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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过得很漫长。汽车来到悬崖边上的一个驿站,司机把车灯打开了。坐在吉特前面的一个阿拉伯年轻人拉下斗篷,扭头朝她笑了一下,指了指天上说了几句阿拉伯语。

  “谢谢。”她也笑了一下。她想出去走走,于是把头扭向了波特。他在外套下面蜷成一团,脸上涨得通红。

  “波特。”她问。没想到他立刻答道:“嗯?”他的声音很清楚。

  “我们出去一下,喝点热东西吧。你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

  他慢慢坐了起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其实我没睡。”

  她不信。“知道了,”她说,“那,你想坐进来吗?我想下去。”

  “如果我能动的话。我感觉很不舒服。我可能得流感了。”

  “什么,胡扯!怎么可能?你可能就是刚才吃得太快了。”

  “你去吧。我还是不想动。”

  她爬出去,站在岩石上吹了一会儿风,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眼前还看不见黎明的迹象。

  驿站入口附近的一个房间里面,传来男人的歌声和节奏复杂明快的击掌声。吉特在旁边的一间小屋子内看到有咖啡,坐进去便围着火盆暖手。“他不能在这里病倒。”她想,“我们俩谁也不能。”一旦到了这种荒郊野外,惟一能抵抗疾病的方式就是拒绝生病。她出来时从车窗往里看见大部分人又裹着斗篷继续睡着了。看到波特后,她敲了敲车子。“波特”,她小声喊道,“热咖啡!”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该死的!”她想,“装模作样。就是想病。”她爬上车,费力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波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波特,拜托你来喝一点咖啡。算我求你了。”她抬头望着他的脸,捋了一下他的头发又问:“你觉得不舒服?”

  他脑袋捂在衣服里面说:“我什么都不要。求你了。我不想动。”

  吉特不想逗他。也许这个时候她可以拿他的手闹着玩,可是现在他已经感冒了,所以必须得赶紧喝点热的。于是她决定怎么都得给他弄点来,于是便说:“你想喝的话,我给你带过来。”

  等了好久,他才说了一句:“嗯。”

  司机是个阿拉伯人,头上的头巾换成了一顶头盔。他刚走出驿站时,吉特正好冲进去。“等等。”她经过的时候扔给他一句。他站定了,扭头上下打量这个女人。他找不到人可以聊,身边没有欧洲人,阿拉伯人也都是外地来的,所以没人听清他嘀咕了几句什么。

  波特起身喝完了咖啡,每喝一口都要喘两下。

  “喝完了?我得把杯子还了。”

  “嗯。”玻璃杯从车尾传到了车头,一个小孩正等在那里特别焦急地巴望着,生怕汽车开动之前杯子传不到他手上。

  汽车慢慢开过了高地。因为打开了车门,所以车内更冷了。

  “我觉得好多了,”波特说,“太感谢了。我还以为我得病了呢。天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如果我能在床上平躺一会儿,我觉得就会好了。”

  “你以为会是什么?”她刚一说完,忽然觉得浑身被恐惧包围了似的,这么多天以来的绝境感突然一拥而上。

  “你说呢。我们中午才到那里,是吧?乱死了,乱死了。”

  “赶紧睡,亲爱的。”她已经有一年没这么叫过他了,“往后靠,往边上靠点儿,这边,把脑袋放这儿。暖和了吗?”她曾想试着用身体抵住椅背为波特减少汽车的摇晃,可是没一会儿就累了。她往后一靠,开始前后左右地舒展脖子,任由他的头在她胸前弹上弹下。他的手从她大腿上摸到了她的手,找到后一开始还紧紧握着,然后慢慢就松开了。她觉得他肯定睡着了,便也闭上了眼睛,心里在想:“当然啦,不会再跑了。我就在这里。”

  黎明时分,汽车到了另外一个驿站,这一次是在一块舒展的平地上。汽车从入口直接开到院子,里面支着几个帐篷。一只骆驼隔着窗户趾高气扬地看着吉特的脸。这次大家都下去了。她摇醒了波特。“吃点早餐吗?”她说。

  “说真的,我竟然有点饿了。”

  “为什么不呢?”她说话时精神不错,“已经快六点了。”

