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徐俊芝万万没有想到，古建华、荣光祖等，阻止自己参与竞选不成，竟然采取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来破坏选举。她感到十分气愤！在会场上，她比较冷静，出了会场，她马上找到熊海山：“熊书记，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荣光祖他们想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肯定难以说服选民。我想如实向上级反映。”
熊海山说：“别急，心急吃不下热稀饭。等我摸清了底细再说。”
熊海山分别找来主持人荣树林、计票人范大冲和监票人鲁小明、廖昌生作了比较详细的调查，认为，选举程序没什么错，主要是凭选民证领取选票和计票两个环节出了问题。目前，因为胡萝卜当场撕毁了选票逃之夭夭，调查取证困难。熊海山在电话中向县委书记童世元作了汇报。
他说：“选民十分愤怒，不能容忍这种公然破坏选举的行为。作为被选民以另一提名方式参与选举的徐俊芝，希望当面向童书记你反映有关情况……”
童世元接了电话，既震惊又愤怒。一个选区，有副县长、镇党委书记亲自参加的选举，竟然出现这种咄咄怪事，简直难以理解！这种政治丑闻，竟然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他觉得也是自己的奇耻大辱，脸上无光。他在电话里说：“海山，你马上到县委来！”
熊海山说：“你是不是听听徐俊芝的意见？”
童世元想了想，同意了：“就叫那个种花专业户徐俊芝也来一趟吧！”
放下电话，童世元感到桃花村选区问题的严重性：一个公民经选民另提名方式，直接参与县人大代表的选举，打破了古风县，乃至陵江市历来传统的由组织提名选举的做法，如果此风得到组织的支持，马上要召开的党代会、人代会的选举，会不会也将出现这种难以控制的局面？选举中弄虚作假，撕毁选票，破坏选举，上级追究责任，该由谁来承担？邰庚生作为县长候选人，他参与的选区出现这样的选举丑闻，会不会影响他的县长选举，如果他落选，自己如何向市委交待？
说到邰庚生的县长人选，这与他童世元以后的仕途息息相关：真正按照党的选拔领导干部的“四化”方针，邰庚生作为县长候选人人选，古风县委常委会就没有通过。后来，市委管组织的廖副书记找他谈话，暗示他，如果邰庚生当选为县长，他童世元就可以调到市里任人事局局长。于是，童世元做了大量工作，县委常委会才勉强通过了邰庚生作县长的下届政府班子组成人员的建议名单……保证邰庚生当选县长，就等于保证他童世元的人事局长位置……但是，桃花村选民为什么会支持徐俊芝？是不是邰庚生、古建华真有严重问题，激起了选民的公愤？
他又给邰庚生打电话。邰庚生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汇报了桃花村选区选举情况，最后说：“童书记，桃花村的选民，绝大多数是法盲，更是一群无事生非、惟恐天下不乱的群氓！民主意识、法制观念太弱了！我们的普法教育太不够了，普法的效果太差了。桃花村选区选民闹事，破坏选举的事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啊！”
童世元打断邰庚生的话：“老邰，我们不要口口声声说选民觉悟低！民主意识差。如果真是那样低，这样差，那个依法经营、勤劳致富的徐俊芝会主动参与竞选吗？这样的村民，还是一个女同志，很不错嘛。我们应当支持，应当鼓励。所以，我们应当检讨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做到家了？候选人的推荐，是不是表达了选民的意志？选举程序是不是合法？负责选举工作的人员是不是真正依法组织了选举！”
邰庚生语气诚恳地说：“童书记，你批评得对，我工作没做好。”童世元语重心长中不无忧虑地告诫邰庚生：“庚生呀，你是下届县长候选人，自己的工作稍有疏忽，自己的言行稍有不慎，会带来什么后果，你得深思呀。我呢，已通知海山同志，还有徐俊芝，到县委来，听听他们的意见，做做他们的工作，怎么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既要保护选民，特别是农村选民积极参与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积极性，也要消除不良影响。至于这件事怎么处理，等我和人大领导、选举领导小组的同志商量后，再决定。你就不回县里了，继续和光祖同志一道，做好选民的政治思想工作，特别是要阻止他们到县、市上访！”
