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阿玛嘎纳克中尉站在花园里,看着阿米德和几个当地的泥瓦匠给院子的围墙上砌碎玻璃。为了修院墙的事情,他夫人已经跟他唠叨了上百次。可惜他和殖民地的居民一样,光说不练。现在她马上就要从法国回来了,他这才开始准备给她一个惊喜。一切顺利进行:孩子很健康,德·阿玛嘎纳克夫人也很高兴,这个月末他会去阿尔及尔接他们母子俩。然后在当地的小酒店享受几天天伦之乐——当作第二次蜜月旅行——最后返回宝罗纳。
在他的小宇宙里,一切安然无恙。他对远在斯巴的布罗萨德上尉深表同情,为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不幸遭遇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寒而栗。他甚至要求宝罗纳的游客们不要随意到各地走动,至少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没有任何失职。他不知道那个美国人病了,所以他死在布罗萨德的管区跟自己无关。
不过当然了,死于伤寒是一件事,一个白种女人在沙漠无故消失又是另外一件事情。所有的麻烦主要是因为后一件事惹起的。
斯巴周围的区域不适合搜索队坐着吉普车展开搜寻工作,再说这里也只有两台这样的车。因为堡垒这里要处理死掉的美国人这件更为棘手的事情,所以搜寻工作也没有办法立刻进行。所有人都认为她肯定会在城里被找到的。他后悔没有见过这位夫人。听起来她挺有趣,是个情绪饱满的典型的美国女孩。只有美国人才会做出这么前所未闻的举动,把生病的丈夫锁在小屋里面任他死掉,自己却跑进了沙漠。这的确是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可他并没有像布罗萨德那样觉得这有多耸人听闻。只不过布罗萨德是个清教徒,他很容易就会觉得被玷污,凡事都严于律己,但不太招人喜欢。可能他讨厌那个姑娘,是因为觉得她漂亮,让他乱了方寸。这一点布罗萨德无法忍受。
他又一次希望,自己曾在这个女孩从地球上消失之前见过她就好了。与此同时,对于最近回到宝罗纳的那个美国人,他觉得内心的感觉很复杂:从个人角度,他挺喜欢这个人,可他不想卷入这件事,不希望自己陷进去。这就是为什么他很希望那位夫人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出现,因为她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很有可能她也病了。一想到事情的复杂性和可能要做的报告,他对她的好奇心就越来越强。“如果他们可以找到她的话。”他饶有兴致地想道。
大门处传来敲门声。阿米德打开了门。那个美国人正站在门口,他每天都来这里,希望能得到点新消息,可每天都被同样的回答弄得越来越消沉。“我知道另外一个是和他妻子有麻烦,不过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麻烦。”中尉抬头瞟了一眼特纳郁郁寡欢的脸,心里想。
“好啊,先生,”他向客人边走边热情地招呼道,“还是老样子。不过肯定会有改变的。”
特纳打了个招呼,对早已预料到的回答闷闷地点了点头。
中尉故意沉默了一会儿,便建议和往常一样到沙龙坐坐,喝点白兰地。来宝罗纳这段不长的时间里,特纳每天都靠早上拜访中尉强打精神。中尉天性开朗,说话很轻松,而且总是用一些他容易懂的词。在亮堂的沙龙里面坐着让人觉得很舒服,加上白兰地的掺和,这种不断的惬意才让他的心灵没有迅速一路跌入绝望的谷地。
主人叫来阿米德,然后领着客人进了房间。他们俩面对面坐了下来。
“再过两个星期,我就又是一位已婚人士了。”中尉冲他笑眯眯地说,想着也许自己可能带这个美国人去看看奥勒德·纳尔的姑娘。
“很好,很好。”特纳有点烦躁。如果那个女人真要在这里度过下半生的话,他阴郁地想,愿上帝保佑那位德·阿玛嘎纳克夫人。自从发生了波特病死和吉特失踪的事情之后,他就开始憎恨沙漠:他隐隐觉得是沙漠夺走了自己的两个朋友。它是那么强大,让人没法不将它人性化。沙漠——它的无声似乎要将所有半梦半醒的生命包容进去。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说这些就是用简单的想像来解释存在的意义?
