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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林让我回忆起来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大学同学丁力,他是我曾经的生活中的一个死对头。

  客观地讲,在我的前半生中,和我斗得最狠的是就是他——我的大学同窗丁力。我们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像一条狗盯上了另一条狗,见了面就相互狂吠,各不相让。外人根本看不出原因,以为我们纯粹是出于保护自己地盘的本能,只要各自走开就会相安无事。但我们却一直凑在一起,坚决不走开并且一直面对面狂吠。这种奇特的缠斗现象使人们觉得啼笑皆非,他们把这种现象想当然地命名为:狗咬狗,一嘴毛。事实上,只有我们自己清楚,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原因很复杂,它总体上来源于大学时代的一个约定或者说誓言。当时发誓的时候谁也没想那么多,可是多年之后才知道它的沉重,因为根据这个社会的传统:誓言是不宜随意违背的。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北方城市,顺利地念完初中、高中,然后升入这个城市的一所重点大学。想起大学,那可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与初中或者高中不同的是,由于突然失去了家长的监督,我很快变得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起来。绝大部分同学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了,而我则是把别人学习的时间用来喝咖啡。空气总是那么新鲜,武侠小说永远抢手,女人的腿总是那么迷人,在那样的时代不有所作为就太可惜了,于是我做了一件我这辈子最没出息的事。

  经过长时间的挑选,我和我的朋友丁力同时爱上了一名校花。我们俩想尽办法明争暗斗之后,校花却跟另一个小白脸上了床。那个小白脸很垃圾,他为了向全校人炫耀他的胜利,就得意地骑着自行车,带着她招摇地穿过整个校园去修高跟鞋。我和丁力都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和愤怒,她的那双高跟鞋还是我们俩一起凑钱给她买的。我们轮番去找校花谈,可校花就那么一句话:“我爱他。”“他有什么可爱的?”我们反驳说。“他就是可爱。”校花说。痛苦之下我们就去喝酒,喝完了再找她谈,朝朝暮暮,反复攻打,却次次大败而归,反教那小白脸愈发得意。有一天酒后,绝望的我不知怎么爬到了学校会议中心那四个字的大牌子上。我爬的时候是倒着爬,先爬“心”,再爬“中”。那个时候字的颜色还很红,没爬一会儿,我全身的衣服就几乎被弄成了红色,我越爬越觉得伤心,然后就抱着“中”字放声大哭起来。

  “我他妈要跳下去。”我冲着空中悲愤地喊道。

  “那你就跳吧。”丁力站在楼下不服气地向上喊。在喝酒时,我和丁力比谁更爱校花,结果我由于多吃了两碗大米饭而获胜。

  我低下头往下看。我看得到那些郁郁葱葱、异常茂盛的树冠,树冠下是一大群指指点点的人,丁力就站在人群中间。这一回是我出了风头,丁力只好站在区区群众中间。

  “你他妈倒是跳啊,你要是比我更爱她,你就跳下来。”丁力在楼下继续喊道。我们俩的斗争在这种时刻尤其不能例外。

  我犹豫着,闭上眼,这时酒精起了作用,它使我在闭眼之后,有一种可以轻易飞翔的感觉。半晌之后,我纵身就向下跳去。这一点就是我比丁力强的地方。我的实验老师常夸我动手能力强、善于行动,而批评丁力总是在古怪地思考。我很快就感到了树冠的力量,可是身体只在树枝上耽搁一下,然后就毫无阻拦飞快地扑向地面。

  丁力这一回采取了行动,他跑了几步,站在计算好的一个点,一动不动地伸出手,抬起大脑袋,歪着细细的脖子,认认真真地等着我。瞬间之后,他接住了我,随着砰的一声,他和我一起倒地。一会儿,我歪斜地站起来,我一点儿没事,而丁力这个未来的数学天才却被我毁了。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他的腿完了,就是说,他瘫了。

  我后来把丁力送到了医院,在护士们把一言不发的丁力推进手术室时,我向他郑重地发了个誓:兄弟,我一定会管你一辈子,如果我食言,让我不得好死。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大学毕业后也许是运气好的原因,我按部就班地读了研究生,上了博士。博士读完,我并没有留在读博的那个城市继续搞科研,而是回到家乡的北方城市踏入商海。在商海中摸爬滚打了好一阵,我终于碰到一个机会。那一次,我在出差途中巧遇我上研究生时的同学傅为明,我们在上学时曾经关系很好,但是后来有一件事使我们渐渐疏远。不过也许是时过境迁,在他乡遇故知之际,我们还是显得十分兴奋。在热烈的攀谈之后,我发现老傅也已经走入商海,而更巧的是,他做的生意竟然与我的很相近,而且具有十分相似的目标。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共同创业。我马上加盟了他的公司,他的公司作为总公司,我的公司则成了他的分公司,他收购了我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任董事长,而我任总经理。

  这种联合很快被证明是对的,我们的生意自此顺风顺水,迅速发展壮大起来。不久,我的个人资产就有了大幅度的增长,我于是很夸张地买了房子、车子,还拥有了不少漂亮的性伙伴。可以说,生活对我不错,该有的差不多都有了。可在种种得意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是缺少点儿什么,细细想来,噢,对了,我少一个家。

  于是我决定结婚,但是结婚却是一项风险最大的投资。有一句口号说:一个男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烦恼,直到他结婚。我回顾了我一生当中经历的种种女性,其中有两个给我的印象最深。一个是龙丽,我曾经的情人,但是她那种放荡型的我完全搞不定;第二个是樊依花,她是我上博士时的师姐。她冰雪聪明艳丽无比,却完全看不上我。我还因此给在不同城市的傅为明以及吴庆水打了电话。老傅力主我想办法嫁入豪门,这样可以帮助我们未来的事业。可我觉得这样太俗气,毕竟结婚又不是卖肉。吴庆水是我从大学到博士十年如一日的同学,他同样也认识丁力,而他的父亲还是我上博士时的导师。按理来说,他应该最了解我,是最能给我贴切主意的人,但是他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却下结论说:“三爷,很少会有出色的姑娘能适应你这种随波逐流的人,你还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结了算了。”

  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主意?我非常的不服气,这完全是嫉妒。有钱怎么了?事业有成怎么了?这错误不大啊,我马上自力更生,发动身边的所有人来帮我就近寻找可以结婚的对象。狐朋狗友们倒也认真,他们把周围未婚的女性细细筛过一遍,然后整排整排地推荐给我。我把他们找到的和我自己身旁的候选者挨个排列起来,反复排查之后,决定和一个叫苏菲菲的姑娘结婚。

  我的这个决定引来一阵意想不到的尖叫。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那些发小时,大家的那种惊愕和悲痛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了,怎么了,你们至于这样吗?”我愤愤地质问大家。

  “怎么是她呀……”大家欷歔道。

  “告诉你们,就是她,想来想去,我发现这么多年来我真正爱的只有她。”我用这个天大的理由向大家解释道。

  “嗤……狗屁。”有人在人群中小声嘀咕道。

  “不要再争论了。”我大手一挥,断然说道。“领导就这么决定了,你们执行吧。”

  这个消息马上不胫而走,它比我做件好事传得快多了,所有知道的人没有说过一句好话,包括老傅和庆水,真的,没说过一句。可是我知道这是多年复杂恋爱结束后,我唯一可能的感情归宿。我和她是一年前在超市认识的,时间不长。那天我为了下个星期的生活去采购食品,我把写好的一个清单揣在兜里,我一边推着车逛一边翻兜,可怎么翻也翻不着。过了一会儿,旁边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说:“喂,你翻谁的兜呢?”

