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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3年3月上旬,重庆连日大雾,每天到了上午十来点钟左右,两条绕城而过的大江与高低错落的城区仍笼罩在一团迷蒙浑浊的雾团之中。

  大街小巷的行人也是影影绰绰,十步之外,便看不真切面容。但重庆人都知道“河雾晴,山雾雨”的道理,河雾重的日子里,中午一过,通常是阳光晶明,一片灿烂。

  8号这天上午,大雾把所有想在星期天进城的学兵们全堵在了兵营里,也包括要去程德惠的新公馆赶寿宴的萧玉和苏桂贞。

  苏桂贞萧玉是一定要请的,这当然不是她想借此讨好自己的顶头上司,而是因为她和苏桂贞已经成了最好的新朋友。苏桂贞过去是一队之长,现在管着文工团近百号青年男女,却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萧玉的上司,而是一位值得萧玉充分信赖的大姐姐。在女兵中,也只有苏桂贞知道自己的家世,还到萧家花园里吃过一顿饭。

  “战干团”的伙食太糟糕,吃得所有人肠子都生了锈,这么一个能饱餐一顿大鱼大肉山珍美味的好机会,对程家来说只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而对苏桂贞来说,就是一次极难得的享受了。

  直到10点钟左右浓雾散去,头渡轮船已从储奇门码头开了过来,她俩才离开了金家祠堂。

  等他们赶到枇杷山程家新公馆时,贺客们大都已经来了。在门口帮着接客收贺礼的郑永卿一见萧玉,一张脸笑得稀烂,迎上前说:“哎呀小玉,你总算来了,你们一大家人早就到了哩。”

  萧玉很看不起他这位名分上的舅舅,淡淡说:“我答应过程伯的嘛,当然会来了。”

  郑永卿回头夸张地吩咐下人:“快,送二位巾帼英雄入席。”

  萧玉眉头一皱:“啥巾帼英雄啊?我还是个新兵哩,莫乱恭维人。”

  郑永卿点头哈腰地说:“早迟的事,早迟的事,哈哈,将门出虎女嘛,你要当不了英雄,这世上就再没有英雄了。”

  萧玉和苏桂贞刚由下人带进门,穿过一道照壁,便看见宽阔的庭院上已经坐得人头济济,至少摆了50桌,上席坐着萧老军、范绍增、民初当过蜀军重庆分府总督的杨沧白、刘湘的头号幕僚邓汉祥、重庆商会会长汪云松、猪鬃大王古耕虞一批重庆城的头面人物。各省的军官区师管区司令全来了,还有大批部属和亲朋好友,她的十几个妈妈和几十个兄弟姐妹,就坐了七八桌。旁边,还临时搭起了戏台,著名的厉家班正把贺寿戏演得喜气洋洋。

  “小玉来了。快,来挨着七妈坐。”郑丽卿一见萧玉,亲热地拉她入席。

  萧玉介绍道:“七妈,这是我们文工团的苏桂贞苏团长。”

  苏桂贞首次登门就认识了这位郑丽卿,也从萧玉口中知道她是个非凡人物,客气地向她点点头:“七妈好,常听萧玉提起你。”

  郑丽卿说:“原来是小玉的长官大驾光临,欢迎欢迎。我家小玉自小是在蜂糖罐子里长大的,没吃过苦,兵营里的生活一定过不惯,还请苏团长多多替我照顾一下她。”

  苏桂贞道:“七妈说客气话了,萧玉在兵营里表现很好,在训练上和生活上从来就严格要求自己,严于律己,宽厚待人,我们都拿她当榜样哩。”

  这程家新公馆里的寿宴热热闹闹喜气盈盈刚刚开席,地处市中心的民国路上却出事了。

  事情原本不大,却因惹着了一位中国的大人物,最终却把今日正在程家新公馆里接受众人恭贺的寿星佬也牵扯了进去,并且给他带来了一场杀身之祸!