阿米德端着瓶子和玻璃杯走了进来。他们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还是中尉打破了沉静,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啊,是啊。生命总是令人惊讶不已。所有事情的发生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有东西都一目了然,而所有的哲学思考都消失殆尽。每个人都似乎能碰见意外的发生。当你的朋友没有护照就来到这里以后,就投诉可怜的阿贝德·卡德。他能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他想了想,怕自己的陈述到了听者那里被错误理解,于是加了一句:“阿贝德·卡德听到他的死讯很难过。他对他没一点怨恨,你知道的。”
特纳似乎没在听。中尉的思绪也飞向了另外的方向。“跟我说说,”他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兴奋的好奇,“你说服布罗萨德上尉相信那个女士还没找到的消息了吗?还是说他仍然不相信他们是夫妻?在他给我的信里,他对这位女士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你给他看莫斯比先生的护照了吗?”
“什么?”特纳知道自己的法语有限了,“哦,是,给了。我按他的要求把护照送到了阿尔及尔的领事馆。可他还是不信他们结过婚,因为本来莫斯比夫人答应给他看护照,后来却跑了。所以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但他们就是夫妻关系。”中尉温和地接过话说。
“当然,当然了。”特纳有点不耐烦,觉得参与这个话题对不起朋友。
“如果他们不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给两个人的杯子里面倒满酒,看出客人不太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谈下去了,于是他又聊起了一个可能不太会引起痛苦的事情。可是,特纳似乎对新话题还是没多少兴趣。他的心还留在斯巴下葬的那天。波特的死是他有生以来最不能接受的事实,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觉得不敢相信。他知道自己从此肯定失去了很多东西,知道波特的确曾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为什么在他生前,他就没意识到呢?)。然而,他决定过些时候再仔细去想这些问题,等自己完全接受波特已经死去的事实以后,他再去细想自己到底失去了些什么。
特纳感情很脆弱。正因为这一点,他的良心一直在为下葬那天,没有坚持反对布罗萨德中尉举行宗教仪式而耿耿于怀。
他觉得自己太软弱了,他觉得波特肯定会对那些废话嗤之以鼻,他应该按照朋友的意思不举行仪式。而且更肯定的是,他曾经争辩过波特不是天主教徒——而且严格说来,他连个基督教徒都不是,所以根本不必在葬礼上搞那么多繁文缛节。可布罗萨德上尉反应很激烈:“先生,我只听到你的一面之词,先生。他死的时候你不在场。你不知道他最后想的是什么,你不知道他最后的愿望是什么。如果你只是凭自己的想像就不负责任地装成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是一个天主教徒,先生,而且我还是这里的指挥官。”特纳终于还是让步了。波特没有在无声无息中被随便埋到沙漠的什么地方,而是被正式地放到了堡垒后面一小块基督徒墓地里,葬礼上还念了拉丁祷文。这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本意。特纳脆弱的心灵一直觉得这件事太不公平了,然而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现在他觉得自己很脆弱,而且还觉得心中有愧。夜里他躺在床上乱想的时候,好几次都想什么时候自己一定要回到斯巴,然后找机会闯进坟地,拆了他们插在波特墓地上荒谬的小十字架。
每每这么想的时候,他就觉得好过多了,但他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
于是,他告诫自己要现实一点,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吉特找回来,然后带她回纽约。刚开始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她的失踪只是个玩得过火的恶作剧,也许一个星期之后她就会重新出现,就像她在去鲍思夫的火车上那样。于是他决定等她出现。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她连个影子都没出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得再等上一段时间——必要的话也许是无限期的等待。