  他们要了些加糖的黑咖啡,几个煮蛋和一点枣。那个阿拉伯年轻人告诉她,不远处还有一个驿站,那里可以坐在地上吃东西。吉特这才发现他高得有点离谱,白色长袍里藏着的大个子让人很是羡慕。她很后悔自己开始时没把他往好处想,为了弥补这种罪恶感,她觉得一定得让波特注意到这个年轻人。

  “那个人很显眼呢!”阿拉伯人出去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她从来不这么说话,所以话一出口显得特别可笑。她不安地等待波特的反应,却见波特用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别让车走了,”他说着便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冲出了屋子。小伙子搀扶着他蹒跚地走过大院子,绕过帐篷时还能看见篝火在烧,耳边传来小孩的哭声。波特的身体几乎对折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撑着头。

  院子的小角落里有一个像塔楼的石头房子,男孩用手指了一下。波特挪过去,进了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了。屋子有味儿,里面黑乎乎的。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脑袋碰到蜘蛛网时竟然发出了噼啪的声音。浑身疼痛难忍,剧烈的绞痛和不断加重的恶心感“双管齐下”。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大口大口地咽着唾沫,呼吸沉重。地板上一个正方形的洞口发出一点点光亮。他觉得脖子上爬过了什么东西,便从墙边斜身弯到了黑洞的上方,两只手抵住另一面墙保持平衡。地上脏得要死,石头上都溅满了污物,上面还爬着蛆。他就保持这种姿势站了好几分钟,时不时地呻吟两声。司机开始按喇叭了,可是到了波特耳朵里,却变得特别刺耳。“哦,天哪,闭嘴!”他大叫了一声,立刻又呻吟起来。长短喇叭声夹杂在一起还在继续。痛苦总算减轻了一点。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把头抬了起来,因为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团火。其实,那是初升的朝阳在岩石和龌龊的地面上的反光。他打开门,吉特和男孩正等在外面。两个人搀着他走出院子回到汽车上去。

  清晨过后,吉特发现眼前的景象罩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柔和感。忽然,她发现原来是之前看到的岩石现在都变成了柔沙。路边时不时能看见开花的树,尤其是在棚屋成群的附近,而且越往前走,树就越多。沿途好几次都碰见了骑在双峰骆驼上的黑人,他们昂首挺胸地牵着缰绳,脸上罩着青色面纱,涂过深色涂料的双眼炯炯有神。

  吉特还是头一次感到如此欣喜。“太美妙了,”她想,“在原子时代竟然能够经过这样一群人。”

  波特还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忘了我在这里。”汽车离开驿站时他想,“我最好还是什么都不做。只要再过几个小时——就有床了,谢天谢地。”

  阿拉伯小伙子把所知道的法语都用上了,根本不管自己其实根本没法和吉特真的谈什么。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一个名词或者一个动词就足以表达所有感情了,吉特似乎也是一样的心境。和一般的阿拉伯人一样,他用想像把一堆事实变成了有声有色的故事,跟她讲埃尔·嘎阿的高墙;讲那里日落时会关闭的城门;讲那里昏暗的街道;还讲大市场,在那儿可以买到很多从苏丹甚至更远的地方运送过来的货物:盐罐、鸵鸟羽毛、金沙、豹皮——他都一一细数,遇到不知道怎么用法语表达的,就直接用阿拉伯语说。她入迷地听着,被他的脸庞和声音强烈地吸引着,他所描述的异域风情,还有他说话时奇特的方式也让她为之着迷。

  现在地面变成了荒废的沙地,偶尔才能看见几处蜷缩在毒辣日照下的萎缩灌木。前方,蓝色的天空开始变白,吉特觉得有点刺眼。那是小镇上方的白气,在她看清楚之前,他们一直都在沿着灰色的泥墙往前行驶。路上的孩子们不停地尖叫着,声音好像针尖一样。波特还没睁眼,吉特决定等到了目的地再叫醒他。汽车忽然向左来了个急转弯,扬起一片灰尘,然后从一扇大门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广场——仿佛是这个小镇的接待室,后面还有一扇更大的门。汽车晃晃悠悠地刚停稳,司机便利索地跳下了去,并带着一副不想再回来的神情立刻走掉了。乘客们有的还在睡,有的打着哈欠开始找行李,大部分包裹已经不在前晚出发前放好的位置了。

