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永不再相见……你将与别人欢唱跳舞。
我们永不再相见……你的心将为别的爱而叹息。
……乔瑟夫·格拉基至少在那个夏季,事情就那样画上了句点。市议员把他的个女儿送到克泽尼伯爵的领地,他弟弟是那里的副司法官,而弟媳是一份宗教杂志的长期赞助者。基于这个理由,市议员把儿交给他们是一件安全的事……至少这是他的想法。
诺丹尼克在8月底突然自镇上消失……他先向工厂请了十假,说他在布拉格的母亲又生病了;不过,这回我不会听信这一套8月中,我又看到一丝新希望;从鲁诺夫回来的途中,我和玛丽·德雷斯诺瓦共用一间火车包厢,她似乎完全忘了去年冬目睹的那一幕。不过,隔天我再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哥哥说去她祖母那里帮忙收成去了。这些女孩似乎都和土地有强烈的系。
不过,接下来的一周是补考的日子,不容我再多想什么。布莱尼克补考拉丁文,没有通过。我本来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在数学补考的那一天,毕佛先生因为前一天吃了太多的鹅莓,化不良,改由史塔克先生监考。他出了一道题,连他自己也解出来;不过,到最后他还是设法让我过关了。阿莲娜也通过了方式跟我一样,不过,我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因为市议员亲自她过来,而一考完,又立刻带她离开;第二天,他就把她转到布拉格第二女子学校……他的一个妹妹是那里的老师。
寒假课程开始了。丰达在柏瑞咖啡店找到一个表演的机会,父亲便取得校长同意,让我们每个星期六去那里演奏一些轻音乐为了要哀悼在战场上死亡的德国士兵,德国政府规定不能跳舞,过,每个星期六我们还是照常演奏舞曲……在方圆约五公里的山区,德国的势力还没有伸到这里。
我们在柏瑞演奏《中国城》这首曲子,演奏到一半时,艾玲娜走进来。我当场愣了一下:忘了该演奏到哪儿了。雷克撒在我身边说:“继续下去。”班诺则不着痕迹地临时插进一段独奏,替我解危曲子终了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将我完全蛊惑了阿莲娜已经被我逐出脑海,事实上,除了7月末那两三天之外她从来没有真正在我心中占一席之地。但艾玲娜不同,她占据着我的心灵。尽管她那样对待我,尽管我在她身上发现种种不利于她的事实,尽管此刻摆在眼前的是另一个不利的状况,但是,她就是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啊,艾玲娜。
她和科康德坐在一起,而后者应该跟玛丽·德雷斯诺瓦一道才是,只不过不见玛丽的踪影。发生了什么事不难猜到。艾玲娜真是个差劲的女孩。她抛弃诺丹尼克情有可原,不过,尽管她的脚踝不到一个星期就完全复原,却还是不能原谅我。好吧,即使她想寻求安慰,她也可以找一个没有女朋友的男生。但是,她不要,她就是硬要把科康德从可怜的玛丽身边抢走。
我们开始演奏《流下磨坊小溪》。我演奏到一半,又分神起来。
曲子终了,班诺说:“各位,我们给史密奇十分钟的时间,好让他从他的女王幸临的震撼中恢复过来。”
当然,丰达向客人宣布的时候,采用了不同的说辞。我一看到科康德到洗手间去,便立刻移到艾玲娜面前。
“嗨。”她的反应相当冷淡。
我开门见山地说:“艾玲娜,你现在跟科康德交往吗?”
“有何不可吗?”
“这不太好吧?毕竟,科康德和玛丽在交往。”
“已经没有了。”
“原来如此。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想呢?我宁可你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艾玲娜,拜托你理性一点。我那时候只是想帮你的忙,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故意让你掉下去吧?”
“我指的不是攀岩的事情。”
“那你指的是什么?”
她极不友善地瞪了我一眼。“听着,海莲卡·泰克玛诺瓦,亚敏娜·多佛利瓦,琳达·欧布德莎卡瓦,还有其他那一大群人……我也记不得她们的名字……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甚至包括我的远方表亲韦伯姐妹那件事情在内,但是你一面说你爱我,一面又背着我意图染指我的亲妹妹……这叫我忍无可忍,你懂了吗,丹尼小子?”
“原来阿莲娜把这事情说了出去。不过,我可以解释,阿……艾玲娜。”但我还不太确定真正需要解释的是哪一部分。
“阿莲娜说出去!她才不可能把她这种丢脸的事告诉我。”
这是阿莲娜会用的词,或者它本来就是艾玲娜的词……这姐妹似乎什么都共用,除了阿莲娜有一个会泛油光的鼻头,而且格直爽,而艾玲娜只有一双发亮的眼睛,而且是只母狗外。
“那是谁告诉你的?你父亲吗?”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告诉你,是亚卡·费伯。他从厨房到你在染指我妹妹之前,被我父亲及时赶走。”
她说得极尽讽刺,把我惹怒。
“那你父亲会不会在科康德有机会染指你之前,也那么做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已经太迟。”
“你真是令人厌恶,”艾玲娜说,“走开。我永远永远不要再到你,明白吗?”
“艾玲娜,我不是说真的……”
科康德这时候小解回来,看到艾玲娜的表情,就猜出了是怎一回事。他瞪着我,好像要跟我决斗的样子。“演奏的时间到了是吗?他们到底是付钱请你来干什么的?”
