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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加点柴火!”上尉见火堆快熄了,于是大喊了一声。可是阿米德不愿意浪费柴火,就又抱了一堆细瘦的柴火枝。他想起每个寒风刺骨的大清早,姐姐和妈妈天没亮就起床徒步穿过沙丘去哈西·莫卡塔;他想起每次都是太阳快落山了,她们才满脸疲倦地背着压弯了腰的担子走进院子。上尉常常把姐姐一天搜集来的柴火大把大把地往火堆里扔,可阿米德就不愿这么做,他总是一点一点地放。上尉很清楚阿米德是在跟自己做对,觉得他老是这么莫名其妙、古里古怪的。

  “这个疯子,”德·阿玛嘎纳克上尉抿了一口苦艾黑醋栗酒,“不过还算厚道。这是找佣人的首要条件。只要他没其他毛病,就算蠢点、倔点都无所谓。不过阿米德可不蠢。有时他的直觉比我强,比如在你的朋友那件事上。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我还邀请他同他夫人一起来吃饭。我跟他说过,我会要阿米德去告诉他具体的时间。当时我病了。我猜是之前的厨子想毒死我。你懂我说的话吧,先生?”

  “懂,懂。”特纳的理解能力比表达能力强,所以他没觉得上尉的话有多难懂。

  “你的朋友走之后,阿米德跟我说,他不会再来了。我当时还说:‘胡扯。他肯定会带着他夫人来。’‘不会,’阿米德说。‘我从他脸上看出来的。他根本不想来。’你看他真说对了。那天晚上他们就去了埃尔·嘎阿。我第二天才知道。真是让人吃惊,是吧?”

  “是啊。”特纳又说。他坐在椅子的边上,两手放在膝盖上,神情严肃。

  “啊,是啊,”房间的主人打了个哈欠,又往火里加了点柴,“莫名其妙的人们,阿拉伯人。当然还有很多的苏丹人啦,从奴隶时代——”这时特纳打断了他的话:“可你又说他们现在没在埃尔·嘎阿?”

  “你的朋友?不在。他们去斯巴了,我跟你说过的。在驻军处的布罗萨德上尉那里。就是他向我报告伤寒病情的。他话不多,不过他人不错。可惜撒哈拉不太认可他。有些人喜欢他,有些则不喜欢。比如,我。我就挺适合这里的。”

  特纳这时又插了一句:“你知道我多快能到斯巴吗?”上尉放肆地大笑起来:“那你得快点!不过别太着急去得伤寒了。见不见你,你那位朋友都得花几个星期才能康复。所以他也不着急要那本护照!你还来得及!”上尉对这个美国人感觉不错,比前面那个招人喜欢。前面那个总是很诡异,让他觉得不舒服(不过这可能和他当时的状态也有关)。所以虽然特纳也很着急离开宝罗纳,可他觉得这个人不错,于是他想劝他多留一会儿。

  “你留下来吃晚饭吗?”上尉说。

  “哦,”特纳高兴坏了,“太感谢了。”

  总算有间房子。什么都不能否定这间小硬壳的存在,白色的墙,微拱的房顶,水泥地板,一个叠了几折的床单用图钉钉在了窗户口上。没什么能否定它的存在,是因为该有的都有了,还有床垫让他躺。他的大脑时不时被一阵清醒扫过,他睁开眼睛仔细看了看周围,直到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躺在哪里,然后他又在大脑当中定格了一下墙、屋顶和地板,好帮助自己下一次能记起来。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其他的地方,所以时空上还有其他好多地方需要回想。但是他并不肯定自己能不能真的找到回去的路,数是数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张滚烫的床垫上睡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吉特在身旁伸懒腰、发出声音、转身、坐起来、靠过来把水递给自己——本来这些事情即使他问自己,他也答不出来。他的心里装满了各种问题,有时甚至说出了口,还是觉得不舒服,感觉还是不说为好。那些话却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说了出来,他甚至不敢肯定表达方式有没有问题。现在,话语似乎变得活泼了起来,竟然变得难以驾驭,吉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些话就像灌门而入的风一样溜进他的大脑,将黑暗中好不容易形成的一点想法掐灭。慢慢地,他说的话越来越不经过大脑了。思考的过程越来越模糊,他被拖在了各种想法的后头。感觉很不安,可是他无所谓了。