  吉特一边比划一边说,她和波特要等到所有人都出去后再下车。阿拉伯小伙子说那他也一样,因为吉特会需要他帮忙把波特弄到酒店去。他们坐在位置上等着其他乘客慢慢悠悠下车的时候,小伙子说酒店在城那边的边境贸易站旁边,因为只有几个没有住房的军官才会去住,所以乘车来这里的人很少会需要知道去那边的路。

  “你人真好。”她靠在椅背上说。

  “是啊,夫人。”他的脸上一片真诚,吉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信任他了。

  等人都散开,车里只剩下石榴籽和枣核后,小伙子出去叫来一帮人挑行李。

  “我们到了。”吉特说。波特身体抖了一下,睁开眼睛说:“我还是睡着了。这路上真折腾。酒店在哪儿?”

  “就在附近。”她随便答道。她不想告诉他其实酒店在城里的另一边。

  他慢慢坐了起来:“天哪,希望就在附近。如果很远的话,只怕我走不到啊。我感觉很糟糕,真的很糟糕。”

  “有个阿拉伯人帮我们,他带我们去那里。好像不在车站的附近。”她想让他从阿拉伯小伙子的口中知道真相,那样的话她就能好过些,即使波特要发脾气也不会冲着她来。

  浮灰背后是依然无序的非洲,不过却是头一个完全没有留下欧洲痕迹的地方,所以眼前的景象有一种其他地方少有的纯净,一种能够驱除喧嚣的完整感。即使是靠两人搀扶的波特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太奇妙了,”他说,“终于,我看见它了。”

  “你看到它了!”吉特跟着说了一句,“你眼睛有问题吗?”

  “我晕,发烧了,我感觉得到。”

  她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只说了一句:“嗯,我们得赶紧走到阴凉处。”

  阿拉伯人在左边,吉特在右边,一人搀一只胳膊扶着他。

  挑夫们已经走到前头老远了。

  “头一个好地方啊,”波特痛苦地哼哼道,“可我却这副模样。”

  “你得在床上躺到完全康复。以后有的是时间到处走走看看呢。”

  他没做声。三个人从里门直接进入了一个弯弯曲曲的长隧道。黑暗中,路人时不时地从旁边擦身而过。墙边上到处都坐着人,压低的声音仿佛在为圣歌伴唱。没过多久,他们走到了太阳底下,然后看见了另一条从厚墙房子中间穿插而过的阴暗隧道。

  “他没跟你说有多远吗?我走不动了。”波特说。他连正眼都没瞧那个阿拉伯小伙子。

  “十到十五分钟的样子。”阿拉伯年轻人说。

  他还是没理小伙子。“不可能。”他对着吉特喘着气说。

  “乖,你得坚持下去。总不能就在街上坐下吧。”

  “什么?”小伙子望着他们的脸说。吉特给他翻译了一遍,他和一个路人打了一声招呼,扭头对波特说。“那里有个旅馆。”他指了一下,“他可以——”然后把手放在脸颊上做了个睡觉的姿势。“我们去酒店找人来,很好的。”说完,他表现出一副要把波特拦腰抱起来的架势。

  “不行,不行!”吉特喊道,以为他真要把波特抱起来。

  他笑呵呵地对波特说:“你想去吗?”

  “去。”

  他们转弯进了一个迷宫似的建筑物内。小伙子又跟路上的人打了个招呼,扭头对他们俩笑眯眯地说:“走到头就是。下一个黑乎乎的地方。”

  这是家小旅馆,人很多,环境又脏。很像和他们一路上经过的驿站,只不过天花板中央多了一个用芦苇编成的遮阳格板。到处都是乡下人和骆驼,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他们一进去,小伙子就上前跟一个管事的人说了几句话。这人马上把畜栏上的几个人赶到了一边,然后铺上新鲜的稻草让波特躺下。院子里的挑夫则坐在行李箱上休息。

  “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吉特看了看脏兮兮的“床”对波特说。“把手挪一下。”他的手正好放在了骆驼粪上,可是他没动。“你们走吧,求你了。现在就走,”他说,“你回来的时候我就会好些了。不过赶紧了。快点!”