他把咖啡台上的玻璃杯拉到身边,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到莫斯比夫人被找到为止。”他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坚持,为什么吉特回不回来让自己如此寝食难安。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爱上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他的过激反应只是出于同情(因为她是个女人),也是出于空虚(因为自己是个男人),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便激发了他内心的征服感。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的原因了。其实,在这一点上,他发现除非仔细想想,不然自己很容易就会遗忘跟这两个人的亲密关系,对于吉特的感觉也纯粹只是停留在了他们初次见面的印象里。也就是那一次,这两个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变成了这个世界上他惟一想要了解的人。可是这些还不是他良心上最大的压力。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在斯巴她拒绝打开病房的那天,她是不是已经把自己不忠的事实告诉波特了。他急切地盼望她没有这么做。他连想都不愿意想了。
“是啊,”德·阿玛嘎纳克中尉说,“你总不能回了纽约就等朋友问:‘你把莫斯比夫人怎么了?’那样子太尴尬了。”
特纳觉得自己蔫了。他当然不能这么回去。这两家的熟人可能已经在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三天以来他已经给波特的妈妈发了两封电报告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希望吉特能出现)。可是他们在那儿,他在这儿,所以他不用去面对他们可能提的问题:“那是说波特和吉特都去世了?”这种事情不会,也不可能发生的。只要他一直在宝罗纳待得足够久,相信她一定会出现的。
“非常尴尬。”他表示同意,不自然地笑了笑。光波特的死这件事已经够难应付了。他们可能会说:“老天啊,你就不能把他弄上飞机然后随便带到哪家医院,至少在阿尔及尔境内?伤寒又不是急性病,你知道的。”那时他就得承认说他把他们扔下自己走了,因为他受不了沙漠。还有,他不用费多少功夫就能想像可能发生的情景了:波特是因为在离开的时候疏忽了,没有注射疫苗。可是如果放着失踪的吉特不管不问就自己回去的话,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当然了。”中尉说道,心里又想起了那位失踪的美国女士,她一旦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情况可能会变得很麻烦,到时候她可能会因为特纳在这里而回到宝罗纳。“你待不待在这里和能否找到她没有直接联系。”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很失言,可为时已晚,话已经说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特纳暴躁地说,“可我就是要待在这儿。”再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德·阿玛嘎纳克中尉也不愿意再聊这个话题。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中尉说起哪天晚上可能会去一趟驻地。
“随便哪天吧。”特纳没精神地说。
“你需要休息一下,想得太多不好。我认识个女孩——”他停了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说得太直白有时会破坏本来想要引起的兴趣。没有哪个猎人想要猎物自动出现,即便这样可以保证猎杀的成功。
“好,好。”特纳显得很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准备要走。他明天还会来,明天的明天还会来,每天早上都来,一直等到某一天早上德·阿玛嘎纳克中尉开门后,两眼放光地对他说:“终于,我的朋友!终于有好消息了。”
他看着花园里裸露在太阳下接受炙烤的土地。硕大的红蚂蚁摆动着前腿忙忙碌碌地在地上爬,下巴气焰嚣张地向上昂着。阿米德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他郁闷地走回了旅馆。
他在厨房旁边闷热的小餐厅用过午饭后,为了帮助消化,喝了整整一瓶红酒。因为酒劲儿和闷热,他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脱光衣服,躺到床上一直睡到夕阳西下,直到毒辣的阳光消失在郊外的土地上。这时比较适合出去绕着小镇到处走走:山上有明亮的英格赫姆镇,山谷下面是贝尼·伊斯古恩镇,塔吉蒙特镇有粉色的平台和蓝色的房屋。到处都有镇上的居民为朝圣修建的玩具一般的宫殿,红瓦白顶,古井的吱嘎声连绵不断,干枯土地上的细水渠里面传出汩汩的流水声。有时,他只在宝罗纳的大市场里面走走,随便在拱廊上找个地方坐下来,看一桩漫长的生意,看着卖主和买主除了掉泪几乎使出了所有能使的招儿,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他很不屑这些人的荒谬,他们都很假,严格说来都不能算作是地球上的居民。这些天来每次在挤满人群的街上,总有小孩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服挤来挤去,每每这时,他对这些柔软的小手感到特别恼火。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扒手,可后来才发现他们只是拿自己当树或者墙,在人群中间保持平衡好走得更快。每次他都特别烦躁,恶狠狠地把他们一把推开。这些小孩全都得了淋巴结核病,多数脑袋上头发掉得一根不剩,黑乎乎的头盖骨上盖了一层硬痂,最外面还有一群苍蝇。
他也有不紧张的时候,坐着看安详的老人慢慢走过市场。
