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描绘你的躯体(描绘你即是爱你的方式)
然后他会在他的洞穴诱惑你……乔瑟夫·格拉基这一回确实是事先预谋。事情是样的:诺丹尼克·皮弗卡因为接到一份电报,说他母亲病倒了,所以他要去布拉格他父母那儿。至于艾玲娜,很早以前她就答应洛斯塔,要让他替她画张人像。镇上的女孩全都希望洛斯塔能替她们画人像,艾玲娜不例外。所以,她就利用诺丹尼克不在的这段时间,到洛斯塔林的小木屋,他那用来当画室的地方,让他替她素描。洛斯塔来不让别人看他的素描。不过,最后他总会交给对方一张漂漂亮的彩色人像画,而且不收费,所以也就没有人追问那些素描了按照计划,我要在那天中午过后逛到皮特曼的小屋,假装因为求爱不成心情不好,才到树林去散步,并打算去攀岩。洛塔这时会宣称他需要一两个小时的独处时间,以完成人像画,特儿在场,会使他分心。洛斯塔常对女孩说,他是表现派,是依照模特儿带给他的感受来勾勒对方的轮廓。在洛斯塔凭印象创的这段时间,就看我怎么表现了。我们觉得最好是先带艾玲娜树林散步,然后,如果可以,再带她去岩石区。洛斯塔这时会一张字条,先回镇上,等到我带艾玲娜回小木屋,只会发现他字条和一张未完成的人像画。之后,艾玲娜到底会在小木屋待久,就全凭我的本事了。为了以防万一,洛斯塔会在画室的沙上铺一块干净的床单。
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是我和洛斯塔拟过的最周详的一次。前大部分都没成功,但这一次肯定奏效。
下午1点过15分,我装出一脸的忧郁,踏进皮特曼的小屋,到艾玲娜,立刻摆出意外且欣喜的表情。
“嘿!太好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有没有打扰到们?”
“一点也没有。”洛斯塔说,完全按照我们的计划。这一次,没有忘掉台词。
艾玲娜机灵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怀疑。我开始担心我们计划是不是真的天衣无缝。一个情场失意到树林散心的人,穿着山靴,肩膀上又挂着登山索,似乎不是一件对劲的事。
“你来这里干什么?”艾玲娜问。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以略带忧郁的口吻说,“我心情不太好。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所以我想到岩石区那走一走……”
我们的剧本就拟到这里。接下来就像下棋,见招拆招,就看艾玲娜怎么反应。
而她的反应是我们事先都没有料到的。她说:“那你怎么不去呢?去啊,去爬呀。”
“我的腿有一点儿累,”我说,“既然我没有干扰到我们的大师作画……”
“但你干扰到我了。”
“怎么会呢,艾玲娜?”
“我觉得不好意思,”艾玲娜说,“害我表情不自然。”
“你为什么要觉得不好意思?”洛斯塔说,“又没有叫你不穿衣服摆姿势。”
艾玲娜聪明地忽略这句话。“有他在我就是会紧张,叫他走啦。他在这里,我的表情就没法自然。”
“我没看出你的表情有什么不自然的,”洛斯塔说,“不过,你的眼睛睁得有点大,眼皮看起来好像有些僵硬。话说回来,你一向都是如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眼睛睁得有点大?我的眼睛就是大,如此而已。”
“也许,你想让它们看起来更大一点,”洛斯塔说,“好了,你暂时可以不必待在这里了。我已经替你画了不少素描,现在,我需要把你给我的印象整合起来完成你的人像画。”
“这么说,我不必再坐在这里了?”
“不必。”
“那么我要看看你怎么整合你的印象。”
“不成。”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你如果站在我背后看我画,我就整合不起来。就像你刚才一样,我也会紧张。”
艾玲娜显然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出去散散步好了,”洛斯塔依照我们原先计划的说辞说,“你两个小时之后回来,画就已经完成了。”
“真的?”艾玲娜说。从她的语气中我听得出她心里在盘算什么,“把所有的印象全整合好?”
“没有错,”洛斯塔说,“甚至连你衣领下的唇印都会在上面。”“我才没有那个,”艾玲娜反驳道,但不太放心地摸摸衣领,“吧。”她说。
“那我就先回去,4点钟的时候再回来。”
“没必要那么麻烦。”洛斯塔说,企图要抢救我们的计划。
“不麻烦,只不过花二十分钟下山回去,一个半小时后再回来在这段时间内,我还可以安排一个约会。”
“跟谁?”洛斯塔问。
“当然是诺丹尼克。”
“我以为他去布拉格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反问。她是那种会把两件事联想一块儿的聪明人。
“怎么知道的?”洛斯塔复述她的话,迟疑了一会儿。碰到这情况,他一向缺乏机智。
“你妹妹阿莲娜说的。”我跳出来替洛斯塔解危。但这么做对们的计划一点帮助也没有。
“原来你也知道。”艾玲娜把她所谓的大眼睛转过来看着我。色的眼睛,瞳孔带着蜜金色的碎点儿。
“嗯……你妹妹阿莲娜她……”
“所以你也知道啰?”
