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友谊医院座落在离天桥不远的一条杂乱的街道旁边,虽然新建的医院大楼时髦气派,椭圆形的楼体傲然挺立,但碧绿的玻璃窗面像镜子一样倒映的,却是一条破旧肮脏的街面,街道像一条漂满落叶的河流,自行车、出租车,近年来不断暴增的小轿车穿插盘绕其间,不时还会有身躯庞大的公共汽车犹如海底巨大的游鱼从车流中穿过。
医院门诊部一如从前,整天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医院的新楼和旧楼之间,有一条悬在空中的很长的玻璃走廊,把两座楼房紧密连接在一起。
医院住院部就设在旧楼后面。
与楼前门诊部的嘈杂相比,住院部安静整洁。楼道里除了年轻护士奔波劳碌的身影,几乎看不到一个闲人,人们自觉地压低声音,放轻脚步。
李警官和小芳慢慢走到3001号病房。
李警官这些天几乎每天都到医院来一趟,等待丁团长的苏醒。自从丁团长家发生爆炸事件,他就深感事情发生的蹊跷。丁团长这个与世无争的人物,有什么人要跟他过不去,更欲置之死地呢?再说,丁团长去年年底带团在蒙特卡罗参赛发生了人命大案,时间才过了半年,自己又遭到有意的暗杀性爆炸。这里面到底有着什么内在的联系?是什么人要连连痛下毒手?这一切疑问,一切无法解决的问题,都需要等丁团长苏醒后,才能得到答案。
今天,他们总算得到医院通知,丁团长从几天的昏迷中苏醒过来了。他内脏受到致命的伤害,随时会出现生命危险。好在今天情况比较稳定,如果录取笔供,也许这是最好的机会。李警官立刻带着小芳前来医院,急切地希望与丁团长谈一谈。
丁团长住在加护病房,病人躺在接满各种管线的病床上,身旁像是卫星控制室一样排满了各种仪器,仪器视窗上游走的液晶指示,让人提心吊胆地滴答移动,仿佛病人极其脆弱的生命力,命悬一线,随时会像流星般坠落,或简单地戛然而止。
玻璃屋外面的房子整洁而安静,洁白的四壁一尘不染,也没有任何装饰。离护士值班台不远的地方,靠墙放置着一个奶白色的长沙发,给房间带来一丝家庭的气息。柔软的沙发,笼罩在光线舒适的柱灯下,使得被厚重的窗帘包围的病房显得格外温馨。
随着小芳轻柔的敲门声,一个年轻人从沙发上猛地翻身坐起,李警官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天在火灾现场救人的小伙子。李警官第一次到医院时曾经询问过这位年轻人,当时,他头上胳膊上裹满纱巾,精疲力竭地躺在病床上,由于经过烟熏火燎,他的眉毛被烧掉了一大半,眼睛也被熏得无法睁开。但短短几天过去,他不但基本康复了,而且还能够照顾丁团长。他与丁团长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不顾死活地尽心尽力?李警官心里充满了疑团。
青年手忙脚乱地招呼李警官和小芳,当他认出来人是公安局的李警官时,忍不住嘟囔几句:“丁叔叔伤势非常严重,现在还没有恢复,不可能这么快就录笔供吧。”
玻璃窗后面的丁团长苏醒了,他吃力地挥手。护士明白了他的意思,容许他们静悄悄地进入病房,等大家都坐下了,丁团长气喘吁吁地说:“一洲,你请护士来,帮我坐得高一些。”
陆一洲有些惊讶地瞪视着丁团长,他没想到丁叔叔会答应现在就做笔录,但他没有办法。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丁叔叔打算告诉警方什么事情呢?
护士进来,把病床摇高,丁团长差不多直坐起来了,小芳掀开笔录记录本。
“丁团长,真的很抱歉,这个时候还要打搅你。”李警官用温和的口吻说出了开场白。
“咱们早该见面的。”丁团长吃力地回答,“在蒙特卡罗见面以后,我,我已经总结了事故现场的所有情况。在向上级汇报的同时,我特意留下一份材料,准备提交给您。”
“上次拜访后,我们又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线索,正打算跟你联络呢。”小芳插嘴说。
“什么?你们有新的线索了?”丁团长惊讶地张大嘴巴。这时,他注意到李警官和小芳神情庄重异常。
“那个家伙跟踪你,已经到了中国。”李警官说,眼睛注视着丁团长的反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丁团长不解地嘟囔,喘气的声音更加沉重了。
“你向上级汇报的现场报告我们也看到了。所以,今天到这里来,不打算再因为蒙特卡罗的事情麻烦你。”李警官转换话题,“今天来,是针对上周六你家发生的爆炸。”
“哦,爆炸?”丁团长神色有些不解,“我家的火灾是煤气泄漏造成的。说起来也怪我,炒菜之后忘记关火了,煤气泄漏太多,遇到明火,一下子就炸了。”
丁团长说话似乎有些过快,话还没有说完,就忍不住剧烈喘息起来。
陆一洲赶忙过去用手抚他的胸脯:“丁叔叔,我……”
丁团长伸手挡住陆一洲:“今天上午市消防队的队长也来过,我向他们如实地汇报了火灾的情况,请他们正式结案。对于我本人的疏忽,我会承担全部的责任。”
“丁叔叔……”陆一洲试图插话,但被丁团长挡住。
李警官有些惊讶地打量丁团长,但没有开口。
“我们居住的楼房太老旧了,煤气管道失灵也是在所难免,加上我太麻痹,太掉以轻心了,这真是教训啊。”丁团长仍然继续刚才的话题,似乎在试图说服李警官。
“在发生火灾之前以及火灾发生期间,你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李警官似乎在抑制自己的好奇,用平淡的口吻问道。
丁团长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没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发生爆炸的时候你在家里的哪个位置上?”小芳问。
“我在厨房,”丁团长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费力地喘上一口气,“我刚刚炒完一道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返回厨房炒下一盘。点火的时候,我才发现刚才忘记关煤气阀门了,但我手中的火已经点燃,这时,爆炸发生了。”
“你当时……”李警官眼睛盯着丁团长,“确实是在厨房?”
