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陵自从接到丹妮的纸条,他的心便犹如被捅开了一道大口子。连那纸条上原本足以让他兴奋不已的诸多好消息也不能愈合他流血的伤口。自从那晚亲眼看见丹妮被日本兵带进学校,他便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禽兽不如的日本兵夜里把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带进巢穴里去,连傻子都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可是,他还是没有想到哲内竟然会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来逼迫丹妮就范。他不怨恨丹妮,一点也不。再刚烈的女人面对凶狂残暴丧失人性的日本兵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丹妮不爱他,他的痛苦和耻辱绝对不会如此深沉,可问题偏偏是,丹妮在纸条里写上了一句让他灵魂震颤的话:“嘉陵,为我祈祷吧,你永远是我的爱人!”
对他这样的战俘来说,死亡已经失去了任何威胁,程嘉陵那一刻只感觉到自己全身陡然间变成了一个呼呼作响的炸药桶,渴望着用自己的生命,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按照瓦鲁班战俘营的规矩,每天清晨都要把战俘集中到大门口那块木头影壁后面升太阳旗,唱歌颂天皇的歌曲,听哲内队长训话。那块影壁对着大门一面写着一行汉字和英文的标语:宁静忍耐,勿怨勿悔。向内一面画着裕仁身穿军礼服的大头像。战俘们唱完歌,还要向裕仁像、太阳旗三鞠躬。
可是,1943年10月10日这一天,战俘们起床后在棚屋外面排好队,刚走了几步,全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往日挂太阳旗的旗杆上,竟然猎猎飘扬着一面弹痕累累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加19星的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的陆军军旗。
这一天,是中华民国第32个国庆节。
不需要浓彩重笔的勾勒,不需要石破天惊的语句,不需要慷慨陈词的赞美,不需要委婉深沉的旋律,军旗是军人的骄傲,军人的灵魂,即使在那样的环境里。一看见自己的军旗,中国战俘们的脑袋轰地一响,周身上下的血液呼地一下燃烧起来。盟军战俘们也受到了中国军旗的强烈感染,大喊大叫,整个战俘营里乱成一团。
中国战俘们拼命往旗帜下跑,望着军旗,泪水哗哗流,把日本人和中国战俘中的败类们急得哇哇直吼。住在学校里的日本兵看见战俘营里出了乱子,也纷纷拿着枪冲了进来。
“哒哒哒哒!”岗楼顶上的机枪也全都朝天开火,对战俘们进行恐吓。
这时候,程嘉陵大吼了一声:“弟兄们,团结起来,用生命捍卫我们的军旗!”
一听这吼声,上千名中国战俘全都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去,手挽着手,肩靠着肩,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旗杆围了起来。
一塘之隔的侨民营里也乱了套,男女老幼全都拥挤在弹簧型带刺铁丝网前,挥手,喊叫,为中国人助威叫好。
人到了那种地步,一下子就把命豁出去了。
中国战俘们流着眼泪拼命唱起了气势磅礴的《中华民国国歌》。此时此刻,似乎只有歌声才能宣泄长期受到压抑的感情,歌声此起彼伏。唱罢“国歌”,他们又接着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义勇军进行曲》。
听到坝子上气壮山河的中国军人歌声震天动地,齐学启将军蓦地坐了起来。这些日子经常跑来照顾他生活的程嘉陵此时已经不在,只剩下邝顺和原第5军工兵营一位叫赵福源的副营长。
而此时的邝顺和赵福源,正在门边张望,听见竹床响动,两人赶紧奔回来,搀扶着齐学启下了床,将他扶到门外。
目睹着坝子上的情景,齐将军热泪夺眶而出,他激情难抑,浑身仿佛突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他拒绝了邝顺和赵福源的搀扶,缓慢地拖着虚弱的身体向着坝子上的中国战俘们走去。
中国战俘们望着自己长发蓬松,脸色青苍,军装褴褛的将军,眼中充满肃然的敬意。
齐学启挥动手臂,大声喊道:“战士们,我们一起唱《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无数条粗细不一的嗓子跟着他们的将军唱了起来:“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而在齐学启之前,同样听到坝子上歌声的丹妮早已冲出学校,一头闯到了早已被日本兵紧闭的战俘营大门前,隔着铁丝网向坝子上张望。她看见了飘扬在中国战俘们头顶上的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军旗,她立即想到这肯定是程嘉陵干的。在被抓前的两天,她曾亲眼看见程嘉陵把这面开了许多弹洞的军旗放进了他的背囊里。
日本兵端着枪,和蔡宗夫等中国败类战俘们提着铁条棍棒围在人群外面,和战俘们对峙着。
不一会儿,两辆坦克“嘎啦啦”开了进来。但是,他们迟迟没有动手。
由于对方围而不动,使不少中国战俘产生了错误的乐观情绪,以为法不治众,日本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这么多中国战俘大开杀戒。
铃木植之接到战俘营发生骚乱的电话后立即飞车赶来。他站在坦克车顶上向战俘们大声喊话,命令所有战俘立即回到自己的棚屋里去,但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后来,铃木怒冲冲地跳下坦克,两辆坦克就朝着中国战俘们轰隆隆碾了过来。
中国战俘们迎着坦克唱国歌、军歌,扯起嗓子拼命吼,寸步不退,想把坦克吓回去。
那坦克一前一后,开得飞快,战俘们被迫像潮水一样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来,后面的躲闪不及,不断有人被压进了履带下面,发出“砰、砰、砰”像气球爆裂的声音。被压死的战俘血肉模糊,脑浆、内脏、屎尿飞溅,腥味刺鼻。
日本兵和战俘败类也都冲上来,用枪托铁条棍棒毒打中国战俘,枪声也随之响起,到处是一片惨叫声、吼骂声……
邝顺和赵福源一左一右,紧紧地搀扶着齐学启。
程嘉陵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邝顺眼中充满钦佩,一声大叫:“长官,我知道,是你干的!”