  眼前的景象都不一样,总是险象环生。渐渐地,没有那么多角度了。继续移动的方向越来越少。这个过程并不清晰,而且没有任何东西是确定的,他说:“现在都消失了。”可他还是看见有两个维度凶神恶煞地合二为一,仿佛对他说:“来看看哪个是哪个。”他的反应总是一样:他身体的外部冲进体内寻求保护,很像万花筒里某个图案形成时的慢动作,所有的片断都冲向中央!就是中央!有时,它像个庞然大物,赤裸裸、假惺惺、痛苦地从图案的一端移到另外一端,无法确定它的位置——因为它无所不在。有时,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另外一个中心,真实的中心,一个极为尖硬的小黑点,取代了它的位置,一动不动地挂在远方。他管这些中心叫“那个”。每一个他都能分辨出来,这不是假话,因为有那么几分钟,他真的回来房间看到它了,还看见了吉特,心想:“我在斯巴。”他记得还能分辨出两个中心,不过自己很讨厌它们——而且,他还知道只有一个中心是真的,另外一个是假的,假的,假的。

  那是个被世界放逐的角落。他看不见一张脸、一个人,甚至连动物都没有。一路上看不见任何熟悉的东西,没有地面,没有天空,可是整个空间却挤得满满的。有时,他看见它们,觉得那只是听得见的声音。有时,它们又变得彻底凝固,就像一张印有内容的纸,可他却意识到纸的背面无形却恐怖地手舞足蹈,这些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一个征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

  有时,他能用手指触摸到它们,这时它们就会从他嘴里涌进他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又是那样狰狞——无法改变、毋庸置疑的存在,只能无条件接受。他也没法喊出声来。

  第二天早上,灯还亮着,但风停了。吃药的时候,他没醒过来,她伸手隔着头发摸了一下他的体温:竟然又升高了。她冲出房门,把同样无能为力的布罗萨德上尉拉到床边,可他却劝她放弃算了。那一整天,她绝望地坐在“床”边,不时看一眼被剧烈阵痛折磨扭曲的波特。西娜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吃东西。

  到了晚上,西娜跑来说那位美国夫人还是不肯吃东西。布罗萨德上尉决定采取一点点措施。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一小会儿过后,他听见吉特从里面说了声:“谁啊?”她打开了门。房间里面没开灯,她身后一片漆黑。

  “是你吗,夫人?”上尉尽量表现得心情不错。

  “是。”

  “你能和我出去一下吗?我得和你说点事情。”

  她跟着他穿过几个院子之后,两人来到一个明亮的房间,屋内一角正烧着一团火。四面的墙壁、长椅和地板上,到处都铺满了当地的织毯。稍微再远点的地方设有一个吧台,酒保是一个头戴白色头巾、身穿白色夹克的瘦高个苏丹黑人。上尉冷淡地冲她做了个手势。

  “喝什么?”

  “哦,不用了。谢谢。”

  “来点开胃酒?”

  吉特还没适应这里的灯光,不停地眨眼睛。“喝不了。”她说。

  “那你得跟我一起喝一杯苦艾酒。”他朝酒保打了个手势,“两杯苦艾酒。来,来,坐下。请吧。我不会留你太久的。”

  吉特顺从地从盘子上拿下一个杯子。酒味让她感觉好了些,可她现在并不需要感觉好,她不想摆脱自己的痛苦。而且,她分明感觉当自己看上尉时,他的眼里透露出一丝疑虑。他坐在座位上,一边喝酒一边打量着这个女人的脸。他觉得她似乎不像自己最初想像的那样,说不定她真是这个男人的妻子。

  “作为驻地的负责人,”他说,“我怎么样都得确定一下每个经过斯巴的人的身份。当然了,这里来人不多。很抱歉这个时候还要打搅你,真的抱歉。只看一眼你的护照就可以了。阿里!”酒保默默走过来重新斟满酒杯。吉特沉默了一会儿。开胃酒让她觉得特别饿。

  “我有护照。”

  “很好。明天我叫人来拿你们的护照,一个小时之内还给你们。”

  “我丈夫的护照丢了。我只能给你我的那本。”

  “啊,这样子。”他喊了一声,看来,自己想得没错。他很生气,可同时又有一丝满足感,因为自己的第一印象没错。幸亏自己严禁下属与她搭讪。他早就预料到类似的情况,只不过一般来说都是女人的护照出了问题,而不是男人的。

