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午休后起来,刚刚拿上脏衣服到外面去洗,便听见苏桂贞在门口大声喊她:“萧玉,过来一下,有人找你。”
萧玉心里想,谁会来找我呀?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萧玉!”
“小冬哥!”萧玉又惊又喜,激动得大声叫了起来,“我听小曼说,你不是执行啥重要任务去了吗,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徐小冬说:“长官回重庆开会,我作为随从人员就跟着他回来了。”
萧玉得意地给苏桂贞介绍:“李队长,他叫徐小冬,中央陆军大学的高才生……哦,就是前次来找过我的那个《正气报》的女记者徐小曼的亲哥哥。”
听她这么一嚷,苏桂贞和卫兵也都对这位气宇轩昂,开着美式小吉普车前来看望萧玉的年轻的军官高看了一眼。
萧玉这才注意到,徐小冬好像带了点儿酒意,满面红光四射,眼神也有些儿迷离。
萧玉兴奋地说:“小曼到缅甸战场当战地记者去了,我读过她发表在《正气报》上的一篇长篇报道哩。程嘉陵也在缅甸,小曼在文章里把他如何开着装甲车打下一架日本鬼子飞机的经过写得又紧张,又感人。”
徐小冬说:“我运气不好,小曼到梅苗那天,我恰恰陪长官到曼德勒开会去了。等我回到梅苗,才听说小曼已经和程嘉陵,还有著名的大记者白益老师一起到前线采访去了。”
萧玉说:“小冬哥,前次要不是小曼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去了缅甸哩。”
徐小冬说:“我和程嘉陵恐怕算是最早进入缅甸执行秘密任务的中国军人了,当然,现在已经不需要保密了。告诉你吧,我和嘉陵执行的所谓秘密任务,就是到仰光组织爱国华侨和日本人干。”
苏桂贞和哨兵立即凝视着徐小冬,眼中溢满了崇敬之情。
萧玉大喊道:“小冬哥,那,你在缅甸看见高军武没有?”
徐小冬笑了:“我要没看见高军武,就不会跑到你这里来了。我今天来,一是向你报个平安,二是要告诉你,高军武见我后的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详详细细地打听你的消息。我说了一点,只可惜,知之甚少,让高兄好不遗憾。”
萧玉又欢喜又害羞,红臊着脸蛋儿一把拉开车门,往副驾驶位上一坐,说道:“走吧,小冬哥,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再慢慢聊。”
苏桂贞叫了起来:“呃,萧玉,你咋这么自私啊?中国远征军打仗的事,让我们这些当兵的也听听,长长士气嘛!”
萧玉扭头叫道:“对不起了,我的好队长,回来我再慢慢讲给你一个人听。”
徐小冬一踩油门:“去哪儿?”
萧玉担心地问:“你酒上脸了,能开车么?”
徐小冬摆摆手:“没事,我刚才不直接从酒店把车开到这里来了么。”
“去沙丽文吧,小冬哥,我应当请你喝咖啡。”
吉普车一溜烟向着海棠溪码头而去。
萧玉迫不及待地问:“小冬哥,我要你快些离开战干团,就是想请你多给我讲讲高军武的情况,你快说呀,高军武现在怎么样了?他在缅甸的啥地方?这么久了为啥也不给我写封信呀?”
徐小冬说:“你看你一开口问题一长串,我咋个回答你?我和高军武虽然都在缅甸,也就只是在皮尤河阵地上和仁安羌见过两面。我不但见到了高军武,还在仁安羌见到了小曼和白益。高军武的消息嘛,我当然还是晓得一些的,他们军部特务大队在同古撤退时为全师担任掩护,和戴安澜的第200师跑散了,遇上了孙立人手下的113团。就和他们呆在了一起。程嘉陵开着装甲车护送小曼和白益去第200师采访时,在途中遇到日本飞机来袭,嘉陵打落了一架日本飞机后,几个人阴差阳错地跑到了113团,在那里碰见了高军武和邵青阳,后来他们又一起随113团赶赴仁安羌解救被围英军。战斗结束后,我和程嘉陵赶回了梅苗长官部,就和高军武、徐小曼分手了。哦,还有个消息告诉你,邵青阳大队长在缅北突围时阵亡了,他是大英雄,消息很快传到了参谋团和军事委员会。不过,高军武肯定没事,他真要殉国了,肯定也和邵青阳一样早就报上来了。史迪威会知道,参谋团也会知道。至少,我和程嘉陵都没有听到这样的消息。”
萧玉一听邵青阳殉国了,眼睛顿时红潮起来。她掏出手绢揩了揩眼泪,抽泣着说:“邵大队长那么好的人,也牺牲了,他在国军官兵中的影响那么大,消息要传出去,对全国的民心士气影响可不小。”
徐小冬说:“这些消息目前都不可能公开的。我告诉了你,你可一定得给我保密。”
萧玉点点头:“我知道轻重的。”
过了一会儿,萧玉又说道,“我看了《正气报》上小曼写的文章,真为她和程嘉陵骄傲。这篇文章还列入了我们‘战干团’的政治教材,人人必须学习。学友们知道小曼是我的同学,也是程嘉陵的毛根儿朋友,都来向我打听他们两个人的情况,让我这个小人物,也跟着两个英雄沾光了。”
徐小冬下巴一甩,说:“那算得了什么啊?像这种事情,在缅甸战场上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我们的国军弟兄打起日本人来,你不知道有多勇敢。只不过程嘉陵运气好,打日本飞机时让小曼和白益两个记者看到了,顺手写下来,他就出了大名。其实啊,真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新38师的孙立人、齐学启师长和113团刘放吾团长他们,整个战场上英国军队中国军队都在拼命往后撤,只有他们,出其不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枪声一响,把老虎也给吓懵了,打懵了。”
萧玉杏目圆睁:“怎么?中国远征军打了败仗呀?”
