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边府战役失利的消息迅速传开,对于试图摆脱殖民统治的越南人民来说,奠边府战役是一场大捷,是一场挣脱枷锁求得解放的伟大胜利。但对于法国殖民主义当局以及法国庄园主们,一切则刚好相反。战争的失利,就像是敲响了殖民主义的丧钟一样。消息传来,每过一天,便糟糕一分,战场形势好像一辆沿着斜坡向下疾冲的车辆,每况愈下。
弗朗克牧师小小的庄园终日笼罩在恐惧的气氛中,除了依然保持镇定的弗朗克牧师,庄园里的人们都在做着逃亡的准备。弗朗克牧师用怜悯的眼神打量惊慌失措的人们,他曾经想让大家保持镇静,“让主来给我们准备一条妥当的路吧。”每次晚祷的时候,他都要说上这么一句。
但是,在界河对岸,他的邻居,也是刚刚结成好友的查理斯一家的悲惨遭遇,给整个庄园敲响了警钟。乘着奠边府大捷的胜利,大军开始扫荡邻近奠边府的边界地区。法国的农场主们被越盟的战士捆绑起来,吊在村边的树枝上,或者在河边被一枪打爆头颅。多年的殖民统治,使得越盟的士兵对于法国殖民者充满了仇恨,这些仇恨在每一个法国人身上爆发,有时候就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暴力。被牢牢捆绑的庄园主凄惨的叫声,尖锐的枪声,越过界河传到弗朗克牧师小小的庄园里,这种恐怖的声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所有的人都惶惶如惊弓之鸟。
战争是残酷的,惨烈的,双方的军人在互相进攻的同时,还把燃烧的怒火引向对方的民众。法国庄园主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灾难像草原上的烈火,迅速蔓延,烧尽一切,毁灭一切。
一开始,人们还对用作界河的湄公河抱有一点儿希望,但很快人们就得到了一个消息,由于法国殖民者遍布越柬老各国,所以,乘胜追击的越盟军队根本无视界河的存在,他们要把法国殖民者驱逐出整个东南亚,驱逐出整个亚洲。界河不存在了,安全也随之消失了,到了最后几天,连一向镇静的弗朗克牧师也开始准备逃亡。
越盟的军队来得突然,毫无预示。
庄园里听到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弗朗克牧师正带领几个养子解开了湄公河上一条小船的缆绳。巨大的落日刚刚消逝在河边丛林的树梢旁,小船就滑离木制的小码头向河中冲去。弗朗克牧师和孩子们抄起舱内的船桨,费力地划着桨。水花在身边飞溅,伴随着水流的冲击声,他们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向河边传来,弗朗克牧师和孩子们手中的浆叶划动得更快了。
六个人挤在一条又窄又轻的小船上,船身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倾覆在河水中。平时看似平静的湄公河,水流竟是如此的湍急,漆黑的河水,似乎要把他们吞到肚子里去。在这六个人里,只有哑巴一个人在熟练地划船,其他人划几下,就紧张地盯哑巴一眼,似乎把求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哑巴吃力地划动着船桨。一方面他要使桨叶最大限度地拨动水面,另一方面又要竭力使桨叶不发出任何声响。就这样,汗水爬满了他黧黑的额头,顺着脸往下淌。弗朗克牧师心疼地用手绢揩他的额头,他轻声提醒牧师坐稳一些,又吃力地划了起来。
小船抵达河心的时候,追兵突然出现在河边。
开始,船上的人们只能隐约辨认出河边暗影里几个模糊晃动的影子,但突然爆发出的一声叫嚷使得他们惊悸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喂,船上是什么人?快点儿给我划回来。”
哑巴把手指压在唇上,看大家还算镇静,又低下头闷声不响地使劲划船,他的动作更快了。
岸上的喊声不耐烦起来。
“快划回来,不然我们开枪了。”
身材瘦小的丁丁腾地站起身来,这一下,弄得小船晃动得更加剧烈:“长官,别开枪,我们在这里打鱼呢。”
“胡说,黑灯瞎火的打什么鱼!快划回来,不然就开枪了。”
“啪……”枪声在沉闷的空气里鸣响,在半夜的河面上显得格外震撼。“趴下,快趴下。”哑巴忽然叫出这一句,伸手一把将丁丁按倒在船舱里,“你们全都趴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是哑巴进入这个家庭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镇定流畅,丝毫没有久不开口的生涩。人们更加没有注意到的是,他说出的,竟然是法文。
第二枪的子弹紧贴着众人的耳边飞掠过去。
弗朗克牧师抬头看了哑巴一眼,发现哑巴神色凝重,双眼炯炯,牧师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好一个心机深沉,但又敢做敢为的孩子,他与河对岸的密林,到底有着什么特殊关系呢?”