我向他瞪回去,也是一副要打架的样子,然后才一言不发地开。
我们开始演奏《圣杰米医院》这首曲子。丰达向客人介绍这曲子,说它是一首哀歌,然后他用德文重复一遍,为一名坐在角里穿德国制服的军官这么做。丰达总是不忘要迎合一下德国人。
这首曲子在中段有萨克斯的独奏,我用全部的感情吹奏,使那位原本在向别人吹嘘战绩的德国军官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静地聆听。
下一个星期三的时候,我提水从蒙特克林子经过,看见布马、维哈、班达三个人在和李尔本·凡纳谈话。他们正在争论某一件事情。我在他们身边坐下来,刚好听见凡纳说:“没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谁想要另一种专政?”班达,“有一个已经够受的了。”
班达是镇上最害羞的男生,他这一辈子恐怕还没有跟女孩说过话。有一回在游乐场,大家怂恿他跟女孩搭讪,但是到最后,他只是去问人家时间;对方告诉他,他谢了一声,如此而已。在异性里,他大概只有跟他姐妹说过话。
“无产阶级专政是真正的民主。”李尔本·凡纳说。
“你这个白痴,既然是专政,又怎么会是民主?”班达说,“你倒说出个道理来。”
“那是无产阶级的民主,”李尔本·凡纳说,“无产阶级就是像你这样的工人。”
“我不是无产阶级,”班达说,“我是技术性劳工。”
“你属于工人阶级,而无产阶级专政只有在中产阶级的人看来才叫专政。”
“中产阶级指的就是你,是不是?”布利马说。
“但我已经抓住工人阶级的历史角色,”李尔本·凡纳说,“等到战争结束,我们要建立社会主义体系,要把中产阶级清除掉。”
“我父亲也是社会主义者,”维哈说,“捷克社会主义。”
“捷克社会主义是中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李尔本·凡纳说,基本上,他们维持的是中产阶级的统治。”
“那为什么德国佬要把他们关起来?”布利马问道,“你不是说纳粹党是公开的中产阶级专政吗?他们把雷克撒的父亲关起来,而他是捷克社会党的党员。”
“因为中产阶级是国家主义分子,而无产阶级是世界性的。”
“等一下,白痴,”布利马说,“照你这样讲,中产阶级就是反对德国人的,而工人却是……”
不过,李尔本·凡纳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的脑袋里有太多的想法。“捷克大部分的社会党都是和德国人同声连气的。而工人们引颈以待……”
“这是事实吗?”班达打断他的话。“在工厂里面,工人为得买酒的特别许可证,却是不择手段。”
“还有许多所谓的中产阶级被关起来,”维哈说,“老师、屠夫当然,还有犹太人,他们几乎全都是中产阶级。”
“他们腐化这个社会组织,现在他们只是为他们所造的恶果出代价,”李尔本·凡纳说,“不过,等到战争结束,他们全都会被扫到一边去。我指的不是犹太人,而是那些工厂的老板、政府官员还有那些市议员……”
“再见各位,”我说,“我必须去提水了。”
“等一下,丹尼,精彩的还在后面。”布利马说。
“不了,我必须走了。”
“让他走吧,”李尔本·凡纳说。他并不喜欢我,也许是出于觉吧,“他只在意那些男女感情的事。”
“没错,”我说,“再见了。”
我快步地穿过树林。凡纳说错了,我并不是对他们的话题不兴趣。我记得每次看到类似的新闻时,父亲总是会说:“上帝保佑不要让我们成为共产国家,那只会火上加油。”不过,他也许是大了。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的阿姨帕娃娜·科纳瓦,她也是一个共产党员。而且,她李尔本·凡纳一样,都非常有钱。不过,她一点也不令人讨厌。会参加示威游行,游行的时候,总是会设法敲打那些警察的头盔不过,她并不想真正伤害任何人。警察总是会把她拘留起来,但每次都会交出罚金,然后写一篇文章,批评官方如何粗鲁地逮她。
科恩舅舅说,她把她所有的财产都捐给她的党,现在她的一花费都是向他借的。科恩舅舅说他一点也不反对共产党……只要们是站在穷人的这一边。他自己是捷克犹太人组织的秘书,又是球俱乐部不支薪的干部,本身就和弱势者有很深的联结。不过,要帕娃娜阿姨和佛席克那个“淫虫”来往一天,科恩舅舅就不借她一毛钱。为了某种原因,科恩舅舅对佛席克极为反感,除了道德意识之外,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佛席克几乎破坏掉他和茉莉舅妈的婚姻。
茉莉舅妈比科恩舅舅年轻二十岁,而佛席克比科恩舅舅小十五岁。科恩舅舅从来没说他和茉莉舅妈外遇的那个佛席克是不是同一个人,不过,可能性很大。科恩舅舅就是容不下佛席克。
德国人来的时候,帕娃娜阿姨跑到俄国去了。我们知道她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而且可以通过俄罗斯电台收到她的消息。俄罗斯电台是我对外在世界的眼睛。后来,我们收到一封她的来信,信的地址上写着“拉格”什么的……父亲说那是集中营的意思。她在信上要求父亲寄一本捷俄字典给她。父亲必定还寄了别的什么过去,我看到他在打包的时候哭了。
帕娃娜阿姨长得很漂亮,她以前经常穿着男生的长裤,叼着一根长长的淡烟。我们始终不知道她到底收到那本字典没有。后来,战争爆发,俄国接着德国,从另一边一块进攻波兰。
也许是父亲夸大了,不过,每当有人持李尔本·凡纳那种论调的时候,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帕娃娜阿姨。即使李尔本说无产阶级专政多么好,会比现在更加民主,我还是不太感兴趣。
我喜欢帕娃娜阿姨。她应该不会太老,顶多二十五岁。
走出树林,到了河边,我转向汲取免费矿泉水的水池。上帝再一次眷顾我:在那里只有一个女孩在打水,是玛丽·德雷斯诺瓦。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雨衣,刚洗过的头发像金色的瀑布垂下来。
“金发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打水。”我说。
她转头用那双蓝眼睛看着我。“没有必要,我已经打好了。”
“那就把它倒掉,让我重新打一次。我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再次看着我说:“唔。”
她老是说这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表示你在考虑吗?”
“我已经考虑好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帮我提水回家。”
她带了两个袋子,每个袋子里装了三个大瓶子。我也一样。
“你好像无法下决心。”她说。
“不是的,只是……这水好像太少了。你们全家就喝这一点吗?”
“如果你高兴,我可以再去管理部多借几个瓶子。”
“他们已经没有多的了。”我连忙说。
“你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喔,是非常清楚。例如,我知道,如果我要约你出去,你没有什么借口可以说‘不’。”
她用那一双蓝眼睛打量我。她显然非常聪明……至少在这地区。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和科康德吹了?”
“正是,”我说,“不过,我比他好多了,所以我带给你的安慰会比你失去他的悲伤大得多。”
她那双紫罗兰似的眼睛露出一丝疑问的眼神,又说了一句“唔。”
“我不知道。那声‘唔’是表示,你写文章比科康德好。”
我好文笔的名声大概学校每个女孩都知道。
“但你数学得补考。”她提醒我。
“我可以安排其他人为你补数学,”我说,“例如凡妮卡,她数学成绩甲等。而且除了作文之外,我还可以帮你写德文作业,有拉丁文。”
“你去年拉丁文不是也补考吗?”
“那是大前年,我现在已经进步很多。六年级的拉丁文对我说易如反掌。”
能跟玛丽这样交谈是一件美妙的事。一只秋蛙从河里跳上岸一片榛树叶落在玛丽的肩膀上,被她轻轻拂掉。
“已经是秋天了,”她说,“令人感到悲哀。”
“秋天有什么好悲哀的?”我问。
“样样都悲哀。”她说。
当然,提着那么多瓶水,想做什么都不可能,就算是克拉克·盖博,背着十二瓶水在身上,也一样无法在女孩子面前耍什么花样。我们沿着小路慢慢地走,转红的叶子不时落在玛丽的金发上。她的雨衣有一条腰带,使得她的腰看起来更加吸引人。不过,她在袖口上戴了一条黑带子,还穿了一双黑长靴。
“玛丽,为什么服丧?”我问她,大口喘一下气。
“那是……”她迟疑好久才接着说,“我是为科康德戴的。”她显然是胡说的。
“你在说笑。”
“不,是真的。”
“但科康德还活着。”
“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
不过,黑长袜使她的腿看起来更可爱,那是镇上最迷人的一双腿……正如我平常对她所说的。
“你只是为了你的腿才穿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穿黑长袜,腿看起来很好看。我是说,比平常更好看。”
“你就是这样,”她说,“你的脑子里就是没有什么正经的念头。”
“科康德有什么正经的念头?”我说,“他根本是个驴蛋。”
“他是驴蛋没错,”她说,“不,我现在脑子里根本没在想他。”
“那么你为什么穿黑长袜?”