徐小冬也一脸惊奇:“我说了中国军队打了败仗这话么?”
“你怎么没说?你说了,你说整个战场英国军队中国军队都在拼命往后撤,没打败仗,为啥拼命往后撤呀?”
徐小冬尴尬地咳了咳:“我……我那是口误。”
“口误?是失言吧。怎么,对我也还要保守秘密呀?”
徐小冬真是着急了:“萧玉,远征军宣布了纪律的。关于缅甸眼下的战况,已经列入了军事机密,谁泄漏谁负责任。”
萧玉听他这一说证实中国远征军果然打了败仗,心里比徐小冬还急,不依不饶地逼着说:“可是,你已经对我泄漏了呀,何不给我说详细点?”
徐小冬无可奈何:“好,好,萧玉,我都告诉你。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听完后就牢牢地装在肚子里,千万不告诉‘战干团’任何人。”
“我发誓!说了害牙痛!”
徐小冬只好简略地告诉萧玉,由于日本军队千里奔袭抄了中国远征军的后路,中国远征军为避免被日军前后夹攻导致全军覆没,已经全军后撤。
缅甸这一仗,已经被彻底地打败了。
萧玉仓皇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当初远征军出国时,全国民众一片欢腾,都以为这下中国远征军和英国人美国人联手作战,区区小日本,根本就不在话下,胜利就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十来万中国军队,还有那么多英国人美国人,居然会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
徐小冬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名军官,看到自己带回来的消息让萧玉惊惶难受,心中也万分羞愧,勉力解释道:“我在给史迪威将军当警卫队长兼联络参谋,对全局战况也还略有所知。说是中、美、英三国联手作战,其实美国人只是提供军需物资,除了史迪威将军带来的几十个人的参谋班子,整个战场上就再没一个美国大兵了。史迪威和杜聿明倒是下决心要和日本人打到底的,可是在同古,在平满纳,在曼德勒都是这样,每当中国远征军摆开阵势,刚要和日军展开厮杀,英国人却连招呼也不打,撒丫子就跑了,弄得史迪威和杜长官手忙脚乱,跟着英国人跑都跑不赢。”
萧玉气恼地说:“英国人不是船坚炮利的老牌帝国主义么?从鸦片战争起打我们中国人从来是一打就赢,百战百胜,怎么遇上小日本就蔫了?”
徐小冬摇摇头道:“这里面的事情复杂得很,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也不可能了解得很清楚。不过,从美国人的抱怨中我能听出来,英国人根本就没打算和日本人死拼到底,他们只不过是利用中国远征军替他们挡住日本人,让他们好抽身逃跑。”
“还盟军哩!英国佬怎么能这样不仗义!”
车驰上了过江轮渡,徐小冬和萧玉下得车来,站在船舷边迎着江风继续摆谈。
“小冬哥,中国远征军全都撤回国来了么?”
“要全撤回来就好了。唉,兵败如山倒,要多惨有多惨!远征军全散了,我带着警卫队保护史迪威将军在老山林子里钻了十几天,才进了印度,要跑得慢一点,那几十个美国军官和我们恐怕全都当俘虏了。”
萧玉魂飞魄散,双眼发直:“那就是说,眼下,中国远征军那么多人还在日本人的包围圈里?”
徐小冬说:“甘丽初的第6军和张轸的第66军被打散了,大都逃了回来,现在保山一带的公路上到处都是收容站,专门收容这些溃兵……”
萧玉一脸绝望地叫道:“那高军武呢?他往哪里逃了?能逃出来么?还有小曼呢?小曼逃出来了么?”