小船在河心停住了,河心湍急的水流拖着小船向下游漂去。河岸高声的喊叫和枪声混成一片,子弹像一阵急雨在身边掠过。弗朗克用身体挡住几个孩子,只有哑巴坐在船尾,一次次地用桨吃力地划水。哑巴刚满十岁的身躯力量太单薄了,中流向下游冲击的水流远远超出哑巴划船的力量,小船在弹雨中斜着向下游方向漂去,弹雨在身边的河水中溅落,激起的水花像是煮沸的开水,木质的船舷不时被子弹击中,木屑飞溅,灼热袭人。
忽然听到牧师哼了一声,被他揽在怀里的孩子们感到强烈的震动。但牧师依然坚强地保护着他们,他们不知道,牧师已经被枪弹击中了。
逃跑无望,沉船在即,身负重伤的牧师眼望漆黑的夜空,顾不上流血,虔诚地祈祷。
夜色迷蒙,但迷蒙的夜色没有保护奔逃的小船,炒豆般的枪声震耳欲聋。
“老总,别开枪,我们不跑啦。”丁丁忽然在船舱里站立起来,两只细瘦的胳膊高高举起。
“丁丁,你,你干什么?”哑巴愤怒地低吼。
“咱们不能看着牧师死去,再跑,牧师就没命啦!”丁丁不顾一切地喊叫,眼中泪光闪烁。
“混蛋,回去,回去就更没命啦!”哑巴狠狠地说。
“你懂得什么,我们大家都能证明牧师是个好人,越盟弄清楚情况,就不会为难他了。”
“胡说,你这是为了自己,你没种!”哑巴边说,边使劲划船。
“我没有为自己,你看看牧师,你看看!”丁丁伸出手来,哑巴看到一双手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再不回去,牧师就活不成了!”
这时,岸上的士兵看到船上站立的是个亚裔男孩,立刻停止了射击:“你们别怕,快把船划回来,我们只抓法国人。”
“哑巴哥,把船划回去吧,咱们说服士兵们,求他们放过牧师。”丁丁泪流满面,语调悲怆。哑巴低头看牧师,牧师正艰难地忍受疼痛,向哑巴点头。“不,”哑巴倔强地摇头,“谁胆小,谁就跳到河里游回去。我就是死,也要把牧师渡过河。”
“哑巴,为了牧师,求你!”丁丁大声喊道。
这时,哑巴忽然用手指着前面,众人抬头,看到前方的河道出现了一个拐弯。
越南士兵暂停射击,这个突然出现的河弯救了他们的性命。小船被河水推着疾速地拐入这个急弯,突出的河岸遮住了岸边追兵的视线,也阻挡了随时会飞来的飞蝗般的子弹。叫喊声和枪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平息。船底传来一阵沙沙声,这是小船抵达对岸的浅滩了。
哑巴跳下船,把船头推到沙滩上,几个孩子慌乱地跳下船板,站在岸边,心有余悸地盯着对岸,似乎害怕追兵会在黑暗中突然出现。阮太太搀扶着牧师最后下船,当弗朗克先生脚触到沙地时,他轻哼了一声,接着,就一头栽倒在河水中。哑巴大声惊叫,跳进水里扶住弗朗克先生,几个孩子也跟着跳进水里。弗朗克先生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拖上岸,阮太太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呼唤。弗朗克先生渐渐苏醒过来,看看四周,孩子们正担心地围着他,他这才叹了一口气。牧师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但刚想动弹,腹部的疼痛使得他发出一声呻吟。阮太太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在月光下,她看到手掌上全是鲜血。
“真的抱歉,麻烦你们了。”弗朗克牧师低声说。
“爹地,你伤得重吗?伤口疼吗?”雅各抓住父亲的手,恐惧地问。
哑巴无声地握住弗朗克先生的另外一只手,丁丁和元庭也聚拢过来,大家都没有吭声。
“孩子们,你们走吧,不要让我拖累你们。”
“不,”四个孩子一致摇头,“我们要带着你一块儿走。”
“这样不行,我会拖累你们,咱们谁也走不掉,孩子们,听话。”
这时,哑巴坚毅地握住牧师的手,非常艰难地,缓慢地开口了。
“牧师,别担心,我知道一个地方,安全的地方。”
牧师惊讶地望着他,一时忘记了伤口的疼痛:“你,你能说法语?”