“因为我想让我的腿看起来更漂亮。”
“的确有这样的效果。”我肯定地说。之后,我们就把这个话题搁在一边。她到底为什么穿黑袜子,这个秘密我始终没能知晓。
“我的每件事都能产生效果,”她说,“只有科康德例外。”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为你弥补这一点。”我说。
我又接近那片树林。布利马、班达、维哈和李尔本·凡纳,四个人还坐在那里争论着。李尔本·凡纳正气咻咻地说:“雷克撒的父亲老是为中产阶级服务,就是因为他,他们才……”但布利马以更气愤的口吻打断他:“但他加入反对阵营。”
“他只是表面上反对,”李尔本·凡纳说,“骨子里……”看到了玛丽,把原本要说的一套大道理全给忘了。
在法兰·科德康之前,李尔本·凡纳就曾试过要追求玛丽。家的别墅就在德雷斯诺瓦家过去第三户。不过,我想他不是玛丽欢的类型。我家虽然距离玛丽家比较远,但我设法和玛丽建立的系,比他建立的还深……事实上,如果把它拿来和我跟艾玲娜的系相比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世界记录了。
玛丽一看到李尔本·凡纳,就把头一抬,趾高气扬地走过去而我就像她的随从,两手提着水瓶子。李尔本·凡纳试着跟玛丽招呼,但玛丽假装没看到。布利马、班达和维哈则连打招呼都不敢不过,他们跟李尔本往同一个方向看,八对眼睛画出一道弧线,在玛丽那双穿着黑长袜的腿上。
“玛丽,我会尽量弥补你的缺憾。”我再次提醒她。
“你真的以为隔在你我之间的是科康德吗?”她问。
“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人。”
“会阻止男女生交往的原因很多,”她说,“不光是因为另一男孩。”
“我倒想知道还有什么原因。”
“女孩,”她说,“你忘了去年冬天的事吗?我从我姑妈窗口看的那一幕?”
“我没有忘记,但我希望你已经忘了。”
“多少是忘了,”玛丽说,“不过,我不知道我的记忆会不会唤醒?”
“你能不能继续忘下去?”
“唔。”
“这表示你仍然在考虑吗?”
“没错,”她说,“我看到你这么辛苦地提着这些水瓶……也我会考虑彻底忘了那件事。”
开始下起雨来,起初只是一小点,然后大到把我的衣服都浸湿了。玛丽穿着雨衣,她还能够抵挡一阵子。但雨终于愈下愈大,看来快把她雨衣下的新衣服浸湿了。幸好我们快到洛斯塔的小木屋了,我知道他把钥匙藏在屋后一棵松树的树洞里。平常玛丽决不会跟我去的,但她担心把她的新衣服弄坏,因此还是去了。
因为乌云的关系,屋子里几乎是黑的,我不得不把灯点起来。玛丽把雨衣脱了,里面是一件漂亮的新衣服:白色的褶裙,淡蓝色的紧身上衣,胸前还有一个船锚的图案。我知道玛丽的胸部和腿是全镇女孩中最漂亮的,但我不知道它们是那么的性感。
她转个身,四下打量洛斯塔的小屋,背后的水手领飘动了一下。靠墙的地方有一张沙发,上面凌乱地堆了一堆东西,包括一件胯部有黄色污渍的内裤。我看了心中暗喜。洛斯塔也是想追求玛丽的众多候选人之一,虽然他的机会微乎其微,不过,仍然是个威胁。
现在,有了这个证物,我想他的希望更小一分。加上科康德的背叛,我出线的可能愈来愈大。
玛丽走近洛斯塔最近在画的一幅图画前,画架用布盖着。
“我去泡杯茶,好吗?”我说,“我知道茶放在什么地方。”
“太好了。”玛丽说。
我打开橱柜,发现里面没什么东西。
“他还有一些兰姆酒,你要不要在茶里加一些?”
“好,我有一点冷。”玛丽说,继续翻看洛斯塔的作品。除了驼背的凡妮卡外,洛斯塔几乎替全镇上的女孩都画过画像,甚至还画了达莉卡·海伯诺瓦的裸体画。不过,玛丽却不让他画她;玛丽是他最想画的女孩,她是他渴望的目标。
玛丽走到桌前,利落地拿起两只杯子。
“杯子不干净。”她说。
“我来洗。”
“这是女人的工作,”玛丽说,“你负责泡茶,要加兰姆酒。”
于是我继续煮茶,她则打开门出去,在杯子里接一些雨水,用指头清洗它们。她的指甲颜色鲜红。
接着,我们便坐在沙发上喝热茶。她不晓得三分之二的兰酒都倒进了她那一杯里。喝了几小口后,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灯光一样。
“玛丽,”我说,“你真是科斯特列克镇上最美的女孩。”
“科斯特列克并不是个多大的地方。”她说。
“那全德国,全欧洲,全世界,全宇宙。”我说。
“就只有这样?”
“我不知道之后还有什么更大的范围。”
“我也不知道。”
“我怎么就该知道而你不知道呢?”
“你说得没错,”她说,“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是写那些文的人,有想象力的人是你。”
“玛丽,你的想象力丰富得超出我的意料。”
“这一杯太苦了,”她说,“我们交换一下。”
“怎么会呢?我只倒了一匙兰姆酒在里面。”
我这一杯连一匙都没有倒。我希望在她醉倒的时候,我能保清醒。
“我尝尝看。这一杯让我头晕。”她把我那一杯拿走。我没有法,只好喝她那一杯。
她啜了一小口。
“你这个骗子!”她叫道,用发亮的蓝眼睛看着我,“你这杯本什么也没放。”
“你在说什么?”
“你想把我灌醉,”她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才没有。”
“你有。”
“我没有,我只是想节省兰姆酒。那不是我的东西。”
她注视着我,蓝眼睛突然显出笑意,最后她大笑起来。虽然喝了几口,她毕竟有些醉意了。她说:“为惩罚你,你得把这杯全喝光,一滴也不能剩。”
“别这样,玛丽!”我大声抗议。
“那么就承认你故意想把我灌醉。”
“好吧,我承认。不过,那全是因为你平常像一座冰山的缘故。”
“我?像冰山?”
“至少我所认识的你是如此。也许科康德认识得比较深。”
“科康德他消失了也无所谓……我不在乎,”玛丽说,“来,喝光,一滴不剩。”
我照做了。
酒精立刻发生作用,我一把搂住玛丽的腰。
“嘿,别动手动脚!”她把我一把推开,离开我的势力范围。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听到她在找东西的声音。然后听到她说:“这里还剩下半瓶。”
“只剩半瓶吗?”
“够多了,”她说,“既然你把我那一份喝光了,我就来调我自己的这一份。”接着传来搅拌的声音。
“玛丽,也给我倒一点。”
我听到酒倒进我杯子里的声音。
一会儿,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穿着那件白色褶裙,淡蓝色的紧身上衣裹着她的胸脯。她四处张望,显得有些毛躁。
“不知道他这里还有什么?”