邰庚生说：“童书记，我知道这事给你惹大麻烦了……我出面做工作，可能授人以柄，所以，希望童书记你想办法弥补……现在这件事能不能处理好，关键人物是徐俊芝！如果能劝她主动放弃，矛盾就化解了，选民的情绪也就平息了。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你说。只要别把这事闹到市委去，什么办法都行。”
邰庚生说：“党代表不是还没有选举么？我建议苍桑镇把徐俊芝作为党代会代表人选，或许可以安慰安慰徐俊芝。”
童世元说：“庚生哇，你也不要着急，等我找他们谈话后再说吧。”
从桃花岛到县城古风镇，就二十公里路程，下午五点，熊海山和徐俊芝就到了县委办公大楼。下了车，徐俊芝很紧张：“熊书记，童书记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呀？”
“童书记这人，很严厉的，有名的黑脸书记。他和荣光祖、邰庚生关系不一般，你尽量少说他们的不是，以免造成不良印象。”
童世元显示出极尊重下属、平易近人的作风，专门安排在书记办公会会议室接待熊海山和徐俊芝，还特意叫秘书准备了瓜果。
“俊芝同志呀，知道你很忙，还请你来县里，请你理解啊。吃点水果？”童世元一边热情地将荔枝呀，西瓜呀往徐俊芝身边推，一边打量着徐俊芝。
从内心说，童世元是很感激徐俊芝的。童世元是学农的大学生。八十年代中期，乘坐知识分子从政的班车，进入县机关。十年前，童世元是分管经济工作的副书记。古风县虽然有条黄金水道长江横跨县域，但既无发达的水运业，也未形成沿江的工业带，是个典型的川东丘陵地区的农业大县。因此，抓好农业，就是抓好了经济建设。但童世元抓了三五年，依然是小作坊式的乡镇企业遍地开花，效益低下；传统农作物种植，粮食年年丰收，但农民人均纯收入却年年下降……经济上不去，童世元的升迁也就缺乏成效显著的政绩支撑。这时，徐俊芝在桃花村种植花卉发了财，童世元不顾老书记“抓了目丢了纲”的批评，和邰庚生一道，到桃花村调查，充分肯定了徐俊芝的做法，鼓励徐俊芝调整农业产业结构，大力推广她的经验，建立公司加农户的经营模式，终于打破了农民收入徘徊不前的僵局。不久，陵江市委推广了童世元的经验，童世元成了名噪一时的深化农村改革的先行者……于是，童世元战胜了老县长，升任县委书记。
徐俊芝依然是他五六年前看到的那个泼辣、端庄、精明的女人。可是，她这次创造的直接提名参与竞选的经验，还值得他总结推广吗？这可是触动了人们最关心，也是中央最关注的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神经啊？步子跨大了，能行得通吗？他可不敢冒这个险呀！
童世元很耐心地听着熊海山的情况汇报，当听到徐俊芝被派出所关了三个小时后，脸色严峻了：“俊芝同志呀，你有代表选民主动积极参与民主政治建设的意愿，很好啊。党的十五大提出，要加快民主政治建设，在农村，推行村民委员会主任直选，就是一项事关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大事。这次县人大代表选举，更是严肃的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我们一定要按照选举法规，把真正能代表农村选民意愿的人选出来。但是，在农村民主意识不强、法制观念还比较淡薄的情况下，参与的方式还是应当慎重呀。比如，印什么宣传资料呀，擅自拿走文件呀，还是不妥当的。应当好好总结教训。一个县人大代表，光有代表选民参政议政的意愿和热情是不够的，还应有法制观念、政策观念，还应当具备参政议政的能力和参政议政的技巧。我们的民主政治制度建设还不健全，更应注意。一场严肃的选举活动，搞得乱七八糟的，影响多不好……”
听话听音，徐俊芝感觉到童书记的话外之音，她感到十分委屈：“童书记，我私自拿了文件，即使有错，也不至于严重到被非法关押三个多小时吧？这是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啊。何况，选举文件也好，法规也好，都是应当让每个公民了解掌握的。至于所谓非法印刷宣传品，一是内容没有违背党的方针政策，二是没有以盈利为目的，我也不知道错在哪里？文化稽查部门却罚了我两万块钱。两万块钱，对我来说，无关痛痒，但这是不是乱罚款啊？”
