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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着儒雅气质的齐学启将军与孙立人一样,原本也是个典型的书生。

  1923年,一群年轻人从清华大学毕业。这批被称为“癸亥级”的清华毕业生,在校期间,适逢“五四”运动的洗礼。使得这个年级的同学大多成了清华校园里最活跃的分子。

  1920年11月,该年级的梁实秋、顾毓秀、翟桓、张忠绂、李迪俊、吴文藻、齐学启7人发起组织了校园里最早的文学社团——小说研究社。这个社团中的不少人后来广为人知,如著名学者梁实秋,著名电机专家、原清华工学院院长顾毓秀,社会学家吴文藻等等。而其中的齐学启、孙立人却投笔从戎当上了将军。

  齐学启带着白益、徐小曼和几名卫士离开温藻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令他们痛心不已的场面,工兵正把坦克、装甲,汽车集中到路边的空地上,一辆辆紧挨着停好,然后泼上汽油,放火烧毁。上百门簇新的购自德国的重型榴弹炮也被整齐地排列在公路边的田野上,用炮弹予以破坏。单单为了把这些榴弹炮运到缅甸,中国炮兵就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如今一弹未发,竟然被毁于自己手中,士兵们一边哭泣,一边实施破坏。隆隆炮声,震得他们心尖淌血。

  越往前走,公路上的士兵越多,人人神情沮丧,脚步匆匆,一副兵败如山倒的惨状。

  离曼西还有三四里地时,前面的一座小石桥被日机炸毁了,溃退的官兵都在涉水过河。齐学启无奈,也只得扔下摩托车徒步赶路。

  等他们赶到曼西,发现军部已是人去屋空。他向正在指挥烧毁汽车的一名工兵少校打听,才知道杜长官带着军部直属部队离开曼西已经两三个钟头了。

  齐学启问:“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

  少校手往公路边的一条小路一指:“上万人都从这里进山了。我这里处理完,马上也要去追赶他们。”

  齐学启掉头问两名记者:“没想到情况成了这样,我得马上回温藻,你们怎么办?”

  徐小曼望着白益,那意思是让他拿主意。可一直表现得很镇定的白益看看徐小曼,又看看齐学启,分明也乱了方寸。

  齐学启手一挥:“那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大家正欲驱车赶回温藻,突然听见来路上响起了猛烈的枪炮声。公路上也是一片惊慌地嚷叫,接着,溃兵像怒潮一样汹涌澎湃,没命地跑了过来。

  一名卫士拦住一个溃兵问:“兄弟,怎么回事?”

  溃兵脸都白了:“还不快跑,鬼子从山上绕了过来,把后面的弟兄们截住了!”

  前进不能,后路被断,齐学启大口抽烟,急得团团转。

  白益和徐小曼都怔怔地望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齐学启把烟头一扔,当机立断:“回不了温藻,那就只能进山。马上去追杜长官,找到杜长官后,再用电台和孙师长联系。”

  一行人下了公路,往东面的山里而去。没走多远,突然听见有不少人在叫喊:“副师长,副师长!”

  听上去声音凄切、惊恐。齐学启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循着声音寻去。

  这时,两名女护士从旁边的一片香蕉园里跑出来,其中一名戴着上尉领章、操着成都口音的护士惊慌说道:“副师长,我们和113团的蔡排副一起,奉刘团长之命往军部野战医院送伤员,可一路追来也没追上,连医院撤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晓得。副师长,现在军部都丢掉汽车和重武器进山了,蔡排副和几个士兵到掸帮人家里抢了一头猪,正在收拾,吃完后也打算丢下伤员跑。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跑,又不忍心,这些伤员,毕竟是我们的战友啊。”

  齐学启走进香蕉园一看,深及膝盖的荒草丛中横七竖八躺着一群血肉模糊的伤员,全都是113团的战士。一问情况,他才知道刘放吾在卡萨已经开始和日军追兵开始了激战,想必这批人都是从那里送下来的。

  这无疑是往齐学启手里塞进了一个烧红的炭丸,他问:“一共送下来多少伤员?”