  “夫人,”他说着话,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请理解我并不喜欢打听我认为是个人问题的私事。这是规矩,每个人都要遵守。我得看到两本护照。上面写着谁的名字我不管。但是两个人,两本护照,不错吧?除非你们是两个人共用一本。”

  吉特以为他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我丈夫的护照在安卡罗拉法被偷了。”

  上尉犹豫了一下。“当然,我得向地区司令报告这件事情。”

  他站了起来,“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报告。”他本来已经让服务生为她腾出了一张桌子,可现在却不想和她一起吃饭了。

  “哦,可我们报告了。宝罗纳的德·阿玛嘎纳克中尉对整件事情都非常清楚,”吉特说着,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我抽支雪茄,可以吗?”他递给她一支彻斯特菲尔德烟,然后帮她点燃,看着她吸进第一口。“我的雪茄吸完了。”她笑了笑,两眼盯在他手里的烟包上。她感觉好多了,只是胃里的饥饿感却伸着爪子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抓越深。上尉没说话。她继续说道:“德·阿玛嘎纳克中尉竭尽全力帮我丈夫把护照从弥撒德找了回来。”

  上尉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他觉得这不过是个精心编排的瞎话。现在他觉得她不仅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而且身份也非常让人怀疑。“我知道了,”他说,两眼盯着脚底的毯子,“很好,夫人。现在我解除您的拘禁。”

  她站了起来。“明天你把你的护照给我。我准备一个报告,然后看看结果如何。”他陪她走到波特躺的地方,然后一个人回去吃了饭。他对这个女人老是骗自己感觉特别不爽。吉特在黑房间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房门看着他的手电筒打在沙地上的亮光慢慢消失后,便去找西娜吃了饭。

  吃完饭,她回到房间点燃了灯。波特的身体动了一下,脸转过去躲开了突然而来的灯光。她把灯放到几个提箱旁边的角落里,站在中间发了一会儿呆。过了几分钟,她穿上大衣走到了院子里面。

  堡垒的屋顶很大很宽敞,是一个由泥土砌成的不规则平台,地面的高低不平造成了平台也是凹凸不平,两翼的斜坡和楼梯几乎看不清楚。虽然周围有一圈矮墙挡着,但数不清的院子都像是小心防范的露天井口。星光足够让她防范黑暗中的突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是在甲板上。脚下的小镇一片漆黑——一点光亮都没有——除了北方冰冻无声的沙地上泛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芒。她缓缓移动着身体,俯视着地平线。大风过后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不可思议的宁静。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夜晚的景象似乎都在向她暗示同一件事情:消极的前进,不安的继续。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怅然,渐渐地,她心里出现了一个无法相信的念头。刚开始她觉得可能是有点头晕,后来她终于肯定地相信是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她往上一望,整张脸都扭曲了。鬼魅一般的漫天星空正在朝着一边移动。像死神,却是会动的死神。每一秒钟,当一颗无形的星星在地球一边升起的时候,同时就会有一颗在另一边陨落。她咳了两声,又继续走了起来,心里想着自己有多讨厌布罗萨德上尉。他连一支烟都没有主动给,还是她自己要的。“哦,天哪。”她喊了一声,希望自己还没有结束在宝罗纳的最后一场游戏。

  他睁开了眼睛。房间的感觉很糟,空荡荡的。“现在,终于,我得和这个房子打一仗了。”可没过一会儿,他又觉得心里清楚得有点晕。他处在了某处的边缘,在这个地方,每一个想法、每一个画面都确定地存在着,可是它们之间的联系却被切断了。他费尽心力想要弄清楚这种意识到底意味着什么,整个人开始从边缘回到地区的中央,他觉得自己不再完全裸露于外,也无力再站在远处考虑这个想法了。对他而言,脑袋里出现的都是些从未有过的想法,和人生无关。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理由的事实,就像一幅设计简约单纯的图画一般。它们又来了,又向动画一样在眼前旋转而过。他努力想抓住其中一个,以为自己真的抓住了。“可这是什么想法呢?是什么?”