“是,你妹妹阿……”
“我知道是我妹妹阿莲娜说出去的。我要说的是,这个情况是非常有意思。”
“我不觉得有什么意思。”我说。
“但我觉得有意思。”
“我才不在乎诺丹尼克是在布拉格,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也一样。有意思的是,你在这里。丹尼,你打从什么时候起,会单独一个人到这树林闲逛?”
她站起来。为了来当模特儿,她特别穿了一件有棕色领边的漂亮黄洋装。
“待会儿见了,洛斯塔。我4点钟的时候会回来。”然后她得意地走出大门。
洛斯塔和我互换无奈的一眼后,我立刻追了出去。
“艾玲娜,我能不能送你回家?”我一赶上她便如此说道。她快步地朝镇上走,简直像在行军。
她看看我一身登山的行头。
“我以为你要去攀岩哩。”
“我不太想一个人去。”我说,“我本来以为能碰到什么人结伴一块去。”
“在星期天?”
“是啊,有何不可?”
“或者,你以为你也许能碰到我?”
“也许,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停下来,摘了一朵雏菊,把花插在耳朵上,然后转头对我说:“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你和洛斯塔设计好的。”
我装出惊讶的表情。“我们计划好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聪明的人就别装傻,即便你也不是那么的聪明,因为你也有点笨。”
我听到她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一时愣在那里,心里却颇为欣赏。我说:“我承认,艾玲娜,我们是事先计划好的,”反正计划也已经砸了,我干脆就承认算了,“但错不在我。”
“别想把错怪在洛斯塔身上,他不像你,虽然爱玛丽·德雷斯诺瓦,却不会去骚扰别的女孩。”
跟镇上大多数的女孩一样,她消息颇为灵通,但又不完全通,我照她的方式,在心里拐弯抹角地想了一遍。
“我不是把错推到洛斯塔身上。不过,你怎么表现得好像我伤害你一样?”
“韦伯姐妹的事怎么说?我还听说有个住在麦多的奈多洛瓦生,向学校打你的报告,我猜你八成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当然不知道。我那天只是在公园碰到克丽丝汀娜,那个头就像疯子似的冲过来把我推开。”
“那卡拉——玛丽呢?”
“艾玲娜,你不是真要拿那件事来说我吧?那诺丹尼克你怎说?”
“这是两回事,我已经打算跟他定下来。”
“如果不是她们想出那样的计谋,我本来也打算跟卡拉——玛定下来的。咦,说不定,是你怂恿她们那么做的。”
“嘿,少来了,她们根本就用不着人怂恿。你以为你是第一被她们戏弄的人吗?”
“咦,你知道?好了,不管怎样,你才是我唯一爱的人。”
“那要是你跟韦伯姐妹定下来呢?”
“我仍旧只爱你呀。”
“说谎不打草稿。”
不过,她现在显然已经不急着回家了。或许我的计划还有挽的余地。
“艾玲娜,”我说,“别这样,我们去散散步嘛。洛斯塔说得有错,只为一个小时的空当就跑回家去,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如果我跟你去,你会像以一样骚扰个不停。”
“如果你想要,我的确会那么做。”
“唔,可是我不想要。”
“你以前也不反对呀。”
“今天我就是不想。”
“好吧,你不想。”
“你是说你不会来骚扰我了?”
“不是。”
“至少这一点你还算诚实,”她说,“不然你就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无赖。”她抬头远眺灰色的岩峰。在6月的阳光照耀下,岩壁反射着日光,好像在向人召唤。
“去嘛。”我在一旁鼓动着。
她那颗黑色的小脑袋底下,打起一个主意来。“你知道我怎么想?”她说,“我们真的去攀岩。”
“攀岩?”