  由于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作战神勇,重庆城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遭到日机轰炸了,临近中午时分,市中心都邮路、民权路、民族路、民国路一带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一位身着西装,脚蹬尖头皮鞋的年轻男子坐着滑竿从民国路匆匆路过。突然,路边的新兵站里传出了呼天抢地的惨叫声和嚎哭声。

  年轻男子一愣,叫道:“滑竿,快停下来。”

  轿夫刚把滑竿落地,年轻人已经大步向院门走去。

  不料,持枪门岗挡住了年轻人的去路,口中大喝:“站到,你找哪个?”

  年轻人道:“不找哪个,我听见有人在叫唤,想进去看看出了啥子事?”

  门岗将枪一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给老子滚远点!”

  门岗当然不可能想到,被他挡在门外的竟然是中国一位身世奇特的大人物的后裔。

  这位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子姓戴,名安国,系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戴季陶之子。重庆上层政治圈都知道,戴家与蒋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有着显赫家世的戴安国怎能容忍门岗的恶言呵斥?虽然心中大恼,倒也不自掉身价,和一个小小的门岗争执。他看到操场上军官正在毒打新兵,两名军官抡起扁担猛砍,几名壮丁满头满身鲜血淋漓,在地上抱着脑袋翻滚哭喊,其状惨不忍睹。其余壮丁则低眉垂脑地挤在一旁,有的还背缚着绳索,惶恐不安地呆望着。

  戴安国看在眼里,马上到附近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蒋介石二公子蒋纬国便驾着一辆美式吉普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新兵站门前。

  可是,门岗同样不认识蒋委员长的公子蒋纬国,何况他的官也不大,仅一上尉连长而已,仍将他二人挡在门外。

  驻在这所院子里的也是一支目中无人的军队,它属于国民政府财政部自设的税警团,不受军政部管辖,自己派人到乡下强拉壮丁扩充队伍,也无人敢出面干涉,导致县以下的政权机构,县、乡、保长们靠买卖壮丁“吃黑钱”等役政腐败现象越演越烈。

  民国路正处重庆闹市中心,围观者顿时将院门外的大街堵满,连不少记者也闻讯赶到了现场。

  税警团原本高人一等,自不会在乎这两个年轻人,连院内的税警团营长,也出门与戴、蒋二人争吵推搡。

  戴安国与蒋纬国本是年轻气盛的血性之人,又知政府眼下正着手大力整顿役政,目睹军官毒打壮丁,且态度嚣狂,自不肯善罢甘休。一气之下,二人随即登车,飞一般驰到曾家岩德安里官邸。直接闯进了蒋介石的办公室。

  二人情绪激愤,将税警团军官毒打壮丁示众一事详细禀报。

  蒋纬国甚至叫道:“阿爸,这样对待新兵,你说新兵上了战场是打日本人,还是把枪口掉转来打他们的长官?”

  蒋介石也十分气愤,提起拐杖对军政部政务次长兼委员长侍从室主任钱大均说:“我要亲自到现场去看看。”

  一串车队驰出德安里,十来分钟后便到了民国路。戴安国和蒋纬国首先跳下吉普车,奔到蒋介石座车前,拉开车门在前面带路。

  门岗不认识戴安国和蒋纬国,却不可能不认识蒋委员长,就算连蒋委员长也不认识,单是眼前这样大的场面,就能吓他个屁滚尿流!

  税警团营长一见蒋委员长驾到,赶紧冲出门来,“啪”地一个敬礼。

  蒋介石一行人谁也不理睬他,大步进了院子。

  坝子上的军官和新兵也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这一大群高官显贵走到他们跟前。

  蒋介石弯下腰去,看了看地上的几个血肉模糊的新兵,喝道:“还有气,赶快送他们去医院。”

  几名侍卫们一拥上前,抬起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新兵,去了院门外。

  蒋介石拄着拐杖走到新兵队列前,气冲冲吼道:“谁在负责?谁在负责?”

  军官们一看大事不好,全都耷拉着脑袋,不敢应声。

  “怎么,敢把这么多士兵往死里打,居然就没有人敢出来负责?好,那就给我把兵役署长找来,我在这里等着他!”