恰在这时,几个同船过渡人靠近他俩身边,凑在一起说话抽烟。
徐小冬丢了个眼神,闭口不答。
萧玉也不能再问。
船抵储奇门码头,车上了岸,徐小冬才回答萧玉的问题:“我这些日子急得没睡过一个安心觉,能打听的我都打听了,小曼和高军武,还有那个大记者,都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我回到重庆都好些天了,连家也不敢回,就怕我妈追问我。”
萧玉急得直嘘气儿:“完呐,完呐,高军武和小曼那脾气,要真当了俘虏,他们绝对会被日本人杀了。哎呀,小冬哥,那你还知道些啥?全都告诉我嘛!”
“我已经说到这个分上了,萧玉,我不会瞒你的。我还知道,杜聿明的第5军几万人马在缅北的野人山里失踪已经一个多月,美国人派了很多飞机在找,至今还没找到。听说蒋员长也流了眼泪,下令无论如何要把失踪的第5军找到。不过,我今天带给你的这么多坏消息中如果说唯一还有能让你稍微高兴一点的,可能就是孙立人的新38师已经于5月底撤到了印度的英帕尔,只有他们那一支队伍伤亡最轻,保存也最完整。我相信那里面应当有高军武所在的特务大队。”
到了沙丽文,侍者送上咖啡。
萧玉问:“小冬哥,你没见着小曼啊,谁告诉你我在‘战干团’4大队?”
徐小冬说:“是你七妈告诉我的。”
“你到萧家花园去了?”
“哪儿呐?我和嘉陵是战友啊,回到重庆,总得去他家里报个平安嘛。正和程伯父说话,郑太太进来了,程伯父告诉我,她叫郑丽卿,是你的七妈。今天中午这台酒,就是她上门来请的。程伯父给你七妈介绍了我的情况,就连带把我也请了。那场面好大呀,重庆城第一等的大酒店‘凯歌归’楼上楼下全包了,来了四五百人。”
“是我七妈请客么?她从来没有兴师动众地这么搞过呀。”
“开初我以为是,到了桌子上主人一敬酒,才知道是郑太太的兄弟郑永卿做的东。他办的渝大公司今天开张,所以大宴宾客。我还以为你也会来哩,一直没见着你的影,向你七妈打听,才晓得你在海棠溪4大队的。”
萧玉说:“他们不会请我,知道请我我也不会去。我那个挂名的舅舅啊,这些年满门心思大发国难财,满天下就没有他不敢捞的钱。”
徐小冬一愣:“怎么,你连姓郑的发国难财的事也清楚?”
萧玉说:“清楚谈不上,但肯定有这回事。郑永卿黄泥巴腿子一个,他姐进了萧家花园后,才靠我父亲打招呼,到下半城当了个黑皮警丁,后来又托父亲的老部下调到成都警察局当了个治安股长,可没干上几年就把饭碗弄丢了。他这管治安的警察头儿居然养了几十个偷儿,偷来的东西都要分一半给他,偷儿出了事则由他去搁平。事发后警察局长要不是看我老汉面子,早让他进号子里呆上几年了。我听嘉陵说过,姓郑的这几年把他家的门槛都踩破了,把嘉陵老汉当财神菩萨供奉着,在乡下又修房子又买地,生意越做越火红,连嘉陵也看不惯他那副嘴脸,劝他父亲不要和郑永卿来往。”
徐小冬气愤说道:“这次回来,我听说重庆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妈的,国难当头,我们当兵的在前线拼死拼活,这些祸国殃民的东西却在后方胡猖野盗地乱来,既伤国脉,又损士气。依我说呀,乱世用重典,政府应当把这些东西全抓起来,有多少,杀多少!”
“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些蠹虫上下勾结,盘根错节,脸上又没刻着字,看上去一个个正人君子,冠冕堂皇,怎么抓?小冬哥,这些事,我们这样的人没法管,还是管管我们自己的事,我求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你还要上战场去吗?”
“那还消说?等史迪威将军事一办完,我马上就要陪他飞回印度去。”
“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请一定帮我打听一下高军武的消息,如果有机会见到他……”萧玉咬咬嘴唇,鼓足勇气说,“就请转告他,我会等着他的,不管多长时间,萧玉都等着他。”说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打开皮夹,拿出来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我揣在身上已经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送给军武,要是你能遇见他,就请替我转交一下吧。”
徐小冬见那是萧玉刚刚穿上新军装时在金家祠堂大门前照的一张半身相,身后很清楚地露着“战干团第4大队”的吊牌。照片的后面还题着字,他翻过来一看,是几句诗:我细聆静寂中的你,在这里面,我细数之时,感到你以沉默,抚摸我的句语,以我的句语,作为奴隶。
徐小冬感到全身热血喷涌:“萧玉,你放心,我一定把照片和你的心交给高军武。我还给你透露一个最新的秘密。史迪威将军发誓要率领中国军队打回缅甸去。他在新德里咬牙切齿地向记者说这话时,我就在他身边。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这次到重庆来,就是为了组织撤退到印度的中国远征军马上进行大练兵、大换装、大扩军。委员长已经同意了,国内很快就要调很多很多的部队到印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