  这时,它却被后面蜂拥而至的其他想法推出了局外。他想阻止,可是却发现自己的抵抗犹豫不决。当他挣扎着屈服时,他却睁开眼睛求救了。“房间!房间!还在那儿!”这时,他把所有敌对的力量归结到了房间的寂静上。四周墙面上无声的监视让他无法安心住在这个房间里。在身体之外,就只有这个房间了。他看着门和墙连接起来的线条,挣扎着想要记在脑子里面,目的是想让自己闭上眼睛以后,心里有地方可以牵挂。虽然思维的迅速移动和线条的安静明显很不协调,可他还是固执地坚持着。这样才不会走,这样才能留下。可以的话,还能够在所待的地方生根。一条蜈蚣,可以切成好多节,每一节还可以自己移动。而且,每一条腿都可以自由活动,孤零零地趴在地板上。

  两只耳朵里面都充斥着尖叫声,两个声音之间隔得那么近,中间的振动就像用手指在新硬币的边沿上刮动一样。眼前出现了一群一群的圆点,它们好像是把报纸上的照片放大无数倍之后出现的小圆点一样,到处是光亮的凝块、黑色的乱团、小块的空地,每一个点上都出现了第三维度。他奋力想推开这个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的状况。他喊了吗?他能动弹吗?两个尖利叫声中间间隔越来越短,几乎变成了一个声音。

  现在不同的是,出现了一把剃刀的刀刃,对着每个手指的指尖,准备纵向滑过去。

  一个佣人沿着喊声的方向,找到这位美国人所躺的房间。

  布罗萨德上尉被惊动了。他快步走到门口,用力地打了一下门,只听见里面传来不断的叫喊,他赶忙走进了房间。靠着佣人的帮忙,他总算费劲地把波特按住打了一针吗啡。折腾完之后,他火冒三丈地朝房子四周看了一圈。“那个女人!”他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她在哪儿?”

  “不知道,我的上尉大人。”佣人说,以为这个问题是冲他问的。

  “待在这儿。守门。”上尉吼了一声。他决定要找到吉特,准备一见到她就告诉这个女人自己是怎么看她的。如果有必要,他还要在门口派一个士兵,强迫她待在里面看护病人。他先去了大门,那里晚上锁住了,所以没人看守。可现在它却是开着的。“啊,比如说,看那儿。”他冲周围喊了一声。他走出大门,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只好回到门内。他砰地一下关上大门,狠狠地拴上了门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着佣人来拿毯子,顺便要他在房间里面待到第二天早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喝了一杯白兰地,免得情绪太激动影响了睡眠。

  她在房顶走来走去的时候,在同一时间内忽然发生了两件事情。一边,一轮明月迅速出现在了高地边缘。另一边,在远处,传来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嗡嗡声,没有了,又有了。她仔细听着:现在没有了,过会儿声音又变大了。就这么持续了很长时间,消失,出现,每一次都变得越来越近。现在,虽然声音还是很远,但已经完全可以分辨出那是机动车的声音了。她可以听出它上坡了,然后走到平地了。他们跟她说过,二十公里以内就可以分辨出一辆卡车。她等了等。终于,当机动车似乎已经进入到城内时,她看见沙漠远处的岩石上扫过一点车头灯的光亮,卡车往下开进了绿洲。没过一会儿,她看见了两盏车灯。可之后走到岩石背后时两点亮光消失了,还好汽车的声音越来越响。借着越来越亮的月光,卡车带着许多人来到镇里,虽然大多数都是穿着白袍的无名小辈,世界回到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状态。忽然,她很想自己在汽车到达的时候也在市场上。

  于是她踮着脚开始往下冲。她打开厚重的铁门,沿着山路往小镇奔去。卡车沿着绿洲两边高耸的城墙,一路招摇过市。她朝清真寺走的时候,汽车在进城的最后一个上坡上露出了车头。

  市场入口站了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这辆机动车呼啸着开进市场停了下来,安静了还不到一秒钟,立刻就开始了充满了沸腾的吆喝声。

  她往后站了站,看着当地人涌下车,然后慢悠悠地卸下自己的行李:月光下闪闪发光的骆驼鞍,成捆随意乱扎在一起的毛毯,保险箱和大麻袋。还有两个走都走不动的硕大女人,她们的胸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戴着好几磅重的银饰。没过多久,所有的人、所有的行李都消失在黑暗的拱廊上,只留下了人们渐渐远去的声音。她绕着车身走到车头,司机、技工和几个男人正在车灯前面说话。她听到有人在说法语——很烂的法语——还有阿拉伯语。司机钻进驾驶室关了灯,男人们开始慢慢往市场外面走去。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站了一会儿,仔细听了听。

  忽然她喊了一声:“特纳!”