显然她听出了我沮丧的语气,哈哈大笑出来。“至少如此一来,你的两只手就有得忙了。”
“多无聊的主意。”
“你不是曾写过一首有关攀岩的诗吗?”她说,“虽然你用笔名,但大家都知道是你写的。”
她开始用嘲讽的口吻念起我那篇登在当地报纸上的小诗:以有力的双头肌,以及钢铁般的小腿腹,我登上山巅,向金黄的太阳奔……“别念了,艾玲娜。”
我的双头肌根本没有那么有力。事实上,激发我的灵感,而写出这篇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品的,不是我自己的小腿腹,而是艾玲娜的。那次攀岩,当我们全系在一条绳索上,我在她的后面,而她在诺丹尼克的后面时,我通常有绝佳的视野能欣赏到这一幕。
“别告诉我说这不是你写的。”
“好吧,我承认,是我写的,但不是因为攀岩,而是因为你才带给我那个灵感。”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去攀岩。所以,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一块去。我们去五指峰。”
当然,我会攀五指峰,但是在晚上一个人的时候,用看的方式“爬”。自然,我没把我心里的想法告诉艾玲娜。
艾玲娜在登山俱乐部的小屋换上她著名的灯笼裤,裤子后落座的部分有一片叶的图案,男生样式的登山夹克在手肘和肩的地方有皮做的补丁,以减小绳索的磨损。
她把登山的全副装备都穿上:扣环,岩钉,皮索。也许她想这样就能不让我靠她太近。穿戴妥当之后,我跟着她走到五指峰山脚下。
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如此称呼它,看起来它更像一根竖起警告大家的食指。不过,就攀登而言,它只有三级难度。我从来有攀到顶上,也不想上去,即使是和艾玲娜。我知道,像这一类峰,爬到顶上会有多少空间。如果女孩不乐意,不肯配合,在那面你根本不可能尝试什么。你什么也不能做。
“你先吗?”艾玲娜问。
“有何不可?”我嘟囔一句,压根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第一个歇脚的地方在那上面,你看得到吗?”她指着上方大六英尺高的地方。
“小心不要掉下来。”
“我会掉下来把自己弄死。”
“你不会死的,只是会把自己弄得很难看,”她说,假装没有懂我的言外之意,“我会把绳索绕在那边的那棵松树上。”
我本来想叫她不用多费力气,阻碍我求死的心,但她不等我说,便抓着松树的短枝,像一只猴子似的灵活地攀上去。
我趁着她爬树的时候,回想起我为她吃过的苦头。我是因为才开始上体操课的,当然,我唯一的成就是把我的左手弄脱臼,至因此无法顺利毕业。然后我去学滑雪,但始终没有学会怎样才在转弯的时候不跌倒。我学游泳,一样没用……游泳一向就是诺尼克拿手的运动。有一次为了向艾玲娜炫耀,我甚至从跳水板上下来,但班诺随后跟着跳下来,正好撞到我的头,我那时人还在里,被他一头撞昏。当然,是诺丹尼克把我从水里拖上岸的,玲娜自然在一旁协助他。我受了这么多苦,全都为了一个女孩,而她对我的爵士乐一点兴趣也没有。
艾玲娜和我用一根绳子拴在一块,然后她把绳子的另一端绕在树干上固定好,垂下来,绕过我的胸部,最后再固定在艾玲娜胸部的地方。
“好了,开始爬吧。”她说,眼中露出一股坚定的神情。
我就像古罗马时代被迫上竞技场的斗士,把心一横,硬着头皮上场。登上不到一尺高的地方……没错……我脚一滑,落下来,鼻子和岩壁接了一个吻。
“你右手边有一个可以扶的地方,”她经验丰富地指导我,“用你的右手可以摸到。然后左手直直地往上伸大概四十厘米,那里有一个突出的点。”
我照着她的指示,使尽全力往上大约爬了三米。我碰到另一个难题,因为接下去的岩面是向外倾斜的。
我违反常识,忍不住往下看。艾玲娜站在我的下方,两腿分立,张得很开,一副准备随时接住我的样子。她严肃而认真地看着我攀在上面笨拙的样子。尽管身处困境,我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对她的爱意。
“丹尼,不要往下看!”她大声叫道,“在你右手边有一个成斜角的罅隙。攀到那个地方,然后在大约一米的地方,你会找到另一个突出的点。从那里到岩壁横断的部分只有一米的距离。”
我心想,只有一米的距离,她说得倒容易。我确信自己一定会掉下去。不过,我还是使出一个萨克斯手所有的肌肉的力量,向上攀到那处罅隙,两只手并排着抓住它,再用脚尖抵着岩壁。就这样,手扳脚抵地,我一点一点向上面挪动。
身体果真动起来了,但不是向上,而是以相当快的速度向下滑。
“上去,丹尼,往上去!”我听到我的“指导教练”在下面拼命地叫。我当然知道得往上爬,但我爬不上去啊!为了掩饰自己抗拒不了地心引力的尴尬,我装出惊讶的语气说:“什么,是往上爬吗?”