  护士回道:“43个,有一半已经断了气。蔡排副带着几个护送伤员的弟兄到掸帮人家里找吃的,大家在汽车上热得受不了,就钻进这香蕉林里躲太阳来了。”

  这时负伤官兵已听到消息,日本人追上来了,杜长官已经下令烧毁所有车辆,不管轻伤重伤全要靠着两条腿走路。大家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陡然见到了齐副师长,简直如同见到父母一般,不禁悲喜交集,都要随他行动。

  齐学启知道,战场丢弃伤员,这在国军队伍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但是,他的文人情怀却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手里。

  他安慰伤员们说:“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带弟兄们一起回到祖国去。”

  话虽如此说,眼前这样的情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弟兄们带走,问护士:“蔡排副在哪里?”

  护士往香蕉园深处一指:“不远,我带你去。”

  穿出香蕉园,眼前是一栋掸帮人的高脚木楼。一个中年男子被反捆在楼柱上,一个大着肚子的妇女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都被双手反缚,呆在旁边。

  “蔡宗夫,你给我出来!”

  这是齐学启的长处,做政治工作的他,叫得出全师任何一个排长以上的军官的名字。

  蔡宗夫一听叫声,探出头一看,见是副师长来了,赶紧从木楼上跑下来,敬了个礼,说道:“报告长官……”

  齐学启打断他的话:“啥也别说了,马上带着弟兄们给我走。”

  “就走啊,我们弄了一头猪,刚刚收拾出来,马上就可以下锅了……呃,长官,请上楼,大家一起吃了再走嘛!这么金贵的东西,丢了多可惜!”

  “你没听见枪炮声响得那么厉害,命重要还是猪肉重要?把肉带上,马上走!”

  蔡宗夫再是不愿也无法,只好叫弟兄们把煮得半生不熟的猪肉从锅里捞起来,带上赶快下楼。

  齐学启注意到,除了蔡宗夫,他手下还有6个战士,加上自己的5个卫兵,也才10来个战斗人员,要把这么多伤员带走是不可能的。

  他走到主人跟前,亲手给他解开了绳索,问道:“会说中国话吗?”

  那人道:“我是5年前从云南龙陵过来的中国人,咋不会说中国话?”

  齐学启恼怒地对蔡宗夫斥道:“你们怎么对自己的同胞也乱来?太不像话了!”

  蔡宗夫赶紧道:“副师长,弟兄们这些日子天天吃罐头、压缩饼干,见了这圈里的猪,就舍不得走了。”

  “马上给我们的同胞赔礼道歉,造成的损失,一定要赔偿。”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两手空空,尴尬地冲身后的人问道,“谁有钱?拿出来赔这位同胞。”

  白益徐小曼赶紧将身上的缅币掏出来递上。

  老乡感动了,眼泪汪汪地说:“长官有这份意思,我袁光魁心头的气就消了。都是中国人,你们现在有难,我哪能要你们的钱?”

  白益说:“袁大哥,日本人马上就来了,这一路上的中国人都跟着中国军队往国内跑,你怎么还敢呆在家里?”

  男人说:“我们这个种植园是英国人的,英国老板早就跑了,把我留下来给他看护家产。我本来也想跑,可我的掸族老婆就要生娃娃了,她这样子,咋个过得了野人山,只好留了下来。这样好了,冲着这位长官对我有恩,我也不能不报答你们,我就跟你们一路走,把你们带过野人山,我再回来。”

  齐学启把手腕上的表抹了下来,塞到缅甸女人手里:“你看见了,我也没钱。这块表,就算我付你男人的佣金吧。”

  缅甸女人双手捧着表,连连鞠躬。

  回到香蕉园里,齐学启大声喝道:“还能动弹的弟兄,都给我站起来!”

