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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特坐在床上,腿上放着盛好早餐的盘子。屋子被蓝色墙壁上反射的阳光照得很亮堂。早餐是波特亲自端上来的,因为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这里的佣人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吉特一边吃着早饭,一面思忖着波特给她讲自己怎样支开特纳的事情,他的语气有一种故意的意味深长。其实她自己也很想特纳离开,所以心里有了一种矛盾的罪恶感。可这是为什么呢?他是自愿走的。吉特发现靠着女人的直觉,自己已经知道波特下一步会做什么了:他会故意在宝罗纳错过与特纳的会面。不管波特在嘴上说了些什么,从他的举止中,吉特猜得出他根本不想再见到特纳。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态度有点不友好。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这种欺骗其实很露骨。她决定不附和波特的做法。“即使波特要避开特纳,我也要留下来见他。”她伸手把盘子放到了因为保管不当而发出了酸味的豺狗皮上。“可我是在用每天见特纳的方式惩罚自己吗?”她想,“支开他也许反倒好点吧?”只能等以后才能知道答案了!

  山顶的云朵不太符合吉特的想像,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仿佛预示着什么比车毁人亡更加恐怖的灾难。她习惯把事情想到最坏。可这些想法都和特纳无关,所以吉特怎么乱猜都无所谓。可另一个恶兆似乎就没那么容易解释了,而且注定了当事人无法逃脱的命运。每一次逃避都只会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那样的话,”她想,“为什么不妥协呢?如果我妥协的话,该怎么做呢?就像现在这样吗?”其实妥不妥协并不是问题的症结。她一直在抗拒自己的存在,整天只想着吃喝,遇到恶兆便退避三舍。

  那天,吉特几乎一天都待在床上看书,只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才换好衣服和波特下楼到臭烘烘的拱廊上吃了一点东西。

  一回到房间,她就脱了衣服。没人来整理过房间,她拉了拉床单又躺了上去,空气燥热得让人觉得窒息。波特上午出城去了,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只用一个头盔就抵挡住了烈日的暴晒,而自己只要晒五分钟就觉得晕了。他身上的皮肤并不粗糙,可是却能在烤箱一样的街上闲逛几个小时,回来之后竟还能津津有味地吃完那些糟糕透顶的食物。他甚至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阿拉伯人邀请他们俩去喝茶,而且还叮嘱吉特说千万不要迟到。这是他的特点,对一个安卡罗拉法的无名店主就必须准时,而和自己的朋友或者和她约会时却特别随便,常常比约定的时间晚半个到两个钟头不等。

  这个阿拉伯人名叫阿布德斯拉姆·本·哈吉·朝伟。波特夫妇先去拜访了他的皮革店,一直等他关店锁门。他领着他们慢慢悠悠地逛一个被祷告报时人称为弯街的地方。他法语说得很好,说话的时候大部分脸都冲着吉特。

  “真是高兴啊!这是我第一次有幸邀请到从纽约来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真该去纽约看看!多富有的地方啊!遍地黄金白银!每个人都能穷奢极欲,不像安卡罗拉法——街上只有沙子、几棵棕榈、烈日,还有没完没了的郁闷。真是太高兴能遇到一位从纽约来的女士了。还有这位绅士。纽约咧!多动听的名字啊!”波特俩人任由这个人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

  眼前的花园看起来和其他地方的花园一样,但实际上是个果园。橘子树下都挖有小沟,以便将井水引来灌溉。其实这口井只是一个由人工建造的高地。河床周围的墙边都长着很高的棕榈树,其中一棵下面铺好了一张红白相间的高级地毯。等三个人坐好以后,一个佣人端来火炉和茶具准备煮茶。空气中弥漫着水渠边荷兰薄荷的浓香。

  “烧水的时候我们可以聊一下天。”主人提议,谄媚地看着两位客人。“我们在这里只种雄棕榈,因为它漂亮些。在宝罗纳,人们只想着钱,也有人种雌棕榈。你们知道长成什么样了吗?又矮又粗,虽然能结果子,可是质量不太好,在这里种出这样的效果就不错了。”他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现在你们该知道宝罗纳的人有多蠢了吧!”棕榈树干随风摆动着,柔软的树尖绕着圈轻轻打转。一个头裹黄巾的年轻人走了过来,面色严肃地打了个招呼后便在地毯边沿坐了下来。他从斗篷里拿出一把乌得琴开始随意弹奏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树下的某一处。吉特默默喝完茶,偶尔冲朝伟先生微笑一下。她用英语问波特要烟抽,他皱了一下眉头。吉特明白一位女士抽烟可能会吓到这里的主人,只好继续坐着喝茶,开始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仿佛身处另外一个世界。火光越来越弱,慢慢地炭火变得只有瞳孔大小。琴声还在继续陪衬着主人和客人们漫无目的地闲聊。听这种音乐时,人好像是在看空气中的香烟缭绕而上直到消失。吉特懒得动,也懒得说话,甚至都想让脑袋也停止运转。她忽然觉得很冷,便打断了两个男人的谈话。朝伟先生有点不高兴,觉得这样子很有伤体面。他笑了笑说:“啊,是啊。夫人是金发。金发人就像没有水的土地一样,而阿拉伯人就像安卡罗拉法的土地一样饱满。我们有花有水果有树。”