“当然是往上爬。”
我于是绷紧了肌肉,使出我渔猎美色时所有的意志力。但的身体好像有一吨那么重,特别是臀部。上帝一定是在这时出帮忙,因为我竟然奇迹似地撑到那处有突点的位置。
我抓着它,左脚找到踏脚的地方,右脚在壁面上摸索了半天但最后放弃了,任它悬在空中。那棵松树顶已经离我很近,叶子风吹得飒飒作响,一只笨松鼠本来在附近的树上吱吱乱叫,这会停了下来,好奇地瞪着我。
“丹尼,你必须靠三个支点固定,只固定两点太危险。”艾玲在下方叫道。
“但我两手都抓着了。”
“但只有两点,你无法自由移动身体。在你左边大约三十厘的地方有一个可以攀住的东西,只要再上去一点就好了。”
所以我就放掉左手原本牢牢抓着的突出点儿,向上方摸索去。岩壁光滑得就像艾玲娜的臀部;或者,这只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的右脚仍旧在空中晃荡,我用左脚的脚尖撑着,右手则抓一个很细的岩柱。
“再高一点。”
我整个身体拼命向上撑,把下半部的背都给撑疼了。果然,那一大片像臀部似的隆起处,有一个细小的裂缝,它的深度就跟玲娜的乳沟一样深。我这么说的根据纯粹是实际观察的结果,因她到杰利可游泳池游泳的时候,穿的是两件式的泳装。
我把食指勾在裂缝里。
松树发出的声音像在自我陶醉一般。艾玲娜的声音穿过树叶沙沙声和松鼠吱吱的叫声传过来。“现在,你仔细听我说。在那方有另一个支点,撑着左边,然后把你的右脚向上移到跟手差不高的位置。”
我放掉右手,但根本摸不到能支撑的点。我就这样用左脚和手撑了一会儿,然后我的腿开始剧烈地颤抖。
“再高一点!”艾玲娜喊道,向右一些。不对,太过去了。
“我的脚,”我说,“我的脚在发抖。”
“那么再回到原先的支撑点上。不是用你的右……丹尼!”
状况发生了。就像我曾在诗中所描写的那样,我的身体漂亮地荡过山巅,金色的太阳在我的顶上。片刻的时间里,那只松鼠嘴里咬着松果,从我身边飞过去,然后向旁边一纵,落在一处枝干上。
我心想,我就要掉下去了,我看到岩壁不断远离我,但我一点惧意也没有。事实上,我觉得棒极了。守护天使从腋下托住我……有一秒钟的时间,我几乎可以看到她,带着金色的翅膀,就像麦多市镇广场上那个向圣母雕像报喜讯的天使……而她托着我,轻轻地向下落去,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然后又向上弹了一下,最后才放开手。
我被挂在松树的绳索给撑住了,就像一袋大麦一样无助地挂在半空中,而艾玲娜在下方,两只脚使力地抵着地面,用尽全力拉住绳索。
后来改由艾玲娜领头,十分钟我们就登上了山顶。第一回我没有通过那个横断的斜面;过了那里之后,接下来的部分,连三级的难度都不到。不过,岩壁还是很陡峭,要不是有艾玲娜的臀部在前面鼓舞我的士气,我很可能早就放弃了。
五指峰比周围的其他山岩都来得高耸,从上望下去,看得到松树顶上活蹦乱跳的松鼠。远方一望无际的是7月的乡村景色,燕麦田、苜蓿田、牧草地,一块一块的,就像拼布一样,围绕在科斯特列克镇四周……红的、白的和粉红的……而在镇的上方,火红的太阳从城堡的高塔后方徐徐下降。
“是不是很壮观?”艾玲娜问我。
老实说,是没错,不过我决不会承认这一点。我的理想是大都会,至少要像布拉格那么大,能像纽约更好,有大旅馆和夜总会之类的。但是凭我的运气,自然我只能住在科斯特列克这样的小镇,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上帝待我的方式。
“可是,要爬到这上头要费不少力气。”
“对你没有害处的。你真是太懒了。看!”她指着某处,一脸的兴奋。
“什么东西?”
“从这里可以看到巨人山。”
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在大海上漂流了三个月的人突然看到地一样。
“是看得到。”
她看我一眼。“丹尼,难道这不会让你觉得很兴奋吗?”
“还好,不过就是能看到巨人山罢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自己也去过那里,那又怎样?”
“但它很美丽啊。还有天空,这么美、这么晴朗的天气。你道它们距离这里有多远吗?”
