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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将死的人对着别人放到自己面前的镜子说,“我们永别了。”

  right——保罗·瓦莱里

  作为宝罗纳驻军的指挥官,德·阿玛嘎纳克中尉觉得在这里生活虽说日子没有太大变化,但还算充实。先是住进了设计新奇的房子,随后家具和书从波尔多的家里运送了过来,四周陌生而又新鲜的环境让他体验到一种愉悦的快感。接着就是要面对当地的民众。中尉是个聪明人,他深知并且坚持绝不能对这些当地人施加淫威。所以在对待宝罗纳的老百姓时,他公开的态度是:这些人属于一个伟大而神秘的部落,只要他们愿意面对现实,法国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然而,他的下属们可不这么想,他们更乐意看到当地人被铁丝网远远地隔在烈日下,就像在的黎波里塔尼亚(位于利比亚西北部地区)一样。但鉴于中尉是个读书人,他们便没有公然阻挠他行善好施的疯狂行径,而是在私下议论,说终归有一天他会清楚那些人渣的本质的。中尉对当地人发自内心的好感整整持续了三年。

  可到了第四年,他渐渐厌倦了家中那六七个当地女佣,于是他对阿拉伯人的热爱便画上了句号。这倒不是说他失去了对人评价时应有的客观与公正,只不过忽然间,他不再像以前那么体恤她们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理所当然。

  也是在那一年,中尉回到了波尔多自己家中休养了六个星期。他碰见了在少年时期就认识的一位年轻女士。当听说他要回北非继续服役时,她忽然表现出一种特别感兴趣的样子,说无法想像还有什么事情会比在撒哈拉度过余生更美好更令人向往了,因此她觉得能回到那里去,中尉可谓是最幸运的男人。

  后来,两人在波尔多和宝罗纳之间开始了鸿雁传书。不到一年,他去阿尔及尔接她下了船。接着两人在穆斯塔法高级区缠满了九重葛的小别墅里度过了蜜月,那里天天都下雨。之后,小两口回到了烈日炎炎的宝罗纳。

  中尉无从得知夫人眼前所见的现实和她心中曾经的想像是否吻合,他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这个地方。不过此时,她已经回法国等待他们的第一个宝宝的出世了。也许等不久她回来后,两个人会有机会好好聊一聊的。

  现在,他累了。自从德·阿玛嘎纳克夫人离开之后,中尉便开始寻思着想要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然而,自从习惯那种善解人意之后,他却发现宝罗纳女孩的简单变成了愚钝,让人直想发脾气。这几天他一直在盖一间小房子,准备等妻子回来时给她一个惊喜。这是一个阿拉伯式的沙龙,咖啡桌和靠椅已经准备好了,他还买了一大张很漂亮的奶白色羊毛毯挂在墙上,又在地上铺了两张羊皮。可房子装修还不到两周,麻烦却开始了。

  这原本不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却使中尉的工作很受阻挠,让人没法不注意到它。而且,中尉原本是个很积极的人,一躺到床上就会百无聊赖,现在他却已经躺在那儿好几天了。其实,说来说去就是他运气太衰。如果是别人碰上这种事,比如一个当地人或者是他的家仆,他也就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心了。

  可事情偏偏发生在某一天早上,当时他按规矩进行每半周一次的巡视。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一下子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事情发生在英格赫姆镇的城墙外。他每次视察完托尔法镇就会去那里瞧瞧,路上要徒步走过墓地,再翻过一座山。从英格赫姆镇的大门口就能俯瞰到整个峡谷,因为路途太远,此时当地驻军已经派了一个士兵用卡车送他去贝尼·伊斯古恩镇。

  这天正当卡车准备通过大门进入村子时,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吸引了他的视线。一只狗嘴里叼着一大块粉红色的东西——一部分还拖在地上——跑了过去。中尉紧紧盯着那个东西。

  他下车绕着城墙外面走了一小会儿,路上又看见了两只狗,嘴里叼了同样的东西。最后,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个婴儿,好像那天早上刚被杀死。尸体包在几张过期的《阿尔及尔回声报》里,扔进了一条很窄的阴沟。盘问过几个人之后,他肯定了一件事: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有人看见一个叫雅米娜·拉埃萨的女人出过大门,可是平时她不怎么出去。