童世元心里不痛快了。他将点燃的香烟，在烟缸里使劲碾着。熊海山一边向徐俊芝使眼色，一边抢过话头：“童书记，这不能怪俊芝呀。俊芝是选民推荐的候选人中得到支持率最高的候选人。镇党委在决定候选人时，就没有尊重选民的意愿，才造成现在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
童世元打断熊海山的话：“海山同志，你是镇人大主席，又是管组织的副书记，你怎么没有坚持原则？没有如实向县委选举领导小组汇报呢？”
“童书记，镇党委研究候选人名单时，我是坚决反对将徐俊芝审查掉的。我也向组织部周部长反映过，周部长没有在你们领导小组研究时提出来？”
童世元心里明白，熊海山提到徐俊芝是否作为正式候选人的事，周部长提出来过。当时，他征求邰庚生的意见，确定古建华为候选人，会不会引起桃花村选民的反感，甚至产生对立情绪？邰庚生说，肯定不会。于是，他便同意了镇党委上报的候选人名单。自己是受了邰庚生的蒙蔽啊。
童世元打断熊海山：“县委同不同意，由县委一班人民主决策决定，你过问这些干什么？”
熊海山见童世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换了话题：“童书记，今天我不是说县里决定的候选人有什么不恰当，主要是反映选举中的问题。真是乱得一塌胡涂啊。有一张选民证领多张选票的，有唱票时将张三的得票念成李四的……据计票人胡萝卜当场说的话，古建华还有花钱指使胡萝卜故意弄虚作假的嫌疑……这样，性质就完全变了。”
徐俊芝说：“童书记，古建华他们，事前就干了些拿钱拉选票的事。我在荣光宗家，亲自听到古建华指使胡萝卜、村委会刘会计等人，拿村里的钱去贿赂选民。选民只要投古建华一张票，他们就给六百元钱，听说有的选民还要了一千块！”
童世元自然掌握并精于回答熊海山提出这个严肃问题的技巧：“海山呀，领导小组掌握的情况和你反映的问题有些出入，又没有时间下去调查……当时，领导小组重点研究县人大代表在各个界别中的比例，特别是民主党派的名额分配，农民代表嘛，他们参政意识和能力……主要是尊重乡镇党委的意见……”
“这么说，农民代表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农村民主政治建设也只是停留在文件中，讲话中？县委并没有打算真正实施？”徐俊芝再也忍不住了。
童世元看了徐俊芝一眼：“俊芝同志，我这样说了吗？你认为县委一班人，连这点政治也不讲了？”
熊海山说：“俊芝，别意气用事。”
徐俊芝稍稍愣了一下，说：“农民代表参政能力弱，这是现实，但这种状况是怎么形成的？我们基层组织，我们的上级党委，采取了哪些措施提高他们的参政议政能力，采取了哪些措施保证农民代表能认真履行他们的职责？”
“俊芝呀，你提的问题很尖锐，也很正确。我今天放下两个会议，专门找你来交换意见嘛。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个人意见呢，你们桃花村党支部增加一名党代表的名额，海山同志，如果提名选举俊芝同志作党代表，俊芝同志是完全符合条件的吧？支部选举没问题吧？你回去马上办好这件事。”童世元没有料到，一个农村妇女，竟然会当面顶撞自己！这个女人，真如荣光祖所说，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家庭妇女，只是比一般农村家庭妇女多了些钱，说话气粗一些，办事胆子大一些罢了。他没有时间泡下去，便将事前想好的办法说出来，安排熊海山去执行。
熊海山当然不愿意得罪童世元，他认为这办法也是目前唯一的令徐俊芝和选民们都可以接受的。县党代表，地位比县人大代表高一些嘛。他说：“童书记放心，没问题。”
徐俊芝却不买童世元的账：“童书记，作为党员，我服从上级的决定，但我不同意这样和稀泥。桃花村的选举，是严重违反选举法的行为，应当严肃处理那些破坏选举的人……”童世元不想继续听徐俊芝说那些他在大会小会上讲得太多太滥的话，打断说：“你放心。我已指示公安机关去调查胡萝卜破坏选举的事了。”
“童书记，‘文革’期间有一句口头禅，叫做透过现象看本质……”徐俊芝想继续说下去，看到童世元那张老脸完全挂不住了，便住了口。