“五十公里吧,还是七十五公里……”
“难道你知道这一点还不……”她把手一挥,回头继续欣赏一抹蓝色的远山,懒得再跟我费唇舌。真是天晓得,就因为那是座远山,就值得大惊小怪吗?她着迷地看着它们,而我则着迷地着她。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在傍晚的时候爬到这上面来?从这里眺,在落日的时候。你真该在傍晚的时候来看看!那座山看起来就像一件通俗艺术品,”说完,大概怕我说她品位不好,连忙又补上一句,“不过还是一样很美。”
“反正我也分不出真正的艺术品和通俗艺术品的差别。”
“丹尼,你是说真的吗?当你看到一件通俗艺术品的时候,你的认不出它们来吗?”
“洛斯塔的画算是通俗艺术品吗?”
“唔……我是说……”哈,我难倒她了,但她正设法脱困,“想不是。但洛斯塔才刚起步,他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我指的是磨技术方面。”
“所以,你是说,他的画品不是很好?”
“不是这样。拿凡·高来说……”
“他不是那个画广场吉他手的画家?我觉得那幅画才叫通俗术品。”
我当然没那么笨,我知道那是毕加索和布拉克画的。事实上,我对艺术很感兴趣,但我故意要逗逗艾玲娜。
“不对,不对,你真是太糟糕了,你还算是七年级的学生吗?凡·高画的是向日葵。”
艾玲娜把夹克脱掉。底下,她穿了一件沾了草汁的黄色汗衫,汗衫里面是黑色的内衣。她把汗衫卷起来,露出里面的束胸以及一截光滑黝黑的肌肤。我盯着那片肌肤,而艾玲娜,在火热的太阳和摇晃的松树底下,和我大谈凡·高……他如何画下那幅著名的向日葵,如何割掉他的耳朵,如何被称为印象派的画家。
“洛斯塔是表现派画家。”
“那是他自己说的,”艾玲娜说,“他其实还什么也不是。但他有天分,有一天他会出名的,不像你。”
“我会在夜总会吹萨克斯。”我说。
美丽的午后就在我们闲聊的时候一点一滴地过去,太阳更加接近城堡的高塔。一只老鹰从我们下方飞过去,使艾玲娜兴奋得不得了。老鹰先是在我们头上绕了几圈,大概是在判断我们到底能不能当它的晚餐;最后,它失掉兴致,在天空画了一个美丽的弧形,掠过山顶,消失在树林里。
“艾玲娜,你毕业之后想做什么?”我问。
“我还不知道,也许我会去读体育系,我是说等战争结束之后。”
“你要当老师?”我以嫌恶的语气说。
“我不介意当老师,”她说,“能教小孩一定很有趣。”
“强迫人跳箱、做仰卧起坐,能叫做有趣?”
“当然,对你这种懒人当然没趣。”她说,一面着迷地看着四周的景色。
“最后,你会嫁给诺丹尼克,为他生一个、两个或三个孩子,然后一辈子被家庭绊住。”
“不,我不会。不过,我喜欢孩子。我喜欢至少有三个。”
“可是不是和我生。”
她看我一眼,大笑出来。“别胡说八道,”她说,“你又在胡乱语。”
“到底会不会呢?”
“那全看你啰。”
“如果由我决定,”我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你在十六岁之至少会有两个孩子。也许甚至四个,如果你早熟的话。”
“丹尼,丹尼,别胡说八道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如果由我决定,”我苦涩地说,“你早有了一堆孩子。”
她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她的手因为沾着沙子,有粗糙的感觉,手心闻起来有野草和鹅油的味道:她中午一定是吃奶面包。我的鼻尖被她略略压下去了一些。
“我最近刚读了一本很不错的书,”她说,“书名是《永恒的林之歌》,盖得布蓝生写的。你读过没有?”
“没有,我还没读过,”我说,“我只读通俗小说。”我在她手吻了一下。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丹尼。”她说,她把手拿开,看着手心“不,我没有。你有没过看过《圣徒枪手》,是……是……反一定是某个人写的。”
“我手心里的是什么?”她突然说道,还在盯着她的手心瞧。
“一个灵魂。”
“谁的?”
“我的,但他属于你,你可以保存他。”
“那我就收下来,”她说,五指弯曲起来,握成一个拳头,“我要把他往哪里放呢?”