  要找雅米娜不难,中尉知道她就住在附近她妈妈那儿。一开始,她歇斯底里地否认自己和婴儿的死有任何关系。中尉领着她出门,来到村子的尽头。在那里,他用一种自认为很理智的方式跟她聊了大概有五分钟,她平静地说出了真相。中尉早料到她会说,她是为了向母亲隐瞒怀孕的事情,所以一开始他并不相信她。直到他回想起当地女人所穿内衣的数量时,他才相信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当时,她借故支开妈妈,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掐死,用报纸包好,最后扔掉。等她妈妈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地板洗干净了。

  谈话时,雅米娜一直追问中尉到底是通过谁找到自己的。

  她很想知道中尉怎么能这么快就发现了自己,于是把心里的疑问告诉了他。看着雅米娜竟然毫不介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尉觉得很搞笑。有那么十几分钟的时间,他的脑子里竟然在琢磨怎么才能和她共度一夜良宵。当他俩一起下山走回卡车待命的地方时,他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取消了视察贝尼·伊斯古恩镇的计划,带着女孩回到了自己的总部。路上,他又想起了婴儿。看着雅米娜被安全地关好后,中尉赶紧带上一个士兵把还遗留在现场的证据搜集了回来。雅米娜因此被关进了当地监狱,等待送交阿尔及尔当局进行审判。然而,审判一直没有进行。就在她进监狱的第三天,一只灰蝎子爬进了她隔间一个温暖的角落里。夜里,熟睡中的雅米娜翻身时,可想而知的事情发生了。她的颈背被咬了一口,然后再也没有醒来过。她的死讯立刻传遍了整个小镇,然而,有关蝎子的那一段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故事是女孩遭到了驻军——包括中尉本人——的虐待,然后被杀害了。虽说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相信这个故事,可女孩死在法国保护区的确是不争的事实。不管当地军民怎么看这件事情,中尉的威望开始直线下降。

  这一现象的直接后果是:本来帮助修建新沙龙的工人们不愿再来了。于是请到的泥瓦匠只好和门童阿米德一起干坐在花园里面。后来,门童设法并最终成功地说服中尉辞退了泥瓦匠。中尉的感觉是对的,那些人在街上是故意躲开自己的。女人们对他似乎尤为恐惧。人们一听说他要来,便赶紧往回跑。他所到之处,耳边尽是门闩的扣动声。男人在街上碰见他,都故意把眼睛挪开不看他。所有的这些对身为行政长官的中尉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然而,中尉真正困扰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天他忽然发现惟一愿意留在身边的那个厨子竟然是雅米娜的大表兄。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胃烧、头晕、恶心,后来竟然一病不起。

  阿尔及尔的顶头上司的一封信让中尉愈加跌向了谷底。信中肯定了他对事情的处理:把证物放进装有甲醛的坛子,然后带到了宝罗纳法庭,并且使女孩认了罪。但是却批评了他的疏忽大意。更让中尉难受的是,信里竟然对他是否能处理好“当地人民的感情”提出了质疑。

  他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觉得四肢乏力,心情沮丧。这个时候杰奎琳差不多该来做汤准备午饭了。(自从第一次胃绞痛之后,他便立刻辞了那个厨子。他很清楚应该怎样处理当地人民的感情。)杰奎琳出生在宝罗纳,父亲是个阿拉伯人——至少从她的相貌特征和肤色看来,这种说法值得相信——妈妈是个法国人,可惜在杰奎琳出生后不久便过世了。这个女人来宝罗纳干什么,没有人知道,反正都是陈年旧事了。之后杰奎琳被送到教会,由白人教士抚养长大。教士们苦心传授给孩子们的歌曲,杰奎琳几乎都耳熟能详——不过说实话,她也是惟一一个知道这些歌的人。除了唱歌和祷告之外,她还学会了烹饪,这一点后来让多年来一直忍受当地食物的教士们颇感欣慰。在雷伯伦教士得知中尉的艰难处境之后,他主动把那个厨师换成了杰奎琳,要她给中尉每天准备两餐便饭。头一天雷伯伦教士亲自来视察了一番,确保无事之后才放心让杰奎琳去中尉那里——至少去几天不会出什么问题。同时,他叮咛杰奎琳及时向自己报告中尉的病情,毕竟他一旦康复,就无法确保可能发生的情况了。教士俯身对躺在乱糟糟的床上的中尉说:“我把她交给你,把你交给上帝。”中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想笑,可他太虚弱了。即使现在每每想起这句话,中尉还是会想笑,因为在他看来,没有哪个男人会想多看一眼像杰奎琳这样皮包骨头的糟婆娘。