  “可你刚才还说安卡罗拉法很郁闷。”波特说。

  “郁闷?”朝伟兄很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安卡罗拉法从来没有郁闷过,这里祥和安康。除非有人给我两千万法郎和一座宫殿,我才不会离开这块生我的土地呢。”

  “那是当然。”波特附和道,他看出主人没有再谈下去的心思了,于是说:“既然我妻子有些冷,那我们得走了。非常感谢您今天的款待,能来到这么别致独特的花园做客真是荣幸之至。”

  朝伟先生没有起身,只是点着头伸出手说:“是,是。走吧,天冷了。”

  两位客人为自己的离去连声道歉,他们不能直接说招待得很周到。“是,是,是。”这位伟兄答应着说,“下一次可能就会暖和一些了。”

  尽管波特很烦躁,可他还是压制住了体内不断上升的肝火。

  “再见,富有的先生。”吉特忽然憋着童声说了一句。波特掐了一下她的胳膊。还好,朝伟先生没发觉有什么异样,反而挺直了腰对他们微笑了一下。乐手边吹笛子边送他们到门口,末了说了声:“再见。”

  路上已经黑得几乎看不见了。他们俩于是加快了脚步。

  “我希望你没怪我。”吉特为自己辩解道。

  波特把手滑到她腰上说:“怪你?为什么?我怎么能怪你呢?再说了,怪不怪你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她说,“如果没差别,那么着急去见这个人有意义吗?”

  “哦,意义!我没想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就是觉得可能会很有意思。而且我现在也这么想,所以我很高兴我们去了一趟。”

  “某种程度上说,我也很高兴。总算有机会了解一下当地的人是怎么聊天的了——浅薄得让人诧异。”

  他松开了手:“这我可不同意。你不能就因为眉毛只有两端就说它浅薄吧。”

  “如果你习惯这么聊天,当然就会觉得有点意思。可我不认为能把聊天和眉毛放到一起对比。”

  “哦,废话!他们只是生活方式不一样,完全是另一种理念。”

  “我知道,”她停下来磕脚里的沙子,“我只是说我肯定不会接受。”

  他叹了一口气。这次茶会好像产生了与自己初衷相违背的效果。吉特察觉出了他的心思,于是说:“别管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就好了。今晚我很开心。真的。”

  说完便捏了一下他的手。可这不是波特想要的结果——光有顺从还不够。他敷衍地回握了一下。

  “你最后那点小把戏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他问。

  “我无心的。他太可笑了。”

  “一般说来,取笑主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噢,得了!你有心的话就看得出,他不知道有多开心。他还觉得我挺低眉顺目的呢。”

  晚上,两个人在几乎没什么光线的天井吃了饭。垃圾已经被清扫了一大半,只不过厕所还是一如既往地散发出浓烈的臭味。晚饭后,他们俩回各自的房间看书去了。

  第二天早上,波特在两人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说:“昨晚我本来想去看你的。我睡不着,可是又怕吵醒了你。”

  “你应该敲一下墙壁,”她说,“我能听得见。可能我那时还没睡。”

  整整一天,波特都觉得莫名其妙地紧张,他觉得是在花园喝的那几杯浓茶起了作用。可是,同样喝过浓茶的吉特却没什么不良反应。下午,他一个人走在河边看阿尔及利亚骑兵练马,他们身上的蓝色斗篷随风飘动得很好看。然而,波特心中的焦躁却似乎有增无减,于是他只得无聊地决定去找找河水的源头。他弯着腰,低着头一路看去,却只找到了黄沙和耀眼的鹅卵石。特纳走了,只剩吉特和自己两个人单独相处。一切都看自己的了。他做出的决定也许正确,也许错误,可是却无法预见结果到底会如何。经验告诉他,理智在这种情况下毫无用处。冥冥中总有一种特殊而神秘的力量在起作用,然而没人能知道那是什么。他所要做的是去了解,而不是去推断。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了解。