童世元准备点烟，又放下了：“俊芝同志，你对‘文革’中的观念如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还念念不忘？对‘文革’的做法，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还恋恋不舍？对‘文革’中的无政府主义，动不动就造他娘的反，罢他娘的官那一套，还津津乐道？”
“童书记，你别挖苦我，这有失你的身份。”徐俊芝很冷静，但也受不了童世元的奚落。“童书记，桃花村选举弄虚作假案，表面上看，是选举准备工作不细，安排的工作人员不当，选民的法制观念不强，要怎么说就怎么有理。但是，它反映出来的实质问题却是：我们基层党组织缺乏战斗力，我们基层领导干部作风不纯，我们一些领导干部为官不正！或者说，一些领导，根本不能代表老百姓的利益，根本不能执政为民，根本没有依法行政……所以，我希望县委要通过这个事件，好好查查苍桑镇领导班子的问题，查一查桃花村村委会的问题，就是现在说的一句时髦话，在源头上解决好执政不公的问题……”徐俊芝顾不了童世元的面子，把她学到的政治术语一股脑儿搬了出来，说得堂堂正正。
童世元说：“不简单啊，俊芝同志！难怪你千方百计要竞选县人大代表！老熊，她的理论水平，比你还高啊！不过，今天我没时间和你探讨理论，实际问题已经解决了，到此为止吧。”说着起身要走。
徐俊芝说：“童书记，我们也难得见到你，你呢，大事要务缠身，找你一趟不容易。我还向你汇报两件事，希望能引起童书记的重视：一是桃花山的开发建设；二是明月湖大桥的重修问题。”
“有必要今天说吗？”童世元不理徐俊芝，征询的目光在熊海山的脸上盘旋。
熊海山没有直接回答：“俊芝，童书记是十分关心桃花岛的开发建设的，你说简单点。”
童世元狠狠瞪了熊海山一眼：你俩一唱一和啊。但他确实关心桃花岛的事，便静下心来继续听下去。
徐俊芝谈了她准备继续扩大花卉业的打算，目前的现状，荣菊花未经村民同意，也未办任何手续便强行开发，谈了过去修建明月湖大桥中的问题，以及她的初步设想……最后她说：“童书记，桃花岛是你亲自扶持起来的典型，桃花岛的发展方向，是你充分肯定的农民奔小康的路子，毁掉了，你也心痛啊。”
童世元这人，一谈起农村、农业、农民，他的热情就来了，对待徐俊芝的态度也来了个脑筋急转变。但是，一听荣菊花的开发得到邰庚生的支持，他不好表态了。他说：“保护农民承包地的经营自主权，充分尊重农民种植什么，这是我们党在农村的基本国策，这是丝毫也不能动摇的。至于桃花岛的开发问题，我没有调查研究，不过，我会尽快下去看看。修大桥，好哇。海山呀，你回去找光祖认真研究，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尽快弄个方案出来。俊芝同志提出的方案，我看就很好。至于资金问题，大家都想办法，县、镇、村，加上像俊芝这样的私营业主的积极性，困难再大，也是可以解决的。”熊海山说：“童书记，明月湖大桥，关键问题有两个：一是要查清楚过去的问题；二是县里得到市里争取到收费政策。前一个问题解决好了，村民们的集资款就有了说法，情绪就理顺了，他们就会大力支持。后一个问题，是保护投资的利益问题。市场经济嘛，我们不能说让投资的老板赚多少钱，但至少要保证他们修好后，能收回投资，略有赚头吧？”
“好，好。我们不是一再说，你投资发财，我服务发展吗？我支持。海山，你回去就组织一个调查组，彻底查清，一查到底，不论查到谁，都要按党纪国法处理。至于大桥收费，这个政策我去争取。俊芝同志，我给你保驾护航，你甩开膀子修吧。”
话谈到这个份上，熊海山起身要走，童世元马上叫来办公室主任：“安排一下，今晚上我陪基层的同志吃个便饭。”
童世元和熊海山、徐俊芝谈话后，意识到，如果按他个人提出的意见处理桃花村选举事件，肯定会带来极大风险，于是，他召开了县委选举领导小组成员会议。当他提出以选徐俊芝为党代会代表来解决“选举危机”方案后，遭到县人大主任江虎和两个副主任的坚决反对。他们认为，在加强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今天，我们不能纵容这种践踏民主、亵渎选举法的行为！县人大领导反对，童世元不敢一意孤行，他这次充分发挥了集体研究、民主决策的作用，研究后，集体作出了三项决定：一、此事不通报，但要查处相关人员的责任。对胡萝卜破坏选举的行为，要严厉打击；对古建华、荣树林等领导的处理结果，待县人代会开过后再公布。二、尊重桃花村选民采取另提名方式选举出他们满意的县人大代表的权力；三、桃花村选区的选举，按《选举法》规定，择日重新进行。
