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拱整训期间,高军武接收了500名由国内部队中的战斗骨干组成的“新兵”,美军运输机又把他们留在蓝姆伽基地的重装备和战车全部空运到了孟拱。特务大队达到了1300人,真可谓兵强马壮,今非昔比。
特务大队缴获的几十匹身躯高大的东洋马派上了用场,高军武从特务大队配属的战马中再挑出100来匹,组成了一个骑兵连。在丛林中作战,战马往往比车辆更管用。
不过,这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骑兵,骑兵连除了战马,还有16辆带斗摩托车和4辆越野吉普车。兵员达到了214人。骑兵连单独住在西郊一个叫崩马的村子里。第一任连长,是在战斗中表现出色,已经获得高军武充分信任的麻哥。
由获救中国战俘组成的加强营的命运却令人唏嘘。在中国人的战争观念里,“不成功,便成仁”,中国军人没有其他选择。从中国人的道德层面上讲,俘虏几乎等同于“怕死鬼”、“软骨头”、“叛徒”。依照国军军法,“临阵脱逃者杀无赦”,更何况缴枪投降丧师辱国者!
军部对这批俘虏极为重视,将他们集中在崩马伐木场的工棚里,特别派政治处王世洲处长带来一个由10几名政工干部和一个保卫连组成的专案组,对俘虏进行严格甄别。
俘虏们半天和随军前来的各国劳工一起伐木,半天接受审查。每个战俘必须详细如实地交代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被俘的,而且还得找出证人,证明自己投降或被俘,既未辱国格,亦未损军荣才能过关。
这样的甄别对士兵相对宽松,对军官则尤其严格,士兵只要能找出证人证实自己并非贪生怕死主动投降,被俘实属万般无奈无法避免,身体健康者马上集结待命,准备继续投入战斗接受进一步的考验,身体虚弱有病者被送往后方治疗休养。经查实确有变节行为者,则被移送军法处审判。
对排级以上军官和国民党党员的甄别就要严厉多了,每人必须写下文字材料,详细说明自己被俘的经历,还要如实交代自己在战俘营里的表现,涉嫌变节,即会受到严厉惩处。
程嘉陵遇上了麻烦,虽然和他一起战斗过的高军武、迪克·杨等人出面为他洗刷,与他同时被捕的邝顺等一帮弟兄竭力为他证明,说他机智勇敢,率领队伍与英军一起撤往印度的途中,在英军奉命投降的情况下,也绝不投降,率领他们进入深山。后来被俘,是因为遭到了缅甸人的埋伏,才不得不放下了武器。尤其对他在战俘营里的表现,更是赞不绝口。
但是,他却有一个致命的软肋难以让王世洲们法外开恩放他一马:正是他,下令让整支小部队投降的。
王世洲和他带来的政工干部们的确不想为难程嘉陵,甚而还对他在战俘营中的表现暗生敬佩之心。可是,依照国军军法,仅他下令队伍投降这一条,就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身处战场,政工干部们把甄别工作也进行得像打仗一样迅速,有结论后,解脱的解脱,移送的移送,来到伐木场三天后,600来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了43名还需进一步审查的排连营级军官。
程嘉陵和赵福源的级别最高,也就成了最重要的审查对象。被留下在伐木场的军官们已经停止了半天劳动,整天反复地接受开导和不厌其烦的询问。政工干部们也没有就此视他们为敌我关系,不仅在伐木场里行动自由,允许到森林去散散心。晚上,还可以到崩马的酒吧里去喝上一杯。
这是因为没有必要对甄别对象兴师动众,在这样的地方,后面是印度,前面是日本人控制的地区,中国人只要还尚存一线希望,就绝对不可能自己逃到深山老林里去。
程嘉陵忍受不了这种人格上的侮辱,他焦急地盼望着立即离开这幽谧得令人窒息的森林,重返战场去杀人,或被杀!
