的氛围中,我想,也许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吧,永远地飘荡下去,所有的人都成为过客,而自己也成为所有人的过客。
飞机渐渐升起,在晕眩中轻睡了二十分钟,然后我慢慢醒来。
也许这对别人来说是一次平常的旅行,但是对我却有些异样。看着舷窗外的白云蓝天,我思绪万千。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想起了过去人们的一颦一笑,甚至某些十分搞笑的场景。
我喝了一口饮料,再次回想着美好的学生时代。客观地讲,在我的学生时代,读书最认真的时光是我念博士的那四年,我天天闭门造车,冥思苦想。但是就是在那段时光,我见到了人生中一个最庸俗的定理,那就是鱼水落花定理。说起定理的形成十分悠远有趣,追本溯源就必须提到我的博士生导师。
我的导师吴文清先生曾是物理学界的泰斗,他一生创见无数,成绩斐然,尤以对哥德诺系统另辟蹊径的研究著称于世。老师几乎把一辈子的时间花在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实验室,另一个是讲台。生活对老师的努力回馈不薄,实验室中的辛勤钻研,使他享誉海内外;而讲台上的谆谆教诲又使他桃李遍天下。
我们念博士的那个时期,也正是老师如日中天的时期。他当时的弟子大概分为三个类别,第一个类别是他直接带的博士生,第二个类别是他曾经的弟子带的一些研究生,第三个类别则是其他学校来进修的青年教师。
由于耳提面命的次数较多,我们四个博士生被称为老师的入室四大弟子。我的大师兄是孔落,我排行老三,老四是吴庆水,他是老师的独生子,上博士多少有照顾的成分。也许人生就是有缘分的,我们师兄弟在四年之中关系极好,几乎像口香糖一样天天黏在一起。但我们三个人的个性相差很大,就好比一个等差数列。大师兄是我上博士时才认识的,他相对沉默,善于思考。庆水是老样子,从大学起就最能说,拿手的就是胡闹以及游手好闲。我呢,是长期的性格中庸,如同那种兔子肉,和什么肉炖在一起就什么味儿,从来毫无主见。比如这个博士学位,如果没有庆水的极力撺掇,我都不会来考。可是谁知,我这么一碰就稀里糊涂地考上了。
四个弟子中唯一的女孩叫樊依花,她排行老二。樊依花当然不是一般人,她是我们念博士时校园里的第一美女,她不仅念书好,做实验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人中之凤,而且她真的不应该是学物理的,在我们那所综合性大学里,她至少应该是学艺术的。
根据校史专家的记录,鱼水落花定理是这样描述的:夏天,如果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去学校南侧的小卖部买东西,那里的女店员是很可能会找错钱的,概率占百分之七十以上。
这个定理的第一发现者是庆水,然后才被其他人逐渐完备。一般来说在夏季的下午两点左右,是校园中人们最困倦的时刻,被迫上课的教授们坐在讲台前哈欠连天,无精打采地拿着课本念着;阶梯教室的座位上常常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个别极刻苦的同学单手托腮,硬撑着眼皮,左耳右耳轮流听着教授们的七荤八素大金刚经。大部分同学选择了午睡。由于宿舍的窗户全都打开,因此同学们均匀的鼾声都整齐地传到了窗外,这些声音根据物理学原理或叠加或抵消,致使校园内印象效果十分奇特:某个地方这些声音听起来如同石门轰然中开,而在另一个地方又恰如一个清瘦歌者浅吟低唱。整个校园因此显露出一派祥和动人的景象,那种整齐的鼾声也被公认为是那个时代典型的背景奏鸣曲之一。
庆水这辈子最恨午睡。因此,他把别人休息的时间都用来闲逛。他对偌大校园里的犄角旮旯和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每天中午吃完饭,他就背着双手,神情怡然地徜徉在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之中。现在看来,他也许可以被冠之以小资产阶级的头衔,但在那时,我们都觉得他是吃饱了撑的,无聊之极的典型。
很不幸的是,有一天中午,庆水用三枝野草编了一只兔子后,决定去学校南侧的小卖部买一只花瓶。他的本意是要把草兔子插入花瓶之中装点我们的宿舍。小卖部里有三位女店员,其中一个长着虎牙的中年妇女对庆水最为中意。庆水到了小卖部很快选了一只花瓶,买完之后,回到宿舍刷洗完花瓶倒满清水把那只草兔子插进去之后,他忽然发现兜里的钱多了。
这本来是一个极其偶然的事件,它发生的概率应该是很低的。但是世界的悲剧性或者喜剧性就在于,这个偶发事件竟被庆水重复了。他下意识地又连续去了几次小卖部,而且时间恰恰都在午后。结果他终于发现,几乎每次女店员都找错了钱,他口袋里的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
那可是一个相对清贫的时代,因此庆水在第四次获得不义之财后,就飞快地跑了回来,他冲进宿舍,冲着正在午睡的我高声叫了一句:“程宇,快醒醒,我挣着钱了。”
在庆水的鼓动以及物质利益的诱惑下,我和大师兄都去了,结果证明他说的一点没错。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发现。为了再次验证它的准确性,我们开始游说师姐樊依花。樊依花这人特别清高,一般不会参与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于是我们只好决定迂回进攻。等了一阵儿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老师牵头参与一个校外协作,我们几个弟子开会讨论以后的实验怎么做,可说着说着就说歪了。庆水开始大谈他最近发现的这个定理,他叽叽嘎嘎连形容带比画,说得特别热闹,可师姐只是低头看着以前的实验记录,爱答不理地听着,我们正相视没辙。关键时刻大师兄插了一句,他说:“还真准,小卖部的人是怎么了?”
大师兄的话算是恰到好处,要知道樊依花一直认为我们几个人里只有大师兄是正人君子,因此师兄的话三句能听两句。在我们的合力举荐下,樊依花最终去了,她是逛完街之后,拿着仅剩的二十块钱诈着胆子去的。樊依花还是那么优雅、美丽,走路舒缓得如同云朵,但是我们知道,只要她下定决心去做某事,那她一定会做得丝丝入扣,多半比我们做得还狠还彻底。为了确保对方犯错误,樊依花零零碎碎地买了很多东西,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把店员支得团团转。最后,在买了一大塑料袋的卫生巾以后,她镇定自若地走出了小卖部。在门外,樊依花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举目四望,在这个炎热夏季的午后,一切都静悄悄的,连杨柳都在打瞌睡。师姐拎着那些日用品,她看着手中多余的零钱,忍不住由衷地感叹一声:“真准!”