按选举法规定，桃花村选区，又重新进行县人大代表的选举。这次选举，由县选举领导小组派员监督，由镇党委直接领导。选举结束后，一个爆炸性的结果出来了：徐俊芝得到一千九百五十三张选票，比列第二名的邰庚生高出三百余票。古建华仅得三百余票，荣光宗仍然只有百多票。徐俊芝以另选人身份，将正式候选人古建华挤出了局！
§§第六章 非法开发
熊海山说：“别急，心急吃不下热稀饭。等我摸清了底细再说。”
熊海山分别找来主持人荣树林、计票人范大冲和监票人鲁小明、廖昌生作了比较详细的调查，认为，选举程序没什么错，主要是凭选民证领取选票和计票两个环节出了问题。目前，因为胡萝卜当场撕毁了选票逃之夭夭，调查取证困难。熊海山在电话中向县委书记童世元作了汇报。
他说：“选民十分愤怒，不能容忍这种公然破坏选举的行为。作为被选民以另一提名方式参与选举的徐俊芝，希望当面向童书记你反映有关情况……”
童世元接了电话，既震惊又愤怒。一个选区，有副县长、镇党委书记亲自参加的选举，竟然出现这种咄咄怪事，简直难以理解！这种政治丑闻，竟然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他觉得也是自己的奇耻大辱，脸上无光。他在电话里说：“海山，你马上到县委来！”
熊海山说：“你是不是听听徐俊芝的意见？”
童世元想了想，同意了：“就叫那个种花专业户徐俊芝也来一趟吧！”
放下电话，童世元感到桃花村选区问题的严重性：一个公民经选民另提名方式，直接参与县人大代表的选举，打破了古风县，乃至陵江市历来传统的由组织提名选举的做法，如果此风得到组织的支持，马上要召开的党代会、人代会的选举，会不会也将出现这种难以控制的局面？选举中弄虚作假，撕毁选票，破坏选举，上级追究责任，该由谁来承担？邰庚生作为县长候选人，他参与的选区出现这样的选举丑闻，会不会影响他的县长选举，如果他落选，自己如何向市委交待？
说到邰庚生的县长人选，这与他童世元以后的仕途息息相关：真正按照党的选拔领导干部的“四化”方针，邰庚生作为县长候选人人选，古风县委常委会就没有通过。后来，市委管组织的廖副书记找他谈话，暗示他，如果邰庚生当选为县长，他童世元就可以调到市里任人事局局长。于是，童世元做了大量工作，县委常委会才勉强通过了邰庚生作县长的下届政府班子组成人员的建议名单……保证邰庚生当选县长，就等于保证他童世元的人事局长位置……但是，桃花村选民为什么会支持徐俊芝？是不是邰庚生、古建华真有严重问题，激起了选民的公愤？
他又给邰庚生打电话。邰庚生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汇报了桃花村选区选举情况，最后说：“童书记，桃花村的选民，绝大多数是法盲，更是一群无事生非、惟恐天下不乱的群氓！民主意识、法制观念太弱了！我们的普法教育太不够了，普法的效果太差了。桃花村选区选民闹事，破坏选举的事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啊！”
童世元打断邰庚生的话：“老邰，我们不要口口声声说选民觉悟低！民主意识差。如果真是那样低，这样差，那个依法经营、勤劳致富的徐俊芝会主动参与竞选吗？这样的村民，还是一个女同志，很不错嘛。我们应当支持，应当鼓励。所以，我们应当检讨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做到家了？候选人的推荐，是不是表达了选民的意志？选举程序是不是合法？负责选举工作的人员是不是真正依法组织了选举！”
邰庚生语气诚恳地说：“童书记，你批评得对，我工作没做好。”童世元语重心长中不无忧虑地告诫邰庚生：“庚生呀，你是下届县长候选人，自己的工作稍有疏忽，自己的言行稍有不慎，会带来什么后果，你得深思呀。我呢，已通知海山同志，还有徐俊芝，到县委来，听听他们的意见，做做他们的工作，怎么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既要保护选民，特别是农村选民积极参与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积极性，也要消除不良影响。至于这件事怎么处理，等我和人大领导、选举领导小组的同志商量后，再决定。你就不回县里了，继续和光祖同志一道，做好选民的政治思想工作，特别是要阻止他们到县、市上访！”