  她就是苏菲菲,一个学历史的博士生,毕业之后很迅速地就提了副教授。她读书时戴着眼镜,外出时带着很酷的墨镜,看人总爱从镜子上面看。她还常常手搭凉棚望向远方,靠在我身边有些幽怨地来上两句: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我比较喜欢这调调儿,这说明人家细腻,有修养有层次,比我这种学理科全无人文关怀的家伙强。稍微麻烦一点的是苏菲菲周围的一群朋友,那是她不同时代的同学,都非常有文化有头脑。苏菲菲和我讨价还价时,总是占上风,这是因为她的意见实际上常常是集体讨论的结果。她的这群朋友在对待那些他们不信任的商人时,显示出了非凡的智慧和应变能力。比如,像苏菲菲手上的宝石戒指就越换越大,每次都换得我心悦诚服,哑口无言。这恐怕就是我身边那群小商人竭力反对苏菲菲的原因,他们觉得这个副教授高雅起来云山雾罩,酸得谁也受不了,可实际起来,比我们更加市侩。

  还有一点更麻烦,这事儿一开始我没有告诉丁力,我怕他受不了。

  丁力的大学是在轮椅上读完的,他毕业后由于学校的照顾被分配在一个数理研究所供职。因为身体原因,他实际上很少能去上班,只是天天在家待着。五六年后社会上商潮涌动,研究所越来越不景气,只好被迫裁员,丁力不幸位列其中。我本来一直忙于求学,毕业后又忙于生计,但是我并没有忘记誓言,因此当我生意有起色之后,听到丁力的窘境,就马上把丁力接来住,一起吃喝,就像我们当年在大学时一样。

  我们一起住在我买的那所大房子里。我每天忙忙碌碌,很晚才回家,朋友们来找我,都是丁力接待,这使得他倒像个房东。屋里到处摆的都是他的书,他什么书都看,特别是象棋棋谱。还有一个屋子专门用来给他做书房,让他没事在里面思考。

  可事情不能总瞒下去,于是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向他坦白,我对丁力说:“大头,我准备结婚。”

  “什么?”丁力吃了一惊,从棋谱中抬起头。

  “我打算结婚,对方叫苏菲菲,是个副教授。”我说。

  丁力问我是哪个学校的,我说出了校名,丁力撇撇嘴说:“那学校行吗?她那教授值几个钱?”

  我觉得丁大头是违心之论,苏菲菲的那个学校实际上相当不错,况且结婚与教授的含金量没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大学校长,一定要专聘名教授。

  沉默了一会儿,丁力直截了当地问:“那你的誓言怎么办?”

  看看,来了吧,丁大头从不掩饰他的想法。我向他解释说:“我的誓言没变呀,我还是要照顾你一辈子。”

  “我不信,你这人,就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兄弟的人。”丁力挥挥手说。我无奈地一笑,他这么说我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年的轮椅生活已经让丁力变得有些情绪化,遇到事情就爱钻牛角尖,其实我从没忘了兄弟,况且我还没结婚呢。

  过了几天,我硬着头皮领苏菲菲去见了丁力,苏菲菲其实也被我瞒着,不大知道实际情况,现在事到临头,不得不说。

  去的那天,苏菲菲特意打扮了一下,还买了一大束鲜花。一进门,丁力正坐在轮椅里看书,我心虚地叫了一声,“大头,我媳妇来了。”

  丁力抬起他乱蓬蓬的头,上下打量苏菲菲。我看着丁力这不修边幅的劲儿就有点儿别扭,出门前我还嘱咐他弄得利落点,这可是人家苏菲菲头一次来家拜访。

  “这是什么花?”丁力也不打招呼,直眉瞪眼地问苏菲菲。

  “百合。”苏菲菲没想到我兄弟说话会这么直接,一点客套都没有。

  “够次的啊。”丁力看着我说。苏菲菲瞟了我一眼,我装作没听见。

  “我们这儿不收破烂儿。”丁力又说。

  苏菲菲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人家是副教授,在校园里受惯了尊重,我的其他朋友虽说心里有意见,但表面上对副教授也算客气,从没说过重话。苏菲菲这时把花往我怀里一摔说:“程宇,拿走。”

  “你为什么要和程宇结婚?”丁力发起进攻。

  “我爱他。”苏菲菲说。

  “爱他?你知道程宇的缺点吗?”丁力接着问。

  “我还就爱他的缺点。”苏菲菲针锋相对地说。

  我一看不好,忙把两个人拉开,把苏菲菲让到书房,可这场风波还是没避免得了。很不巧,正在我考虑如何调解双方的冲突时,一个生意上的重要电话打了进来,我不得不躲开大家换个地方去接。这时,丁力主动来到书房,他利用这半小时,不管苏菲菲爱听不爱听,大谈我的缺点,睡觉打呼噜、脚丫子特臭、不常洗澡、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等等全说了个遍。后来干脆把我怎么勾引女孩,怎么始乱终弃,怎么为躲情敌追杀千里走单骑,其间还与一老妪有不伦之恋一一和盘托出。他说的细节丰富真实,有的还特别淫秽,苏菲菲越听越心虚,最后干脆摔门走了出来。

  第一次见面本来应该挺浪漫的,可惜两人信仰不同,于是就这样狼狈收场。我带苏菲菲出了门,在一个餐馆花了一个下午劝她,一一解释那些性乱场面是丁大头编的,他天天在屋子里待着,看书看多了有点偏执,而且一听说我要结婚了,他有点受刺激。

  “不行,我不能和丁力生活在一起。”苏菲菲说。

  “可我们三个人必须生活在一起,他是我兄弟。”我说。

  “向我求婚前,你没告诉我要赡养老人啊。”苏菲菲瞪着我说。

  “我不说了我有一兄弟嘛,跟我关系特好。”我说。

  “程宇,你一直在骗我,我还以为他在国外呢。要是这样,咱们结不了婚。”苏菲菲断然说道。

  我一下子愣了,坐正身子看着苏菲菲,担心地问:“你真的这样想吗?”苏菲菲看我当真了,她马上伸出手压在我的手上,我伸出另一只手压上去。四只手握在一起时,我安心地想:没错,她是下意识的,没经过任何功利考虑(包括想到丁力) 就握住了我,这说明这个女人是爱我的,我要和她结婚……

  可这时苏菲菲又探过头在我耳边说:“可我真的不想和别人生活在一起,我就想和你过。哪家听说过日子的时候有个第三者混在一起的?”