  她挣扎着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走出了院子,阿拉伯小伙子紧随其后。现在终于步伐快了,她也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

  “快!快!”她像个机器一样不停地催他。他们气喘吁吁地一路穿过缓慢移动的人群,来到市中心,再继续走到城市的另外一边,直到两人看见了贸易边境站所在的那座山。这一边要比城那头要开阔,街道两边都是用高高的围墙隔开的花园,中间还伸出了一棵奇高无比的黑柏树。巷子的尽头立了一块不太醒目的木头牌子,上面写着:恺撒酒店,后面还跟了一个指向左面的箭头。“啊!”吉特不禁喊了一声。即使在边缘,这个城市仍然像个迷宫。每一条街都好像直接伸进了墙壁。有三次他们不得不转回头,原路折回重新走。没有门,没有围栏,甚至连人行道也没有,只有冰冷的粉色高墙和让人窒息的日照。

  最后,他们终于在一面巨大的墙上找到了一扇很小的螺栓门。上面写着:酒店入口。小伙子大力敲了敲门。

  很长时间过去了,里面却没有人搭理。吉特觉得喉咙干得发痛,心跳也开始加速。她闭上眼睛听,可是什么也没听见。

  “再敲。”说着,她伸手准备自己敲。不过小伙子没有把手放下来,他用力敲得更大声了。这时后院传来一阵狗叫,越来越近的声音里后来还夹杂了呵斥声。“住嘴!”那妇人生气地喊道,可狗却不买账,继续狂吠。随后是石头砸地的声音,狗安静了下来。吉特拉开小伙子的手,开始不住地捶门,直到那个女人在门那边应声才住手。

  小伙子和那妇人争执了很长时间,他手舞足蹈地要她开门,可她就是不肯。最后,她竟然扭头一走了之。他们听见她一路的拖鞋声,然后又是狗叫,妇人的呵斥,狗挨打时狂吠,最后什么声音都没了。

  “怎么回事?”吉特快绝望了,“怎么没人开门让我们进去?”

  他笑着耸了耸肩。“她就来了。”他说。

  “啊,老天!”她用英语说,然后就抓住门环开始疯狂地捶,用脚拼命地踹门栏。可是门都没动一下。阿拉伯小伙子还在笑,慢慢摇了摇头。她还是继续轰门。虽然她知道没道理这么做,可心里就是很气他怎么没法叫那个女人开门。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觉得有点晕。她精疲力竭,嘴巴和喉咙觉得像是锡纸做的。阳光宣泄似的洒在光秃秃的地面上,除了他们脚下,一丁点阴凉都没有。她忽然想起了童年时,自己曾不止一次地观察玻璃瓶子里的小昆虫,看着它们疯狂地躲避放大镜的聚焦点。等到她把微细的光点集中到它们身上后,它们似乎忽然被魔法定住了一样,这时她观察到它慢慢萎缩化为一缕青烟。她觉得如果自己这时抬头,就会看见太阳变成魔鬼的样子,于是她往墙上一靠,继续等待。

  终于,花园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吉特听出脚步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一直来到了门边。她头也懒得回,就这么倚在墙上等着门开。可是却没有动静。

  “是谁?”是那个妇人的声音。

  吉特担心对方不让本地人进,于是强打精神喊了一句:“你是酒店老板吗?”

  门对面安静了一会儿。那妇人说话带有科嘉西岛或者意大利口音,竟然恳求道:“啊呀,夫人啊,求你了,走吧!你不能进来!我很抱歉!可是这么坚持没用。我不能让你进来!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人进出过这个酒店了!你运气不好,可你不能进来!”

  “可,夫人!”吉特喊着喊着,声音都哽咽了,“我丈夫病得很重。”

  “得了!”那妇人提高了嗓门,吉特觉得她往院子里退了几步,因为她的声音有点远,现在总算清楚了,“啊,天哪!走吧!我什么都做不了。”

  “走哪儿?”吉特尖声喊道,“我能走到哪儿去?”