  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停住了,跑了回来,一路跑一路喊:“吉特!”她也跑了几步,看见另一个男人转过脸瞅着他们俩。

  特纳抱住她时,她差点被他身上的斗篷闷死。她以为他不会放手了,但他却松开了,说:“看来你真的在这里!”这时两个男人走了过来。“这就是你要找的女士?”其中一个说。“是啊,是啊!”特纳喊道。最后大家互道了一声晚安。

  市场里只有他们俩还站在那里没走。“这可真太好了,吉特!”特纳说。她也很想说话,可又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开口了,说出来的就不是话而是哽咽了。于是她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把他拉到清真寺边上的一个公共小花园内。她觉得浑身无力,只想坐下来。

  “我的东西都被锁在卡车里面了,不知道今晚睡哪儿。天哪,从宝罗纳到这儿来真够人受的!路上爆了三次胎,这些家伙认为换个轮胎都得需要几个小时。”他越讲越带劲,两人一起来到花园的入口。此时天空的月亮有如一个冰冷的白太阳,沙地上布满了棕榈树枝锋利的阴影,花园里一路都是这样的感觉。

  “我得好好看看你!”他边喊边把她转到月光下,“啊,可怜的吉特!最近日子肯定特别难挨!”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她斜视着月光照到的地方,脸上被汹涌的泪水冲刷得不成人样了。

  他们在一条水泥长凳上坐了下来,她把脸埋在大腿上哭了很长时间,不停地用斗篷上粗糙的羊毛擦着脸。他时不时说些安慰的话,看见她在颤抖,便把斗篷的一边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很讨厌眼泪的盐分产生的刺痛,但她更恨自己竟然待在这里向特纳寻求安慰。可她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停下来。她哭得越久,就越清楚现在的局面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她没法坐起身擦干眼泪,再从已经深陷的网内把自己解救出来。她不想再被卷进去了,记忆里出现了越来越深重的罪恶感。然而,眼前除了特纳在等着自己丢出掌握主动的信号之外,她什么也看不到。她会给信号的,她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可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欣慰。对于无法估算的事情,这总算是一种挣扎。多高兴啊,不用负责任——不用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做出任何决定。就算知道没有希望了,至少得知道没有办法,即使有办法也不会丝毫改变注定的结局——不可能总是错的,因此不会后悔,也更谈不上愧疚了。她忽然意识到,希望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况的想法太荒谬了,可是这种希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脑海。

  街道的路面上有一个陡坡,骄阳照得人睁不开眼,路边挤满了望着商店橱窗的行人。他觉得巷子里面也应该可以走人,可是里面却黑咕隆咚的。人群似乎越来越急切地在盼望什么,他们在等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整个下午紧张而又沉静,似乎天都疲倦得想倒在地上了。街头忽然出现了一辆大型机动车,在太阳底下照得锃亮。它从山腰晃荡着开到山脚,野蛮地辗转在路边的岩石之间。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大叫。

  他方向盘一转,发疯地到处找门。拐角的地方有一家糕点店,橱窗里面摆满了蛋糕和甜点。他沿着墙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如果能到门那儿就好了,他握着方向盘,呆住了。玻璃被撞得粉碎,折射出剧烈耀眼的阳光,只见金属把自己钉在了石头上。他听见自己的惨叫,感觉到肠子被横贯刺透。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挣扎,渐渐失去了知觉,只知道自己的脸倒在了离那排糕点几步远的地方,它们安好无损地还待在包装纸内。

  那是沙漠中的一排泥井。到底有多远呢?他说不清楚。那些碎片把自己钉在地上,所有的感觉都化成了痛。他使出浑身的力气都没能把自己从钉住的地方挪开,内脏血淋淋地暴露在天空之下。他想像一个敌人过来往自己开膛的肚子上踩了几脚,他想像自己起身在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奔跑。就这么四处逃散地跑了几个小时,没找到一扇门,直到最后都没找到。天黑了,他们越来越近,他自己的呼吸却越来越弱。他强烈地希望门的出现,它真的出现了,可就在他气喘吁吁地穿过大门时,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