鱼水落花定理在那一声感叹之后正式诞生。这个定理以仅次于光的速度传播出去。更多的师弟师妹们知道了这一喜讯后,放弃了午休时间,成建制地冲向小卖部。这一行动的结果在一个月后清晰地显现出来,小卖部由于货款金额上的差异,宣布暂时停业整顿,上级领导将派来一个清查小组,准备认真核查一下小卖部的账目。
公司那辆新买的奥迪车慢慢停下来,我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取出旅行袋,又嘱咐了司机两句,就大步走进机场。一进大厅,嘈杂的声音扑面而来,整个机场乱糟糟的,现在的机场已经越来越向火车站的水平靠近。处处人满为患,声音鼎沸,换登机牌的队伍一般都蜿蜒很长,不时还有一队队散兵游勇般的旅行团拎着大包小包一路狂奔冲向安检。
这回我是飞回总公司,这一阵为了业务我简直成了空中飞人。老傅在国外发展的一个客户要来国内访问,他再三要求我好好陪陪客户,带他去各种该去的地方看看,尤其是工厂。据他讲,这个客户是个地地道道的实用户,正是我们未来的最终目标。听了老傅介绍他潜在订单的金额,我也觉得这是一块肥肉,因此不管将来为了谁,怎么也得抓住他。
刚一过了安检,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一接,电话中一个懒散的声音传来:“喂,是三爷吗?”
“哎哟,四爷啊——”我说。是庆水。
“怎么着,周末咱们还活动吗?”庆水问。
“活动啊。”我说。
我们哥仨毕业之后一直联系不多,基本是各忙各的,我平时也就是偶尔给庆水打个电话,商量个事儿什么的。但这一回,赶上来此常住,于是大家就有了机会,能聚在一起喝喝茶,打打牌。尤其最近这一阵儿,庆水因为IT 业不景气失业在家,所以常常要求活动。但我和孔落这些日子恰巧都忙,难免有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回回是他督促我们。
“对了,我们家老太太没找你吧?”庆水问。
“没有,师母找我什么事?”我问。
“不知道,我最近回家,看老太太心事重重的,不过她没跟我说什么,估计她早晚得找你,有什么事通知我一声啊。”庆水说。
“瞧你这儿子当的,跟二手货似的。”我讥笑庆水道。
“可不是吗?”庆水在电话那头又惭愧又嫉妒地抱怨道。
听了庆水的埋怨,我得意地嘿嘿嘿笑起来。我师母冯秋云是国家昆虫学会蝴蝶分会的理事,她的一生也只研究两件事,一个是蝴蝶,一个是我的老师。从我上博士见到她的那一天起,她不是在她的书房面对蝴蝶,就是坐在老师的背后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老师的学生们。庆水的抱怨是有道理的,在众弟子中,师母对我最好,她有话也愿意和我先说,我也必是言听计从。当年我就是根据师母的建议,转行走上了经商之路,而这一次的回归,师母不仅真心欢迎,而且还利用她和老师在社会上的关系,给我帮了不少忙。
按照计划,我回总公司见到了老外,实用户果然是胃口大,我们详细谈了一天,然后陪他一起去了产地。没想到这一回出差时间倍儿长,我陪着老外在产地生生转了一个星期,然后又回总公司接着谈。十天过去,老外志得意满地走了,我可是快累趴了,这三陪实在既费精力又费体力。不过总的来说,谈判很成功,一年的大订单基本上不会跑,我整理好资料就给老傅打了电话,报告喜讯,老傅听了也特别高兴。两天之后我飞回来,依然是继续忙,处理堆积如山的杂事。到了下午,刚舒了一口气,师母就来了电话,她在电话中有些神秘地说:“小宇,告诉你一件事,我的书房有了一个奇怪的变化。”
“什么变化?”我问道,同时脑子里闪现出师母书房里的景象,那间二十平米的屋中,除了一只占满一个墙壁的书架,就是满屋子的蝴蝶。它们色彩斑斓,栩栩如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在窗边靠下的那块墙壁上,你记不记得那儿曾经有一只产于新几内亚岛的鸟翅凤蝶?”师母问。
“想不起来了。”我仔细想想,没什么印象。
“它在那儿待了十几年,昨天不见了。”师母说。
“哦,那么,它飞走了又怎么样呢?”我问。
“不清楚——”师母说,“我只是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您在担心什么?什么事情?”我问。
师母沉吟着,我猜这时在电话那头,她的眼光中又闪现出我常常见到的那种睿智和高深莫测。师母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你去看看他们吧,去看看你的师兄,我听到了许多传言——”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对话的只有我和我的师母,我和别人,比如丁大头、龙丽、老傅什么的都不会这么说。
对于师母那些常常有点虚幻的想法,在这个世上能信以为真的似乎只有我一个。我的相信不仅仅来自于崇敬,还来自于长期的印证。我和师母一直有一个秘密。在多年商场的风云变幻中,我早已从一个可知论者变为了不可知论者。面对无数次莫名其妙的被动挨打,每当面临风险时,我都会在最束手无策的时候打电话求教于师母。师母每次都会拿出她珍藏的铜钱,一次一次抛向空中,然后把卦象上的结果告诉我。实践证明,师母目光如炬,她每次判断的大方向都是绝对正确的,因此师母那种超越理性的判断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了我的信条,而师母带着窄窄的眼镜注视一个卦象的情景已经成了我生意中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
Latinos在这个欧式风格的城市具有典型意义。这是一个明显的地中海式建筑,每个人在它面前驻足时似乎都能感到它异域色彩中的绚烂与神秘。在建筑的门口,一个蓝色而悠长的名字“Latinos”斜挂着,它如同一条船一样深深地指向入口。整体建筑的后面有一片茂盛的树林,这片树林是这个城市中非常罕见的。据说俱乐部老板——那个意大利老头第一眼看到这片树林时就深深爱上了它,他花了半生的积蓄买下了树林,然后就在树林的前面开始建造令他怀念的家乡的房子。