  “是,这点我理解。”我说。

  但是苏菲菲的要求我确实不能答应,因为那是违背我的誓言的。不过丁力阻挠我结婚也是不对的,我有组织家庭的权利。

  正是基于这些原因,从他俩第一次见面起,我就知道自己自此成了一个长期的泥瓦匠,我必须拿着一桶和好的稀泥义务地到处抹,抹完了丁力再抹苏菲菲。我天真地想:他们会很快成为朋友的,又不是媳妇和婆婆,生下来就是天敌。他俩总会融合成丁菲菲或苏力什么的,总会有一天风和日丽,魏蜀吴三国天下一统。

  苏菲菲好办,我说话不管事,我就让钻石说话,这至少能暂时让她闭嘴。可丁力就不好办,这家伙可以说是天底下对我最了解的人之一,我使的任何招数他都能一眼看透,而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一武功超绝的大侠,随手拆解,对方的招数马上烟消云散。

  但他是我兄弟呀,这理由可大了。当年虽说是我跳楼,可所有的痛苦全让丁力承担下来了。现在我要结婚了,丁力当然会觉得他彻底举目无亲了,心里肯定充满了怨气。我想的不会错,因为天底下最了解丁力的就是我。

  于是我去了趟医院,找了一个著名的心理医生进行了咨询。我对心理医生十分崇拜,这是众人皆知的。有时生意压力大的时候,我都想找心理医生咨询。我把丁力的心病当成我自己的心病向医生详细讲了一遍。医生果然不凡,循循善诱之后告诉我一个“次齐”疗法,那医生详详细细讲了半天,我终于发现这方法就跟太极拳似的,也是见招拆招,顺其自然。这好,这跟丁力对付我的方法如出一辙,原来这早就有理论,我真是孤陋寡闻。

  回去之后,根据医生的建议,我拟订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的头一部分就是让丁力的心情好起来。我雇了一个小时工,每天来照顾丁力,打扫卫生,当然她每天最重要的活儿是把丁力推到一个位于购物中心的漂亮的咖啡店里。我在咖啡店给丁力订了一年一张最好的桌子,坐在那张桌子旁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后又去购物中心找了若干漂亮的导购小姐,给了她们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我没别的要求,我就要求她们在工作之余上厕所完毕之后,顺便从那座玻璃咖啡屋前走一趟,向一个大头大眼睛细脖子、手捧一本棋谱或者数学书的家伙微笑一下。

  所有的男人都知道,一个陌生的漂亮女郎的微笑对男人来说无异于天赐福音。如果这种微笑能加倍,那会让一个男人的心情异常开朗,自信心喷薄而出。这就是“次齐”疗法,真他妈坏。

  这方法果然管用,丁力忍了没两天,第三天在我下班回家之后就向我吹嘘有美女向他笑了。我装作不信说:“你是不是意淫呢?”丁力急了,说:“肯定有。”我就是不信,丁力最后和我打赌,赌一千块钱,看看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几天之后,我特意从班儿上赶来赴赌约,去咖啡店之前我特意嘱咐了一下姑娘们,然后就去找丁力。姑娘们真会办事,我和丁力没坐十分钟,她们就纷至沓来,走过咖啡店时都转过头冲着丁力十分妩媚地微笑着。我知道她们是因为钱才这么干的,她们的眼里哪有丁大头,分明是人民币上的老人头,那微笑是练就的百分之百纯商业型。

  “看看,笑没笑,笑没笑?”丁力激动地指着外面,他的声音很大,惹得周围的咖啡客都侧目看他。

  “厉害,丁大头你真有魅力,我输了。”我说着,痛快地认输。

  这时,又一小妹走过来,她在玻璃门停下,冲丁力笑了一下,又轻轻地敲了敲玻璃。我们都不解地看着她,她干脆从门外探进头来,轻轻说了一句:“文明扣……”

  丁力低头一看,果真裤子扣没系,他连忙系上。我在一旁早笑倒了,这小妹真是商业天才,她创造性地应用了“次齐理论”,勇于创新,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计划按部就班执行,没想到丁大头这回没看出破绽,渐渐钻入我的圈套。看他每天回来之后那种神清气爽的样子,我暗自得意。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我正上班,咖啡店老板给我打来了电话,他是老傅的一个远亲,我们是在老傅的介绍下认识的。

  “是程总吧?”他问。

  “是。”我说。

  “我是咖啡店老刘啊。”他说。

  “你好,老刘。”我说。

  我们俩寒暄两句,老刘直截了当地向我提出:“你那朋友怎么回事?”

  “怎么了?”我问。

  “他闹得有点不像话,每天都在我的咖啡店里朗诵他的棋谱或者数学书,声音大得令人厌烦。后来我一观察,原来是有漂亮小姐从外面走过,还向他微笑。”他说。

  “人之常情,哪个男人见了女人不兴奋。”我解释道,心想,这老板还挺细心。

  “可闹得有点离谱了,声音越来越大,有时还胡说八道,特黄色,我怎么感觉跟小时候看《青松岭》似的,一过那棵树,马就惊了。”老板抱怨道。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丁力就这德行,这些年愈发爱表现自己,因为生活上他表现自己的机会不多,所以他特别珍惜。

  “要不,您让他换换地方?”这时咖啡店老板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一时语塞,还能去哪儿?“次齐疗法”还怎么进行?

  晚上我回到家后,不得不找丁力谈谈,我的主题是咱们应该当文明鸟,不该在姑娘面前表现得那么庸俗。但丁力根本说不通,油盐不进,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后来又让他去了两次咖啡店,毛病依旧,仍然是拿着棋谱大呼小叫地朗诵,吓得我再也不敢让他去了。

  这件事让我略感烦恼,说不定丁大头已经识破我的雕虫小技,悄悄跟我干上了。不过,我这个人勤奋,尤其是与丁大头斗智,我绝不偷懒。一计不成,我又心生一计,我想,这男人甭管功能行不行,性需求是永远存在的。我这一结婚,给丁大头心理方面的刺激最大,既然政策已经定了,必须从心理上抚慰他,那么具体到这件事上,就应该从性心理上抚慰他。

  对,干得直接点,别这么温文尔雅。他不是爱说黄段子吗,我就给他个机会。下定决心以后,我就翻出名片夹,给几个认识的娱乐城老板打电话,我把我的要求一讲,他们纷纷欣然允诺。

  两天之后,丁力果然给我打来电话,他上来就说,“程宇,你这是干什么?”“没什么,就是让你放松一下,看谁好,留下来说话吧。”我说。“那倒也行。”他不置可否地说。

  本以为这是一招妙计,怎么也得把丁大头拿下一两个月吧,那时合居的时机就成熟了。可谁想他又突出怪招,他把这当成了一个实现自我的机会了。他不是留下了一个姑娘,而是把所有姑娘都留下了。我大惊之下特意去看了一次,嗬,一屋子六七个花枝招展的小姐,各自歪斜地坐着,丁力特别认真地拿着粉笔在黑板前又是写又是算,给大家讲数学。那些小姐看在钱的分上,都笑吟吟地听着。

  这可真贵,一天得花多少钱?我心想。过了一阵儿,我又看出了不对,对于一个小姐,三五分钟搞定一个客人是基本生存手段,可这么长时间,竟没有一个和丁力发展出特殊感情。我挨个问她们,丁先生对你们干什么了,她们说他什么也没干,他就讲课来着。唉,他丁大头真把这事当教育了。果然,过两天聘来的姑娘们都提出来不干了,就给再多的钱也不干了,原因是太乏味。天天看着谁也不懂的数字,有什么意思。人家用的理由特好,说,这不叫生活。据说,有一个活泼点的姑娘为了活跃课堂气氛,试着讲了两个黄色笑话,大家正笑得东倒西歪,却被丁力严肃地制止了。这个丁大头,在咖啡店那么文雅的地方,他可以大讲特讲黄色笑话,而在我们家那么私人的地方,他竟然如此一本正经。看来这招也不管用,丁大头分明是故意在耍我。

  这件事我本想瞒着苏菲菲,可不慎还是让她知道了。一天中午,我正泡在苏菲菲的单身公寓,公司的小秘书打电话来说,姑娘们今天彻底撂挑子不干了。我拿着电话低声抱怨:“这丁大头真难弄,他到底想干什么?就不能放我一马。”正说着,在床上小憩的苏菲菲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你在给人拉皮条吗?”