  他抬起头,发现河床变宽了,两边的高墙和花园也在远方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耳边吹来一阵阵的风,似乎要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每当他的思绪飘得太远太乱时,一点点孤独感就能把他带回地面。他内心的紧张此时是无法平抚的,因为归根到底是他太害怕自己的无知了。如果想消除内心的紧张感,他就必须得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无知没什么大不了。除此之外,他还得表现得好像自己重新拥有了吉特一样。其实只要自动地无视内心的紧张,一切都有可能成为现实。可他之所以这么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想摆脱此时内心的焦躁了呢?还是为了实现自己原本想要达到的目的?“我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个懦夫。”他想。他不敢出声,只能聆听内心的声音——习惯这样了。他的心又忧郁了起来。

  前方不远处,河流在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忽然出现一个急转弯,波特见到了一幢废弃的小楼。可能由于年代久远,这幢没顶的房子里面竟然钻出一棵歪歪扭扭的树来。波特走近往里一看,比较矮的枝干上竟挂满了破布。这些布被撕成了差不多的形状和大小,随风朝一个方向飘着。出于好奇心,波特爬到岸上想看个究竟,结果却发现这个废弃的地方已经被人抢占了:树下坐了一个年纪非常大的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上到处都绑着绷带。他在树干周围盖了一个顶棚,这里显然已经变成了他的避难所。波特站在那里看了他很长时间,可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波特继续往前走,但放慢了脚步。出门时他带过一些无花果,这时正好掏出来胡乱吞了下去。他沿着河床一路走着,才发现自己、太阳与两座秃山之间的村落遥遥相望。前方尽头有一座很陡的山,在阳光的照射下遍体红光,但山下却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穴。波特很喜欢洞,于是很想去看看。但是目测的距离似乎与实际有偏差,真要走到那儿估计得到天黑了,而且他觉得有点力不从心。“明天早点来再上去。”他暗暗对自己说。他站在那里向往地看了看山,嘴里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塞在牙缝里的无花果,手上还时不时地扇着蚊子。波特忽然觉得来乡间小路走走,很像是人生的一段小插曲。不需要细细品尝什么细枝末节,正像有人说的:未知的明天使每一天都变得独一无二,逝去的时光无法再去追回。

  波特带着帽子的地方不住地往外淌汗。他摘下帽子和汗湿的皮带让头发在阳光下晒干。不多久,一天就要结束了,然后夜幕降临,而自己则要回到臭气熏天的酒店陪吉特,不过在这之前他必须选择好一条回去的路线。他转过身准备回城。路过那所废楼时,波特往里瞅了一眼。老人挪了地方,坐到了以前应该是门口的地方。他忽然觉得这个老人肯定是得了传染病,于是赶紧加快步子逃走了。等到他重新恢复平静时,他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得暂时放弃和吉特重归于好的念头。自己现在情绪太不稳定,所以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这样搞不好就可能会永远失去她。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说不定事情会自然发展得很顺利。想着想着,波特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等回到安卡罗拉法的街道上时,他的嘴里竟然哼起了小曲儿。

  酒店新住进了一位商务旅行的推销员。他们俩吃饭的时候,那人正坐在餐厅里面吃饭,随身带来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奥兰广播电台的节目。与此同时,厨房里面一部声音更大的收音机里传来了埃及音乐。

  “你对这里忍不了多久,就会变神经了。”吉特说。她在兔肉汤里发现了几根毛,更不幸的是,由于天井的光线实在太暗了,她吃到嘴里才发现这个可怕的事实。

  “我明白,”波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和你一样讨厌这里。”

  “没,你没有。不过我在想,如果不是我跟你一起来帮你忍受这些,你也会讨厌的。”

  “这话怎么说?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他拉起她的手说。自从做了那个决定之后,他觉得和吉特在一起时变得自在多了。然而,吉特却被惹恼了。

  “再来一个这样的地方,我就玩完了。”吉特生气地说道。

  “我要回去,搭最早的船去热那亚或是马赛。这个旅馆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场噩梦!”自从特纳走了以后,吉特一直希望和波特之间的关系能有一点变化。可是,他的离开所带来的惟一变化就是:吉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用再担心自己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她不再尽力委曲求全地缓和两人之间的不愉快,相反地,她决定再也不做任何妥协了。不管什么时候两人才能重归于好,吉特觉得都应该由波特先让步。

  他们之间太缺少规律的共同生活了,所以当两个人仓促地将生活定义为虚无的那一刻起,他们实际上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年复一年的重复,终究会导致所有事情都有了发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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