  那妇人已经从花园的小路往回走了。她停下来喊道:“离开埃尔·嘎阿!离开这个城市!你别指望我会让你进来。我们不想染上传染病,不会让你们进来的。”

  阿拉伯小伙子想拉吉特走。他一句话都没听懂,只知道他们进不去。“走吧。我们再找旅馆。”他说。她摇摇头,把手围成杯状放到嘴边喊道:“夫人,什么传染病?”

  门那面的声音还是很远。“脑膜炎。你不知道吗?就是这种病,夫人!走!走!”声音随着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见了。这时过道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盲人,摸着墙慢慢往他们这边走过来。吉特看了一下小伙子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对自己说:“现在是紧要关头。这里没几个活人。我得冷静,得思考。”他看着她凝视前方,还是不懂她的意思。他把手安慰地搭在她肩上,说:“来。”她没说话,任由自己被他拉着离开了墙,两人跟在了盲人的后面。他领着她重新进了城,她还在想:“现在是紧要关头。”忽然,眼前的漆黑将她从昏迷中扯回了现实。“我们这是去哪儿?”她问。这个问题让他特别高兴,因为他觉得这表示她开始信任他了。“旅馆。”他回答说。可能是因为他的语气不是那么自信,吉特停下来从他身边跑开了。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她撞倒了一个背着包裹的人。小伙子伸手温柔地把她拉回自己身边。“旅馆。”她无力地重复道。“是啊。”然后两个人继续走路。

  波特在吵闹的马厩里似乎睡着了。他的手还搁在骆驼粪上——没动过。直到他听见有人进来,才晃了晃手示意他知道他们来了。吉特蹲到他身边的稻草上,帮他捋了捋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应该怎么做。但现在他就在自己身边,这一点她觉得很安慰。她保持一个姿势,一直坐到身体发麻才站了起来。阿拉伯小伙子正坐在门外的地上。“波特没说话,”她想,“他肯定指望酒店的人来接他过去。”现在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得告诉他埃尔·嘎阿没地方让他住。吉特决定不告诉他,同时她在心里盘算好了下一步的动作。她知道该怎么办了。

  很快一切都弄妥了。她差遣小伙子去了市场,说无论汽车、卡车、巴士随便弄一辆来,价钱不是问题。可最后那句话却被他抛在了脑后——他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跟三个人谈价钱要一辆货车,他们那天下午正准备去一个叫斯巴的地方。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司机把卡车停在了离旅馆最近的新大门前,一直开着引擎好让他们知道车停在哪里,以便把波特弄上车。“运气不错,”阿拉伯人说,“他们一个月就去两次斯巴。”吉特谢过了他。整个过程波特一直没有醒过,吉特也不敢吵醒他。安顿好后,她跪在地上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不断地轻轻喊他的名字。“嗯,吉特。”最后他终于有了反应,不过声音很弱。“你怎么样?”她小声问。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困死了。”

  她拍了拍他的脑袋。“再睡一会儿吧。人马上就来了。”

  可是一直等到快傍晚时分,人才来。阿拉伯小伙子还给吉特弄了一碗吃的。虽然她已经快饿疯了,可还是没法咽下这碗东西:厚厚的一层油荤,除了肉外还有一些分辨不出的内脏,然后还有几根劈成两半的硬温伯树干,所有的东西都用橄榄油煮了一遍。幸亏有面包,这个她吃得特别多。光线暗了下来,院子里的人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跟着技工来的是三个凶神恶煞的黑人,他们都不会说法语。小伙子指了一下波特,他们便大大咧咧地从草铺上抬起波特朝街上走去。吉特跟在后面一路照应着,不让波特的脑袋低得太狠了。一行人快步走过黑暗的过道,穿过卖骆驼和羊的市场,这里倒是一片宁静,只听见牲畜身上轻柔的铃铛声。来到城墙下,车灯以外的沙漠已经笼罩在夜色中了。

  “后面。让他坐到后面。”阿拉伯小伙子对吉特翻译着说,三个大汉把四肢无力的波特放到了土豆麻袋上。吉特给了他一些钱,要他帮忙打发那些苏丹人和挑夫。刚开始给少了,她又给了一些,他们这才走掉。司机发动了引擎,技工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小伙子帮吉特爬上了货车,她趴在一箱酒上俯身看着他。他正准备也跳上车时,卡车却开动了。他开始跟着卡车追了起来,肯定吉特一定会叫住司机,因为他很想一路陪着她。然而,吉特一站稳,就故意蹲下来躺在了波特身边的包裹上。等车开出几里路之后,她才抬头看了一眼。她很害怕,生怕会看见他在冰凉的荒地上一路追逐卡车的样子。

