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焕然一新的特遣队离开干巴底,向着双方选定的会师地点—高耸入云的高黎贡山山口逶迤攀登。
山沟里涌动着乳白色的浓雾,针尖儿似的雨粒,星星点点断断续续地飘洒。这烟雨像一张淡淡的网,轻轻地笼罩着这片浸染着中国军人鲜血,埋葬着中国军人遗体的土地……一切是那样迷蒙绰约,若隐若现。队伍已经走远了,高军武仍像一尊石雕似的肃立在女兵的坟前。只有古良和邹喜子陪着他,警卫们则远远地等候着他们。
一团寂静—一团博大苍凉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山中弥漫着浓浓的雾岚,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上午10点,队伍爬上了海拔4000公尺的高黎贡山山口。山口上有一块大约篮球场大小的草坪,中间竖起一块石头界碑。
就这一刻,所有中国军人瞬间便忘记了爬山的劳累,忘记了冷雾冷汗交渗的寒意,冲上前去围着界碑抚摸亲吻。
高军武和古良几名军官显得稍为沉稳一些,他们排成一列,眼中泪光盈盈,向着长满青苔的界碑,肃然献上一个庄重的军礼。
美军摄影师在国境线上架好了摄影机,将这一个个激动人心的情景全部拍入了镜头。
历史知识告诉高军武,英国在过去统治缅甸的时期,在中缅边界问题上长期制造纠纷。中缅两国完成勘界是在清朝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当时缅甸已易手为英国的殖民地,勘界事务由中国和英国组织进行。
但从1898年至1907年,英方曾数次向中国一方暗移界碑,私自改变原标定界线走向,企图将国界推至打洛江(南览河)。直到1915年,中华民国政府委派王铭等一行8人到打洛照会英方,但英方竭力诡辩,中方请出地方上层人士及知情百姓逐一点出界碑原址,终将界碑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一刻钟后,从腾冲出发的会师队伍也陆续从山口的另一边,拨开云雾爬上了山口。
这数百人马组成的会师队伍由卫立煌将军属下的工兵团团副胡振国率领,也有十几名美国的情报人员和联络官。
有着同样的面部特征,打着同样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和军旗,同是自家兄弟,同为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的中国军队,看上去却显得截然不同。
驻印军一律穿着黄色卡其布制服,内衬毛线衫,足登高腰齐踝的野战靴,头戴钢盔,手持精良的武器。一个个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显得威武雄壮,英气逼人。而来自国内的远征军兄弟头戴灰布军便帽,身着灰布旧军装,虽不褴褛,亦颇陈旧,赤脚草鞋,手持美式步枪。而且许多士兵看上去面带菜色,明显的营养不良。
会师典礼开始,戴着白手套的高军武指挥的身穿崭新美式军装的驻印军列成横队,站在国境线缅甸一侧。胡振国指挥的身穿传统国军军装的滇西远征军同样列成横队,站在国境线中国一侧,双方隔着国界正面相对。
驻印军先向滇西远征军敬礼,在高军武带领下高呼:“欢迎弟兄们来缅甸!”
接着胡振国带领滇西远征军向驻印军敬礼,同样高呼:“欢迎弟兄们回中国!”
然后,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大家一拥上前,在弥漫于云雾之中的国境线上紧紧握手拥抱,人人喜泪纵横,欢呼雀跃。
高军武也和胡振国以及各部观礼代表们敬礼、握手、拥抱,尽管大家并不相识,但战争和凯旋早已使他们的心相通,血相连,同样眼中一起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他们都清楚,这样一次小规模的会师,已经使他们成为了书写中华历史的人物。
接下来的仪式是象征性的,但象征的意义极为深远重大。两支中国军队彼此交换了位置和方向,胡振国喊着口令,率领滇西远征军迈着正步开进缅甸。高军武喊着同样的口令,率领驻印军迈着正步回到已经分别3年多的中国。每个官兵的脸上眼中,都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泽。
胡振国率领的滇西远征军进入缅甸国土,正步走到草地边缘便随口令转身,肃然而立,队列井然有序。
可是高军武率领的驻印军大踏步迈过国境线,进入中国领土后,却一下子乱了。士兵们有的双腿触地,眼泪汪汪,狂喊着自己的爹娘。有的欢跃高歌,遥望着界碑后面隐约在浓雾之中的久违的祖国河山。万语千言,激荡胸间!
“飞鹰”剧团的一位唱男中音的文艺兵站在悬岸边的一块岩石上,流淌着热泪,面对祖国的山川河流张开双臂,用标准国语高声吟诵起了一首在驻印军官兵中广为流传的诗歌: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男中音朗诵的是著名诗人艾青的诗歌,声音浑厚且带着磁性,犹似金石之声。
“立—正!”随着高军武发出一声口令,混乱的队伍马上又“哗”地排列成了一道整齐的人墙,犹如一排排巍然挺立的雕像。
“向后—转”、“齐步—走”,短促有力的口令声响彻在海拔4000多米高的云空之中。随着“哗哗”的脚步声,双方又恢复了原来的位置,简单而隆重的会师典礼便告完成。
会师以后,双方队伍都下山到干巴底休息一天。当天晚上,在营房内外,燃起一堆堆的篝火,双方官兵围着篝火亲亲热热地摆起了龙门阵。有的见着了老乡,更是兴奋得不得了。驻印军说的是异国风光,远征军说的是乡音国讯,其乐融融,笑语声声。
当主人的当然是高军武的驻印军,他们拿出一箱箱各种精美的罐头食品和香烟,热情招待国内来的兄弟,着实让这些长期吃不饱穿不暖的兄弟们美美实实地开了一次“洋荤”。
通宵达旦,没有一个人睡觉,大家都觉得这一夜的时光太短太短。
第二天上午,滇西远征军带着驻印军赠送的100匹骡子驮的给养先行返国。临行时,高军武与胡振国彼此互道珍重,互相勉励着早日将日本人逐出缅北,再举行两军正式的大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