她看着我,眼睛带着某种诗意的东西。我很喜欢诗,但在诗里我从来没有感受到像她眼中这样的东西。我深深地望进那双眼睛金红色的鱼游在巧克力奶里。之后,我的视线下降,落在她汗底下隐现的乳沟。
艾玲娜仍握着拳头。她看到我在瞪什么地方,就叹了一声。
“喔,丹尼,要是你不是老想那种事就好了。想想文学,譬如,想一想诗。我们可以谈谈诗。”
她打开她秀气的拳头,把手举高到嘴边,说:“飞走吧,灵魂!”
然后吹了一口气。
“艾玲娜,”我责备地说,“你这样一口气就把他吹走,那个可怜的灵魂要到哪里去?”
“也许他会找到另一个灵魂。”
我用手捂住她的嘴,她美丽而令人痛心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当艾玲娜用心的时候,跟她在一起是一件很棒的事,当她有兴致的时候……即使她感兴致的跟我是不同的一件事。也许是她想要的时候,我正好不想要吧。
我感到她在我手心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握起拳头,凑到眼前开一个小缝偷偷地看。
“里面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呆子,那是个灵魂。”
“谁的灵魂?”
“你猜。”
“她有点……”
“怎样?”
“不安分,看她从一根手指跳到另一根。”
“那才不是不安分,她只是无法做出决定,所以她才跳来跳去。”艾玲娜说。
“我该给她一点建议吗?”
“请便,但一定要给好的建议。”
“灵魂啊,”我说,“看着这里。看到那棵树没有?”我用另一只手指着我的灵魂被吹走的那个方向,“有一个孤孤单单的灵魂刚刚被吹到那个地方去……一个男性的灵魂。”
“你怎么能分辨得出灵魂是男是女?”
“因为那是一个悲伤的灵魂,所有男灵魂都是悲伤的,而有女灵魂都是快活的。”
“这一个也快活吗?”
“现在不了,”我说,“因为她正在注意听。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那给她个建议吧。”
“灵魂啊,我要建议你飞到那棵松树上,当你看到那个男灵时,紧紧地依附着他,一辈子不要让他离开。那是一个非常忠实男灵魂啊。”
“灵魂,别相信他的话,”艾玲娜说,“那是全镇上最轻佻的魂。”
“那只是表面如此,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在乎他,所以那个魂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寻找。但灵魂有时候真的很笨,我指的是的灵魂。”
“灵魂,你要当心啊。”艾玲娜说。
“没有必要当心,”我说,“快点儿飞过去,去吧!”我把艾玲娜的灵魂朝树林的那个方向吹去……她在树影之中消失了影,再也无处可寻。
艾玲娜和我就这样闲聊着,直到远处教堂的塔楼突然传来声。艾玲娜低呼出来:“天呐,已经5点了!”
确实。
“丹尼,我想我们得下去了。”
这时,我们才发现一件不太妙的事。在五指峰山顶上本来有个用来固定绳索的扣环,现在它却不在那儿了,只留下一个空洞一些水泥的碎块。
“我猜一定是班诺上来过,被他的重量拉断的。”我说道……自然,这是个玩笑。要班诺做什么都可以,但决不可能是攀岩可是艾玲娜这会儿没有说笑的心情。
“我们该怎么办?”
“你的贞操带上不是有多余的扣环吗?”我说,指一指她带子上的那个铁环。
“是啊,”她说,不理会我的俏皮话,“但我没有带水泥上来。”
看来,我们真的有大麻烦了。要及时赶回去吃晚饭是不可能了,这倒不令我担心,但艾玲娜害怕她父亲。
“我们就把扣环弄在那个洞里,然后想办法固定。我会在另一端撑着绳索,”我说,“你先滑下去,去弄水泥来。”
“要是扣环松了呢?你是绝对撑不住我的,这上面又没有可以让你支撑的地方。”
她四下看看。五指峰山顶上又光又滑,这是因为雨季的时候被侵蚀的缘故。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固定扣环,而离我们最近的支撑点在下方至少十米远。到底该怎么办呢?我绞尽脑汁地想着。
“我有主意了。我们尽量把绳索固定在那个洞里,然后我拉着绳索垂到山顶的另一头。那样,就算扣环松掉,我还可以用我的重量支撑你。”
这真是极不传统的做法,艾玲娜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主意,她喜欢一切照规矩来。但话说回来,她又很怕她父亲。
“丹尼,这么做太冒险了。”
“不然,我们就等到星期六,等登山的人上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今天是星期三,这表示我们还得等两天……两天不吃东西死不了人。至于水,如果下雨的话,我们就可以喝到这洞里的水。但如果不下的话……”
“可是我最晚必须在今天7点到家,不然,我就真的有大麻烦了。”她说。
“为什么?要是我就不去操这个心。”
“别傻了,丹尼。嘿,”她突然灵光一闪,“也许洛斯塔看我们一直没回去,会跑来找我们。你想他会不会这么做?”