  太晚了!里面只有无尽的黑色高墙,他被迫爬上晃晃悠悠的铁梯,心想在楼梯的最上面肯定有人正拿着大石头等待时机准备往他身上砸。只要他走得够近以后,石头就会迎面砸下来,狠狠地用全世界的力量砸到自己身上。石头落下来的时候,他惨叫了一声,双手紧紧捂着肚子上破开的口子。不会再有更大的痛了。他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只见细长的一线天空似乎还在保护自己。慢慢地,分裂开始了,天空逐渐往后抽离,他会看见自己从未怀疑过的景象将以百万倍的风速在眼前发生。他的喊叫变成了沙漠中游离于身体之外的某种东西。继续着,继续着。

  他们走到堡垒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中央,门已经锁住了。吉特抓着特纳的手,抬头看着他说:“我们怎么办?”

  他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堡垒上面的沙丘。他们慢慢爬上山丘。鞋子里面灌满了冰冷的沙粒,于是他们脱了鞋继续往上爬。那上面很亮堂,每一粒沙上都分享着来自上天的极光。他们两个人没法肩并肩地走——沙丘最上端特别陡。特纳脱下斗篷往吉特肩上一盖,继续往上走去。沙丘的顶端比想像的要高要远。等俩人爬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宁静的沙海无声地躺在了脚下。他们都没有停下来欣赏:这种彻底寂静的力量太强大了,大到让人觉得望而生畏。它似乎有一种无法消除的咒怨。

  “下面那里!”特纳说。

  他们任着自己滑到了一个大杯状的坑里面,吉特滚了几圈,身上的斗篷掉了下来。他把手伸进沙里去捡,可是却让它滑了下去。他滚到坑底后,把宽大的白斗篷铺在沙面上。于是两个人躺在上头,然后把斗篷的边缘卷盖到身上。花园里开始的谈话终于落到了有关波特的话题上。特纳望着月亮,手里握着她的手。

  “你还记得火车上的那晚吗?”他说。见她没做声,他担心自己犯了战术上的错误,于是连忙说:“我觉得那天晚上没有下雨,这个该死的地方不可能。”

  吉特还是没有做声。他提起的去鲍思夫那一晚旅途却引起了不该有的回忆。她似乎又看见了昏暗摇晃的灯光,闻到了煤气的味道,听到玻璃窗上的雨滴。她又想起那节挤满当地人的车厢在自己心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她拒绝再想下去了。

  “吉特。怎么了?”

  “没什么。你知道我怎么了。真的,没什么不对的。”她捏了捏他的手。

  他的声音竟然变得慈祥起来。“他会好起来的,吉特。只不过有部分得靠你了,你知道。你得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才能好好照顾他。你不明白吗?如果你都病了,你怎么照顾他呢?”

  “知道,知道。”她说。

  “那样的话,我就得照顾两个病人了——”

  她坐了起来。“我们太虚伪了,我们两个都是!”她喊道,“你知道我已经离开他有多长时间了。我们怎么知道他还没死呢?他很可能自己就死了!我们根本不知道。谁能阻止他呢?”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握得很紧。“现在,少安勿躁,好吗?就你刚才说的,我问你,即使我们两个都在他身边,谁又能阻止那种事情发生呢?谁?”他停了一下,“如果你准备把所有坏的可能性都想到了,你也许还是得顺其自然地照做,姑娘。可他不会死。你就不该这么想,太傻了。”他慢慢晃了一下她的胳膊,就像在叫醒一个熟睡中的人似的,“冷静一点。早上之前你不可能回到他身边。所以放松。尽量睡会儿。来吧。”

  他这么一哄,反倒让吉特忽然拼命地抱着他又大哭起来。

  “哦,特纳!我那么爱他!”她哽咽道,两只手抱得更紧了,“我爱他!我爱他!”

  月光下,他笑了起来。

  他的叫声出现在了最后一个画面里:鲜红的血滴落在土地上。大便上的血。如此神圣的时刻里,沙漠的高处有两样本来分开的东西合到了一起:血和大便。一颗黑色的星星出现在了明朗的黑色夜空中。伸出手,穿透遮蔽的天空那层优柔的织锦,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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