  谁都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所有还剩下一口气的伤员忍着疼痛,或是撑着竹棍木棒,或是相互搀扶,都尽可能挣扎着站起来。

  站起来的,有14个,地下还躺着4个实在站不起来的。

  齐学启说道:“眼前的战况弟兄们都清楚,远征军暂时遭受了挫折。但我们元气未伤,回去休整一段时间,大家再卷土重来!我现在得马上去赶杜长官,能动弹的,我带上你们一起走;动不了的,我就抬着你们走,回去把伤养好,大家再一起重返缅甸,报仇雪恨!”

  齐学启第一个走到站不起来的重伤号跟前,屈下身,抓住手,要背他上路,感动得战士和伤员们尽皆失声痛哭,无论如何也不要他背。

  蔡宗夫流着眼泪说:“副师长,当兵的都知道你和孙师长从来就爱兵如子。能在你们这样的长官手下当兵,死了也值!你岁数大了,这种出力使笨的事,还是让我们年轻人干吧。”他硬把那名重伤员从齐学启手中夺了过去。

  战士们争着拥上去,把另外3名重伤员也背了起来。

  齐学启说:“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听枪声敌人离曼西已经不远,我们赶快翻过眼前这座山,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扎几副担架,抬着挂彩的弟兄走。”

  他们离开曼西,向着黑压压的树林中走去。此时夕阳悄然坠落,天地间腾起一片淡紫的暮色,水一般荡漾开去。山风呼啸,林子里发出涌浪般的声响。不知不觉间,树丛暗了,山峦黑了,乳白色的雾霭从山坳上倾泻下来,到处是腐叶的味儿。

  幸亏有袁光魁带路,他们才少走了不少冤枉路。袁光魁说他过去经常跟随英国老板进野人山打猎,所以对山里的情况很了解。他说这野人山就好比是一个大洗脸盆,四面都是陡峭的高山,盆底绵延的高山峻岭之间纵横交错着不下10条大河小河,旱季里河水平缓,进山出山问题还不大,一进入雨季,河水暴涨,山岭就成了无数的孤岛,与外界的交通也就得中断几个月。

  走进野人山后,齐学启才知道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除了日军的搜索部队与便衣队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追杀,老天爷也开始和中国人作对了。

  进山的第3天夜里,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而且在此后的日子里雨就或大或小,天几乎就没有放过晴。出国之前,长官部请各方面的专家给指挥官们介绍过缅甸各方面的情况,也包括气候,他知道,缅甸的雨季已经来临了。

  进入野人山的最初一周,脚下还算有路,他们还和没有断过线的溃兵队伍呆在一起。半个月后,路没有了,林子也密得不见天日,即使在大白天里,也只有零碎的光斑从枝叶的缝隙间投射下来,到下午四五点钟太阳下山后,眼前就已经漆黑一片,战士们只好将绑腿解下来,互相连着行军。后面的枪声逐渐稀疏最终彻底消失了,一支支的队伍不断地超越他们,齐学启很希望能看见孙立人,看见新38师的官兵,可是他的希望破灭了。

  几天后,他们再也难得看见一支成形的队伍,零零散散的行军者,都是跟不上自己的部队而掉下的。齐学启非常清楚,如果这时候真有一支日本的先头部队赶上来,他们就只有束手待毙的命运了。

  虽然小路早已消失在了不见天日的黝黑密林中,但数万人从前面走过,总会留下太多太多的痕迹,何况沿途还不乏明显的“路标”,那是一具具因为饥饿或者伤病已经死去的士兵和华侨的尸体。也有生者,他们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或靠在树根下,神情呆滞,眼睛如死鱼的眼睛一般,既无和他们打招呼的精力,也无向他们求救的念头。因为,这些濒临死亡的战士看见的也是一群离死不远的落难之人。