“不,我想不会,”我说,“他这时候早就回家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说,直截了当地看着她那对蜜金色的眼睛,“我们一走他就离开了。他还会留一张字条说他然感到身体不适。”
“你们男生真是让人受不了!”她气呼呼地说,“那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结果,对老古板父亲的畏惧,使她战胜了对我这个非比寻常提议的害怕。我要在上面,用我“爱的重量”来支撑住她;她下之后,在赶回去向她父亲报到之前,先去为我搬救兵。
在我握着绳索向山的另一面移动之前,我在胸口画个十字,玲娜做了同样的动作。好吧,这是个疯狂的点子。我真是怕死了“丹尼,我可以开始了吗?”我听到艾玲娜用担忧的语气问道“没问题。”我简单地回一声,这样才听不出我在发抖。
这时,情况出现了。艾玲娜显然已经在往下移动,可是,扣果真松脱了。突然,它整个都松掉了,我上方的绳索开始向侧边动。
天哪,怎么办!
我立刻把绳子向上拉一点,但求生的意志最后战胜了我对艾娜的爱,我不管那个滑动的扣环,开始挨着岩壁,像一条蛇似的一点一点地向安全的地方移动。我听到一声惨叫,是可怜的艾娜,从大约二十尺的高度摔了下去。
噢,天哪!我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靠着腹肌的帮助,我终爬到山顶的边缘,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到了上面,我还是着移到艾玲娜摔下去的那一边。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这么害怕过我从山顶边往下偷偷地看了一眼……艾玲娜坐在一堆针叶铺的地毯上……幸好她不是四肢横陈在那里。她坐在那里好像是在查她的脚,但我没办法看清楚。一定是那些在我眼前打转的黑星影响了我的视力。
“艾……艾玲娜!”我叫道,“你没事吧?”
真是个蠢问题。
她抬起头呜咽地说:“丹尼,我想我摔断腿了。”
“就这样?”我说。又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在我从岩壁滑下来的时候,绳子突然松掉,我先掉到树上,然后才摔到地上来。我全身都是淤伤。”
“你有没有……有没有伤到内脏什么的?”我叫道,像个十足的笨蛋。
“我不知道。我大概是把脚摔断了。”
“你能否看得出它到底有没有断呢?”
“我不知道。”
“有没有骨头凸出来?”
“没有,看起来很完整。”
“试着站起来看看,但小心一点。”
艾玲娜慢慢地撑起身体,但突然又摔回去。“哎呀!”
“断了吗?”
“我不知道,但好痛。哎哟!是我的脚踝。”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噢……”艾玲娜惨叫起来,或许连镇上都能听到她的叫声。
我们真的有大麻烦了。
我四下张望,忽然看到有个人在树下小解。艾玲娜看不到对方,因为他们之间有树木和树荫挡着,但对方显然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所以做出左顾右盼的姿态。他很快把裤裆拉好。
我正想出声喊他,但我认出了他的身份,及时止住。
那个人是诺丹尼克。他应该在布拉格啊!
我像只小老鼠似的,静观其变,好像在看一场哑剧。艾玲娜还在哀叫,而诺丹尼克开始循声走过去。当他穿过那一小片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树林子时,他停了一下,好像想要退回去,但艾玲娜已经看到了他。
“诺丹尼克!”她叫出来,一时之间,忘了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我的脚摔断了!诺丹尼克!”