“他这儿只有兰姆酒。”
“啊哈,”玛丽说,“我知道了。”
她走到画架前面,把上面那块沾满颜料的布拿掉。我能从洛斯塔那件带有污渍的内裤上所占的优势一下子消失了。
虽然我以前没看过那张画,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也许这是他画来要送给我当生日礼物的。好一个意外之喜!画中的人就跟我们那次帮梅洛神甫时所看到的那张殉道画像一样,从头到腰,皮肤都被剥掉。只不过这张画的主角换成了我的脸……一模一样的脸,洛斯塔就是长于此道。但剥我皮的却不是外籍佣兵,而是科斯特列克镇上二十三个女孩子,还包括从林兹来的韦伯诺瓦姐妹。她们全都裸体,全都肖似真人……我指的是脸孔,其他部位我无从判断。丽排在其中第二位,就在艾玲娜旁边,他终究还是画了玛丽。没想到洛斯塔是个春画画家。
玛丽看了爆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倒,白色的褶裙在她仰时,往上提起,不太淑女地露出膝盖的上部。人家还说她是科特列克镇最保守的女孩……那么不保守的又是什么样子呢?我起酒瓶,趁着她没看见,就瓶口灌了一口。
“老天,”玛丽咯咯直笑,“等这事传出去,就有好戏可看了。”“你会告诉谁?”
“我还不知道,总会有某个人吧。”她凑上去仔细地瞧,“这是亚敏娜·多佛利瓦,”她指着画说,“而这是艾娃·波亚诺瓦斯基还有艾玲娜。”
“这个是你。”我指过去,但方向却偏了。
“我!”她咯咯地笑,啜一口茶酒,“我的胸部没有那么大,且,我下面的毛发也是金黄色的。”
“真的吗?”我感兴趣起来,试着要站起来,却倒下去。
玛丽回头看我。“老天,你醉得一塌糊涂。”
“没错,”我说,“而这全要怪你。”
“这是什么意思?全要怪我?”她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因为,”我说,“因为因为因为。”
“因为因为因为,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因为因为因为。”
“因为因为因为你喝醉了。”
“不!因为因为因为我爱你。”
“因为因为因为你星期六要参加布洛维托的舞会。”
“因为因为因为我或许会去,”玛丽说,“因为因为因为你现要站起来一下,像这样,”她说着扶我站起来,“因为因为因为玛就要送你上床睡觉。”
“因为因为因为玛丽要跟我一块上床。”
“因为因为因为玛丽要跟你道晚安。”我的头在打转,“因因为因为你醉得一塌糊涂。”
“不,我才没有!”
“因为因为,”她说,“因为你有。”
她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把那件有黄色污渍的内裤拿开。“因为有人在这儿打手枪,而玛丽把它清掉;因为丹尼男孩醉了要休息。丹尼男孩现在是不是要休息?”
“是的,”我说,“因为他不得不休息。因为他醉了。因为他不想醉。”
“因为他必须醉。”玛丽这个科斯特列克镇的金发美人说。
她把某样东西枕在我脑后,可能是洛斯塔的内衣,然后她把一床发出霉味的毯子盖在我身上,但透过霉味我闻到她头发的香气。
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能保持清醒;当男生完全醉倒的时候,总会有个女孩在他身边,送他上床,替他把被子盖上,把灯熄灭,像个母亲般照顾他,照顾他的一切……啊,是那样温柔周到……玛丽把灯熄灭。屋外,雨轻轻打着窗子。我感到全身舒畅。在这个小木屋里,在美丽而古老的科斯特列克镇上,我是多么幸福……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醒过来,外面还在下雨。淅沥沥的雨声和另外一个声音混在一起。我久久想不通那是什么。突然,我清醒过来,整个人愣在那里:那是有人在打鼾。当然不可能是……我转个身望去。原来是洛斯塔。他躺在我身边,鼾声大作。
我才刚撑起身体,立刻呻吟一声,又倒回去。他那瓶兰姆酒必定是“高级货”。
鼾声停止,洛斯塔睁开眼睛。
“白痴,一早就哀哀叫。”他说。
“老天,”我说,“那瓶要是甲醇,害我眼睛瞎掉的话,看你良心过不过意得去!噢,要命!”
我抱着头哀叫。
“别一副讨命鬼的样子。”洛斯塔说。
“噢……”我哀叫得更大声,“还有,要把她……科斯特列克最漂亮的女孩也算上去,要是她也瞎了的话……”
“你昨天跟谁在这里,你这个色鬼?”
他这一问倒让我警醒过来。虽然我们只是一道喝酒……正确说,应该是我在她的注视之下,醉得不省人事……但我还是不能诉洛斯塔我是跟玛丽在一起。
“你猜,”我说,“她就在你的画上。”
洛斯塔眯着眼睛打量那幅布没有盖回去的画。“艾玲娜?”
我没答腔,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但他连忙又补上说:“等下,不可能是她。她现在跟科康德那个混球在一起。”
“但他是玛丽那只母狗的男朋友。”我说,以此掩饰事实。
“母狗艾玲娜已经从她身边把他抢走了。”
事实上我等于给了他一个暗示,但他没有收到。
“要命!你这里有没有阿司匹林?”
洛斯塔起身走到桌子边。我说:“你真的认为艾玲娜那只母跟科康德交往,就不会跟我在一起吗?”
“这么说,是艾玲娜跟你在一起了。”他说,从瓶子里倒出两药丸给我。
“唔,她是超级差劲的女生。我告诉你,女生都是娼妇。”
“没错。”
“你终于跟那个女人干那档事了。”洛斯塔讽刺地说。
我迟疑了一下。洛斯塔是个好人,不过,他嘴巴不牢,迟早一天,他经不起某个女孩向他撒娇,就会把所有事情全都招认来,到时候艾玲娜就会发现是我在背后散布跟她有关的不实言论“本来是可以的,”我说,“但全被你那瓶该死的假酒破坏了。”“这么说又功败垂成,呃?”
“你期待什么结果?喝一口那玩意儿,就让人不省人事了。”
“少来了,老兄。那可是战前真正的麦诺牌兰姆酒,”洛斯塔说“你自己不济事,不要错怪兰姆酒。”
“听起来你好像很行似的?”
“没错。”
“那玛丽怎么说?你上了她没有?”