Latinos俱乐部非常气派,它一共有三层,第一层是一个酒吧,其他两层都是会员区。根据情报,我在晚上九点准时走进Latinos的一层。刚一进去,我立刻被一种闹哄哄的热烈而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在酒吧的演艺台上表演的是一个哥伦比亚乐队,三男一女。那个主音歌手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她一边扭动着她丰满的身躯一边用她性感的声音唱着,三个男乐手陶醉地伴奏着。中间的舞池早已人满为患,中国人和老外混杂在一起,都在疯狂地跳着一种南美风情的舞蹈。四周的座位上不断有人大声喝彩,又有人不断叫酒,还有人不断加入到舞池中替换那些大汗淋漓退场的人们。穿着暴露的酒吧女郎,滑着轮滑,端着五颜六色的饮料在座位之中穿梭着,她们神情暧昧地稍做停留又在客人们的调笑声中飞快地离去。
真难以想象,这是多么腐朽而又令人神往的生活啊!进了Latinos之后,我几乎就一直张着嘴看着,我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天天经历灯红酒绿的场面,可这种不管不顾,疯了一般的快乐场面还是很少见到。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师母的担心果然不错,在舞池中,我要找的正主儿孔落一直乐此不疲地舞动着。
孔落今天穿了一件T 恤衫,他的头发依然是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还是那副老套的黑边眼镜。毕业后,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他继承了老师的衣钵,留校教书做研究。也正是因为搞科研,他的身材保持得比我好,不像我已经在胡吃海喝的生活中极度膨胀起来。从他的舞姿来看,他对这种南美舞蹈已经相当熟悉,但是他的那种严肃认真,科研人员般的刻板表情,还是让我感到了滑稽。怎么会呢?他怎么能跳舞呢?他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家,是不该和舞蹈这种事情联系到一起的。在我的一贯观念中,孔落应该永远坐在电脑前进行着专业思考,他的未来只有一种,就是成为一个理智的大物理学家,如同老师一样。
一个小时后,孔落终于坐了下来,他一边用纸巾擦汗一边在喝一杯冰水。我掏出电话拨了他的号码,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听到了响动,拿出电话。
“老大,在哪儿呢?”我问。
“噢,老三啊,我在实验室。”孔落貌似老实地说。
“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你那边那么乱?”我问。
“啊,我是在放音乐。”孔落继续特别诚恳地说。
“老大,别逗了,科研都搞到舞场上来了,你回头看看——”我说。
孔落回过头,看到了我,然后有些窘迫地笑了起来。我兴师问罪般走过去,一P股坐在他的对面,对他说:“老大,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呀——”孔落再次窘迫地笑起来。
“没什么?”我故意伸出鼻子嗅嗅周围的空气,“这个地方太放荡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纯粹是锻炼身体,”孔落说,“要工作不也需要好身体作保证吗。”
“真的?平时庆水让爬山你都不去,你说你忙,怎么现在想起来锻炼了?”我怀疑地问。
“真的。”孔落说,“就是因为平时锻炼少,我才来这儿的。”
有关师母布置的审查谈话没进行多长时间就结束了,然后我和孔落就坐在一起饶有兴趣地看人们跳舞。根据孔落的介绍,这种舞叫salsa,是一种简化了的南美舞蹈。按他的说法,前一阵单位搬家,他没干一会儿就感到气短,单位一个懂医的同事说,他没别的毛病,就是太缺乏锻炼,他于是决定加大运动量。可爬山那样的活动太枯燥,次数又少,起不到作用。很巧,他偶然发现在他居住的那个小区有一个salsa舞的培训班,于是他就参加了,学会之后他就常常到Latinos里面练一练,顺便出出汗。孔落说得振振有词,况且根据他以往的表现,我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再说Latinos当中那种男女搭配,疯狂舞蹈的场面也更比盘问孔老大吸引我,于是我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美丽的女人们身上去了。
几天之后,我把事情向师母做了汇报,师母听了之后沉默不语。确实这件事看似不正常,但也说不出什么,也许是孔老大苦熬多年之后,忽然想享受一把生活也未可知,谁都有这样的权利。后来师母表示说,要好好想想,我点头称是,然后告辞出门。
机场依然嘈杂无比。
我这一阵真忙得像一只兔子。原来公司的一个同事打来电话,他告诉我一件事情,对于苏菲菲的加盟,很多人都有意见,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不好说什么。我和其他老同事沟通了一下,大家还是比较客气,但是一致认为苏菲菲做事方式存在问题,比如人比较傲气,不善于沟通,而且爱强调客观因素。因此我决定回去一趟,见苏菲菲还在其次,主要是想好好把关系梳理一下,再方方面面地安抚一把,那可是我的根据地,不能出任何问题。我拎着旅行袋走进大厅,刚换完登机牌,这时手机响了。一接是师母,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小宇,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您说。”我问。
“好像几天前,你老师说了一句话。”师母迟疑地说。
“什么?”我立刻大惊,“老师说什么了?”
