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大量的调查,徐俊芝确认恰怡乐度假村从事着非法经营活动。她花了一周时间,写成了《违规开发违法经营》议案。按县人大代表提议案的规定,需要十名以上县人大代表签名,代表大会才予以受理。于是,她找到苍桑镇其他选区选出的代表,给他们通报了她调查的情况,给他们看了写成的材料,希望他们能联合签名,在即将开幕的代表大会上提出来。
徐俊芝一是缺乏经验,二是过高地估计了代表们的政治素质和责任感。一些代表了解到徐俊芝的矛头直指镇党委书记荣光祖,反映的问题,牵涉到副县长邰庚生,便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一些代表刚刚在酒桌上听完徐俊芝陈诉,出酒店就跑进了荣光祖的办公室或家里,把根根底底都说了。只有五个村当选为代表的党支部书记,拍着胸膛说:“我们农民代表,过去出席人代会,就是带张嘴去吃几顿油大,现在你能代表农民说话,我们支持你!”
县人大代表、镇党委副书记、人大主席熊海山,听说这个情况后,将徐俊芝叫到办公室,看了她写的议案说:“俊芝呀,提议案,是十分严肃的事,一定要实事求是,要有依有据。你说他们的项目无立项,无规划,无土地使用证等,谁查过,谁做过结论?你说没有依法赔偿村民,村民有什么文字材料佐证?你说砍了多少古树,谁鉴定过?你说污染了环境,谁测试过?等等,这些都得有科学的、实在的东西,不能靠主观臆断,更不能靠道听途说定性啊。”
徐俊芝为难了:“熊书记,我说的是事实,但我哪有本事去取证啊?只要反映上去,县里责成有关部门,一查便清楚了……”
“这是你的想法,按部门的执法职能,该他们做,他们也应该这样做。但是,人代会马上就要开了,他们有时间来管这事?”熊海山说得很客观。
“这么说,你不支持了?熊书记,苍桑镇的百姓都说你办事公道正派……”
“不是不支持,而是你只凭这文字,说服不了我。另外么,条件不成熟。”熊海山想了想,“俊芝呀,你关心村里的建设,特别是绝大多数村民还没有意识到的环境保护、合法经营等问题,说明你具有政治敏感性;为村民们说话,说明你有代表群众意愿的责任心。这些,我是支持的。你提议案,是你的权利,我不反对。”
熊海山的话,令徐俊芝心里凉了半截。一个以履行人大职能为己任的基层领导,对她的行为也是这种冷热变幻的态度,她感到再争取几名代表的签名,很困难了。
徐俊芝心灰意冷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抽烟。
“妈,你怎么学会抽烟啦?”
古建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看到母亲疲乏不堪的样子,古建业感到不安。这两年,俊芝花卉公司发展壮大后,母亲的生活习惯,言谈举止,穿着打扮,不断地向贵妇人方向演变。这种演变,古建业是支持的。母亲苦了一辈子,现在有钱了,还有一般农村妇女不敢奢望的女强人的社会地位,她应理直气壮地凭借自己的成就,展示自己的才华与风采,她应当充分利用自己的社交圈子,显示自己做人,特别是一个丧夫多年的农村妇女的尊严,赢得社会和人们的仰慕与尊重。但是,自从母亲参与县人大代表竞选,调查恰怡乐度假村的问题后,他觉得母亲的变化令他捉摸不透。母亲变得行为乖戾,情绪反常。难道仅仅是因为公司的业务受到了恰怡乐度假村的冲击?不会。母亲创业到这个份上,对一时一事的得失成败,完全达到宠辱不惊的地步了。何况,她不考虑村民利益的话,完全可以退出花木市场的竞争,凭着家里的资产,可以快快乐乐地颐养天年了。究竟是什么让母亲不快乐,需要借助抽烟来消除身心的疲乏呢?甚至不惜以牺牲自己的庄重、成熟和大度来宣泻自己对生意、生活的不满呢?