  看见远远多于士兵的华侨的尸体,齐学启等人难受万分,想起当初入缅时华侨们不顾会遭受缅甸邻居袭击的危险欢迎他们的盛况,无不感到羞愧得要死。士兵们破口大骂:“死在战场,心甘情愿,拖死在野人山,老子死不瞑目!”还有的公然大骂国军指挥官无能,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齐学启也只能装着耳聋。

  绵延起伏的群山,被淹没在疯狂恣肆的雨季之中。那雨,几乎每天都下,时而如泼如泻,时而是飘飘洒洒的牛毛细雨。一条条谷底山洪泛滥,稍微平坦的地方,洪水四溢,高的仿佛成了一座座浮在海面上的孤岛。当绝望的情绪像绳索一样勒得所有战士都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齐学启的精神与生理也同样到了崩溃的边缘。

  进山的第4天夜里便让他领教了野人山的凶险与狂暴。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一道河谷里穿行,河边虽有平坦的地方可做宿营地,可袁光魁说千万不要在河边露营,连着下了几天雨,一旦山洪暴发,就没一个跑得脱。齐学启便让大家到山坡上露营,战士们砍伐竹子树枝,搭起一个个窝棚,在顶上铺上宽大的芭蕉叶,大雨依旧片刻不停地下着,溅击到密密的树叶和芭蕉叶上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

  这样的露营让徐小曼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与这种种折磨联袂而来的还有饥饿,蔡排副弄到的原本就是一头只有几十斤重的半大猪,一天就吃了个精光。断粮已经两天。沿途难见人烟,他们白天爬山,晚上露营,吃的是野果,喝的是溪水,更要命的是伤员们的伤口都开始发炎,没有任何药物,四名重伤员躺上担架不久便已相继死去,进山时的轻伤员则已经变成了重伤员,接连不断出现在路途中的死尸彻底摧毁了军人残存的士气,护送伤员的士兵不愿自己也很快成为那样的一具可怕的尸体,他们纠集在蔡宗夫周围,拒绝执行齐学启的命令。

  很不幸,这样一支小小的完全由中国军人组成的队伍在大难临头时也一分为二。

  在一个生存已经成为所有人唯一期盼的环境中,副师长与副排长的权威和地位已经不能用级别加以确定,而是看谁有能耐让大家活下去。此时此刻,蔡排副的威望远远超过了齐副师长。这是因为卡萨有一个英国人的物资补给站,在阻击日军穿插部队的同时,113团的士兵除了武器和子弹不扔,将口袋、挎包、野战背囊里的一切几乎都扔掉了,他们尽量增加空间来装的就是肉类罐头、压缩饼干,还有香烟。每到休息的时候,齐学启与他带来的卫兵们便到处寻找野果野菜,而蔡宗夫和他带来的人则独自享用他们的美食。

  有件事情让徐小曼饱受刺激,她亲眼看到一位掉队的中校军官抹下手上的金表,想给蔡宗夫换一个牛肉罐头,或是一包压缩饼干,却遭到了蔡宗夫的严词拒绝。中校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在她脑子里经久不去。

  当然,蔡宗夫对齐副师长还是给予了另眼相待,他曾经送给他一个牛肉罐头、一包压缩饼干和一包香烟。齐学启当着蔡宗夫的面就让卫士打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发给战士们,哪怕一人只有可怜的一点点。

  白益与徐小曼大受感动,他俩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野战背囊里的吃物全拿出来和战士们共享。那是从曼德勒撤出时,满街的店铺都被溃兵们砸开了,能抢的全抢,街面上一片狼藉。高军武预感到了撤退路上的艰难,叮嘱他俩把野战背囊里能扔的全扔掉,全装能吃的东西。除了各自带来的相机,他们往野战背囊里塞满了糖果,甚至还有大米。然而对这么多人来说,他们的贡献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齐学启与两名记者的以身作则对蔡宗夫和他的士兵未能起任何示范和感化作用,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一到休息时,就躲得老远。

  徐小曼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却是无法可施。

  这么多天来,无论是转进途中还是宿营,徐小曼都和白益在一起,谈话的时候自然就多。他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气势如虹的中国远征军几个回合下来会被日本人打得落荒而逃?