洛斯塔悲伤地摇摇头。“没有。她是个顽固的女孩,我甚至连画她的机会都没有。”
“看到了吧,白痴?你需要做的是等一个下雨的日子,在路上跟她不期而遇,然后把她带回到这里来替她画像。”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洛斯塔说,“玛丽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摆平的。”
“不过,我看你还不是照样把她画下来了。”我说,指着那张画里大胸脯、有着黑色体毛的玛丽裸体像。
“那纯粹是弗洛伊德式的幻想。”
“原来如此,”我说,“而且幻想得很离谱,她的胸部根本没有那么大。”
“我知道。我画它们的时候,有些不能自控。”
我走过去打量画里的玛丽。尽管我的头还在发涨,却能清醒地回想起昨天的情景:美丽的傍晚,那只青蛙,榛树的叶子,玛丽的白色褶裙,雨水,还有瀑布般的金发,以及她对我所说的话。那是一个一致性的问题,洛斯塔曾跟美术老师巴拉斯讨论过。
“老兄,你知道吗?”我说,“我很怀疑,一个天生金发的人,下体会是深色的毛发。”
在我把这件事说出口的当下,一种纯粹幸福的感觉涌起。
洛斯塔站到我身边,我们俩一块研究他画出来的玛丽的秘密花园。隔了一会儿他说:“或许你是对的,我想是不太可能。老天,”
他陶醉地接着说,“我一想到她下面可能也是金黄色的……”
这时我才想到,我一夜没回去,却没有跟我父母事先打过招呼。装在袋子里的六瓶水搁在角落,上方的墙上挂着时钟。7点15分!我的老天!母亲一定担心死了。
“该死!”我叫道,“我父母会杀了我。”
我冒雨跑回去,一下子冲上三楼按电铃,心想,这下真的要遭殃了。
是母亲应的门。她皱着眉头看着我,但却并不担忧的样子。
“丹尼,你应该感到惭愧才是。”她劈头数落我。
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什么。
“妈,我可以解释。我……”我不晓得她到底知道了多少,什么态度显得那样冷静。
“你年纪还太轻,根本不该这样在外面喝酒。”
原来她已经知道这个。但是谁……“还赌博。”
有人替我撒了一个谎。谁呢?当然是……“妈,不会有下次了,这回只是……”
“你还不胜酒力。你最好自己当心一点。”
“我会当心,只是那时……”
“亨佐·德雷斯诺瓦说你喝了一杯酒,然后就……”
“亨佐·德雷斯诺瓦?”
“没错。玛丽·德雷斯诺瓦打电话来说,她哥哥要她转告我,喝醉酒,躺在皮特曼的小屋不省人事。”
玛丽!看来她真的是个好女孩,一点也不差劲。虽然去年冬她向市议员打我的小报告,但你实在也不能怪她,我才跟她做了定,就让她发现我跟其他女孩胡搞。
她这回真的替我设想。亨佐要她传话?她真的够聪明,亏她得出来。
“妈,我不会再犯了。”我说。
“别乱下承诺,”母亲说,“不过下回再喝酒的时候,适可而止喝得不省人事……干什么那样,你根本没什么事想不开的。你年轻英俊、聪明……”
下课的时候,我看见玛丽和布蓝卡·波斯诺瓦在瑞瓦太太的督下,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玛丽瞧见我,掩嘴偷笑。我也报以一笑。被她嘲笑,我一点也不恼怒。当时,我喝了酒之后一定非常失态,不过,重要的是,她为我向家人隐瞒,让我避免了很多麻烦。
我去洗手间,那里大概有上百个学生躲着抽烟。李尔本·凡纳正在对雷克撒和科特列克的撞球冠军亚拉·贺拉克大谈共产主义。
“在德国,掌权的人是中产阶级。”他皱着眉头说,一面喷一口烟。显然是从他父亲那偷来的香烟。
“胡扯!”亚拉·贺拉克不以为然。“掌权的是纳粹。而就我所知,他们才不是中产阶级。拿库欧来说,”他举我们镇上的德国官员为例,“战争之前,他在铁路局做看守的工作,就跟我老爸一样;不过,后来他们逮到他在工作的时候喝酒,又盗用公款,所以才把他开除了。”
“除此之外,他还检举我父亲,”雷克撒说,“在科斯特列克,只有克拉纳德先生是正派的德国人,而他是个会计,是中产阶级。”
“别误解我的意思,”李尔本·凡纳说,“我指的是普通性,自然不包括细节……”
一股臭味从厕所传出来。“老天,”雷克撒说,“好像打翻了一桶粪。一定是班诺他母亲昨晚煮包心菜。班诺!”他朝厕所间大叫,“下一次记得带香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忍受你贪吃的后果?”
“去你的。”班诺自门后说。
上课铃响了,大家离开洗手间。
雨仍然下个不停,但我心情很好。最后一堂是毕佛先生的数学课,他总会给我们做口头测验。他会先问班上数学成绩最不好的女孩,也就是蕾蒂丝·何尼可瓦,给她一道题,然后让她回答。通常她都说不到两三句,毕佛则一声不吭。这样的沉默大约要维持两分钟。之后,他才会淡淡地问一句说:“就这样吗?”蕾蒂丝·何尼可瓦也会以同样淡然的口吻说:“恐怕我真的不知道。”接着,毕佛先生就说:“坐下。”然后在他的黑色笔记本上写一个大大的丁。
接着,他会叫班上数学最不好的男生,通常若不是我,就是乔瑟夫·格拉基,我们班上的诗人,两人之中选一个。这回中选的是我。我的表演就像在演一幽默剧,持续了两分钟的静默后,我才打破沉默说:“很抱歉,我不知道。”我也得到一个大大的丁,然后坐下来。接着轮到李柏丝·玛西卡瓦。
就这样全班轮一遍,证明他以一道题就能把我们全都难倒……这就是他最擅长的事。班上一共有二十一个人,而雨打在窗子上烟雾快速地朝城堡的方向移动,我的心情好极了。
毕佛先生问到亚达·布卡维卡,他的数学是顶尖的几个之一棋下得更好。毕佛先生喜欢他,但又嫉妒他,因为在亚达开始玩之前,毕佛先生是科斯特列克最好的棋手。现在,亚达只有在数课上比不上毕佛先生,而且,有时候,为了让全班好过一点,他故意答不出来,让毕佛开心开心。不过,今天亚达是真的解不出来毕佛在笔记本上记下另一个丁,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下课铃声响了。没有人在意那个成绩,那只是众多评量分数的一个。
我一回到家,等我父母都出去之后,立刻就打电话给玛丽,电话的是她的哥哥。
“玛丽在做功课。”他说。
“别这样……叫她来接电话。”
“我爸说她不许离开房间,她作文得了一个大丁。”
“嘿,少来了,从来没有人作文拿丁的。”
“她拼错了四个字,”亨佐说,“你如果犯一个低年级才犯的错下场就会如此。现在你知道了吧?”
“你爸在家吗?”
“不在。”
“那你不会这样无情地拒绝朋友吧?”
“唔,好吧,我去叫她。”
几分钟之后,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丹尼?”
“嗯。”
“丹尼,你昨天真的醉得好厉害。你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吗?”
“我觉得好极了,玛丽,谢谢你。”
“是啊,多亏我,是我把兰姆酒倒给你的。”
“没差别,是我先想把你灌醉的。”
“我知道,不过我的用意正当。”
“我也一样。”
“那就看你从哪个角度着眼了,”她说,“我那么做纯粹是为了好玩。”
“不过,玛丽,你真的很好心。”
“这我就不敢肯定了,”她显出犹豫的口气,“毕竟喝酒触犯戒律。”
“不是,我指的是你打电话给我父母这一桩。”
“噢,那个啊。嗯……”
“怎样?”