“好像是落花二字,我并没有听清。”师母说。
“真的吗?”我不相信地问。
“应该是真的。”师母想想说。
飞机按时起飞,我坐在坐椅上遥望舷窗外冥想。师母出其不意的消息,让我感到震惊。我不禁又开始回忆起绵绵无期的过去。有一个事实我一直不愿意提起,那就是很多年前,我快要毕业时,老师忽然沉默了,他不再说话,不再上课,也不再做研究,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师母带着老师去了很多医院,找了很多专家会诊,就是检查不出什么原因,老师似乎下定决心不再对这个世界发言。师母没有放弃,她一直陪着老师去各地寻找希望,她瘦小的身影显得那么冷静而坚强,可只有我们才能从她依旧深邃的目光中发现一丝深深的痛苦——老师的沉默使他们的后半生立刻沉重起来,并且没有理由。
下了飞机,我就回了家。在家休息了一天,我马上去公司。由于都是老朋友老部下,我就开门见山地分别谈话,听取意见,然后大家一起开会。我首先再次明确了苏菲菲的地位,其次我为某些苏菲菲的做法认真地道了歉,最后我强调,大家一定要同舟共济,加强沟通,这是我们创业者必需的素质,这一点对苏菲菲尤为重要。等一切处理完毕,我又想起了师母的话,于是我给师母打了电话。
“师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想清楚了,你的老师肯定说了那两个字。”师母说。
“老师好转了?”我又问。
“不像。”师母说。
“可是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吗?”我问。
“有可能。”师母若有所思地说。
“您到底在想什么?担心什么?”我不禁又问师母。
“我在担心我很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幕要发生了。”师母肯定地说。
挂了电话,我陷入沉思。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是在指什么?换了别人,绝对不会把师母的话当回事儿,但是我信。在这么多年商业的风风雨雨中,我不断地请教师母,也不断地建立起对她的信任感。她的判断独特异常,虽然常常不符合老师教给我们的逻辑,但总是那么敏锐而一针见血。在电话的最后,师母依然让我再去看看孔落,她说这件事情的开头也许就在他身上,我再次问她什么事,怎么开头。师母没有明言,她只是说,你的老师说话时孔落竟然不在他的身边,这不奇怪吗?奇怪,这当然奇怪,我想,老师的只言片语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听不着,但孔落不应该,他应该是永远守在老师身边的。
忙忙碌碌几天之后,我飞了回来。
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庆水。师母的重托当然不能辜负,可我觉得自己上回并没什么成果,这回似乎事关重大,那就只好找个帮手。我的帮手能有谁?那只有庆水了。说起来,我们哥俩合作时间可是超长,当年上博士时,我和庆水住在一个宿舍,庆水自号为“聪明水”,我自号为“聪明鱼”。我们有一帮念研究生的小师弟、小师妹,对我俩的这个别号都又不屑又好笑,他们编派了许久终于决定给我俩取名叫“水鱼双侠”。这一绰号非常不雅,因此我们俩很快成了被众人耻笑的对象,但客观上讲这一绰号确实造就了我们哼哈二将的游侠形象,并且似乎暗示,无论未来做好事还是坏事我俩都会一直绑在一起。
在庆水的蜗居里,我见到了刚刚从IT 业失业的庆水。庆水毕业之后一直运气不好,他换了无数工作,可干什么都干不长。我觉得他是有点聪明反被聪明误,少了一份笨劲和努力,所以一直一事无成。
庆水正在享受他的啤酒和猪头肉,我毫不客气地跟着他大吃了一会儿,然后开门见山地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他拧着眉,摸着瘦瘦的下巴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感叹道:“唉,这种发神经的想法,只有我老妈才弄得出来,我老爹何尝会说话?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不知道,但我相信你妈的直觉。而且,我觉得这一回她老人家还挺是当真的,我必须好好去看看孔落,有必要时咱们还得管管这事。”我说。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水鱼双侠”出现在欢闹的Latinos俱乐部里。
吴庆水左手支腮,我右手支腮,两个人死死地盯着孔落。实际上,庆水早已看呆了,他的头一点一点地随着音乐中的鼓点颤动,嘴巴张得大大的,真像一条异常干涸的鱼。他的反应和我之前的反应如出一辙,这我已经料到,因为他和我一样谁也不会想到在人群中疯狂舞蹈的竟然是孔落。
“我们没有看错吧。”看了半天后庆水感叹了一声。
“当然没有。”我说。
“所以这事儿怪了。”庆水说着换成右手支腮。
“所以这事儿又一次证明师母的担心确实不是虚构的。”我说着换成左手支腮。
四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强。经过“水鱼双侠”的几次通力合作,我们终于看出了端倪。从大群放浪形骸的女舞伴中我们锁定了一个性感的小女孩。她额头宽宽的,圆圆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全身上下穿得极鲜艳极少,充满了一股妩媚中加着风骚的劲儿。这个小女孩叫做小万,她在欢乐的人群中频繁出现在孔落身边,孔落那依然有些僵硬的身躯,只有碰到她才如鱼得水一般舞动起来。
“就是她——”我肯定地说。
“是她,她出现的次数最多。要是我碰上这样的女孩我也搞啊——”庆水眨着小眼睛感叹着,嘴里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作为有经验的男人,我和庆水一致认为很有可能出事了,大师兄孔落也许已经“出轨”,那个妖艳的小姑娘必定是主角,在生活中有时谁扮演什么角色,通过环境的错落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简直有点不言自明。
但是,这种“情感”显然是“非法”的。我们的师嫂一直带着孩子在国外的一所大学任教。孔落这属于典型的“婚外恋”,虽然这种恋情在现在的社会中极其正常,但孔落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我们师兄弟四个人中,其他三个人都可以干,就他不能,他可是老师正牌的继承人,中规中矩是所有人对他的要求。
不得已,我们把这件事向师母汇报。师母听完之后,只停顿了五秒,就轻声地命令道:“那么,拆散他们。”
我听了暗暗咋舌,这怎么拆散?即使是乱搞,我们有什么权力干涉,又如何干涉?庆水也不愿意去干这件事,但他的理由和我完全不同,他认为乱搞有理,婚姻没劲,目前社会中这些风起云涌的婚外恋、一夜情、多夜情,正是步入一个开放社会的序曲。
但是师母的话我是必须得听的,这是我的习惯,况且我觉得孔落目前的放浪形骸对老师的事业并没有好处。可是总公司的同人这时偏偏又招我回去,是讨论上次和老外签的订单的执行问题,说是出了些问题,因此师母的任务就得由庆水来完成。他当年上学时就是搞鬼的高手,棒打鸳鸯这种事对他绝对是手到擒来。
为了防止庆水的消极抵制,我用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提出给他出场费。果然这一招十分奏效,庆水一听说去棒打鸳鸯还有报酬,失业人员的没骨气立刻体现出来,忙不迭地答应了,他自封的那些开放观念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布置停当之后,我又飞了。听同事说上回的那个订单工厂做货的时候出了问题,主要是当时我们与老外定的指标太严,工厂原来没做过,现在一做才知道难度太大。因此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压工厂执行,另一个是让老外改指标。想想真是操心,现在的生意太难做,竞争十分惨烈,好不容易刺刀见红拼价格拿到订单,货又做不出来,这不是两头堵吗?