  中国派出的是最精锐的部队,而且又是和美国人、英国人一起作战,每一个中国人都以为稳操胜券,对付小日本绰绰有余,没想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论武器,中国人不比日本人差;论勇气,他们在仁安羌亲眼看见了,日本人视死如归,中国人也没一个孬种;论重装备,坦克、装甲、大炮,日本人有的,我们也都一样不缺。中国军队唯一缺的就是飞机,可我们的盟军呢?中国穷,没能力派空军到缅甸来助战,可英国人、美国人的飞机呢,为啥也没有?天上整天追着中国人丢炸弹扫机关枪的,全是有着红太阳的飞机。

  此刻,对与几名战士一起抱着双膝湿淋淋地蜷缩在芭蕉叶窝棚里的徐小曼来说,这又是一个恐怖万分的不眠之夜。雨浇得头上的芭蕉叶“砰砰”直响,人人耳膜鼓胀,彼此肢体相触却无法看清对方的脸。人体的热气很快引来了各种各样的爬行动物,蛇、蜥蜴,不知名的小爬虫纷至沓来,黑暗中不时暴出受到惊骇的战士惊心动魄的尖叫声。

  徐小曼从来没有想到饥饿竟然会这样的令人痛苦,整个的内脏仿佛都在剧烈地蠕动,那种极度的空虚袭上大脑,让人一阵阵晕眩和气喘。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吃了太多的野果野菜的缘故,嘴里还不断地冒酸水。她虽然万分疲倦,但也只能偶尔打个盹,根本没法睡过去。

  正打盹,徐小曼突然感到有什么硬物戳到她的手上,她一摸,是一块长方形坚硬的东西。她嗅了嗅,很香,是一块压缩饼干。谁给的?左边坐着的是白益,白益肯定没有。刚才是谁坐在了自己的右边?她一时想不起也顾不得去想,欣喜地把饼干用力扳成两块,一块塞给了身边的白益。她虽然饿得心慌,但仍然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独享美食,咀嚼产生的响声,压缩饼干特有的香味,无疑会立即激起公愤,只好知趣地把另一块塞进了口袋里。

  这时,她猛地感觉到一只男人的手摸索着伸了过来,搭在了她的大腿上。徐小曼本能地抓住了这只手。

  “嗯嗯,”黑暗中响起了轻轻的笑声,“徐小姐,是我。”

  徐小曼听出来了,是蔡排副的声音。她感到很惊奇,蔡宗夫和他的弟兄们呆在一起,根本不在自己这个窝棚里啊,他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那么,压缩饼干肯定是他塞给自己的了。而且,她当然也明白他把手伸到自己的大腿上想干什么。小曼没吭声,恼怒地将手一把撩开。

  过了大概几分钟,那手又伸了过来,而且还不屈不挠地往她的腿缝里延伸。徐小曼气得脑袋发晕,呼呼喘气,想不到这自私透顶的家伙,吃饱了竟然还想入非非,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有兴趣跑到自己身上来寻快活。要不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她早就一耳光朝他脸上扇过去了。

  正当她被骚扰得气愤不已的时候,白益突然站了起来,摸索着跨过她的双腿,一P股坐在了她和蔡排副中间。

  过了一会儿,蔡宗夫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窝棚外走出,口里还骂骂咧咧:“日妈哟,白白浪费了我一块压缩饼干。早知道啥搞头也没有,老子还不如拿去喂山上的野猴!”