这时他就会想,等自己到了他们的年纪,如果也能这样气定神闲的话,那就算自己没有白活。因为这些老人的气质似乎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健康和满足。没想太多,他得出结论,觉得他们都活得很有意思。
晚上,他坐在长椅上和阿贝德·卡德下象棋,虽然他反应很慢,可总算还是个对手。这些晚上以来,他们已经变成了铁哥们儿。当小工们熄灭了所有的油灯和灯笼以后,只留一盏放在角落里面给他们下棋,这时也只有他们两个还没睡。有时,两个人还会喝上一点法国绿茴香酒。阿贝德·卡德脸上带着一丝坏笑,亲自起身去洗杯子然后把它们收好,这样就没人知道他沾过酒精。特纳上楼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太阳升起的时候,他醒了过来,脑袋里面想:“也许今天——”八点钟,他穿着短裤来到屋顶洗个阳光浴。他要人每天早上把早点送到那里,然后边喝咖啡边练习法语动词。打探新消息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于是他准备去进行早上的拜访。
无法避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弥撒德逗留数日之后,莱尔母子终于来到了宝罗纳。一天早些时候,一群法国人坐着一辆老式军车来住旅店。特纳正在吃午饭,耳边传来了奔驰车熟悉的轰鸣声。他做了个鬼脸:这两个人来这准没好事。他现在没心情强迫自己温文尔雅。对于莱尔母子,他从没想过要进入比泛泛之交再深一层的关系,一是因为他们到弥撒德还没两天就把他自己留在了那里;二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想过要推动双方之间的关系,没关系是最好。莱尔夫人是个肥壮无趣的长舌妇,埃里克则是被她惯坏的娘娘腔无赖。这就是他对他们的印象,他不觉得这种印象会有什么改变。他没把埃里克和护照事件联系在一起,他以为护照是在安卡罗拉法酒店被一些和弥撒德的皮条客有关的混混给偷走了。
他听见大厅里传来埃里克嘶哑的声音:“哦,我说,妈,看看下一个是谁?特纳那个人还在这里混。”他肯定是绕过桌子在看房间登记表。她忽然小声地骂道:“埃里克!你这个蠢货!闭嘴!”他喝完咖啡从偏门走进闷热的阳光里,想回房间时避开正在吃饭的这母子俩。他做到了。午睡时,忽然有人来敲门。好一会儿他才醒了过来,开门一看,是阿贝德·卡德,他抱歉地笑了笑。
“如果需要换房间的话,会很麻烦你吗?”
特纳问为什么。
“现在只有你旁边的两个房间还空着。刚刚来了一个英国夫人和她的儿子,她想和儿子住在一起。她怕一个人住。”
阿贝德·卡德对莱尔夫人的描述显然和自己印象中的样子相差甚远。“好吧,”他嘟囔了一句,“房间都一样。叫人来搬东西吧。”阿贝德·卡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来了,他们打开他的房间通向隔壁房间的门,开始搬东西。这时,埃里克走进了被腾空的房间。瞅见特纳时,他愣了一会儿。
“啊哈!”他喊了一声,“碰到你真是好啊,伙计!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在廷巴图克了呢。”
特纳说:“嗨,莱尔。”即使面对面,他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更别说握手了。他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讨厌这个孩子。
“真的请原谅,我妈她傻得有点精神错乱。她旅途太劳累了。从弥撒德来这儿真是折腾死人了,她现在神经特别紧张。”
“那太糟了。”
“你能理解我们把你放下去吧。”
“是啊,是啊,”特纳说,特别恼火对方说这话时的口气,“你们走后,我就回来了。”
“哦,那是。你最近收到莫斯比夫妇的消息了吗?”
埃里克总是在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使劲盯着对方的脸看,仿佛他说了什么不重要但关键是字里行间的意思,那才是说者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
“收到了。”特纳强迫自己说,“他们很好。对不起,我想回去继续睡午觉了。”他从连着两个房间的房门走进了另一间屋子。等小工们把东西都搬完之后,他锁上门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哪,这个傻子!”他喊道,特别恼火自己竟然就这么让步了,“他们以为他们是谁?”他希望他们不会再找他逼问吉特和波特的事情。他肯定会被迫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可他不想这么做。对这两个人,他说什么都要守住秘密,他们的同情方式可没人受得了。
那天下午,他正好路过沙龙。莱尔母子正在昏暗的地下室把手里的茶杯敲得叮当响。莱尔夫人把以前的照片铺开,在长椅靠背硬邦邦的皮革垫上一字排开。她挑出其中一张,要阿贝德·卡德放到墙上装饰的老枪边上。她正好瞅见了在门口犹豫不决的特纳,于是站起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特纳先生!太高兴了!见到你真是个惊喜!你真是运气好,趁早离开了弥撒德。不然的话,我都不知道会发什么了。我们旅行完回来以后,天气真是要人的命!哦,太恐怖了!我还得了疟疾,只能躺在床上。我甚至以为我们出不来了呢。当然了,埃里克那个蠢货更是火上浇油。”
“很高兴见到你。”特纳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弥撒德做了最后的道别,现在发现自己真是一点礼节都不想顾及了。
“我们明天开车去看什么古老的伽拉曼提克遗址。你得一块儿去。非常有震撼力!”