  “没有,一客户的事。”我顺口说。

  苏菲菲打了个哈欠,她呆呆望着某个角落,叹了口气说:“结婚怎么这么难?”

  “不难,结婚有什么难的,手到擒来。”我马上安慰苏菲菲。可我心里想,结婚当然难了,关键是婚后的合居更难。苏菲菲起了床,叠好被子,她有些困乏地坐在旁边。把头靠在我肩上叹了口气说:“唉,我去给他挑一个吧。”

  我一听这话,一愣,随即想,唉,这女人真的爱我,她把我的事当成了她的事儿,自私放在第二位了。我不禁搂住苏菲菲柔软的身体,这时她在我怀中没头没脑幽幽地感叹道:“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苏菲菲这回亲自出马,她和我一起跑了几个娱乐城。我把我认为丁力使坏的事告诉她,她倒不以为然,她认为丁力是没看上那些姑娘,天底下总有一个女人是适合一个男人的。对于这一点,我将信将疑。花了好几天时间,看了一堆又一堆的庸俗脂粉,我都看晕了,苏菲菲还挑个不停。她戴上她扁圆的眼镜,像做学问一样仔仔细细看她的同性,我在一旁想,要不人家当副教授呢,认真呀!最终,苏菲菲挑定一个身高一米七五,厚厚的嘴唇,深深的眼窝,一副特别野性样子的姑娘,据老板说她是野模出身。

  “这行吗?”我怀疑地问,“我认为丁大头不会喜欢这类型。”

  “肯定行,我虽然只见了他一面,但有时女人比男人更加了解男人。”苏副教授说。

  野模带着我们的招安希望去了。

  一天没消息,两天没消息,一个星期还没消息。我忍不住给野模打电话,我问她:“丁先生给你讲数学课了吗?”“没有。”她说。“那你们干什么?”我又问。“我们一起坐着,干坐着,偶尔唱唱歌。”野模说。

  奇怪,丁力怎么了?我想,他的表现有点让我不安。一天晚上,我就要睡觉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是野模,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程老板,你来一下野鸭湖,带上一万现金。”

  我吓了一跳,急忙开车赶去。一个小时后,我在湖边见到了野模,她大汗淋漓,站在一棵大树下等着我。

  “怎么了?”我问。

  “你那个狗屁兄弟刚才叫我爬着把他驮到湖边。”野模说。

  “他疯了,他怎么这么干?”我说。

  “他就这么干了,他把我当一条狗了。”野模说,“到了湖边,我就把他掀了个乌龟大翻身,扔到地里去了。”

  我看了一眼野模,有些担心地说,“那,咱们去看看他吧。”

  “等等,你先把钱给我,他说给我一万块钱,他说你有的是钱。”野模冷冷地说道。

  我掏出现金递给她,她很快地收起来,两个人一起走向湖边。四周是一片深深的黑暗。

  似乎只有风吹过草丛,风拍动湖水的声音,我们打着手电,找了很久才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些微弱的声音,我循着声音走过去,在颤颤的手电光下,我终于发现丁力把头正伏在草丛中,低低地哭泣着。我看着黑暗中如此软弱的丁大头,差一点潸然泪下。是的,我了解他的痛苦,他确实痛入骨髓。从很多年前起,他就一无所有了……

  野鸭湖事件后,丁大头似乎突然沉默了。

  我雇的那个野模每天去看他,丁力没再给她讲数学课,看来还是苏副教授的眼光准,知人善任。但是丁力的沉默反而让我更加不安,他在野鸭湖那种一溃千里的样子,还不如让他天天和我叫板呢。我找机会和他谈了几次,话里话外暗示我要办事了,大家还得一起同居,他都不怎么接话,只是偶尔提提他读到的几本新的棋谱,可这些我全都不感兴趣,因为我根本不懂下棋。

  在这种惴惴不安之中,我和苏菲菲的事按部就班往前进行着。苏菲菲提出了一个详细的结婚计划,一共分两大步。第一,订婚;第二,经过同居考验后,再结婚。这真是一个既古典又现代的结婚方案。它一定是苏菲菲与她的那些朋友商量出来的。订婚,符合她们江南某地的风俗,以安她上了年纪的父母的心。同居后再结婚,纯西方的腐朽方式,表面上是对双方自我个性的尊重(他们教授们全爱这么说),而实际上,恐怕主要是针对我的家庭问题。苏菲菲因为爱我已经决定在实际行动中作出妥协(虽没有明言),但她也明确地暗示我,如果不把家庭关系处理好,她随时有可能逃跑。这实际上对我是某种督促,要求我一定要如同以往勤勤恳恳,把她当掌上明珠,坚决把各方面的稀泥抹好。

  订婚那天,我在金鱼饭店大摆宴席,一共摆了二十桌,天南海北的狐朋狗友全到了,有发小,有曾经的同事,有大学时代与丁力和我相熟的同学。研究生时代的哥们由老傅率领,博士时期的自然是庆水打头,他是这场婚宴里人头最熟的一个。苏菲菲的父母也从南方赶来参加,她的父母都是江南某著名大学的教授,老头老太太都是白发苍苍,一脸慈祥,颇有学者的风范。我的父母由于都在国外,所以只是发来了贺电,跟未来的亲家互通了电话,互道祝福。我征求了丁力的意见,他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毅然穿上新西服戴上鲜花参加了。我特高兴,看来这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订婚宴办得很成功,路子完全按照婚宴的形式,我感觉就像总攻之前的演习一样。苏菲菲的父母率先发了言,老两口讲得特好,一看就是大学问家。我周围的那帮发小本来特反感苏菲菲,但一看现在木已成舟,马上见风使舵。老两口发完言,雷鸣般的掌声立刻响起来,后排一些如庆水这样的来自其他城市的边缘分子也自觉地叫起了好。这帮势利眼,见人下菜碟的事干得真是熟练。

  然后就是传统节目:喝。不用我吩咐,这帮人端起酒杯就直奔苏菲菲的父母,谁都知道今天是给苏菲菲做面子。订婚前我已向大家明言过,老两口就苏菲菲这么一个独生女,一辈子落过两次泪,一次是苏菲菲留在我们这个北方城市工作,另一次是听说苏菲菲要结婚。因此,众狐朋十分卖力。

  酒到半酣,人们就开始乱了。苏菲菲那边的朋友都特文雅,全是点到为止,酒杯沾沾唇而已。众人看没了对手,本性立刻暴露出来,内战马上打了起来,互相发起集团军似的冲锋,嘴上全都骂骂咧咧的,从这头到那头,其中尤数庆水闹得最欢。正乱着,忽有人叫嚣道:“男方代表还没发言呢。”我一愣,是啊,怎么把这事忘了。众人都自告奋勇要代表男方发言,这时只听角落里丁力喊了声:“我去。”