  徐小曼心中一烫,把头靠在了白益的肩上。此时她靠着的,仿佛是一座巍然的大山。

  天蒙蒙亮时,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减弱了,而一场惨剧,也就在这时候发生。没有任何预兆,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半座山坡突然动了起来。徐小曼白益和战士们感觉到异动,听见骤起的喊叫后慌忙跑出窝棚,他们惊恐万状地看到,黑沉沉的树林陡地敞亮起来,露出了好大好大一块天,离他们10来米远近的两架窝棚和无数的树木混在一起,正向着谷底汹涌翻腾而去,将河床拦腰截断。大山犹如被撕掉了一层皮,露出了红色的土壤和岩壁。

  齐学启一声长叹:“可怜,尸骨无存,尸骨无存啊!”

  徐小曼也难受万分,6架窝棚,被泥石流冲下去两架,两名护士和12名伤员全遭了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能入口的东西全都被吃光了,皮鞋、皮带,甚至连手枪套也成了充饥之物。吃光了这些东西,最后只有靠树皮和草根来维持生命了。

  然而,即便如此,死神也不会放过这群备受战火磨砺的军人。连续多日树皮草根果腹,很多战士的身体开始浮肿,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经常是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扑通”一声跌倒,再也没爬起来了。慢慢地,大家也都习惯了死亡。大多数人的眼中已经看不到鲜活的气息。如果不是还在机械地艰难移动着躯体,几乎分不清活人和倒在路边的尸体有多少不同。

  雨季的丛林是蚂蟥的天下,缅甸大蚂蟥据说一次可以吸一斤血。这些丛林魔王经常是无声无息地爬到人身上,等到人发现时,它们已经变得又粗又大。徐小曼尤其恐惧,她每天都能从身上逮到一大把蚂蟥。

  野人山的蚊子大得出奇,翅膀一张开比蜻蜓小不了多少。细皮嫩肉的徐小曼是蚊子攻击的重点目标。由于被蚊子叮得疼痒难忍,只好用手抓。

  一张原本漂亮的脸蛋被抓得鲜血淋漓。

  沿途倒毙的尸体越来越多。落后的人只要跟着大多数尸体延伸的方向走,就不会迷路。

  徐小曼腰上也别着一支精致的白郎宁小手枪,头上也戴着一顶美式钢盔,可她每次上战场采访长官总会派人保护她,还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地和日本人较量过。自从进了野人山,战争的残酷,牺牲的军人,如此真切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进山大约20天后的一个下午,瓢泼大雨冲击得头上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她和弟兄们正在行军,“哎呀!”突然前面的伙伴尖叫了一声。

  “什么事?”后面的人紧张地问。

  “有死人。”

  徐小曼一听前面有死人心里就发毛了,赶紧扭过头去,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天呐,这不是作战科的周参谋吗?”

  徐小曼一听是宣传科的周参谋,心里猛地一揪扯,周参谋叫周文中,四川成都人,性格开朗,说话幽默取笑,又喜欢帮助人。和徐小曼、白益打过几次交道,给他俩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徐小曼一听死的是周参谋,忍不住想看看他。等她终于鼓足勇气转过头去从指缝里瞅了一眼,就这一眼,让她魂飞天外!

  周参谋的遗体横陈在道上,看上去已经死了好些天了,尸体经雨水长时间浸泡,就像泔水桶里的馒头,煞白煞白地全发起来了,军装被撑破,黄水从肚皮往外冒,肥滚滚的蛆和蚂蟥,还有红头绿苍蝇爬得全身都是,浓烈的臭味简直能把人熏倒。

  徐小曼被吓得“哇”地一声大叫,扭头便往回跑,死活也不肯再朝前走。

  白益赶过来劝了一阵,好说歹说,大家才绕了一个大圈子,避开尸体上了路。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姿态各异,惨不忍睹。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有的靠着大树坐着,有的蹲着,好像在解手,其实已经断了气。还有的躺在路旁,奄奄待毙。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尸,想绕都绕不过。