齐学启拍了拍程嘉陵的肩膀:“程嘉陵,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国军的希望,看到了伟大的中华民族的希望!”
最终,日本人靠坦克、刺刀恢复了战俘营里的秩序。
英国、印度、缅甸的战俘被驱赶回棚屋,中国战俘则被集中在坝子上。
铃木植之大声喝问:“旗子是谁挂上去的?自己站出来!”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动弹,上千名中国战俘如同一片静默的石像。
铃木叫着:“哲内少佐,命令10名战俘出列,没有人站出来就枪毙他们。”
几分钟后,10名中国战俘倒在了血泊中。
程嘉陵浑身颤抖,眼睛紧紧地盯着大门外面的丹妮。
然后,是第二批。
当哲内少佐的手刚刚要挥下时,程嘉陵终于忍不住了,就在他嘴巴刚一张开,身旁陡然响起一声斩钉截铁的暴喝:“不要滥杀无辜!军旗是我挂上去的!”
上千双眼睛顺着声音“刷”地落到了齐学启将军脸上,他奋力摔开身边的程嘉陵和邝顺,吃力地挪出了队列。
铃木植之和哲内少佐大步向他走了过来。
铃木摇摇头说道:“齐将军,以你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把旗子挂上去。你是心疼你的士兵,愿意为他们承担罪名?”
“你说得不对,在中国军人里,我的军阶最高,一切责任,理所当然应当由我来承担。”
铃木吩咐哲内:“把中国人带去上工。既然齐将军愿意站出来承担组织暴乱的责任,那就行了。”
铃木命令日本士兵把齐学启架到了学校,随着日本人的喝骂声,坝子上很快便空无一人。
铃木植之原想借这样一个机会再次尝试一下,看能否让齐学启答应他的条件。可是,半个钟头后,他便彻底绝望了。
齐学启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态度,他要铃木马上下令枪毙他。
已经对策反齐学启不抱任何幻想的铃木让人把齐学训带回单人号子,稍一思忖,让哲内少佐叫来了蔡宗夫、杜学统、章吉祥三个中国败类,对他们耳提面命了几句,三个家伙马上出门,向着战俘营奔去。
悲痛、愤怒,以及身心的伤痛一齐向齐学启虚弱的身子袭来。在返回单人号子的一路上,他的步履是那样的蹒跚。
感到腹疼,齐将军往单人号子边的简易竹棚厕所走去,刚一跨进去,忽闻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蔡宗夫、杜学统、章吉祥三名败类,脸上顿时涌上鄙夷的神情,冷冷问道:“你们这帮数典忘祖的东西,跑来干什么?”
杜学统满脸巴结地说:“齐长官,铃木派我们来照料你的生活。”
“给我滚出去,我不需要……”
话音未落,蔡宗夫的匕首已经刺进了齐将军的后腰。几乎同时,身后的章吉祥用双手紧捂住将军的嘴巴。蔡宗夫紧接着又是几刀,齐将军挣扎了几下,大瞪着眼,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当他们把齐将军从竹棚里拖出营地时,看到了留在营地里干杂役的盟军战俘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心虚的败类把齐将军拖回了他的单人号子,又怕人早早发现,想将门反扣了起来,再汇报给铃木,派了人守卫,禁止其他战俘接近。
傍晚时分,战俘们回到营地,悄悄盛传齐将军已经被蔡宗夫、杜学统几个中国败类杀害的消息,但没有人有机会接近将军的单人号子了。
整整一周去了,再没有看到将军走出住所。
程嘉陵和邝顺、赵福源一大帮中国战俘清楚地知道情况之后恰似五雷击顶,立即不顾一切,趁着日军不留心的空当撬开门,冲进了齐将军的单人竹棚。
程嘉陵看到的已经是空荡荡的屋子和地上一滩滩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将军,连尸首都看不到了!
他顿时神情呆涩,魂魄皆无,仇恨的巨浪在胸中翻腾怒吼。陡然间,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变成一头凶猛的狮子,扑上前去,咬住日本人和中国败类的脖子吸干他们的血连同骨髓,和他们同归于尽!
程嘉陵哭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哭得如同他率真的本性,哭得像个受尽欺凌的娘们儿。
但是,所有的中国战俘都把这个有着娘娘腔的中国军官当成了一个真男子、伟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