邰庚生说：“童书记，我知道这事给你惹大麻烦了……我出面做工作，可能授人以柄，所以，希望童书记你想办法弥补……现在这件事能不能处理好，关键人物是徐俊芝！如果能劝她主动放弃，矛盾就化解了，选民的情绪也就平息了。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你说。只要别把这事闹到市委去，什么办法都行。”
邰庚生说：“党代表不是还没有选举么？我建议苍桑镇把徐俊芝作为党代会代表人选，或许可以安慰安慰徐俊芝。”
童世元说：“庚生哇，你也不要着急，等我找他们谈话后再说吧。”
从桃花岛到县城古风镇，就二十公里路程，下午五点，熊海山和徐俊芝就到了县委办公大楼。下了车，徐俊芝很紧张：“熊书记，童书记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呀？”
“童书记这人，很严厉的，有名的黑脸书记。他和荣光祖、邰庚生关系不一般，你尽量少说他们的不是，以免造成不良印象。”
童世元显示出极尊重下属、平易近人的作风，专门安排在书记办公会会议室接待熊海山和徐俊芝，还特意叫秘书准备了瓜果。
“俊芝同志呀，知道你很忙，还请你来县里，请你理解啊。吃点水果？”童世元一边热情地将荔枝呀，西瓜呀往徐俊芝身边推，一边打量着徐俊芝。
从内心说，童世元是很感激徐俊芝的。童世元是学农的大学生。八十年代中期，乘坐知识分子从政的班车，进入县机关。十年前，童世元是分管经济工作的副书记。古风县虽然有条黄金水道长江横跨县域，但既无发达的水运业，也未形成沿江的工业带，是个典型的川东丘陵地区的农业大县。因此，抓好农业，就是抓好了经济建设。但童世元抓了三五年，依然是小作坊式的乡镇企业遍地开花，效益低下；传统农作物种植，粮食年年丰收，但农民人均纯收入却年年下降……经济上不去，童世元的升迁也就缺乏成效显著的政绩支撑。这时，徐俊芝在桃花村种植花卉发了财，童世元不顾老书记“抓了目丢了纲”的批评，和邰庚生一道，到桃花村调查，充分肯定了徐俊芝的做法，鼓励徐俊芝调整农业产业结构，大力推广她的经验，建立公司加农户的经营模式，终于打破了农民收入徘徊不前的僵局。不久，陵江市委推广了童世元的经验，童世元成了名噪一时的深化农村改革的先行者……于是，童世元战胜了老县长，升任县委书记。
徐俊芝依然是他五六年前看到的那个泼辣、端庄、精明的女人。可是，她这次创造的直接提名参与竞选的经验，还值得他总结推广吗？这可是触动了人们最关心，也是中央最关注的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神经啊？步子跨大了，能行得通吗？他可不敢冒这个险呀！
童世元很耐心地听着熊海山的情况汇报，当听到徐俊芝被派出所关了三个小时后，脸色严峻了：“俊芝同志呀，你有代表选民主动积极参与民主政治建设的意愿，很好啊。党的十五大提出，要加快民主政治建设，在农村，推行村民委员会主任直选，就是一项事关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大事。这次县人大代表选举，更是严肃的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我们一定要按照选举法规，把真正能代表农村选民意愿的人选出来。但是，在农村民主意识不强、法制观念还比较淡薄的情况下，参与的方式还是应当慎重呀。比如，印什么宣传资料呀，擅自拿走文件呀，还是不妥当的。应当好好总结教训。一个县人大代表，光有代表选民参政议政的意愿和热情是不够的，还应有法制观念、政策观念，还应当具备参政议政的能力和参政议政的技巧。我们的民主政治制度建设还不健全，更应注意。一场严肃的选举活动，搞得乱七八糟的，影响多不好……”
听话听音，徐俊芝感觉到童书记的话外之音，她感到十分委屈：“童书记，我私自拿了文件，即使有错，也不至于严重到被非法关押三个多小时吧？这是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啊。何况，选举文件也好，法规也好，都是应当让每个公民了解掌握的。至于所谓非法印刷宣传品，一是内容没有违背党的方针政策，二是没有以盈利为目的，我也不知道错在哪里？文化稽查部门却罚了我两万块钱。两万块钱，对我来说，无关痛痒，但这是不是乱罚款啊？”
童世元心里不痛快了。他将点燃的香烟，在烟缸里使劲碾着。熊海山一边向徐俊芝使眼色，一边抢过话头：“童书记，这不能怪俊芝呀。俊芝是选民推荐的候选人中得到支持率最高的候选人。镇党委在决定候选人时，就没有尊重选民的意愿，才造成现在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