  丁力被推上主席台,他显然也喝了不少洒,脸红扑扑的,他虽然穿了西装,可头发还是没修理,乱蓬蓬的。他没讲话就打了一个嗝,引起众人爆笑。然后他说:“我和程宇是多年的朋友”,众人在底下都一起点头,很多人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所以大家觉得他当男方代表够资格。

  “可程宇有时候挺不够朋友的……”丁力这时说。

  众人一愣,随后就出事了,丁大头这孙子接着就开始说英文。在订婚宴上说英文!他用他熟练的中国式英语开始数落我,内容由浅入深,全是我怎么不够意思,后来竟慢慢涉及到我和姑娘们的事。全场上鸦雀无声,大家越听脸越白,我虽然英文不行,但是那些事全是我干的,他一说我就明白,况且苏菲菲的父母英文都特好,早年全在英国留过学,所以一点没糟践听了个满耳。

  “丁大头喝醉啦……”这时庆水见机得快,跳出来替我说话,“是,是,是,他醉啦,净说他自己的事……”大家马上一起哈哈大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默的订婚宴立刻又沸腾起来,大家都转过头端起杯子就喝。这时主席台上的麦克风也被关掉,丁力被老傅指使人推下来,大厅里换上了欢快的进行曲。

  可我的汗还是下来了,眼见苏菲菲一家三口坐在主桌上脸色变得铁青,我吓得在远处都不敢过去。果然,五分钟之后,苏菲菲一家三口拂袖而去,我赶紧追出去,可老两口都没用我的车,打辆的士直奔机场。我赶紧去开车,可一出门就看见一埋伏良久的警察得意地向我招手,一看就知道他是到了月底还没罚够款呢。

  等我赶到机场,哪儿能找得到人?我给苏菲菲打电话,她根本不接,再打几次,她干脆关了机。等了很久,我又驱车赶回订婚宴的现场,苏菲菲的朋友都已悄悄地撤了,只剩下我这方的那帮狐朋还在没心没肺地大喝特喝。我气不打一处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还跟没事人一样心安理得地吃我喝我。丁力也混在人群之中,特别兴奋地喝着,还大声讲着特黄特黄的黄色笑话。

  我拨开众人,冲过去冲着丁力大喊一声:“丁大头,你他妈怎么这么阴险……”

  众人一下愣了,丁力抬起头用他大大的金鱼眼翻着我说:“我这是实事求是啊,哪一件事不是你干的。”

  我彻底觉得我受骗了,原来这些日子丁力是在韬光养晦,实际上他在这儿等着我呢,他早算计好了,我上当了。我回过身抄起一个酒瓶就要向丁力的脑袋砸去。

  “打呀,你有种就打……”丁力像个无赖一样把头伸过来,“让大家看看你什么德行……”

  众人这时已经完全酒醒了,老傅庆水之流同时扑上来,把我像一只螃蟹一样从丁力的旁边掰开。我在众人的七手八脚中指着丁力的鼻子说:“丁大头,这些年你怎么变得这么卑鄙……”

  “我卑鄙?”喝醉酒的丁力大声喊道,“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没有你,我能有今天吗?你这个叛徒……”丁力的声音异常的大,响彻整个大厅,完全压过了那些著名的进行曲。

  直到订婚宴后的第三天,我才真正见到苏菲菲。这三天,她毅然决然地向学校请了假,躲到她的朋友那里,我发疯似的找她,最终在一个傍晚,她的公寓楼下,等到了她。

  她好像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嘴上起了一溜小泡,眼睛红红的,倒真像一只兔子。我尾随着兔子进了家门。进门之后,她自顾自走进卧室,歪在床上。我在床边坐下,用手拨拉她,这时她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程宇,我们分手吧。”她哽咽着说。

  我的心一下了提了起来。

  “为什么?”我颤声说。

  “你自己知道!”苏菲菲说,“我父母坚决反对我跟那样的人一起同居,他们说你的家庭环境太差了。”

  这个我早料到了,苏菲菲要出嫁,她父母都心疼得了不得,何况是要和那么一个捣蛋鬼同居。

  “菲菲,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别随便说什么分手、吹了之类的话,那样太伤人,我们还是彼此相爱的。”我异常难过地说。

  苏菲菲听了这话坐起来,她用一双充满泪水的大眼睛看着我,然后说:“程宇你说得对,可目前你必须做出选择,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丁力。你不可以都选,只能选一个,选了我就忘掉丁力,选了丁力就忘掉我。丁力在,我们就不能结婚。这就是生活。”

  “一定得这样吗?”我黯然说。

  “一定!”苏菲菲说。

  类似的话苏菲菲曾经说过一次,当时我一当真,苏菲菲就马上软下来,她是真爱我,怕我离她而去。可这一回,她变得比原来坚决,看来她真的想好了,如果我选择丁力,她真有可能掉头而去。

  “好吧,我考虑一下。”我说。

  我离开了苏菲菲的公寓,心里黯然无比。我觉得没劲,生活忽然变得暗无天日。在楼下,打开车门之前我回过头,苏菲菲的房间在七楼,她就坐在窗子旁边的那张书桌上捧着脸呆呆地看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上有没有泪水,但那种悲伤却毋庸置疑地向我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我这个精于计算的小商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场面,在我的观念中,那只是发生在战争中的事。可是今天我似乎遇到了,它忽然而至,令我心痛无比。

  我开车去了公司,老傅正好在。这几天他为了公司的业务还没走,白天处理事情晚上住在宾馆里。他看我特别颓丧,就问我怎么了,我把事情说了,老傅点上一根烟,很坦然地说:“这种选择你还不会做吗?到底谁要和你过一辈子,谁又对你毫无用处?”

  老傅说得很势利,但是他说得很实在。

  草草处理完事情,我随后去了一个常常和苏菲菲吃西餐的地方独坐,关了手机,我点了一瓶葡萄酒自斟自饮。这一回可以安静一些,没有人能找到我,我该想想自己的事。

  左手和右手必须选择一只,没有退路。

  结论几乎不言自明,这对于一个商人并不难,老傅已经说了。

  如果我是个右撇子,我选择右手。

  如果我是个左撇子,我选择左手。

  原因极其简单,两只手中必有一只对一个人更有用。这里不掺杂情感,只涉及冷漠的功利。

  那么婚姻对于我呢?

  首先我是不是想活下去?这当然。其次我是不是想更好地活下去,这也当然。那么婚姻是不是会让我活得更好,它对我的意义是否如此重大?我仔细想着,答案也是肯定的。其实,自从我那次跳楼开始,我就被生活深深地伤害了。我自己所有的对那次行动敷衍塞责的解释都是假的!这些年来,我一直隐隐生活在那种被抛弃被蔑视的情形当中。可是这一次我有了机会,我可以用家庭的方式来拯救我自己,我能够放弃吗?