“多少是弥补我去年冬天打的那通电话……你知道那事吧,丹尼?”她问。
一股温柔的爱意自我体内涌起。我几乎忘了她是一个信仰虔诚的女孩……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忽略掉这一点。不过,很显然她真的是个虔诚的人。
“我那么做不太厚道。”她说。
“但是我活该。如果我真的爱你,就不该对别的女孩动手动脚。”
“你是说把她们当追求的目标吧。”她纠正我的说法。
“说真的,我不会再犯了,”我真心诚意地说,“玛丽,你星期六要去布洛维托跳舞吗?”
“要。”
我开始攀上云梯,直上六重天。
“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我们3点开始演奏,如果1点走……”
“已经有人要载我去了。布兰卡·波斯诺瓦要开车。”
我在七重天的地方暂停下来。“那……我能不能跟你们一道去?”
“我们已经有五个女孩了,没有多余的空位。”
我掉回三重天。不过,还在天界。
“不过,你真的会去,玛丽?”
“你知道我会去的。”她用最甜美的声音说。她现在应该已经科康德忘了。我必须打铁趁热……“我爸回来了,”她对着话筒小声地说,“我得挂了。不然星六的事就吹定了。再见,丹尼。”
咔一声,电话挂断了。
结果,我跟乐团的人走路到布洛维托。我们借来一辆推车,乐器都放在上面,有一群穿着花哨的男孩和他们的女朋友帮我们块推,所以倒也不那么辛苦。
那些女孩都是科斯特列克镇上的人,她们大部分穿着靴子,舞鞋装在袋子里带着。风吹过来,翻起她们的风衣,我看到她们衣底下穿着要参加舞会的漂亮礼服。她们全都做了头发,不过系了方巾,以免被风吹乱了。
我们慢慢爬上小丘。山下,科斯特列克镇沐浴在雨中。小镇上空乌云密布,树林氤氲蒸腾。布洛维托距离镇上几乎有四公里其实是一座人口不少的山城,城的中心有一座红色洋葱顶的教堂就在教堂旁边有一个叫做艾肯的大酒吧。酒吧老板的儿子坦达·瓦卡是个超级大舞迷,就是他安排我们去那里演奏的。在酒吧间后面有一间大厅,可以作为业余表演和跳舞之用。虽然德国政府在禁止大家跳舞,不过,他们只有在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下午才检查,所以,我们星期六就在布洛维托表演到6点钟,然后赶回斯特列克的咖啡店,演奏晚餐音乐。冬天的时候,我们利用雪橇两地奔波。诺赛克是布洛维托的治安官,为了安全起见,他会在们演奏的时候,坐在酒吧靠窗口的位置,如果看到临检的人来了就立即通知我们。
大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布莱尼克轻轻地数着拍子,之后我们就开始演奏我们的暖身曲:《卡撒罗马之舞》。大家都知道是热身的曲子,所以没有人跟着乐声起舞。因为这首曲子我们已经非常熟悉,所以没有人看乐谱。我一面吹,一面游目四顾。玛丽果然还没有到场。我估计她们至少要晚一个钟头才会出现。这是布兰卡·波斯诺瓦的行事风格,不管什么场合,都会姗姗来迟。
波斯诺瓦家拥有科斯特列克镇上最大的工厂,而布兰卡每个周末都去布拉格上舞蹈课,有专职司机开车送她过去。
我估计她们一行人大概要4点才会到,这表示我还有两个钟头的时间可以利用。目前,我可以怀着期待的愉快心情,先轻松地专心演奏。
我往大厅望过去,海莲卡·泰克玛诺瓦和卡伯那个奇装异服之王在一起;还有一个大概是从哈拉德克来的女孩子,涂着厚厚的妆,也跟他们站在一块;蕾蒂丝·何尼可瓦和派匹克·库色拉一道;而达莉卡·海伯洛瓦穿着一件无肩带的露胸礼服,跟亚卡·莫卡瑞站在一起。亚卡可能是背着茱茱娜,偷偷在跟达莉卡交往。简而言之,大家全都在场,我的二十三只“小羊”,至少有十五六个在大厅上。
我们轻松地演奏这首快节奏的爵士乐。当凡卡独奏时,大厅的门被推开来,穿着黄绿色礼服的艾玲娜走进来,在她后面跟着科康德那个白痴。李尔本·凡纳和洛斯塔·皮特曼不久也跟着进来了。
这样的情况对我的内心来说,没有产生复杂的情绪,反而更为坦然。艾玲娜跟科康德一块……这没关系。以前,尽管艾玲娜对萨克斯和爵士乐没有兴趣,但我总爱在她面前炫耀我的吹奏技巧。今天,我要为玛丽演奏。她目睹科康德跟艾玲娜在一起,一定会反过来对我热情有加,就像藤蔓缠绕大树一样,我自然会以三倍的热情响应她。我可以请乐团的人让我休息几曲,班诺知道怎样填补我独奏的那部分,还有丰达也晓得该如何做。我们可以把花哨的曲子改得较平实一些。
没错,艾玲娜这一部分我应付得来,但洛斯塔的部分就有些棘手了。我根本没有跟他提起这回事,不过,自然也没有这种必要。
只要有女孩子的地方,他一定会到场,就跟我一样。我真是个白痴,竟然事先没有设想到这一点,找个法子把他给绊住。不过要怎么才能绊住他呢?天知道。我晓得他一定会设法向玛丽献勤的。或许,我该付钱请皮卡丝拉这个镇上众所皆知的放荡女到洛斯塔的小木屋去当他的裸体模特儿。不过,恐怕洛斯塔根不愿为她浪费那个时间。他对研究裸体画并不感兴趣。
不管怎样,我得想个办法才行。暖身曲已经奏完了,接着演《往日时光》。在布洛维托·丰达宣布曲目时,都用曲子真正的英名字,不像在科斯特列克的咖啡馆,需要捏造一个德国人能够接的名字。
第一对下场的自然是洛斯塔和达莉卡·海伯洛瓦。天知道,斯塔怎么能在一开场就把达莉卡从亚卡身边带走。不过,他们倒跳得热烈异常,达莉卡那件低胸舞衣跳得似乎都快掉下来了。没久,舞池便是人潮汹涌,看不到他们俩的踪影了。
科康德自然是跟艾玲娜共舞。他跳起舞来就像背部装了一根条似的,但艾玲娜轻快地绕着他打转,她那件薄纱舞裙高高地掀来,连袜带都露出来。艾玲娜,差劲的女人。
轮到我独奏的部分。我哀哀地随着歌词吹奏着:“……甜心,一天,你会思念我……”艾玲娜当然没有以思念我的神情看着我不过此刻,我也不思念她。“……当我远走之后,你将后悔……”怀着期待的愉快心情,等着玛丽推门进来。我以从来没有的方式诠释这一节的旋律。班诺配合着我,似乎也在为我嘲弄艾玲娜。喇叭发出像青蛙似的叫声,但只稍稍走调,之后,我们两人就巧地合奏在一起,将曲子画上句号。
接着,我们又连续演奏三曲,然后我去小解。酒吧的主人诺卡先生提供我们免费的啤酒,那种酒,你喝上十瓶也没有我在洛塔的小屋喝到的那种兰姆酒一半的威力。不过,却会使你经常上所。
李尔本·凡纳站在过道上,又在向亚拉·贺拉克宣扬他的共理想。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他显然对爵士乐一点趣也没有。话说回来,这里满是他可供改造的灵魂。
“你说得没错,亚拉,”我走过去,不小心踩到他,他分心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就又回头继续往下说,“那是需要全国人奋斗的事。我们必须让大家产生阶级意识。”
“难道重要的不是去打倒德国人?”撞球冠军说。
“当然,那是一部分,”李尔本·凡纳说,“不过,主要是……”
洛斯塔这时走过来叫住我。“丹尼,玛丽也会来。”
“是吗?你怎么知道?”我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茱茱娜·布尔克瓦告诉我的。她们一块坐布兰卡·波斯诺瓦的车来的。”
“是这样吗?她跟谁一道?”