突然,她安静下来,想到他这个时候应该是跟他生病的母亲在一起,但他却没有。极不情愿的诺丹尼克从树林里走出来,她身旁蹲下来。即使从那么远的高度,我也看到艾玲娜对他没微笑的表情。一点都没有获救的欣喜。
她问了他些什么事,但因为是用正常的音量说话,所以我不见。不过,我可以猜的。诺丹尼克的回答一样听不清,但即我在五指峰的山顶,我也感觉得到他在撒谎。接着,他们来回交谈几次,诺丹尼克便抬头往上看。
我立刻缩回去,爬到另一边,一面当心着别摔下去。这时候,看到下面的松树林里有一个穿着长裤的金发女郎,她正小心翼翼穿过林子。乖乖……她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像是大自然的爱好者……染发,又抹着发胶。她一P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她一定是从布拉格来的。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个病的“母亲”。不过,穆罕默德不去就山,是山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怕科斯特列克镇上的人看到山,所以就带她到山里来。许是去皮奈克的小木屋,他跟皮奈克倒是常混在一起。
我再爬回到另一边,诺丹尼克正在检查艾玲娜的脚,不时紧地回头张望。然后他站起来,对艾玲娜说了些什么,接着转身离开很可能是托辞要去求救。艾玲娜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把他给绊了。
另一边,那个金发女郎在五指峰的正下方,正在摘野花。我轻地吹一声口哨,她抬起头来。
“小姐!”我压低声量唤道,“快一点,请绕到岩壁另一面去发生意外了。”
她带着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我。
“请快一点,我的同伴掉了下去,她的腿摔伤了。”我指引她的是诺丹尼克绝不会走的另一条路径。
金发女郎立刻担负起一名天主教徒应有的使命感,沿着小绕到了岩壁的另一头。诺丹尼克果然如我所料,正好离开要“求救”。我实在很想知道他怎么向金发女郎解释。
金发女郎在他消失踪影后没多久,出现在了岩壁的这一头。
她立刻往艾玲娜那边跑过去。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我还是看得出艾玲娜投给她的表情。好戏真的上场了。
我再爬到另一边。诺丹尼克正在四下张望,眼耳并用,全神贯注。
“诺丹尼克,”我叫道,“艾玲娜在岩壁的另一头把脚给摔伤了。”
“我晓得,”他喊回来,然后稍稍压低声音说,“我正要去求救。”
可是他走的方向除了有一块三十公斤的大石头之外,什么也没有。嘿,他大概已经昏头了。
“有一个女孩刚才找到了她,”我喊回去,“所以现在没事了。”
“什么女孩?”
“一个穿长裤的金发女郎。”
他好像低咒了一声“要命”。
我又换一次位置。
最后他们三个人碰在一起的那一幕我错过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互相说了什么,只看到金发女郎和诺丹尼克一左一右地扶着艾玲娜,朝洛斯塔的小木屋走去。对洛斯塔替艾玲娜画人像一事,诺丹尼克到底有什么想法,后来我也一直无从了解。不过,他一定是很生气,所以登山社的人直到晚上10点才来救我。雷奈克和克拉克这两位登山社的高手,花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就爬到山顶,把装扣环的洞清理干净,重新灌进铅和水泥,然后就坐下来等它干。
月亮又圆又大,好像比在山下看起来还要大。我听着克拉克不断地数落,说我们多么笨,登山只要严格遵守规定,是危险性最小的运动,而且能建立真正的友谊和忠诚。
在克拉克叨叨不休的时候,我回想艾玲娜把我的灵魂、我把她的灵魂吹走的那一幕。月亮周围一圈绿晕,在我们下方,科斯特列镇上,笼罩着一层白色的烟尘,是白天从棉花工厂排出来的废气。而现在在月光下,它看起来就像一大块云层,周围镶着云母。
接着是雷奈克说教。他说,登山能得到生死之交,尽管这种活动很安全。而我心里所想的是,不知道那两个飞到树顶的灵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会去寻找对方吗?他们有没有找到彼此?岩真的能建立真爱吗?
又换成克拉克说教。我听到下方有一只吃得太撑的松鼠发打嗝的声音,还有微微的酣声传来。夜枭咕咕叫着,一只蝙蝠我们头上掠过去,粪便落在克拉克的帽子上。克拉克把它抹在头上。
风呼呼地吹着,烟尘卷了起来,在科斯特列克镇的上空舞着。那个美丽而烟雾缭绕的小镇,一半的居民就是因为这个烟尘支气管炎的。
那两个灵魂会寻到彼此的,一定会如此,必须如此。现在艾玲娜应该知道,谁用情不专,谁不是。她向他献出一片心,他却转身就跟一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女孩厮混在一起。她没有钟情我,可是我却没欺骗她……即使是跟韦伯姐妹在一起的时候也一样,因为根本没有成功。如果,艾玲娜选上我,我可以对天发誓决不会背叛她……我怎么可能背叛艾玲娜?
突然,我想到我这一天没有犯一条罪状。我甚至没有说谎因为我已经向艾玲娜坦白设计的事,所以两相抵消之下,等于罪可论。看来,上帝也不是那么不公正,事实上,他今天等于是嘉奖了我。没错,他嘉奖了我,惩罚了诺丹尼克。而好戏才刚上场哩!光是想到后续可能的发展,我就兴奋起来。噢,上帝,爱的上帝。我向这不可捉摸的神表达感谢之情。
月亮几乎转成了茶色,上面还有金色的斑点,就像艾玲娜睛里蜜金的斑点。
水泥干了,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上面滑降下来。美妙的节现在才真正要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