这一弄就是半个多月,待一切搞定,我才回来。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去见庆水,主要是想喝点小酒放松一下,另外打听一下他搞得怎么样了?可谁知酒过三巡,我刚一提起来,他就大摇其头,我忙问怎么了,他连声叫苦。他说,他确实抖擞精神地上了,也叫别的姑娘上了,还是连续上的,可那两个人非常腻,想捣乱根本没戏。那个小妖精可真是一个尤物,风情万种,挡者披靡,连他自己看多了都心动神摇。
听了这话,我不禁皱起眉,心想这庆水可是捣乱高手,要是他都不行,看来这两人真是问题严重。
“没事,三爷。”庆水看我皱眉,就坏笑起来,他说,“虽然我劳而无功,可后来我还真想出一招,不是有一句老话叫一物降一物嘛,现在看来我们是不行了,但别人未必不行。不如咱们以毒攻毒,以旧爱打新欢,我们去找二姑奶奶,让她出手啊。”
“这真是一招啊!”我一听不禁拍了一下大腿叫了起来,“四爷,这事事不宜迟,咱得马上去办。”
应该说,庆水的主意很不错,以毒攻毒是生活兵法中常见的一招,而现在最合适的人选只有师姐樊依花。
首先樊依花和孔落之间历经了两年的眉来眼去,后来不知何故一拍两散。但是这件事给予樊依花的烙印很深,她的生活中似乎因此总飘荡着那么一片说不太清的乌云。这件事说明樊依花是一种回忆型女性,那就是即使仅用一小段时间经历某种模糊的感情,她也会用超长的时间来沉淀、发酵、回忆它。这就是樊依花可以参与未来劝说的感情基础。
其次,樊依花虽然美丽,却并不是那种娇艳的室内花朵,她拥有令人惊讶的迅捷反应和果断的工作素质。我记得我老师对我们四个人都有过准确的评价。他认为孔落坚韧不拔,深沉工稳,是他最好的接班人。庆水是个二流子,没有希望。我呢,忠厚善良,品质很好,但是资质平平,也许做个商人最合适。谈到樊依花时,老师说道:你师姐虽然貌美如花,似乎柔弱,但她颇具知人之明,办起事来手段百出,心思繁复,只是有些自视甚高罢了。
老师说的没错,樊依花这个自视甚高说来话长。据说,原先樊依花的父母给她取名时叫做樊一花,可后来她的父母考虑,这个“一”字太孤独,有茕茕孑立的意思,于是就决定改名为“伊花”。不过,多年以后看,修改的效果并不好,她对人总有那么一股礼貌而遥远的孤傲,带着点离群索居的味道。
樊依花的最终归宿是一件让人众说纷纭的事儿。经过多次云里雾里众人摸不清头脑的恋爱,樊依花最后出人意料地嫁给了一个姓潘的房地产商,此人五短身材,还略略的有些谢顶,典型的其貌不扬,还没什么文凭,完全是白手起家。她的这一决定让众人都有明珠暗投之感,连我心理也不平衡了。我想,别说别人,我原来读博的时候也冲着师姐流过哈喇子,可是她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怎么现在找了这么一位,这不是老大嫁作商人妇吗?可我们师兄弟几人又从理智上觉得樊依花无论如何也不会糊涂到只认钱的份,我们了解她,她做事眼光独到,绝不会无的放矢。
事实证明,樊依花眼光没错,老潘为人精明,也厚道。他没什么文化,但是他对文化特别崇拜,而且这种崇拜又被老潘全部转移成对樊依花的个人崇拜!这就够了,现在的家庭过不了两年就打得鸡飞狗咬,哪里还有个人崇拜。老潘对师姐简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师姐也甚为争气,她在生意上为老潘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指挥老潘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一连好几个大胜仗下来,使老潘的资产大幅攀升,这又使老潘加深了对师姐的崇拜。
在我的办公室里,师姐樊依花坐在我的老板椅上认真地玩着电脑游戏“圣地屠龙”。我和庆水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陪着。师姐除了偶尔去老潘的公司晃晃,长期赋闲在家当少奶奶,没事儿就打电子游戏。原来只是听老潘这么说,这回是亲眼所见,要不然我绝对不会想到樊依花玩起电子游戏来是那么认真。前两天我们和老潘闲坐时,他还介绍,樊依花现在已经在这个圈子里很有名,很多游戏一出来,就有一帮人来找她,让她花上一大段时间狂玩,玩通之后写个“游戏全攻略”,然后拿出去卖钱。比如这个“圣地屠龙”,最近刚刚出炉,市面上卖得很火,樊依花正在努力攻克中。
两个小时之后,樊依花终于“哎哟”地叫了一声。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一下靠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着脖子。
“玩好啦?”我们俩同时谄媚地说道。
樊依花伸出双手轻轻摁着双目,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真的是老大的事儿?”
“是。”我们两个人答到。
“他乱搞,我凭什么去管?”樊依花哼了一声。
我们一听,知道是樊依花的怨气在作怪,当年她和孔落的那一段一直使她心存阴郁。
“师姐,看在我们当年‘鱼水落花’的分儿上,你也得管啊。”庆水说。
樊依花没有吱声,庆水的这句话说得十分给劲,我猜她也许真的在想我们当年的鱼水落花定理。其实最近这半年,随着我对这个城市的回归,这个定理也常常出现在我思绪的片段里,它依然如同当年那么有趣,只是似乎多了一些说不清的伤感。
“师姐,其实师母也吩咐过,让我们管管这件事的。”我说。
樊依花唔了一声,把手从脸上拿开,眉头微微一皱。我们几个人虽然性格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我们对老师、师母都十分尊重。樊依花扬着头想了半天,才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可以去对付老大,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我们忙问。
“让庆水来打‘圣地屠龙’。我把老大搞定之日,就是庆水交上功课之时,庆水必须给我一份完整的全攻略。”
“啊,凭什么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庆水一下叫了起来。
“你出的主意,你给我找的事,况且我也得及时交活不是,不能光收别人的钱啊。”樊依花语重心长地说完,庆水的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我在一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Latinos依然热闹非凡,在欢快的音乐当中,在淡紫色的灯光下,人们尽情扭动着身躯。那一天孔落恰好不在,樊依花出现的时候,salsa舞曲刚刚换成一首漫长的恰恰舞曲。樊依花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点上一支烟,认真地看着舞蹈的人群。过了一会儿,她灭掉烟,站起身走下了舞池,她准确地辨别出浑身充满性感的小万,并且站在了她的身边。这是两个女人第一次见面,她们没有交谈,而是在对视几秒之后,马上在音乐中以一种惺惺相惜的姿态共舞起来。人群慢慢向外散开,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两个女人身上。她们异常专业,异常美丽,小万活力四射,举手投足之间令人眼热心跳;樊依花优雅而孤傲,表情淡然,仿佛一切均在云卷云舒之间。人们只是痴痴地看着,他们哪里知道这是两个时代在这样充满嘈杂的瞬间不期而遇,共同绽放出不可一世的花朵。
一曲终了,樊依花伸出一只手软软地搭在小万的肩上,她优雅地笑着说:“妹妹,以后教我跳跳salsa,好吗?”