  两名侍从官立即坐着吉普车直奔夫子祠兵役署,署长程德惠不在办公室。侍从官打听了一下情况后,立即又飞车赶到枇杷山署长的新公馆,听到公馆里喜气盈盈,划拳打码声不断。

  众人正在庭院上觥筹交错,频频碰杯之际,两名身穿黑色中山制服的侍从官突然走到笑容满面的寿星佬跟前,沉着脸低声对他说:“程署长,请立即随我们到民国路新兵站去一下,委员长在那里亲候大驾。”那笑,陡地便凝在了寿星佬脸上。

  程德惠感到十分扫兴,“委员长亲候”,又不敢不去。

  “各位,对不住了,委员长有要事召见,我去去就回来陪大家。”他赶紧稳住众位宾客,回屋换下长袍,戎装齐整地出来,随侍从官匆匆出门,登车而去。

  不少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四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萧玉心细,她注意到刚才还谈笑风生的郑丽卿一下神色大变,惶惶不安。

  不一会儿,郑永卿也变脸变色地跑了进来,把他姐姐叫了出去。直到散席,姐弟俩再没回来。

  车到新兵站,程署长惴惴不安地下得车来,一眼看见蒋委员长正提着拐杖,气咻咻地站在一队新兵跟前。

  程德惠上前立正敬礼。

  蒋介石沉着脸看了一下程德惠,说:“部队这样残忍地虐待新兵,你这兵役署长怎么当的?”

  程德惠一到院里就从服装上看出这是税警团的队伍,不属他管,已经松了一口气,立即回答:“报告委座,这是财政部税警团的队伍,他们补充兵员从来都是自己搞,不给兵役署打招呼的。”

  蒋介石大怒,挥着手杖连声骂道:“你这兵役署长不管兵役,谁管?”

  程德惠硬着头皮继续道:“我说的是实话,按道理兵役署自然应当管,可宋部长从不让我管!”

  “娘希匹!”蒋介石这下更来气了,用手杖连连朝程德惠身上乱打,气急败坏骂道:“你这署长不管事,我要你有什么用?”

  程德惠连着被打了几下,一动不动,脑壳里却成了沸腾的岩浆,想我程德惠到底也是一名堂堂国军中将,政府兵役署长,你委员长当着这么多新兵蛋子的面打我,也实在太过分了。再说今天自己是从50华诞寿宴席上被拉来的,竟受此屈辱,忍无可忍,也豁了出去,鼓着眼大声顶撞道:“委员长,中华民国是民主政府,你身为国家领袖更当以身作则,怎能随便打人?我身为国军中将,政府署长,就算犯下了滔天大罪,也自有国法来处置!”

  程德惠如此大胆,也让盛怒中的蒋介石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也自知有些失态,遂“嗯嗯”两声说道:“好……好,我不打你……我是国家领袖,不应该打人!我向你程德惠当面赔礼道歉。不过,你把国军部队搞成这个样子,你必须负责!你现在就站在这里,好好看一看,想一想,然后写一份详细报告,交给钱主任!”

  蒋介石说完这话,便准备登车离开了。

  钱大均自不愿把这么个麻烦事揽在自己手中,忙向蒋介石请示:“委座,你让他老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蒋介石余怒未息:“那怎么办?难道就让他这么走了?”

  钱大均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的意见是让他自己去军法部执行总监部报到,我这里再组织专人调查,有了结果,再按律处置。”

  蒋介石一头钻进座车,回身道:“好,好,就按你的意思办。”

  钱大均见长长的车队络绎而去后,才转身回到操场上,对程德惠说道:“你先去军法部,我再找机会帮你在委员长面前说说话。”

  “钱主任,拜托了。只要你能帮我解这个急难,日后愚兄必有重谢!”

  钱大均摆摆手:“免了,免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罢,也登车离去。

  事情弄到这样的地步,程德惠无法可施,只好灰头土脑地前去两路口大田湾军法部,自己把自己送进号子里关押起来。

  那一天有不少记者目睹了发生在新兵站里的一幕,重庆的许多报纸据此写成《委员长微服出访,怒打程署长》之类的报道。由于人们对役政腐败怨声载道,纷纷拍手叫好。

  程德惠进了军法部,岂知已是一脚踏进了阎罗殿——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道门槛,他会立着进去,横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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