“对,我站在厨房。”
“后来的情况呢?”
“我似乎昏迷了一瞬,然后听到女儿的喊叫声,我循着声音摸过去,试图救我的女儿,没想到自己反倒先昏过去了。如果不是……”他深情地望了一眼陆一洲,“如果不是一洲及时赶来,不顾死活地抢救我们,我们也许就……”
陆一洲想说点儿什么,但被丁团长握住手,久久也不松开。一滴温暖的泪珠顺着丁团长的脸庞流淌下来,陆一洲发现丁团长的掌心在不断地颤抖。
李警官和小芳继续询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渐渐发现丁团长表情变得痛苦疲劳,似乎无力支撑。于是,两个人停止询问,嘱咐丁团长好好休息,尽早恢复,就匆匆告辞了。
送李警官他们出了门,陆一洲转身帮助护士把丁团长的病床放平,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再次被丁团长紧紧握住。
“一洲,这些天你辛苦了。”
“丁叔叔,没什么,我休息得很好。”
“圆圆呢?她在哪里?”
“圆圆很好,这两天她都在这里。今天做植皮手术,下午才能过来,她让我在这里看护您。”
“这么不巧。”丁团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我去看看她手术做完没有?”陆一洲起身想离开,丁团长抬起一只手,吃力地摆了摆:“不用找她,她做手术,怎么可能过来。”
“手术做完,她一定会马上过来的。”陆一洲安慰他。
丁团长悲哀地摇头:“这是命,也许,这是命。”
“丁叔叔,我,我……”
“算啦,一洲,圆圆毕竟能够看到我……”
陆一洲还没听明白这句话,丁团长已经转了话锋:“叔叔过去误解过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有,没有。都是我太鲁莽,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好孩子,好孩子。”丁团长重复着。陆一洲倒了一杯开水,准备喂丁团长喝,但丁团长拦住了他。“一洲,叔叔从此把你当做一家人,希望你不要对我见外。”
“嗯。”
“这几天虽然昏迷不醒,但每当清醒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件事情。叔叔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女孩子没有办法帮助我完成这件大事。现在有你了,我就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儿子,叔叔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陆一洲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对圆圆的爱纯真美好,他早已把自己的未来与圆圆结合在一起,生生世世也不会分开。但是,丁叔叔现在讲的是什么?难道除了对圆圆的爱以及将来给圆圆带来幸福之外,丁叔叔还对他寄予什么厚望吗?
李警官和小芳并肩走在医院后院的石子甬道上,甬道围绕着一座花池,松散的石子在脚下吱吱作响。李警官似乎在自言自语:“这个丁团长为什么要在爆炸的事情上撒谎呢?”
“可不,他为什么向我们隐瞒实情?”小芳说。
“无法理解。”李警官继续说,“先说爆炸时他站立的位置。昨天他的女儿明明讲丁团长当时正站在沙发前跟她聊天,爆炸就突然发生了。但今天他一口咬定是在厨房点火炒菜。我用步子量过,从卧室沙发到厨房灶台的距离大约有七八米,这么大的差距,是很难记错的。”
“现场的情况是,如果是他点火,爆炸的原因就不是爆炸而是煤气事故了。”
“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李警官皱紧眉头,“从煤气公司了解的情况看,即使忘记关闭煤气阀门,造成的煤气燃烧事故也不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的爆炸。更关键的一点是,即使是煤气爆炸,如果丁团长当时在厨房,他肯定会当场被烧死,正在卧室沙发上躺卧的丁圆圆也会严重烧伤。而现在的结果是,父亲伤势虽然严重,但毕竟没有当场毙命,同时后背多处被破碎的瓷器击伤。而据丁圆圆的形容,当时是父亲把她挡在身体下面,才使得她逃脱了危险的爆炸。”
“丁圆圆的说法显然真实。”
“今天技术科的初步鉴定出来了,爆炸现场发现了TNT炸药的成分。”
“嗯,”李警官思索着说,“现在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一颗小型炸弹造成的爆炸。”
“明明是被人谋害,丁团长为什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小芳好奇地问。
“这就是我很不理解的地方。丁团长是这次爆炸案的受害人,他应该仇恨爆炸的制造者,并积极配合我们破案抓获凶手才对。但他今天的笔供,简直就是蓄意遮掩事实,甚至是直接保护凶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想回避什么?他用自己生命的代价到底在保护什么人呢?”
“除非,除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他心里清楚这里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李警官手掌斜着切下去,做出一个坚决的手势。
“误会?”小芳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受害者对谋杀者的误会,牺牲者对屠夫的难言之隐?”
“所以,事情也许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单纯。也许,也许……”
李警官的眼光变得深邃,但也带着难以掩饰的迷茫。“这件事情,似乎牵涉到什么历史的隐秘,或者是某种利益的争夺。”
“丁团长家已经被仔细检查过了,并没有什么文物或过于贵重的物品。”
“如果不是利益,就必定是历史上的隐秘。”
“我们已经查阅了丁团长的档案,他历史清白,政治可靠,深得上级领导信任。唯一有些模糊的,是在文革期间,有人揭发他幼年时曾经在东南亚一带流浪过。后来,经组织查证,发现他参加过越南的解放战争,是一位功臣。”
“他是越南华侨?”
“嗯,归国华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