“您真是好人,莱尔夫人——”
“过来喝茶吧!”她抓着他的袖子喊道。
最后他还是推辞了,出来往朝圣地走去。他一个人沿着墙边的树下走了几里路,觉得自己可能出不了宝罗纳了。不知道为什么,吉特出现的可能性越来越小,现在又多了莱尔母子。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开始往回走。回到旅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门下有一封电报,上面用紫色的墨水写了一条几乎辨认不清的消息。这是从达喀尔的美国领事馆发来的,作为对他无数电报的答复:“无凯瑟琳·莫斯比消息,若有将会告知。”
他把电报扔进了垃圾桶,坐到了吉特的箱子上。有几个还是波特的,现在都归吉特所有,可却放在他的房间里面,等待着。
“这样还要过多久?”他问自己。他已经不行了,神经已经完全麻木了。本来他应该好好等待吉特从撒哈拉的某个地方出现,可万一她再也不会出现了呢?或者万一——这也是必须面对的可能性——她也已经死了呢?等待必须有个期限,必须有一个离开之日。他忽然看见自己来到东五十五街胡伯特·大卫的公寓,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吉特和波特的地方。他们的朋友都在那里:有的人吵闹地表示同情;有的人表示愤怒;有的人因为知之甚少,自尊太强,于是谨言慎语;还有一些人把整件事看成是一桩辉煌的浪漫史,只不过主人公的消失给它加上了悲剧色彩。他不想见到这些人。他在这里待得越久,这件事就越少有人知道,那么自己就越能回避可能的斥责——这是必然。
那天晚上他忽然对象棋失去了平时的兴趣。阿贝德·卡德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忽然建议说别下了。他很高兴今天可以早点睡觉,心里想着希望新房间的床不会出什么问题。他告诉阿贝德·卡德说早上会去见他,然后自己慢慢上了楼,想着自己可能得在宝罗纳待上一个冬天了。这里生活很便宜,他的钱也够用。
走进房间,他看见的第一件事是,和另外一个房间连着的门敞开了。两个房间的灯都亮着,他的床边有一小束更强的光亮正在移动。埃里克·莱尔正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电筒。
两个人都没有动。埃里克开口说,声音里有一种强装的镇定:“嗯?是谁?”
特纳关上门,走到床边。埃里克靠到了墙上。他把电筒照到了特纳的脸上。
“谁——别跟我说我走错房间了!”埃里克无力地笑了几声,但这几声却没给他多少勇气。“看你的脸就知道我走错了!见鬼!我刚从外面回来。我还说怎么房间有点怪呢。”特纳没做声。“肯定是因为中午的时候我的东西被放到了这里,所以我不自觉地就进来了。老天!我累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
特纳总是很容易就轻信别人说的话,他的质疑神经还没有完全进化好。虽然有那么一会儿他本来有所触动,可他还是相信了这可怜的声音说出的话。他刚想说“好吧”,这时他的眼睛瞟到了床上。波特的一个小行李箱被打开了,里面有一半的东西被翻出来堆到了地板的毯子上。
特纳慢慢抬起头,同时突然把脖子往前一冲,吓得埃里克觉得浑身经过了一阵恐怖的寒流,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噢!”特纳绕着床脚大跨几步冲到埃里克站的地方。
“你这个狗娘养的小杂种!”他抬起左手抓紧埃里克的衬衫狠狠地摇了起来,然后往旁边跨了一步,站到一个舒服的地方,手里还揪着胸口的衬衣,将他一甩。没使很大劲,埃里克便撞到墙上,好像瘫了似的靠在上面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看着特纳的脸。很明显,这个小青年不准备做任何反应了。特纳上前把他提了起来,似乎准备再甩一次,不过那得看他下一秒的心情了。他拽住埃里克衣服的时候,埃里克沉重的呼吸声里竟然发出了一丝呜咽,两只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特纳。他声音很低,却清楚地说了一句:“揍我吧。”
这话激怒了特纳。“很乐意。”他答道,狠狠地真揍了下去,下手比刚才还狠——狠得多,好像,因为埃里克重重地倒在地上动都没法动了。他看着地上这张白脸,觉得想吐。他把所有东西放回箱子,关好,站在原地,努力整理思绪。过了一会儿,埃里克动了一下,随后开始呻吟。他把他从地板上拽起来拉到门边,狠狠地推了进去。他撞上门,上锁,觉得有点恶心。他不喜欢别人使用暴力——更不喜欢自己使用。
第二天早上莱尔母子离开了旅馆。一张照片——以杰纳著名的红色清真寺和颇尔族水渠为背景的棕褐色书房——在沙龙长椅的墙上挂了整整一个冬天。
§§第三章 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