童世元打断熊海山的话：“海山同志，你是镇人大主席，又是管组织的副书记，你怎么没有坚持原则？没有如实向县委选举领导小组汇报呢？”
“童书记，镇党委研究候选人名单时，我是坚决反对将徐俊芝审查掉的。我也向组织部周部长反映过，周部长没有在你们领导小组研究时提出来？”
童世元心里明白，熊海山提到徐俊芝是否作为正式候选人的事，周部长提出来过。当时，他征求邰庚生的意见，确定古建华为候选人，会不会引起桃花村选民的反感，甚至产生对立情绪？邰庚生说，肯定不会。于是，他便同意了镇党委上报的候选人名单。自己是受了邰庚生的蒙蔽啊。
童世元打断熊海山：“县委同不同意，由县委一班人民主决策决定，你过问这些干什么？”
熊海山见童世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换了话题：“童书记，今天我不是说县里决定的候选人有什么不恰当，主要是反映选举中的问题。真是乱得一塌胡涂啊。有一张选民证领多张选票的，有唱票时将张三的得票念成李四的……据计票人胡萝卜当场说的话，古建华还有花钱指使胡萝卜故意弄虚作假的嫌疑……这样，性质就完全变了。”
徐俊芝说：“童书记，古建华他们，事前就干了些拿钱拉选票的事。我在荣光宗家，亲自听到古建华指使胡萝卜、村委会刘会计等人，拿村里的钱去贿赂选民。选民只要投古建华一张票，他们就给六百元钱，听说有的选民还要了一千块！”
童世元自然掌握并精于回答熊海山提出这个严肃问题的技巧：“海山呀，领导小组掌握的情况和你反映的问题有些出入，又没有时间下去调查……当时，领导小组重点研究县人大代表在各个界别中的比例，特别是民主党派的名额分配，农民代表嘛，他们参政意识和能力……主要是尊重乡镇党委的意见……”
“这么说，农民代表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农村民主政治建设也只是停留在文件中，讲话中？县委并没有打算真正实施？”徐俊芝再也忍不住了。
童世元看了徐俊芝一眼：“俊芝同志，我这样说了吗？你认为县委一班人，连这点政治也不讲了？”
熊海山说：“俊芝，别意气用事。”
徐俊芝稍稍愣了一下，说：“农民代表参政能力弱，这是现实，但这种状况是怎么形成的？我们基层组织，我们的上级党委，采取了哪些措施提高他们的参政议政能力，采取了哪些措施保证农民代表能认真履行他们的职责？”
“俊芝呀，你提的问题很尖锐，也很正确。我今天放下两个会议，专门找你来交换意见嘛。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个人意见呢，你们桃花村党支部增加一名党代表的名额，海山同志，如果提名选举俊芝同志作党代表，俊芝同志是完全符合条件的吧？支部选举没问题吧？你回去马上办好这件事。”童世元没有料到，一个农村妇女，竟然会当面顶撞自己！这个女人，真如荣光祖所说，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家庭妇女，只是比一般农村家庭妇女多了些钱，说话气粗一些，办事胆子大一些罢了。他没有时间泡下去，便将事前想好的办法说出来，安排熊海山去执行。
熊海山当然不愿意得罪童世元，他认为这办法也是目前唯一的令徐俊芝和选民们都可以接受的。县党代表，地位比县人大代表高一些嘛。他说：“童书记放心，没问题。”
徐俊芝却不买童世元的账：“童书记，作为党员，我服从上级的决定，但我不同意这样和稀泥。桃花村的选举，是严重违反选举法的行为，应当严肃处理那些破坏选举的人……”童世元不想继续听徐俊芝说那些他在大会小会上讲得太多太滥的话，打断说：“你放心。我已指示公安机关去调查胡萝卜破坏选举的事了。”
“童书记，‘文革’期间有一句口头禅，叫做透过现象看本质……”徐俊芝想继续说下去，看到童世元那张老脸完全挂不住了，便住了口。
童世元准备点烟，又放下了：“俊芝同志，你对‘文革’中的观念如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还念念不忘？对‘文革’的做法，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还恋恋不舍？对‘文革’中的无政府主义，动不动就造他娘的反，罢他娘的官那一套，还津津乐道？”