  我回家去找丁大头,他坐在书房里正看他的棋谱。我在他的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他装作没看见我一样根本不理我。我知道他在为他那次订婚宴上的行动而后悔,但他是根本不会道歉的。

  “大头,我们必须谈谈。”我说。

  “谈吧。”他说。

  我的心中翻江倒海一般转着,沉默良久,我跟他说:“我想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丁力放下棋谱,抬起头看我一眼说:“你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我无言以对。

  “我没看错,你果真是个忘恩负义、重色轻友的人。”丁力说。

  丁力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的人,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自私,大学时代美好的情怀一去不复返。

  “那么你的誓言呢?”丁力又问我。

  “这一回我必须食言,为了我自己,我必须抛弃你,因为誓言的代价太沉重,我早已经扛不动了。”我说。

  “可你发过誓,违背誓言是不得好死的……”丁力恶狠狠地诅咒道。

  “随便吧,”我异常颓丧地说,“你就把我当一条狗吧,在不得好死之前,我就想跟我找到的那条母狗过几天快乐的生活,我已经顾不了你的痛苦和诅咒了。”

  丁力异常愤怒地看着我,他的嘴唇发青,头发根根直立起来,他指着我说:“程宇,你等着看吧,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扭过头,心里难过得直想哭。其实我们人类就是这样,当我们距离遥远时,彼此是友情和天堂;而当我们充分靠近时,彼此就是猛兽和地狱。

  丁力终于从我的家中搬走。我给他雇了一个全职保姆,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切福利照旧。

  大家都说我够仗义的了,我也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观点,可我知道自己内心的惶恐和内疚。丁力的那个房间被我粉刷一新。该改变一下了,我想,眼不见心不烦。

  苏菲菲以最快的速度搬进了我家,为了摆阔,我把家里的家具全都换了,一色儿法国式的,特别文雅特别浪漫。苏菲菲亲自去劳务市场挑选了一个她觉得忠厚老实的乡下妹,然后,她给她的那帮朋友分别打电话,告诉他们她要开一个盛大的party。

  那天的聚会很成功,我按照苏菲菲的审美观把大房子布置得跟迷宫一样。她的朋友来了无一例外都欢叫起来,这真是崭新的生活。我心想,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这么多年,这个屋子从没这么快乐过。那天,我和苏菲菲以及她的朋友喝了无数红酒,苏菲菲周围的人还是风雅,他们喝多了并不闹腾而是纷纷赋诗作贺,后来还在昏暗的灯光下跳起舞来。我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大家一直傻笑,后来就在疲倦中酣然入睡。

  半夜,由于口渴,我醒了,我刚要起来,忽然发现有人压在我的腿上,我艰难地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尽量不踩着人往前走,看来大家都喝多了,全睡在了地上。这时,我忽然听到黑暗中“哗”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很熟悉,我想了想,似乎是丁力翻动棋谱的声音。它很弱,却异常清晰,这就是新生活吗?我一边喝着水一边问自己,怎么在新的生活中还有旧的声音呢?

  过了一阵儿,公司里的业务忙起来,老傅介绍了一大笔订单过来,我和买家接触几次觉得机会特别好,就全身心扑了上去。这一弄就是一个多月,经常出差,每天见到同事的时间居多,而见到苏菲菲的时间少,而且只要见上苏菲菲,谈不上两句我就想睡觉,闹得苏菲菲直喊守了活寡。

  这一天,买家的谈判代表过来,我们刚在会议室里坐好,正准备谈判,这时我的电话响了,一个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喂,你是不是办证?”

  “办证?你找谁?”我问。

  “我刚来这儿,想弄一个大学文凭。”他说。

  “你打错了。”我厌烦地说。

  “你的电话不是xxx吗?哎,牌子上不是写着办理各种证件吗?”外地口音说。

  “我的电话对,可我不给人办证!”我说着气愤地挂了电话。

  但这还不算完,我的电话从那天起比原来多了一倍,几乎都是找我办证的,什么要求都有,身份证、学历证、工作证,妈的,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的电话和我相近,弄得似乎所有来这个城市的盲流都找我。可看了陌生电话,我还不敢不接,万一是生意上门怎么办?

  在某一天上午工作完毕之后,我终于醒悟过来,这事一定是丁大头干的。因为忙,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去看望他了,他说过,他不会放过我的,他这辈子似乎就是要和我斗争到底。我于是开着车,拎着瓜果点心去看他,果然在他楼下的广告牌上就发现了罪证。那上面赫然写着我的手机号,旁边有两个大大的字:办证。那明显是丁大头拙劣的笔迹。

  一进门,我发现野模也在,两个人在看枪战片,电视里正打得激烈。丁力一看我进门就讽刺道:“哎哟,程总终于有工夫来看他豢养的宠物啦。”我没有接话,而是和他们一起看片子。熬了一个小时,片子才结束,我和野模说了几句闲话才向他说:“大头,都是兄弟,有话就直说,没必要给我添麻烦吧。”

  “你都把我扫出门了,我还给你添麻烦?”他阴阳怪气地回答。

  “那‘办证’那两个字是谁写的?你写了多少?”我问。

  “没有啊。”他说。

  “写了就写了呗,怎么还不承认?”我说。

  “我当然没写。”丁力梗着脖子说。

  我们俩聊了一会儿,就沉默了。我自己知道,分开之后我们的沟通会更难。回去之后,我蒙头睡觉,这是我的习惯,只要有事想不开,就干脆不想,先好好休息一下再说。睡醒之后,一看表是晚上十点。我起身来到客厅,客厅里黑魆魆的,苏菲菲一个人盯着电视屏幕,在默默地吃冰激凌。我凑过去,贴近她看了看,发现她的脸色特别抑郁。

  “怎么了?”我问。

  “你看看吧。”苏菲菲说。

  她摁了一下遥控器,画面上出现了两个吊线木偶。我盯着吊线木偶,那两个木偶在人的控制下似乎在演一段戏,过了一会儿片子中竟然传来一首老歌。看到最后,我总算明白了,那两个吊线木偶在演我和丁力上大学时跳楼的一场戏,那背后的手就是丁力和野模的手。丁力的手在片子最后,沾着水在桌面上写道:注意他身边的女人,他能抛弃我,也能抛弃你。

  “这是你那位兄弟寄给我的光盘。”苏菲菲说。

  我靠在沙发上,心中一片厌烦,丁大头这个王八蛋,他真是说到做到,看来他不打算放过我,他的愤怒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他根本是一心一意要毁掉我的新生活。即使我有地方对不住他,可我这么多年没功劳有苦劳,他就能这样不顾一切?