洛斯塔把我拉到一旁。凡纳这时已经停止传道,好奇地听我们在说什么。“重点就在这里,”洛斯塔兴奋地说,“她没有舞伴,只是跟其他女孩一块来。”
“我明白了。”
“这下我有机会了。”
我当然清楚这一点。只不过,我无法像他那样兴奋。
“丹尼,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可以。”我一点也不起劲地说。
“你们会演奏《大家都爱我的宝贝》这首曲子吧?”
“是啊。”
“那是一首却尔斯登舞曲,”洛斯塔小声地说,像在密谋什么似的,“这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跳,我还记得上次公演的时候舞蹈师教我的舞步。我可以对玛丽说,我教她怎么跳,然后我到前面请你们为玛丽演奏这一曲。”
“你期望这会带来什么惊人的效果吗?”
“唔,你知道的……我先教她怎么跳是不是?培养她的情绪。她跟科康德在一起那么久,一定早就无聊死了,所以,我在她面前显显我的特长,给她一点新鲜的刺激。而且我真的擅长跳却尔斯登舞,科斯特列克镇上还没有第二个会跳的人。”
我想到小木屋沙发上那件染黄的内裤,怀疑一支却尔斯登舞能产生多大的效果。想到这一点,我又稍稍燃起希望。
“好吧,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的话。”我说。
我们一块去小解,再回大厅来的时候,我看到玛丽和诺丹克、皮佛卡一道坐在门口靠右边的位置。
我穿过人群回到演奏台上,洛斯塔则走到茱茱娜·布林克瓦里。我们开始演奏一首可以跳狐步的蓝调音乐;那两个人,玛丽艾玲娜,迫不及待都下场跟她们互换的情人跳舞。两个人故意装不在乎对方的样子,极其热情地和她们的舞伴共舞,而那两个子,科康德和诺丹尼克,则只是随着音乐摆动四肢。
噢,天哪!我的内心在啜泣,萨克斯发出像密西西比河汽船伤的笛声。酒吧外头,苹果树的枝条在窗外摇晃,秋风带给布洛维托另一波风雨。一曲结束后,丰达看到窗外面在下雨,为了应景宣布要演奏一首慢狐步舞曲:《天为我哭泣》。老天是在哭泣。就像被放逐到布拉格女子学校的阿莲娜曾说的,他在流泪……在号啕雷克撒偶尔担任我们乐队的主唱。他现在唱着:“雨在四跳舞,就像青蛙一般……但我知道并非如此……那是天在为我泣……”班诺和我一块吹奏出那悲伤的旋律,秋雨都使我们心有感;而我看到玛丽努力地扭动腰肢,翻高的裙摆下露出她的吊带。她已经设法报复了艾玲娜和科康德。
曲子终了,大厅陷入一阵沉默。
事情的演变令人沮丧。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下一首子。那两个女孩各自跟她们的舞伴调笑着,而洛斯塔让李尔本·纳带着茱茱娜·布林克瓦下场,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子上,沉地看着他们。
我们又演奏了三首慢板的曲子,但那两个女孩却把它们跳得哈萨克舞曲。之后,我看到诺丹尼克趁着我们休息的时间到洗手去了。
我瞧见洛斯塔悲伤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因为这样突发状况,洛斯塔一时之间由敌手变成了我的盟友。如果她注要跟别人在一起,跟什么人都强过跟诺丹尼克一道……因为那个混球,害我两年都追不到艾玲娜还不够吗?难道同样的状况又要在玛丽身上重演?洛斯塔必定跟我有同样的感受。
“丰达,”我说,“我们演奏《大家都爱我的宝贝》好不好?”
“我没问题。”
“但现在就演奏,可以吗?”
“为什么要现在呢?”
“我待会儿再解释。快一点。”
丰达不再多问,向乐团成员做一个开始的手势。他知道一定是跟女孩子有关……凡是和女孩有关的事,一律优先处理,即使休息也可以取消。布莱尼克奏出却尔斯登的旋律,我看见洛斯塔从座位上站起来,显然他收到信号了。他迅速地走向玛丽;我们快速地进入舞曲的节奏……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克丽丝汀娜在蓬蓬裙底下穿着白长袜的双腿。“……每个人都爱我的宝贝,但我的宝贝不爱别人,只眷恋于我裙……”大家没有料到休息时间会这么短促,很多人都去洗手间还没回来,舞池几乎是空的。
洛斯塔邀请玛丽的时候,她显得有些意外,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而且学得很快。凡是和跳舞有关的这类事情,她一向比学校的功课学得快。没多久,她那双比克丽丝汀娜还美的长腿,便灵巧地一前一后地跳着,而洛斯塔就像穿着弹簧似的跳这支却尔斯登舞。几对等着要跳狐步的,站在场边观看。“每个人都爱我的宝贝,但我的宝贝不爱别人……”我在心里如此唱着,跟着他们的步调吹奏着。“……我的宝贝只眷恋于我……”
诺丹尼克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大步走过舞池,在洛斯塔肩膀上拍了一下,由嘴形看起来,大概是说,能不能换人?……接着,他便成了那个踩在弹簧上的角色,而洛斯塔则垂头丧气地回到角落去,因为玛丽,那个多变的女人此时已经把注意力转向诺丹尼克。
看她冲着诺丹尼克微笑,腿高高地踢起,全场的人都看得到她的吊袜带。
“当我的宝贝吻我玫瑰般的面颊时……”没错,她此刻的面颊是如玫瑰一般嫣红,她蓝色的眼睛犹如两天前喝下兰姆酒时样明亮,而她金色的秀发,洗过、吹过,盘卷在头顶,随着身体的跳动而晃动。“……噢!我要将吻留在脸上,决不将它去……噢!每个人都爱我的宝贝……”我使劲地吹着,把吊绳扯断了,必须用右手的拇指支撑萨克斯的重量……乐曲演奏到声,诺丹尼克一定是翻了一个斤斗或什么的,玛丽穿着黑长袜腿仍一前一后地踢动着。“……而我的宝贝爱……每个人……了我……唉!除了我……”
结果,诺丹尼克成了舞会之王,每个人都想学会却尔斯登舞而他乐得和玛丽一块示范。大家于是跟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踢着腿上百双腿在我的萨克斯下方晃动。我们不得不重复三遍那首愚蠢曲子。我愤怒地吹着,歌词在我脑海里已经一片模糊。
全场只有艾玲娜没有跳。看到她从头到尾和科康德僵硬地坐那里,是对我唯一的安慰。我看到他们似乎在吵什么,这让我更开心。
示范结束之后,诺丹尼克去洗手间,玛丽回座休息。我向班打个手势,请他帮我罩一下,便下场去找玛丽。
“玛丽,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她正拿着镜子补妆,抬头看了我一眼。
“丹尼,我很累了。”
“不过是一首慢调的狐步。”
她看着我,胸口上下起伏着。
“拜托,玛丽,我等一下就得回去演奏,而我很想跟你跳一舞。别这样。”
“唔,既然你这么有诚意。”
她起身,我将她拥入怀中。雷克撒随着音乐唱着:“我要把天锁在我心底,让它永远伴着我……”
玛丽戴着十字架形状的耳环,因为她是个信仰虔诚的人。
在她耳边说:“玛丽,你说你会和其他女孩一块儿来。”
“我本来以为是这样。真的,丹尼。”
“那后来为什么跟皮弗卡一道呢?”