“童书记，你别挖苦我，这有失你的身份。”徐俊芝很冷静，但也受不了童世元的奚落。“童书记，桃花村选举弄虚作假案，表面上看，是选举准备工作不细，安排的工作人员不当，选民的法制观念不强，要怎么说就怎么有理。但是，它反映出来的实质问题却是：我们基层党组织缺乏战斗力，我们基层领导干部作风不纯，我们一些领导干部为官不正！或者说，一些领导，根本不能代表老百姓的利益，根本不能执政为民，根本没有依法行政……所以，我希望县委要通过这个事件，好好查查苍桑镇领导班子的问题，查一查桃花村村委会的问题，就是现在说的一句时髦话，在源头上解决好执政不公的问题……”徐俊芝顾不了童世元的面子，把她学到的政治术语一股脑儿搬了出来，说得堂堂正正。
童世元说：“不简单啊，俊芝同志！难怪你千方百计要竞选县人大代表！老熊，她的理论水平，比你还高啊！不过，今天我没时间和你探讨理论，实际问题已经解决了，到此为止吧。”说着起身要走。
徐俊芝说：“童书记，我们也难得见到你，你呢，大事要务缠身，找你一趟不容易。我还向你汇报两件事，希望能引起童书记的重视：一是桃花山的开发建设；二是明月湖大桥的重修问题。”
“有必要今天说吗？”童世元不理徐俊芝，征询的目光在熊海山的脸上盘旋。
熊海山没有直接回答：“俊芝，童书记是十分关心桃花岛的开发建设的，你说简单点。”
童世元狠狠瞪了熊海山一眼：你俩一唱一和啊。但他确实关心桃花岛的事，便静下心来继续听下去。
徐俊芝谈了她准备继续扩大花卉业的打算，目前的现状，荣菊花未经村民同意，也未办任何手续便强行开发，谈了过去修建明月湖大桥中的问题，以及她的初步设想……最后她说：“童书记，桃花岛是你亲自扶持起来的典型，桃花岛的发展方向，是你充分肯定的农民奔小康的路子，毁掉了，你也心痛啊。”
童世元这人，一谈起农村、农业、农民，他的热情就来了，对待徐俊芝的态度也来了个脑筋急转变。但是，一听荣菊花的开发得到邰庚生的支持，他不好表态了。他说：“保护农民承包地的经营自主权，充分尊重农民种植什么，这是我们党在农村的基本国策，这是丝毫也不能动摇的。至于桃花岛的开发问题，我没有调查研究，不过，我会尽快下去看看。修大桥，好哇。海山呀，你回去找光祖认真研究，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尽快弄个方案出来。俊芝同志提出的方案，我看就很好。至于资金问题，大家都想办法，县、镇、村，加上像俊芝这样的私营业主的积极性，困难再大，也是可以解决的。”熊海山说：“童书记，明月湖大桥，关键问题有两个：一是要查清楚过去的问题；二是县里得到市里争取到收费政策。前一个问题解决好了，村民们的集资款就有了说法，情绪就理顺了，他们就会大力支持。后一个问题，是保护投资的利益问题。市场经济嘛，我们不能说让投资的老板赚多少钱，但至少要保证他们修好后，能收回投资，略有赚头吧？”
“好，好。我们不是一再说，你投资发财，我服务发展吗？我支持。海山，你回去就组织一个调查组，彻底查清，一查到底，不论查到谁，都要按党纪国法处理。至于大桥收费，这个政策我去争取。俊芝同志，我给你保驾护航，你甩开膀子修吧。”
话谈到这个份上，熊海山起身要走，童世元马上叫来办公室主任：“安排一下，今晚上我陪基层的同志吃个便饭。”
童世元和熊海山、徐俊芝谈话后，意识到，如果按他个人提出的意见处理桃花村选举事件，肯定会带来极大风险，于是，他召开了县委选举领导小组成员会议。当他提出以选徐俊芝为党代会代表来解决“选举危机”方案后，遭到县人大主任江虎和两个副主任的坚决反对。他们认为，在加强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今天，我们不能纵容这种践踏民主、亵渎选举法的行为！县人大领导反对，童世元不敢一意孤行，他这次充分发挥了集体研究、民主决策的作用，研究后，集体作出了三项决定：一、此事不通报，但要查处相关人员的责任。对胡萝卜破坏选举的行为，要严厉打击；对古建华、荣树林等领导的处理结果，待县人代会开过后再公布。二、尊重桃花村选民采取另提名方式选举出他们满意的县人大代表的权力；三、桃花村选区的选举，按《选举法》规定，择日重新进行。
按选举法规定，桃花村选区，又重新进行县人大代表的选举。这次选举，由县选举领导小组派员监督，由镇党委直接领导。选举结束后，一个爆炸性的结果出来了：徐俊芝得到一千九百五十三张选票，比列第二名的邰庚生高出三百余票。古建华仅得三百余票，荣光宗仍然只有百多票。徐俊芝以另选人身份，将正式候选人古建华挤出了局！
§§第六章 非法开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