  徐小曼见着这么多饿死的战友,吓得头发麻,腿发软。一次,她要躲过一具死尸,绕到旁边,没看见草丛里也躺着一具尸体,一脚踩下去,“砰”的一声闷响,就像踩破了一个大气球,尸水四溅,臭气直冲脑门。她拔出脚来,只见脚上爬满蛆虫。徐小曼大叫一声,吓得魂飞天外。不过,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再看见死去的官兵,她也就波澜不惊了。

  一天上午,队伍挽起裤腿正在过一条水深过膝的小河,山洪突然下来了,眨眼工夫,正互相挽扶着过河的几名伤员一下子被轰响着飞卷而下的急流冲得七零八落,不少人连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不见了影儿。

  徐小曼也被冲进了洪水中,她原本水性不错,拼命在水中挣扎。但最终让她逃过一劫的不是她的水性而是难得的好运气。她在水中磕磕碰碰不知被冲了有多远,人都晕晕糊糊半死不活的了,突然感到身子一撞,一阵疼痛袭来。她被痛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卡在了离岸不远的几块巨石之间,被洪水冲下来的树木和荒草在几块巨石之间形成的一道“篱笆”挡住了她。

  她脚蹬手扒,拼命爬上了巨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岩石上呆了好几个钟头,既为自己能死里逃生感到庆幸,又为一起落水的战士们的生死担忧。

  等到山洪退下去了,她从岩石上滑下来,跋水登岸,溯流而上。走了大约一两个钟头,远处隐约已经能听见过路队伍的声响。

  这时,她看到了一口隐藏在一人高的芭茅与灌木丛中的小水塘。塘边水草丰茂,塘面波光粼粼。她的衣服上糊满了稀泥,皮肤也被稠得像汤汁一样的山洪镀上了一层泥黄色的“釉”。见四野无人,徐小曼穿着衣服就下到了塘里,身子浸泡在凉爽清澈的水中,她才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急不可耐地一头扎进水底……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感觉!舒畅的快意马上荡涤全身。她从水里钻出来,仰躺在水面上,看白云在蓝天上飘浮,听小鸟轻鸣着从她头顶上飞过。凉凉的水抚摸着她的双腿、臀部,轻轻地揉着她的腰、她的乳房。她多么希望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战争,此刻自己正独自享受着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美丽景致……

  兀地,徐小曼感到不太对劲,身上许多地方麻噜噜的,时而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她本能地用手一摸,摸着了肉叽叽肥滚滚的条状物,她赶紧低头一看,吓得一声狂叫!她的肚子上、大腿上,叮满了无数条深绿色又长又粗的水蚂蟥!“哎呀,蚂蟥!蚂蟥!”她连声大叫,脚蹬手划,拼命往塘边游去。

  到了岸上,更是看得她浑身发紧,臂上、身上、胸脯上东一条西一条地叮满了蚂蟥,这些吸血鬼已吸得鼓鼓胀胀,黄皮下透着黑红,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大腿上,甚至女人最要命的那个地方也叮满了蚂蟥。她一边哭叫,一边手忙脚乱地往外扯,可这可恶的东西滑溜溜的,捏它不住,费好大劲扯出一条,原来只是被扯断的一半,另一半依然叮在皮肉里。

  徐小曼的哭叫声引来了正沿着小河寻找他的白益和两名战士,三人闻声冲过来,嘈嘈杂杂地嚷:“糟了,你进蚂蟥窝子了!”

  三个大男人焦急地围在一个赤条条的年轻姑娘四周,却没人生出邪念。大家又着急,又不太好意思动手。

  后来还是白益急中生智,冲上去,脱下鞋子“噼噼噗噗”地在徐小曼身上用力猛拍。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在剧烈的震动下,蚂蟥一条条往地上掉,粗略一数,不下50条。等到蚂蟥掉光,徐小曼的身子上早已被打得青红紫绿,惨不忍睹。

  人的羞耻心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徐小曼一边谢谢白益等人,一边抓起自己的衣服往身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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