徐俊芝有些慌乱地将烟头掐灭:“妈想试试抽烟究竟是什么感觉。”
“妈,你真让我担心呀!我怕你再次被人陷害呀。”
“陷害我?凭什么?前次他们那么凶,还不是把我放了?现在是法治社会!”
“妈,你还不知道吧?表哥翁建华,今天上午被税务稽查大队抓走了。”
“什么,翁建华犯了什么事,他们要抓他?”
“这次他们是下狠心,把我们往死里整呀。”接着,古建业讲了上午发生的事。
今天上午,古建业正在公司开部门经理会,研究公司面临的困境问题。荣菊花拉走了几十户村民种植的花草林木,公司货源大幅度减少,一些客户以公司不能按照合同供货为由,中断了业务往来,公司若不扩大花木种植面积,增添新的品种,将难以为继。几个部门经理汇报说,公司已在邻村转租了上百亩地,规划了上万平方米的大棚种植珍稀花卉的项目,这些项目产品的销路,也有了眉目,明年春天即可见成效。听了经理的汇报,古建业才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和荣菊花联合经营旅游项目,拉走了母亲公司的一些种植户,但旅游公司壮大了,自己也可以多分点红利,两相比较,也没有吃什么亏。
古建业接着研究母亲关于将公司移师陵江市郊区发展的计划时,从外面闯进三个着税收服装的人来。其中一个,是荣光祖的侄儿,镇税务所所长荣富禄。
荣富禄是公司常客,经常以检查税收为名,到公司要吃要喝拿钱。古建业马上中断会议,安排接待事宜。荣富禄手一挥,指着另两名同事说:“古经理,这位是县地税局税务稽查科的余科长,这位是县局的小王。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我们是奉县局领导的指示,到公司来查处你们偷漏税情况的。希望你们积极配合。”
公司会计徐容说:“荣所长,上个月你们不是来查过了吗?你们还表扬我们纳税意识强,是讲诚信的好企业。怎么今天又要查了?”
“公民纳税,天经地义!讲什么今天明天的?快点把你们的账本拿出来!”
古建业看到荣富禄来势汹汹,知道他们是有意来找麻烦了。他一面叫会计去抱账本,一面发烟倒茶,嘴里不停地解释:“余科长,荣所长,你们都清楚,我们公司,生产经营的项目,无外乎花呀草呀树的,都是符合县里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大政方针的。按县里关于大力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优惠政策,有的项目还执行免税政策,有的项目是减半征收。我们一律是按这些规矩缴纳税费的。没有欠国家一分税费。”
余科长叼着烟:“古老板,你翻的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市政府规定,县级政府,没有任何权力减免一分税费!我们早就给你们打过招呼,农业税,农业特产税,等等,一律按实征收!你们没有照章纳税,就得接受处罚!”
古建业明知这事是荣光祖等人要整母亲,他不甘心任人宰割,便拿出县里的文件,以及当年兴办公司时,县农办、镇政府关于减免税费的会议纪要说:“你们看看,文件说得明明白白:三年免税,五年内减半征收……我们严格执行文件精神,足额缴了应缴纳的税和费的。”
荣富禄将那文件甩到一边:“古建业,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靠文件说话。县里的文件作不了数。我们查了账后,说得好,罚款!说得不好,按偷税漏税严惩,那是要坐牢的。不过,你家钱多,叫你老娘坐几年牢么,小事一桩。”
古建业气红了脸:“富禄,你怎么好的不学,学你伯伯那副烂肠子烂肚子!”
余科长拍着桌子:“古老板,说话注意点哟!我们是依法行政!你再嚣张,一、我有权到银行冻结你的账户;二、我敢治你的抗税罪,将你和你妈一起请进监狱吃八两!”
古建业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得叫会计徐容把近五年的账本都搬出来,让他们查。公司的账目很好查。上了多少税,因公司过去没有缴纳的税,都是按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政策,如实说清楚了的。下午五点多钟,账查完了。余科长找古建业谈话:“经查,你们公司在五年多的生产、经营中,偷漏农业税十一万三千多元,农业特产税二十五万一千多元,还有经营的旅游项目,偷税二十五万多元。共计偷漏税六十多万元!至于罚款,待请示局领导后,看你们的态度再定!不得了啊,古老板,你们就是这样挖国家的墙脚富起来的!”