  “你和别的女人是怎么回事?”苏菲菲问。

  “怎么回事?能怎么回事?我每天都忙死了,哪有时间怎么回事?”我叹了口气。

  苏菲菲看看我,没说什么,她目前还是相信我的,不过丁大头再多说几次恐怕就不知会产生什么结果。我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客厅里一片黑暗。

  “你能摆脱他吗?”这时苏菲菲在黑暗中问。

  “很难,从多年前的那一跳开始,我就很难再摆脱他……”我叹口气说。

  这时苏菲菲靠近我,她用大大的眼睛望着我,拿起冰激凌安静地吃了一口,然后用副教授的冷静建议说,“要不,我们干掉他……”

  我打了一个哆嗦,有些惊恐地望着她,“说什么呢?你疯啦……”

  “我没疯,著名的历史学家胡和当年遇到一件棘手的私事时,就是这么做的。”苏菲菲说。

  我慢慢注意到,从某一天起苏菲菲的朋友开始在我家定期聚会,我那个徒有其名的大书房完全被他们占据。每次一进门,我就发现我的书房门半掩着,里面传来愉快的议论声。新婚的头一阵,我曾努力想加入这个行列,但我试了几次,情况并不理想。他们谈论的人文话题往往显得高深莫测,令我感到不着边际,因此我暗暗得出结论:现实中的人文知识分子是无用的,投入巨大热情的清议是他们最根本的功能,但不具备任何社会效用。

  苏菲菲的朋友们往往是在我回家后不久就纷纷撤退,他们见了我都是礼貌地一笑,然后就向苏副教授告别。这让我想起了历史上的某些人文知识分子小组,他们在准备了很长时间之后策划了一场极其浩大的社会实践工程,致使整个历史画卷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基于这种回忆,我又认为人文知识分子并不完全是死耗子,他们某些带有煽动性的理想让人异常不安。因为它具有巨大的潜在能量,也许在时机成熟的某一天,这能量会使某个系统飞速地转动起来。到那个时候,我这样的只会面对现实的人,不是被他们当枪使就是成为枪下的冤魂。

  老傅介绍的那个订单已经谈到关键时刻,眼看这块肥肉要到嘴,我简直喜不自禁。这一次我出差去外地,基本上就差最后一下子,只要和买家确定一下细节就行了。在宾馆住下,在房间中盘算等待之际,电话忽然响了,我接了电话,问,“谁呀?”

  “我,丁力。”那边说。

  我问:“什么事?”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丁力说。

  他很少这么说话,从来都是颐指气使的,这回显得颇不寻常。

  “到底是什么事?”我又问。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打算放你一马,然后自谋出路。”丁力低沉地说完,不等我回话就把电话放了。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自谋出路是什么意思?他去哪儿自谋出路?这一阵还是不断有人打电话骚扰我,可我习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且我准备等这笔买卖谈完就换电话。丁大头这时给我打电话要什么?难道他要认输吗?他可是一辈子都没认过输,别是有什么不对吧?

  想来想去,我就把事情想复杂了。权衡一下,我草草处理完手中的事,迅速打道回府。下了飞机,我没回家,也没回公司,而是直奔丁力的居所。到了房间,打开门一看,丁力在,野模也在,两个人穿着很正式,拿着刀叉非常文雅地在吃西餐。这情景够怪的,怎么弄得这么正式?我想。坐到桌前偷偷看了看丁力的脸色,那个大大的脑袋上根本没有表情,我越看越觉得怪,心想,这家伙必定下了什么决心。

  “吃吧,我做的牛排,没几次了。”丁力瞟了我一眼说。

  我拿起刀叉,一边切一边吃一边看丁力,可丁力根本不看我,只盯着野模。野模拿起一瓶红酒给他倒上,他文雅地拿起来,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女方,然后以一个绅士的举止一饮而尽。

  我终于忍无可忍问了一句:“哎,这牛排怎么嚼不动啊……”

  “比石头强吗?”丁力侧目道。

  “强。”我说。

  “强就凑合着吃……”丁力说。

  吃完饭,野模把丁力推进书房,我端着酒杯也尾随进去,她关上门待在外面。丁力先是放了一会儿音乐,然后很正式地对我说:“程宇,感谢你还能及时赶回来。”

  “当然,我们是兄弟。”我说。

  丁力讽刺地一笑,他的意思是你竟然还记得我是你兄弟。

  “你知道兄弟是用来干什么的吗?”丁力这时问。

  “吃喝玩乐。”我回答说。

  “不对,兄弟是用来背叛的。”丁力说。

  我哑口无言,丁力这么多年一直抢白我,我都习以为常了。这时,丁力仰起头看着空中的某个点说:“程宇,我从来没向你张过口,但是在我自谋出路之前,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帮我实现一个理想,然后我们分道扬镳。”

  “至于嘛,大头。”我皱着眉头说。说实话,听丁力这么说,我心里很别扭,“别总说丧气话,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挥挥手。

  “我的理想是和卜其秀下十盘棋,最好能赢一盘。”丁力认认真真地说。

  我听完愣了,看丁力闭了嘴就问他:“完了,就这个理想?你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他说。

  我停了很久,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我认认真真地把酒杯摔了个粉碎说:“丁大头,你他妈什么东西呀,你以为你是谁?我怕你出事,手里的生意都没弄利落,就匆匆赶回来。你就这么耍我,这个理想能实现吗?你不能欺人太甚。”

  我非常气愤地回了家,这一回我终于爆发了,这哪里是条件,这分明是向我要月亮。苏菲菲一看我半途出差回来很惊讶,她飞快地跑过来想拥抱我,我一个低头闪过她的这一招,直奔卧室,再一次钻进被窝蒙头大睡,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在睡梦中我摆脱了愤怒,面前只有一片又一片晨星暗淡而去。醒来时,苏菲菲站在我的床前,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空中似乎又出现了丁力那种翻动棋谱的声音。苏菲菲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她有些担心地问我:“你怎么了?”

  “生气。”我说。

  “生谁的气?”她问。

  “还有谁,我的那位好兄弟呗。”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苏菲菲听完,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她咬咬牙说:“我早知道有今天,正邪之间早晚会一决高下。”

  苏菲菲的朋友们很快在我家聚集起来,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都是一副临危受命的样子。他们把书房门关上在一起密议,我则无聊地在客厅里看电视剧。屋子里不时传来争论的声音,大家都在引经据典,大段大段阐述自己的观点,特别是历史上的一些佐证。我却把一部电视剧看了进去,没想到电视剧拍得还挺不错,看了一会儿,我竟然还笑出了声。其实这就是商人跟人文知识分子的差距,他们在铁肩担道义,担负起社会责任感时,我则被那些庸俗的玩笑不断劝解着。

  会议结束,朋友们鱼贯而出,他们呈扇形坐在我异常宽大的客厅里,苏菲菲坐在沙发中央,我则被挤到一个小马扎上。苏菲菲向我认真地说道:“经过集体讨论决定,大家一致的结论是:干掉他……”

  “啊?”我一下子抬起头来,这是什么狗屁决定,这是人脑子想出来的吗?