“好啊。”小万也伸出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樊依花身上,她说,“姐姐,我教了很多人跳salsa舞,而且我还会告诉他们很多更好玩的东西。”
从此,樊依花学上了salsa舞。她去的时间恰恰和孔落岔开。因为孔落的时间表非常好掌握,他这个人连娱乐和搞婚外情都十分守时,所以孔落和樊依花从未在Latinos见过面。他根本不知道他一辈子的克星已经悄悄而紧紧地盯上了他。
时间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事情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樊依花隔三差五就来我的办公室和我讨论,她一来,办公室里就会充满一股往事一般的芬芳和一种久违的课题组的气氛。樊依花已经把salsa完全学会,在这一过程中,她和小万无数次谈到感情问题,可小万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她只是表示,只要喜欢,她是愿意和任何一个看着不坏的男人睡觉的。
“她和孔落到底是什么关系?”樊依花有一次不解又满含醋意地问道。
“反正我们原来看着像热烈的婚外恋,可你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我一边猜测一边摇头。
“活该啊,活该,”旁边的庆水听着我们的谈话,一边盯着电脑一边小人得志地感叹道,“谁让你们逼我去打游戏的,没有我‘聪明水’,你们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吧。”庆水这是在为他作为前IT精英的坠落而表达不满,我们都没理他。
庆水的得意没有持续几天,事情就有了变化。那天晚上九点多,庆水在我的办公室里奋战,我托着一个盒饭,一边吃一边琢磨生意上的事儿,可这时门儿开了,樊依花走了进来。“哟,今天怎么这么早的?不跳了?”我问。
樊依花点点头,扔下坤包点上一支烟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我问。
“小万今天向我全说了。”樊依花抽了一口烟说。
“说什么了?”我和庆水同时抬起了头。
“根据小万的说法,我终于知道他们俩不是什么感情问题,是在一起赌博!”樊依花重重地说。
“啊——”我和庆水同时张大了嘴,我俩这一回像极了水鱼,我的嘴边还挂着一颗饭粒。
原来这天晚上,在人们共舞salsa的时候,小万悄悄把樊依花拉到一个犄角,问她愿不愿意加入Latinos中的赌博游戏。樊依花和我们一样也是大吃一惊,但表面上没露出来,而是很自然地回答愿意。于是小万向她讲述了一个秘密:Latinos实际上是一个秘密赌场。小万的表面身份是salsa俱乐部的领舞和教练,实际上她的真实工作是为Latinos寻找够档次的客人,让他们加入到俱乐部的秘密赌博之中。据说这一筛选过程很严谨也很秘密,只有很少的人能获此殊荣。听完小万的叙述,樊依花终于知道孔落为什么和小万在一起了。
“可是据我对孔落多年的了解,他首先就不可能搞婚外恋,现在又说他搞赌博,这更不可能啊——”我听到一半实在忍不住打断樊依花说。
“谁说不是呢——”剩下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清晨,当孔落的助手打开实验室的门,我就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这个实验室我并不陌生,它是当年老师和我们讨论问题的地方。后来,老师变得沉默,住进了疗养院,硕果仅存的孔落就把这里改建为实验室,开始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工作起来。
我从没问过孔落改建实验室的初衷,他这个人大多时候很省话,他一般不会特别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我猜想,他这一行动是表达了一个自己内心中的口号,那就是:将老师的事业进行到底。
可他现在怎么会这样呢?师姐樊依花的情报使我深深失落了,谁都可以逃跑,就是大师兄不可以。就像过去那种非常幼稚的革命电影里一样,坏人可以很坏,群众可以很落后,但这个世界必须有英雄和好人存在,这是客观需要,是毋庸置疑和不可改变的。
我坐在孔落的黑皮椅上,办公桌的右侧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桥梁模型,它很像世界上许多跨海大桥的翻版。在清晨的阳光里看着它,我忽然想起我们哥仨在读博士时常常相聚的情形。庆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俯瞰评点着全校女生,我在一旁随声附和,连连叫好,偶尔回想起龙丽的风姿,而孔落则坐在窗口,偶尔向窗外望望,大部分时间抽着烟笑眯眯地听着。
楼道里脚步声响了,是孔落。我抬起手腕看看表,九点半。孔落走了进来,他有些惊讶地看到我,然后问:“哟,你怎么来了?”