  这天中午,杰奎琳比平时来得晚了一点。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杜培里尔下士在路上把她拦了下来,要她给中尉捎个很重要的信儿。说是一个外国人——美国来的——丢了护照。

  “美国人?”中尉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在宝罗纳?”杰奎琳回答说是。这个人和他妻子现在人在阿贝德·卡德山庄(也难怪,这是当地惟一的一家旅店),他俩好像来宝罗纳有些日子了。她见过那位绅士,是个年轻人。

  “哦,”中尉说,“我饿了。今天做点米饭怎么样?有时间弄吗?”

  “啊,有,先生。他跟我说这事儿可重要了,今天您一定得见见这个美国人。”

  “你说什么?我为什么非要见他?我又不能帮他把护照找回来。你回教会的时候告诉杜培里尔下士一声,要那个美国人去阿尔及尔找他们的领事,如果他不清楚的话。”他说。

  “啊,不是那么回事!是这个人说阿贝德·卡德先生偷了他的护照。”

  “什么?”中尉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是啊。他昨天去投诉了。阿贝德·卡德先生说你得去撤销这个投诉,所以你今天得去见他。”杰奎琳很高兴中尉有了反应,这才转身进了厨房乒乒乓乓地开始做饭。显然,她觉得这件事完全靠的是自己的面子。

  中尉倒在床上开始郁闷起来。撤回投诉势在必行,这不仅因为阿贝德是自己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怎么可以有人投诉一位在宝罗纳地区备受尊敬的人物呢?作为当地惟一一家旅馆的所有者,这位人物与当地所有交通要道上的巴士和卡车司机都有着不浅的交情。在撒哈拉,这些人都不可小觑。他们都从阿贝德·卡德先生那里得到过一些食宿上的恩惠,大部分甚至还欠着他的钱。对阿拉伯人来说,这位先生既值得信任又慷慨大方。为此,他得到了欧洲人和本族同胞的共同拥戴。别说无法想像这样一个人竟会偷别人的护照,而是根本就不该让这样的投诉在现实中发生。这么一想,下士的确没有做错,得尽快把这个投诉撤销了。

  “又是一件倒霉事儿,”他想,“为什么是个美国人呢?”如果是个法国人,他就知道怎么在愉快的气氛下说服对方撤销投诉了。可现在是个美国人!中尉觉得自己都可以预见这个人的样子了:大猩猩的块头,满脸怒容,嘴角叼着一支雪茄,说不定裤兜里可能还装了一支手枪。不用想,他们之间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因为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中尉开始回忆自己以前学过的英语:“先生,我得说给你,说你得——”“我亲爱的先生,请我让你说——”他忽然想起以前曾听说过,美国人说的不是英语,而是一种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懂的方言。最糟的是,现在他起不了床,而那个美国人却可以在房间里面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占足了上风。

  他哼唧了一会儿,才坐起来把杰奎琳端来的汤喝了下去。

  窗外正在刮风,路边帐篷里的狗依然不停地狂吠。如果不是阳光太亮,照得窗户旁边的棕榈树叶太刺眼,他真以为到半夜了——因为这风声和狗吠没什么两样。吃完午饭,杰奎琳快走的时候,他说:“你去跟杜培里尔下士说,让他下午三点把那个美国人带到这里来。他亲自带过来,记住了。”

  “好,好。”她的情绪还保持着做饭前的高昂状态。她虽然错过了杀婴案,不过这次总算赶上了这桩新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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