荣富禄说:“古老板,你妈偷税漏税,还当什么科技致富带头人?竞选什么县人大代表?完全是一个目无法纪的犯罪分子嘛!我看是村民们收了徐俊芝塞的红包,才举了手杆吧?”说着,将一份查处偷漏税清单递到古建业面前:“古老板,请你在上面签个字。你是现在就交了税款呢,还是等我们税收稽查大队来强制执行?”
古建业还比较冷静:“对不起,既然你们说这涉及违反法律法规问题,我得叫我们请的法律顾问看看再说。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决不含糊。总得给我们一个说话的机会吧?”
余科长和荣富禄两人咬了一阵耳朵,最后荣富禄说:“古老板,我劝你马上签字,或者马上补齐税费为好。如果这种态度端正,我们的处罚就轻得多。态度不好,我们可能按应缴纳的税款的一倍以上罚款,你们就该至少缴纳一百多万!你们也不要存在什么幻想。告诉你,这事是经县政府邰县长批准后,我们才动的手。你们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这时,按古建业的授意,公司副经理、他表哥翁建华,按过去接待工商税务等部门的“老规矩”,给三个人各包了一千元的红包,悄悄递给小王,请他多多关照。小王像捏着火红的炭圆,一边大叫:“你们行贿执法人员,是犯法的哟!”一边将红包递给那位余科长。余科长指示:“钱收下,上交!这是他们行贿腐蚀国家执法人员的证据!”说着,余科长竟伸手去抓斜倚在椅子上的古建业,“古老板,你没有偷漏税,何必来这一手,想害我们?”
翁建华想到脸面、人格都丢尽了不说,还弄巧成拙,给了人家把柄,一时怒火中烧,抓住余科长的手,死死一扳:“余科长,你敢动手动脚啊?”
余科长自然一甩手,想躲过翁建华的抓扯,但翁建华力气大,他这一动,反而激起翁建华从相反方向用力,只听“咔”的一声,余科长的肘关节,竟脱了臼。余科长杀猪般嚎叫起来:“他们打人啦!富禄,赶快给派出所打电话,抓这些抗税打人的东西!”
镇派出所的人闻风而动,马上赶来了。余科长的手脱臼了,那是证据确凿,翁建华被带走了。
余科长等人走后,古建业对会计说:“我们账上有多少钱?”会计说,“还有百十万,但那是为新开辟公司种植基地筹措的款子。再说,荣富禄等人,完全是有意陷害你妈,即使我们交了这些钱,他们也还会找其他理由来整我们的。还是等法律顾问来了,把翁建华保出来再说吧。”
古建业觉得会计说得有道理,便决定缓缓再说。不一会,法律顾问到了,古建业叫他到镇政府,向熊海山镇长反映,先把翁建华放出来再说。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古建业认为都是母亲参与选举惹出来的,因此,尽管看到母亲一脸憔悴,他还是不想隐瞒,毫无保留地把上午发生的事情都讲了。
“小建现在还关着?”徐俊芝说着,往门口走。“我去找荣富禄要人!”
“妈,你别去了,刚才熊主席打来电话,说派出所已经放了人。”
“建业,你就这样忍气吞声,让他们胡作非为?”