“恩。”我沉沉地点点头。
孔落没再说什么,他开始换工作服,我发现他的脸色有些疲惫,眼中还充满了血丝。
“老大,说实话吧——”这时我终于忍不住说。
“怎么了?”孔落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我们是不是兄弟,是兄弟你就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在清晨中有些伤感地问道。
孔落没说什么,他在我的注视下,躲开我的目光,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并且自顾自地点起一支烟,一会儿烟雾就飘散在清晨的阳光里。
“你想听什么实话?”过了一会儿,孔落问。
“我想知道你去Latinos到底是干什么?”我说。
孔落默默无语,他静静地抽着烟,在这样的静默中,我仔细观察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那上面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为什么赌博?”我忍不住痛心疾首地问。
“因为我喜欢。”孔落简单地回答道,就好像他在说喜欢搞科研一样。
“你疯啦,这个事业有前途吗?这是正常人所为吗?你赌了多长时间了?”我问。
“不短了。”孔落说。
“和谁?”我问。
“和小万一起跟别人赌,她的直觉非常好。”孔落说。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做这种事?”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因为赢钱,我们一起赢了很多钱,所向披靡。”孔落说到这儿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看到孔落的笑容,我心中的愤怒与悲凉一下子汹涌而来。
“那老师怎么办?我们的老师怎么办?”我问。
孔落听了这话哑口无言,他抽着烟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当中。当那根烟抽完,他把烟蒂轻轻捻在烟缸里,然后轻轻地说:“这件事和老师无关,程宇你不该回到这个城市——”
这真成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本来我们是遵照师母之命冲向老大的一场奇怪的婚外恋,现在我们却要面临一个赌博团伙了。
我们所有人都非常了解孔落,他在博士时代就以坚韧不拔的精神让我们十分佩服。他本来是按照我们看到的、希望的那样全身心投入到科研事业当中去的。可现在情形忽然变了,他毫无理由地热爱上一件低概率事情,并且把他坚毅的精神用之于上。我们是可以这样的,可以没有理想,可以为了生活赚钱、失业,也可以游戏人生,无所事事。但是孔落不可以,这就像早年间的一个电视小品里说的:“你浓眉大眼的也叛变?这不行,我们这些已经叛变的人根本不会答应!”
根据樊依花的情报,小万与孔落最近盯上了国内的篮球联赛。他们准备在一场虎星对天马的比赛中下注。目前虎星排名第三,天马倒数第二,他们准备押天马赢。
这一切都不符合逻辑,它严重地违反了因果律,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太愚蠢了。
樊依花带领我们去看望了师母。这些年来由于各人都有事,大家总是谁有时间谁去,很少这么齐刷刷地坐在一起。师母坐在摇椅上,书房的墙壁依然是蝴蝶闪闪。我这一回注意了左下角的那块空白,它真的很明显,甚至有些刺目。
“师母,我们糊涂了,”樊依花说,“我们已经搞不清事情的方向。我们想问,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们师兄弟几个紧紧站在一起,那情景令我非常不安。”师母回答道。
“我们为什么站在一起?”我问。
师母推推眼镜,眯起眼睛尽力回忆着,可一会儿她摇摇头说:“说不清。这个景象就像一页马上要翻过去的书,每当我要仔细看看的时候,它总是匆匆地一翻而过。”
本想从师母的口中得到某种启示,但她的回答更让我们坠入雾中,而且她表现出的那种忧郁也让我们有些担心:师母为她眼前的景象忧郁,但她却无法清晰地描述它,这个现象本身就值得忧虑。
因为无法得到额外的帮助,樊依花开始独立思考。她是一个坚信现行逻辑的人,因此她对那些荒唐的表象总有些深恶痛绝。她集中精力思考。她站着想,坐着想,吃饭时想,跳舞时也想。在思考中的某一天樊依花去了老潘的工地,她心不在焉地转了一圈,听老潘汇报了一下工作,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就决定回一趟学校。
她来到物理系,由于樊依花是系里几十年来最出名的美人,所以她一到办公室人们就把她认了出来。孔落不在,他出差去了外地,樊依花和大家闲聊了一会儿,就要求看一看系里的资料室。
资料室在地下一层,不大,一共四个房间,如同一个极小的图书馆。里面收集了很多专业书和专业杂志,还有许多有价值的论文。樊依花买来了面包,买来了水,甚至还弄来一张钢丝床,她如同当年搞课题一样泡在了资料室。
这一泡就是一个星期,樊依花如同一条通体透明的鱼一样跃入深蓝的大海。一个星期之后,樊依花走出资料室,她面色苍白地走到阳光下,有些木然地晒了半个小时,然后她拿出电话。
樊依花给我打了过来,在电话里她有些疲惫地对我说:“程宇,我可能发现问题的入口了。”
樊依花的下一站,不是我的办公室也不是她的家,而是来到了一座大厦。上到第十三层,映入眼帘的四个字是“物理学评论”。这是《物理学评论》杂志的办公室,樊依花把来意向接待小姐说明,小姐很客气地把她让到了会客室。一会儿,门打开,一个和蔼的中年人走进来,他圆圆的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
“王主编是吧?”樊依花站起来握手,打招呼,王主编很热情地和樊依花握手,并且很注意地看她。
“我姓樊,刚才给您打过电话。”樊依花说。
“是啊。”王主编笑笑说。
彼此落座之后,双方按照习惯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樊依花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她的问题:“很多年前,您是不是当过科技快报的记者?”
“是的。”王主编说。
樊依花听完,从挎包中拿出一张复印件,那是很早以前科技快报的一个副刊。上面印了几篇小文章,样式显得很旧。
“这一篇《咖啡馆里的争论》是您写的吧?”樊依花指着一篇文字问道。
王主编拿起来看了看,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是我很早以前用的一个笔名。”
“按照文章里的意思,这次在咖啡馆的见面是您牵的线?”樊依花问。
“好像是。”王主编想想说。
“在文章里您还说,我的老师吴文清和他学术上的对手杜及峰又在咖啡馆里争论起来了,对吧?”樊依花问。
“这个没错。”这一回王主编肯定地说,“我想起来了,那一次我本来是想让两位先生坐下来好好谈谈交流一下,但没想到他们的观念差距实在太大,最后还是争论了起来。不过两位先生还是很有风度的,他们始终保持着礼貌,而且始终是纯学术上的探讨。”
“在您文章的最后一段,您说他们俩分手前打了一个赌,您还记得是什么赌吗?”樊依花问。
王主编又拿起文章,他迅速地读了一遍,想了又想,然后他摇摇头说:“我记不清了,他们也许真的打了赌,但具体是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老傅给我来了电话,他已经知道苏菲菲加盟的事情了,就装作随意地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也装作推心置腹的样子说:“很简单,就是为了家庭。我想让她加入进来,让她理解我在做什么,不然她对我如此飘荡的生活就要丧失信心了。”老傅听完沉默不语,我有点紧张,但是一会儿老傅竟在电话那头长叹一声,他说:“你这么做是对的,事业和家庭应该两者兼顾,当年我在这方面就做得不好。”老傅这么说应该是肺腑之言,我猜他大概又想起了他失败的婚姻。果然老傅随即提起了点点,我说点点现在在我父母家,苏菲菲也常去照看,孩子现在很好,放心就是。老傅表示异常感激,他衷心夸赞了苏菲菲,认为点点有这么一位善良而充满智慧的干妈真是她人生的福气。然后,他又总结说我让苏菲菲进公司是个正确的决定,苏菲菲将来一定会为公司作出应有的贡献。老傅这么说着,我嘴上应着,但是心里真有些惭愧。最后老傅又说,他想找时间回国看看公司的情况,特别要看我新成立的公司运行得怎么样。我当然满口答应,但是同时心里再次一紧,心想这事可得做好准备,别露出破绽。
关于杜及峰这个人,我们并不陌生,他是老师这一生最大的对手之一。
按理来说,他和老师并不是一对等量齐观的对手。老师是学界内的泰斗,一生著述颇丰,硕果累累。而杜及峰仅仅是西南某省一所普通中学的物理教师。他性格孤僻,郁郁寡欢,讲课时常常是口齿不清言语混乱。
杜及峰曾多次北上,老师都是热情接待,然后两个人关起门来长谈,他们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是他们激烈的争论声常常能毫无阻挡地传到另一个房间的师母耳朵里。这对老师是极不寻常的,他是一个善辩却温文尔雅的人。理智似乎永远摆在他头脑的第一位,他谈论问题时谦虚而坚定的风范使他在学界之内口碑甚佳,那么他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地位与之相差甚远的访客如此不礼貌呢?