  卡车开得比吉特想像得要顺利,也许是因为路况不错,而且也没什么弯路。路像一条笔直无尽的河流一样,一直延伸下去,似乎没有尽头,两边的很远处全是高耸的沙丘。她抬头看了一下月亮,还是很遥远,但是比前几夜要显得厚实。她浑身抖了一下,连忙把提包放到了胸前。有那么一小会儿,吉特觉得很享受这个黑暗的小世界,很享受提包的皮革和里面化妆品的味道隔在她和难闻的空气之间的感觉。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一样的东西,一样的碰撞,一样的混乱。还是一样的名字,代表着一样的东西。马克·克罗斯,卡伦,海伦娜·鲁宾斯戴恩。“海伦娜·鲁宾斯戴恩,”她自言自语地笑出了声,“再过一分钟,我就要发神经了。”她对自己说,然后抓过波特的手狠狠地捏。后来,她干脆坐起来连揉带捏,希望能通过挤压感觉到一点温热。忽然,她觉得一阵恐惧扫遍了全身。她把手放到他胸前,还好,心脏还在跳,可是他身上没一点热气。于是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侧翻起来,然后尽全力用自己的身体包住他身上所有能包住的地方,希望能帮他暖和一点。她在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也在暖自己。“也许,不过我现在不该想它。”她睡了一会儿。

  她惊醒了,清醒地察觉到心中有一丝恐惧。她努力不让自己想那是什么。不是波特,那种感觉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是另外一种恐惧,和阳光、灰尘有关。她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逃避那个想法。可是就那么一瞬间,它却立在了眼前,就是它!脑膜炎!

  埃尔·嘎阿有脑膜炎,她已经接触过病菌了。在街上热烘烘的隧道里面,她就已经吸入了充满病菌的空气,她还在沾染了病菌的草铺上躺过。显然,病菌肯定已经进入她的体内,并且开始扩散了。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凉了大半截。可是波特不可能得脑膜炎。在安卡罗拉法时,他就开始说冷。从到宝罗纳的第一天起,如果那里医疗条件到位,他可能已经被诊断为发烧了。她开始努力回忆包括脑膜炎在内的所有传染病的症状。白喉是喉咙肿痛,霍乱是腹泻,那斑疹伤寒症、伤寒、瘟疫、疟疾、黄热病,还有黑热病呢——就她所知,这些病开始的症状都是发烧或是腹泻。太难说了。“说不定就是一种阿米巴虫的痢疾,”她尽力寻找着合适的解释,“可无论是什么,现在他都已经得了,我已经无力阻止了。”她不想负责任,这种时候责任意味着难以承受。这么一想,她感觉好多了。这时她想起了战争期间许多恐怖的事情,这些故事总是表现这样的精神:人总是到最后一刻才认清自己,最胆小的人往往变成了最猛的勇士。她很想知道自己现在是勇敢还是听天由命,或者还是怯懦。什么都有可能,无从得知真正的答案。波特也不知道,因为他比她知道得还少。如果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帮他挺过这一关,他自然会给她戴上诸如勇敢、英雄此类的很多光环,可这些肯定都是感激的话。她觉得自己干吗想知道答案呢,这个想法好像在此刻简直太无聊了。

  卡车还在开。幸好,车门已经完全关上了,不然废气的味道一定够人受的。虽然她偶尔还是能闻到一点刺鼻的味道,可是不一会儿就被冷空气稀释掉了。月亮和星星还挂在天空上,她不知道时间。引擎的轰鸣声盖住了司机和技工在驾驶室的对话,她根本没法跟他们聊。于是,她揽着波特的腰,把他抱在怀里取暖。“不论他得了什么病,反正都被我吸走了。”她想。

  瞌睡的时候她用腿藏到麻袋下面保暖,有时会因腿上的包裹太重而惊醒,可是重压总比寒冷好过。她拉了几个空麻布袋盖在波特的腿上。这是一个漫长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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