得知程嘉陵等被俘军官被移往崩马伐木场继续审查,萧玉、高军武、迪克·杨、苏桂贞、徐小冬心急如焚,三天两头地开着车到伐木场来看望程嘉陵。每次来,都会拉上他到崩马的酒吧里去聊聊。他们不仅关心眼前的甄别,也关心远在孟买的丹妮。他们安慰嘉陵不要灰心,说他们正在努力地寻找更有力的证据,向专案组证明他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萧玉甚至劝他,为了丹妮,眼下受到再大的委屈,也必须咬紧牙关挺过去。没有人知道丹妮已经成了插在程嘉陵心上的一把尖刀,动一动,便会热血四溅。在朋友们面前,程嘉陵不希望把自己得到的关于丹妮最残酷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丹妮的死,几乎让他万念俱灰。
6月20日凌晨,程嘉陵被一个恶梦和无数只雀鸟聒噪不休的叫声吵醒了。
他从窗口望出去,森林里飘散着淡淡的雾岚。一架运输机轰响着从低空掠过,接着一只猫头鹰因受惊而停止了枭叫,“泼剌剌”扇着翅膀蹿出了山林。从密支那方向的某个地方发出低沉的而缓慢的隆隆声,当炮声最后平息下来的时候,耳边只听得一片熟睡者的呼噜。
战争在休息。他看看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光黯淡森林里更是漆黑一团。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恶梦,心情也从来没有如此烦躁。他平生烟酒不沾,而此时最渴望抽一支烟。他摸着黑凑到旁边赵福源的床头,找到他的军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
他点燃一支烟,于是一粒火星,长久地明明灭灭……
他被自己做的恶梦吓坏了,此时额头上和背沟里还在嗖嗖地冒冷汗。
他看见父亲躺在地上,胸上插着刀,浑身是血,伸出手向他呼救。他魂飞魄散,向着父亲狂奔过去,可是,近在咫尺,他的双腿却似被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步,急得大哭大喊……就在这时,他突然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不祥之梦?他心如鼓捣,再也难得安宁。
这既是梦,也是一种科学上无法解释的现象亲人之间才可能出现的心灵感应。
此时此刻,在远隔万水千山的中国战时首都重庆,程德惠的末日已经来临。
石板坡军法部特别监狱内,枪刺森然,杀气盈天。考虑到程德惠的特殊地位和身份,狱方法外开恩,并没有像对待其他被决人犯一样给他扎二龙膀子,没有上手铐,由两名法警将他带到院坝上验明正身后,也没有在他背上插名字上勾了红的斩标。
当程德惠看到军法官在自己的名字上重重落下一个红勾时,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窝囊。想不到自己权高位重,威风一世,竟然会如此窝囊地死去!
一年前他“自投罗网”时,并没有想到会因如此一桩小事送命,就算是不堪羞辱当面顶撞了蒋委员长,他想只要假以时日,蒋介石气头过后,顶多也就给他个撤职查办。对此,他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可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然会走到了黄泉路上。
军法部上将总监鹿钟麟也认为程主管兵役,对部队虐待新兵事负有一定责任,但无须军法处置。由军法部将询问情况签呈送蒋,称:“程所犯之罪,尚未构成处决条件,请予从宽处理……”
此时的鹿钟麟认为程德惠确属有错,但罪不当诛。故而采取了拖延之术,心想只有等到蒋介石消气之后,再为程德惠说情。
程德惠在监狱里受到了优待,住的是单人号子,部属和亲友都可以去狱中探望。
在关押期间,老上司萧紫石为他两肋插刀,上下奔走,竭力说项,还与邓锡侯、王陵基、王缵绪、唐式遵、潘文华、杨森、范绍增等川军高级将领联名请求蒋介石从宽处理。萧紫石甚至还请冯玉祥、何应钦出面向蒋说话。
不久,军委会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何应钦调任陆军总司令,离开重庆。
何到贵阳后,立即打电话给蒋介石,请调程德惠出任陆军总司令部中将参谋长,蒋明白何应钦是想救程德惠,一口拒绝。
萧紫石成了石板坡监狱的常客,让他感到蹊跷的是,他居然有两次碰上了郑丽卿和她兄弟郑永卿也在号子里。而且他一进去,三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呆了没一会儿,姐弟俩就告辞了,似乎他倒成了个碍事的主儿。
八面来风,蒋介石对杀程也有些踌躇难决。
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候,远在滇西与日寇隔着怒江对峙的宋希濂却成了程德惠的催命判官。
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时,宋希濂率部急赴怒江,将已经突破怒江天险的日军前锋部队打过河去,并负责收容整编从缅甸溃退回国的官兵。在此过程中,他从溃退官兵的口中了解到张轸、郭勉吾、马维骧等人上下勾结,大肆截留美援物资牟取暴利之事。宋希濂知道事关重大,专门派人组成了一个班子,进行了长达半年的调查,才将事实查证清楚。张轸、陈勉吾、马维骧在前线弄物资,然后运往重庆交与兵役署长程德惠组织销售。
宋希濂盛怒之下,直接上书蒋介石,要求严惩这几位祸国殃民之徒。
有了这道钢鞭,程德惠即便再多长几个脑袋,也都注定难逃一死了。
就在程德惠命丧黄泉的前一天晚上,从鹿钟麟口中得到消息的萧紫石让卫队长赵之刚提着食盒,为程德惠送来了断头饭。
萧紫石明白,这是几十年在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哥俩见的最后一面。他也知道,直到此刻,鹿钟麟还没有把蒋介石的手谕告诉程德惠,而他,无疑会扮演一个给程德惠送去噩耗的人。
程德惠精明,一看萧紫石深夜带来酒菜,立即说道:“大哥,看来,明日太阳出山以前,就该我上路了?”