  “是的,这是我们的集体决定。”苏菲菲戴着她读书时的小眼镜异常坚定地看着我说,“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就以一种男人的方式去做。干掉他的方法我们都替你选好了,一共三种:骂毙、毒毙、拍毙,你去执行吧。”

  我当然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是一个特要面子的男人,要不他的誓言不会坚持那么长时间。这个男人这回受了欺负,并且被公之于众。三天之后,我在老婆的逼迫、谋士们的怂恿下,出发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向苏菲菲的朋友们表达了决心,然后头扎白布条,斜背一书包,里面放了一板儿砖,骑着自行车(注意,是自行车)杀气腾腾地骑向丁力的住所。

  路上很多人侧目看我,大概人们都看出我不是球迷,也不是闹学潮,恐怕是要去打架。我不断给自己打气,就这一锤子买卖,我倒不是真要像人们说的那样干掉他,我只是想拍他一板砖,这就算把自己这么多年的怨气出了。然后把医药费一付,我们俩从此真的分道扬镳,一了百了。

  到了丁力的楼房,我“噔噔噔”大步上楼,这气势恐怕当年劝清帝退位的勇士们都没有,推开门,我张大喉咙,大吼一声:“丁大头,你这个王八蛋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我,我手举板砖奔进书房,马上就看到那副日常的情景:野模坐在椅子上有意无意地朗诵一本棋谱,丁力闭目养神靠在轮椅上晒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老式录音机里竟放着一首怀旧的老歌,那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歌儿。

  这是一个异常安详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没有人愿意回答我的提问。

  听着那首老歌,我忽然想哭,而且手不自主地发起抖来。我这个懦夫在关键时刻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在几个大字上攀爬的情景,先爬“心”再爬“中”,然后我离开“心中”,纵身跳了下去,就那么几秒钟的冲动,却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他们似乎像人类的影子,注定要纠缠下去。

  这也许就是人们无法理解的命运吧。

  “刚才,谁喊口号来着?”丁力过了半天才睁开眼问。

  “我……”我惭愧地说。

  “什么事?”丁力扭过头问我。

  我没有出息地抹了一把眼泪,飞快地把板砖塞进书包,有些气馁地说,“没事,我就是问问中午有我的饭没有?”

  “有,炸酱面,全是肉丁,你最爱吃的。”丁力痛快地说。

  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这一真理被事实无数次证明,而且这个过程还必将继续下去。

  吃完炸酱面,我丢盔弃甲般回到我的大房子。人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我胜利的消息。我一进门,苏菲菲首先跳起来,她头一个跑到我面前,这也难怪,因为我的行动关系到她未来的幸福。

  “怎么样?”她颤声问道,问完之后马上看到我脖子上的书包,书包里板砖的形状完好无缺。这一下子让苏菲菲有了不祥的感觉,她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凝固了。

  “他,他不在家。”我说。

  苏菲菲的朋友们面面相觑,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可就这一点却忘了。这时苏菲菲明白过来,她急赤白脸地说:“等着啊,你等着啊,等他一回来,你就冲上去像对待一个西瓜一样叭嚓一下子,一切就结束了,Game Over。”

  苏菲菲的声音异常尖利,我从来没看见苏副教授如此不顾斯文地尖叫,看来打败她生活中的这个敌人对于她无比重要。旁边有人来拉苏菲菲,苏菲菲奋力挣开,指着我的鼻子说:“去,程宇,你给我回去。”

  我刚要说话,却不幸在这个时刻打了一个嗝,一股大蒜味冲着苏菲菲扑面而去。苏菲菲一下子就哭了,她说:“程宇,你他妈的这个懦夫,你竟然去吃了炸酱面,我们可都在等你。”

  人们这时全都明白了真相,他们全都悲愤地站起来,聚集在痛哭流涕的苏菲菲身边,他们眼里充满了鄙夷、不屑甚至落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肯定在这么感慨。我看着他们谴责的目光,十分愧疚地请求道:“各位,咱们能不能采取些别样的手段,我如果被人发现在谈话中使用了板砖,警察会管的,这事我想了很久。”

  “屁,我们国家是有自由的。”人们怒吼道。

  “可自由是有限度的,从来就没有绝对的自由,你的自由不可以凌驾在别人的自由之上。”我嗫嚅地把报纸上常常看到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

  在短暂的起义之后,我还是决定投降。

  虽然苏菲菲的朋友们又对我进行了百般批判、劝慰和鼓动,可我还是觉得妥协是一条最理智的道路。绝不能用他们的方法,那太理想主义。既然我决定彻底摆脱丁力,跟苏菲菲在一起好好生活,那就只有妥协,按照他的条件办,这样才有可能让丁力远离我的未来,要不他就是附骨之蛆。

  我把我的决定通知了丁力,丁力获胜一般笑了出来,他对我说:“程宇,我知道这件事不难,为了摆脱我,你能够办得到。”是的,我现在必须面对这件事。我不会下棋,但我却知道卜其秀是象棋界的前辈,特级大师。我向丁力打听了卜其秀神乎其神的传奇经历。丁力说卜先生在棋界驰骋了几十年,一直罕有敌手,可忽然某一天就不见了,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似乎一下子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你见过卜先生吗?”我沉重地问。

  “没有,当然没有。我只见过他的棋谱。”丁力说。

  听丁力这么说,我又失望又气愤,连人都不见了,让我去哪儿找?我发动我周围的狐朋以及公司员工想办法,众人一开始听了谁也没当真,都认为我在开玩笑。卜其秀大家当然都听说过,可那是前辈高人,况且隐居多年,普通人去哪儿找?可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向大家请教,弄得大家那一阵见了我直躲。后来在一次和老傅的通话中,老傅听我唉声叹气的就问我怎么了?我把丁力的事情说了,老傅听了直骂,他说:“这是他妈的什么狗屁兄弟,整个一个混世魔王。你能不能以后不管这些破事,把精力多放到公司上些?”

  “我愿意啊?”我说,“孙子才愿意呢。”

  “你现在活得就像一个孙子。”老傅说,停了一会儿,他出了一个歪主意,他说这样吧,真的你就别指望找了,给他弄个假的算了。

  甭说,虽然老傅这么顺口一说,但这还真是一个办法。也许是有点歪,但我想来想去也觉得没什么更好的招儿,干脆硬着头皮试一试得了。行动就此开始,为了把事儿弄得逼真一点,我花了很长时间,经过九曲十八弯的关系,找到了一个退役的专业棋手兰野。他是我从众多候选棋手中挑出来的,原因是他的身份特殊,我就看中了他身份。

  和兰野见面是在一个几乎废弃的工厂里,这个厂子已经濒临倒闭,只剩下很少的职工在维持。兰野是这个工厂的工会干部,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穿了一身肥大的工作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小花园里吃午饭。

  “我请你去吃鱼翅吧。”我看了看他简单的午饭说。

  “鱼翅很贵的。”他说。

  “你干的活挣钱多吗?”我又问。

  “马上就开不出工资来了。”兰野吃着饭说。

  那就好,我心想,然后把来意说明,并且开出价码。“兰先生,只要你化装去下十盘棋,让对手赢一盘,你就可以得到一万元。”

  兰野看着我,想了一下很痛快地说:“行。”

  “太棒了。”我握住兰野的手。

  但兰野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的胡子怎么办?”

  “如果你要化装成老人,恐怕就要剃掉。”我说。

  “好的,加一千块钱。”他说。

  “成交。”我说。

  “第二个问题,你的那位朋友,他的水平有资格让我让他吗?”兰野又问。

  这句话我明白,专业棋手让棋也得让得不露痕迹,不能拱手把车马炮让给别人吃,那就成了过年送脑白金了。

  “放心吧,我的那个朋友绝对有专业水准,他的屋子里到处都是棋谱,他成天没事干就是读棋谱。”我说。

  于是,某一天在玫瑰庄园,举行了一场不为人知的象棋比赛,比赛地点就在落凤亭。玫瑰庄园依山而建,很大,它的建筑绵延而去,落凤亭就在半山腰一个突出的岩石上。我推着丁力很早就在那里等,丁力一开始显得有些将信将疑,这很自然,卜其秀是他心目中的顶尖高手,能和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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