她没有回答,随着音乐转了一个圈,再回到我怀中。她柔软但又丰满的胸脯贴着我,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感觉。
“你做了承诺,但却又食言了。”
“丹尼,有些事情你很难……”
对,有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我想听她亲口说,尽管我心里已经很明白。
“……黑暗中,依然,燃烧着光亮……”雷克撒唱着。
“你知道的。”玛丽说。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
“你跟诺丹尼克走在一块了吗?”
“唔。”
“‘唔’,这是什么意思?”我讽刺地问。
“噢,你明明晓得我在说什么。”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我让自己全心去感受她身体贴合着我的感觉:她的胸脯,修长的腿……“我要将今天锁在心底……永远保留……”
没错,我当然会那么做,但玛丽呢?也许她也会。谁知道呢?
突然,我失去耐心。
“没错,玛丽,我完全清楚你的意思。”
她感受到了我的愤怒,静静地说:“也许你不知道。”
“噢,不,我清楚得很。我没有那么笨,你仍然爱着科康德。”
“科康德?别逗我笑了。”
“我很想,但你不会允许我的。”
“你说得没错,我不会。”
“但你允许诺丹尼克做,而你也不爱他。”
“丹尼,不要惹人嫌。”
“现在变成我惹人嫌了,是吗?”
“你再这样下去就是了。”
我控制住自己,把脾气压制下去。我们之间暂时陷入一阵默。再开口的时候,我依然很愤怒,但更多的是绝望。我说:“跟诺丹尼克走在一起,是想让科康德嫉妒。”
“我的老天!”玛丽说。
“而我只是一时取乐的对象,是不是?”
“你把事情说成这样……”
“我只是你的玩偶,是不是?”
“不,你不是,但你实在让我心烦。”
“我?让你心烦?我的老天!”
“确实是如此。”
“因为被我说中了。”
“你什么也没有说中。”她说,但我知道自己的话正中目标。常大的目标。
“但这一天永远不会结束……”雷克撒唱着。
“可以换人了吗?”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地说。
我往身后瞧。自然,是科康德。我看着玛丽的眼睛继续跳,她把目光移开,想要停止。
“丹尼,请不要生我的气,不过……”她在我耳边急切地说,后自我怀中移开。如果她摆出生气的姿态,也许我会拖着她继续下去,或带她离开舞池,故意给科康德难看;但是,她却说,“不要生我的气”。我怎么可能生她的气?我永远无法那么做。我感到深深的悲哀。即使在多年以后,时间匆匆流逝……我让她离开,让科康德取代我的位置。
“啊,我记得,我如此珍重……”雷克撒唱着。我呆站在那好一会儿,之后,我回头看到诺丹尼克,那个厚嘴的蠢汉,怀里着艾玲娜。她又在那里卖弄风情,让诺丹尼克牵着她一圈一圈转;笑得那么灿烂,好像五指峰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噢,我的天!有人撞了我一下,女孩子的鞋跟踢到了我的踝。噢,我的天!我转身推开一对对的男女,冲到洗手间去。
在过道上,李尔本·凡纳正对洛斯塔晓谕地说:“我们必须让人民明白……”
我冲进洗手间,把厕所的门关上,按下冲水扳手,彻底地让泪水宣泄出来。泪水滴到马桶里,而雨有力地打在肮脏的玻璃窗上。
我们接着演奏了一连串蓝调歌曲。上个星期六,那名德国官员为我的演奏而动容,如果此刻他也在场,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用我全部的感情吹奏着,“……我无法自欺说我爱你……所以残忍地待你,让你将我驱离……”只不过,我的情况不是这样。
不管那些女孩如何残忍地待我,我爱她们依旧。也许,我只是太年轻。也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那只青蛙,这个悲伤的秋天。这场战争使一切都落入不好的结局。
我没有看谱,径自吹着,班诺的小喇叭在我身后呜咽着,而雷克撒用他低沉的声音唱着。“……幸运的宝贝,你有没有想过,四肢冰冷地醒来……”海克低着头拨弄着琴弦,仿佛拥抱着吉他。一对对的男女在我面前相拥着轻摇。这凄美的旋律竟给我一种莫名的安慰,我仿佛也拥抱着自己,拥抱着我的哀伤。
这时,治安官诺赛克推门进来。他先是四下张望。李尔本·凡纳本来跟亚卡坐在一起,立刻自动站起来朝治安官走过去。诺赛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凡纳显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向乐团这边望过来。我看到他的脸像蜡纸一样苍白,他绕过舞池,走到我们演奏的看台上,站在我和雷克撒中间。显然他在等曲子到一个段落。雷克撒正用低沉的嗓音唱出美丽而哀伤的一段:“……你是否曾想过,幸运的宝贝……你必定会思念我……在冷冷的雨季……”那旋律衬着秋天的湿冷,倍感凄凉。丰达拨弄他的琴弦,淙淙的声音就像雨打在屋瓦一般。李尔本在这时附在雷克撒耳边说着话,雷克撒作势要起身,中途却又坐回去。而李尔本已经离开看台。
“什么事?”我在乐声中断的片刻问雷克撒。
“他们枪毙了我父亲。”雷克撒说,他的脸孔真正显出一片死白。他站起来,消失在看台后面。
轮到我独奏了。但我眼前一切的事物都在旋转……所有的情都有终结……这场战争终结了所有事情……他们开始枪决……轻的……中产阶级。“……啊,幸运的宝贝,你可否曾想过……”对着虚空沉痛地哀号,但没有人看见。“……他们醒来……在冰中……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