哑巴点头:“跟我走,你会安全的。”
几个孩子在哑巴的指挥下,用藤条编了个托垫,让弗朗克牧师躺在上面,哑巴让雅各和丁丁拉住托垫上留出来的藤条,他与元庭两个人在前面用砍刀开路。
各种藤葛纠结在一起,人根本就无法通过,加上叶片在头顶交织,像一张厚重的天幕布,使得这片原始丛林变得更加昏暗、潮湿。一些叮咬人的小飞虫时不时在祼露的地方咬上一口,不一会儿,胳膊上,腿上就被蚊虫叮咬得疙疙瘩瘩。哑巴一声不吭挥舞着砍刀,把挡道的葛藤斩断,后面的孩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砍刀在丛林中挥舞,一条狭窄的小道被清理出来,雅各和丁丁拽着托垫紧随其后。通过了几道乱藤纠葛的林带,道路渐渐宽敞了,植物也没有河边那么茂密了。
哑巴让大家稍事休息,又继续挥刀劈路。到了下半夜,他们已经进入密林深处。
所有的人都被哑巴的行为感动了,大家一言不发,奋力前行。
奇怪的是,自从进入了这片密林,哑巴忽然变得格外自信。他的神色严峻,目光坚定,行动果断,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对于前往的地方特别熟悉,他选择好方向就奋力行进,没有丝毫犹豫。
突然,所有人都感到头顶一亮,抬头,看到蔚蓝的夜空清湛透明,一轮明月挂在半空,似乎在向他们微笑。所有人顿时感到轻松了。雅各关切地回头看看父亲,他一下子怔住了,此时,弗朗克牧师正竭力在藤条编的托垫上撑起身体,双眼由于极度震惊而瞪得好大。
雅各扭头,循着父亲的目光向月下的前方看去,顿时,他也大吃了一惊。
在他们的前方,在这片林间空地上,矗立着一座教堂,一座用石头搭建的天主教堂!
月光如水,银辉洒落在教堂的石块上,让教堂显得格外圣洁,格外庄严。
弗朗克牧师手指哆嗦,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嘴里喃喃地颂唱着什么。
阮太太和四个孩子都站立不动,他们怀着景仰之情仰视着这座月光下的教堂,没有人动弹一下。
哑巴放下手中的砍刀,走到牧师的面前,他蹲下身,对弗朗克说道:“牧师,你多少次询问我为什么从丛林里跑出来,我没有告诉你实情,尤其没有说这座教堂的事情。因为,我们的村子,几百年来,一直在保守着这个秘密。”
“几百年?”弗朗克牧师的呼吸加速了,“怎么会有几百年?”
哑巴点头:“据老年人说,几百年前,村子里流行一种奇怪的瘟疫,许多人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在村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一位长相古怪的人来到这里,他向大家传教,让人们相信他胸前的一枚蓝宝石十字架。村民们一开始不相信他,躲避他。但他不顾危险,亲自为病重的村民端汤送药。渐渐地,人们信任他了,跟着他跪拜蓝宝石十字架,终于,瘟疫过去,村庄安全了。在他的号召下,村民们用石头修建了这座教堂。”
“你的村子呢?怎么看不到村庄呢?”
“是法国的士兵放火烧掉了村庄,村民们都逃跑了。”
“你也是当时逃跑的吗?”
“对,我们村的人几百年来保守着这座教堂的秘密,所以,我没有向外逃,而是跑到教堂里避难,一直到食物吃光,饥饿难忍,才被迫渡过湄公河。渡河时我饿昏了,醒后才知道是你救了我。”
“所以,你才领着我们到这个秘密的地方,到这个百年教堂里来避难。”
“是的,因为,弗朗克牧师,因为,你是好人。”
弗朗克牧师激动地抚摸哑巴的头发:“孩子,你做得对,做得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