萧紫石待赵之刚将酒菜摆在桌上,亲手打开茅台,将酒杯斟满,双手端起,说道:“兄弟,你原本是活得下来的。可是,宋希濂捏住了张轸、陈勉吾、马维骧几个杂种在前线截留美援物资大发横财的证据,上书老蒋,言此等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此事涉及到你,我现在要问你一句,宋希濂说张轸等人在前线弄物资,用军车运到后方交给你,由你组织人转手销售,你说,此事当真?”
程德惠一声苦笑:“我已经是必死之人,没有必要对大哥说假话。这事,我的确干了。”
萧紫石像被子弹击中一样,身子猛然一震:“程德惠,你跟我几十年,莫非还不知道,我今生最恨,莫过于此!我亲口下令处决的贪赃枉法之徒,不下百人。何况,眼下还是在国难当头之际!你实话告诉我,宋希濂所言可否属实?如若没有此事,就算老蒋杀了你,我也为你收尸祭奠,大礼厚葬,如若有此事,你就怪不得大哥我心狠,在你明日即赴黄泉路之前,还要与你割袍断交!”
程德惠呼地起身离桌,猛然跪在萧紫石面前,重重磕了两个头,说道:“兄弟对不起大哥,这些年硬是让鬼迷了心窍,让张轸一帮贪婪之辈牵着上了贼船。以至于越陷越深,扯不出脚杆了。愚弟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萧紫石气得胡须直颤,劈面给了程德惠一巴掌,像老子骂不争气的儿子一样拍着桌子大骂道:“狗日的东西,你又不是不晓得,老子为了打日本鬼子,连一世家当全都拿出来拉队伍上前线。你倒好,反倒利用职权,在后方大捞特捞!钱是个啥东西?就能让你不顾廉耻,不顾军人的荣誉!不顾做人的良心!老子就弄不醒豁,你杂种过去在我手下当团长当师长,弄的钱还少了么?此后身为政府的兵役署长,就每月那份俸禄你用得完么?弄那么多钱干啥子,想带到棺材里去生崽崽呀!”
程德惠双目垂泪:“愚弟已经晓得自己错得没底了,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想想你我手下那么多好兄弟,如今还在前线和日本人拼命。想想我那些可怜的兵娃娃,冰天雪地里光脚板穿着草鞋和日本人拼刺刀,就连你那心肝宝贝嘉陵娃娃,也在为国争光,为你程家祖宗坟头争气,去年报上还登了他在缅甸打下日本飞机的事情。可你这当老汉的,却在后方挖国家的墙脚!要让嘉陵娃娃晓得了,你让他咋个想?咋个活?你呀你……你硬是要活活气死老子啊!”
萧紫石盛怒之中的一番斥骂,恰恰戳到了程德惠的痛处,他竟然像个小娃娃似的号啕大哭起来,痛不欲生地叫道:“大哥呀,兄弟死到临头,啥子都放得下,唯独放不下的,就是我那嘉陵娃娃呀!”
“呸!你还有脸提嘉陵!你死了不要紧,就当国家少了个祸胎!可你害得嘉陵这辈子,人前人后咋个抬得起脑壳?”
程德惠双手一拱,丢了个拐子,痛切说道:“大哥,看在小弟与你也曾出生入死的情分上,临死之际,只求你一件事。”
“狗日的,说!”
“我死之后,肯定全国的大报小报都会登消息,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嘉陵在部队也没法呆了。他这人自小性子懦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兄弟我死到临头,百事都放得下,就放不下他。我只求你,帮我照应一下嘉陵,让他少受点人家的白眼。我程德惠就他一根独苗,如今不敢奢望光宗耀祖,可传宗接代,还得靠他呀!”
“这算个啥事?嘉陵到底在英国喝过几年洋墨水,就算没法在部队里呆,到了地方上,凭着他自己的本事,莫非还找不到一个饭碗么?不过,为了让你放心上路,我答应你,只要我萧紫石碗里有干的,就决不会让嘉陵娃娃喝稀的。”
就在萧紫石与程德惠见面结束没过几个小时,就在太阳欲起未起之际,石板坡监狱里传出一声枪响,兵役署长程德惠也倒在了血泊之中。两名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侍从室官员上前查验完毕,打着闪光灯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赶回德安里委员长官邸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