恐怕谁也说不清老师和杜及峰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因为老师从不和我们谈论他和杜及峰的交往,我们做学生的也就不便探问或者说根本不当一回事。
不过,通过樊依花这次对历史潜心的探察,她坚定地认为那个咖啡馆的打赌是他们交往生涯的句号。至于为什么会通过一个中间人见面,她认为恐怕是因为前几次的争吵过于激烈,使两个人都有些下不来台。
“我们的任务是阻止老大疯狂的行动,你怎么会忽然转向这些陈年往事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我认为,目前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这件事一定有它潜在而真实的逻辑。我记得老师在沉默之前似乎手中握有一个秘密。”樊依花说。
“他把秘密交给了谁?”我问。
“不知道,但最有可能的就是孔落。”她说。
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樊依花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杜及峰在几年前就被学校辞退,自此以后他带着家人一直在西南一些小城镇之间游荡,似乎特别碌碌无为。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这么做是因为生活所迫吗?”我感到很奇怪。
“有可能,”樊依花点点头说,“他并不是一个生活的强者。”
樊依花说着抬起头,她凝视着我办公室墙壁上的中国地图,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猜想到:“程宇,你说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他会不会再次到达我们这个城市?”
樊依花的判断让我不明所以。她想了一天,决定派庆水去找杜及峰,看看他在干什么。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主意。谁也说不出它的必要性,但又觉得没有行动也似乎不行。
遵照樊依花的指示,我把这个主意试探着和庆水一说,没想到庆水倒十分乐意。这一阵儿他在家里对付“圣地屠龙”已经筋疲力尽,能免费游山玩水一番倒也不坏。出发那天,我们去火车站送行,庆水一身纨绔子弟打扮,雪白的衬衣,笔挺的西裤,手提笔记本电脑,怀揣我赞助给他的银行金卡,十分志得意满的样子。火车慢慢启动,我和樊依花一齐大喊:多弄些情报回来。庆水把头探出窗外,信心十足地笑着,潇洒地伸出手做了一个ok 的形状,随着火车飞逝而去。
庆水走后,我和樊依花就必须开始面对现实。思考可以,探察可以,但现实是小万和孔落的赌博团伙怎么办?提起这档子事儿我就别扭。
篮球联赛打得如火如荼,由于各队水平接近,每场比赛几乎都要打到最后才能分出胜负。作为普通观众,人们仅仅是觉得紧张刺激,十分解气过瘾而已。但作为“内行”人,他们绝对能在比赛的过程中渐渐看出端倪。这个联赛也许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赌博之一,它还不像世界上其他那些流行的赌球,这个联赛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虚虚实实,亦梦亦幻,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参加这场比赛的甲方、乙方、黑方、白方、远方、近方、中立方,谁输谁赢,即使你自己就是背后的一只黑手。
因此,这就给赌徒们创造了一种极为动人的游戏,凡是参加这个游戏的人很少能戛然而止,他们无不被深深吸引。因为它太奇怪了,比赛可能一上来就形势明朗,但也可能到了最后一分钟才风云突变。也许刚刚觉得某方拿下了比赛,可另一方长长的远距离的投篮,马上如同炮弹一样把赌徒们心中的梦想无情地击碎。
那场比赛的日期越来越近了,天马一直在败,虎星则是高歌猛进。
由于樊依花的努力,我们很快成为Latinos的高级会员,已经有资格坐在它优雅而宽阔的二层酒廊里。相比一层的喧闹,重重的两层门关上,这里显得十分幽静。自二层往上都属于会员专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专区里充满了异国情调。装潢的异常考究与完美的艺术追求,再配上幽暗的灯光以及低低的背景音乐,给人一种浓浓的不真实感。
我和樊依花一同坐在深绿色的沙发里,周围的植物几乎已经把我们密密地包围起来。在我们斜上方的半空中挂着一个电视,电视的声音调至适中,里面一场激烈的篮球比赛正在进行。有很多会员已经像我们两个人一样下了注,他们都待在二层或者三层的会员区的某个角落等待着结果。Latinos的赌博方式很简单,赛前,俱乐部每个会员的预测会被收集在一起,比赛结束后,通过比较赛果,宣布胜负,第二天俱乐部会派人去会员的工作地点送钱或者取钱。会员赌博时分成A、B、C、D 四个级别,A 级会员下注最大,没有上限,而到了D 级会员就基本上是小赌怡情了。
孔落准时出现在俱乐部里,他熟练地走到中心区域,在那个类似月球环形山的吧台旁边要了一杯酒。他一直慢慢地往杯子里加冰块,动作之认真细致如同在实验室里拿着镊子往天平上放一枚一枚的砝码。一个年轻的服务生走过来和孔落说话,孔落抬起头望着斜上空的电视指了一下。看得出孔落在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