“是他们胡作非为,那又怎么样?妈,是你自不量力,要和他们斗啊。他们能放过我们?现在得想想办法,把那偷漏税的事了结了。否则,税务部门天天找上门来查账,我们还有什么信誉可言?我们怎么做生意?就忍了这口气吧。六十来万,马上缴了,还可以少罚款。”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晚上,徐俊芝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认为要解决这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找邰庚生了。第二天,徐俊芝正准备到县城找邰庚生,县林业局林业派出所和镇林业站的人又赶到公司,跟在后面的,还有镇工商所的执法人员。
林业派出所宁所长劈头盖脑地说:“徐俊芝,我们是来查处你们公司非法贩运、移植古树的!请你出示购买、运输古树的手续!”徐俊芝如坠入五里云雾中:“我们公司什么时候贩运过古树啊?”购买古树,移植后再出售给规划大的小区或者绿化园地,是公司近年来开发的一种高利润的业务。徐俊芝有近两个月没有管公司的业务了,不知道是否在外地购买过古树。
宁所长说:“刚才我们已经到你们的种植基地去察看过了,那儿刚刚移栽了十多棵直径长达一米以上的黄桷树桩、榕树桩。这些古树,至少有百年以上树龄了。要移动这些古树,不仅要经林业部门批准,还要文物部门的手续。否则,就是犯法。”
徐俊芝不了解情况,马上将副经理邢敏叫来。邢敏说:“我们最近是进了一批古树桩。但我们和永兴县林产品公司签有长期供货协议。按协议,出售移栽手续由他们负责办理……宁所长,这种经营方式,是经邰县长同意了的,你们汪局长也是大力支持的。今天怎么要我们出手续了?”
“谁支持了?告诉你,就是邰县长要我们秉公办事,严格执行森林法!拿出批文来!今天宁某人不讲交情,只讲依法办事。没有手续,一是没收古树桩,二是罚款,三是吊销你们的营业执照!”
徐俊芝被突如其来的查处偷漏税和查处非法贩运古树两件事,搞得晕头转向了。
徐俊芝和法律顾问,与执法人员交涉,争辩。他们以过去邰庚生批准可以购买树桩的文件为凭据,据理力争,拒绝交出公司的营业执照。执法人员理直气壮,要将徐俊芝强行带走。公司的职工堵在大门前,不让林业局、工商局的人员抓徐俊芝。
憔悴不堪的徐俊芝,竭力想保持一个女企业家的风采,有理有节地向执法人员讲公司合法经营的情况,希望他们继续调查后再说。她说:“如果公司真的违反了税收规定,或者真有乱砍滥伐古树问题,我徐俊芝愿意接受任何严厉的惩罚!”
徐俊芝好说歹说,每人送了两千元红包,请宁所长到洗脚城泡了半天,陪他们玩了通宵麻将,宁所长才松了口:“你们赶快补办手续,三天之后,办不好,就只有吊销执照,关门大吉吧。”
税务部门、林业部门查处俊芝花卉公司后,古建华按荣光祖的授意,马上以村委会的名义,向镇和县选举领导小组和县人大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反映,揭发检举徐俊芝偷税抗税和非法移植古树的犯罪行为,强烈要求取消徐俊芝的县人大代表资格。
荣光祖收到古建华的检举,以镇选举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的身份,责成熊海山马上向上级汇报。熊海山说:“调查核实了再说嘛。”
熊海山明明知道这是荣光祖等人的阴谋,但他对徐俊芝究竟是否偷漏税和移植古树的情况,心里没有底,不便明确反对荣光祖的提议。
荣光祖说:“老熊,你怎么糊涂啦?人代会马上开幕了,选区的选民反映他们选出的代表有违法乱纪行为,有关部门也来调查了,我们却那么迟钝,出了政治问题,谁承担得起啊?”熊海山只得在材料上签署:材料反映的情况,镇党委正在调查;先呈报县人大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
人大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主任汪然,是邰庚生的同学,和邰庚生商议了一下,马上责成有关人员与镇人大组成联合调查组,调查核实。
调查人员开进村,村里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调查人员不找徐俊芝谈情况,整天就在村民中散布俊芝公司涉嫌偷税行为,违反《森林法》、《税务法》等等。徐俊芝主动向他们说明情况,但调查人员不理睬。
俊芝花卉公司现在真正遇到灭顶之灾了。不说已脱离公司、将花木出售给恰怡乐度假村的农户,就是还寄希望于公司带领他们继续发财的村民,许多也开始毁掉花草,准备来年种植商品粮了。本来客户就逐渐萎缩,稽查税收、查处非法移植古树事件发生后,到公司来谈业务的就更少了。
§§第七章 孽情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