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及看他表现,小三儿又出差了,这次是去大连。我们有约定,每天无论多晚,他都会给我报平安。可是,他到那儿的第3天,一直到晚上10点,电话都安静地沉寂着。随着时间的分秒流逝,我的心越来越慌,我越来越没办法安慰自己。手机未关,却无人接听。我心里反复折腾着两个念头:他是不是遭遇到什么不测,又或者,他在何处“乐不思蜀”,早就忘了我。这两种情况似乎都很有可能,我越想越难过,哭得稀里哗啦。本是两间30余平的房子,因为孤单,因为恐惧,显得无比空旷、清冷。
我终于鼓起勇气,按照话机上的来电号码,拨通他所住酒店的电话。然而,其时已近11点,他们又是以单位名义登记的房间,前台小姐不方便帮我查问。我呆呆地挂掉电话,熄了灯,任泪水一再地流;一遍遍地按手机上的重拨键,一次次听到“请稍后再拨……”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正胡乱想着,电话铃声忽然尖利地响起来。我急忙拿起,听到了小三儿的声音,立即就挂了。并且,拔掉了电话插线。我再不想听任何解释。而且,我知道了,他平安。我同时关了手机,带着满心委屈和安宁,沉沉睡去。早上开机,收到小三儿一连串信息,才知道他昨晚因事外出把手机落在酒店房间了。他知道我一定急坏了,一进房间就忙打电话。虽然听来情有可原,但我这次绝不肯轻易原谅他。
小三儿一回北京,就很自觉地写了检讨,我称之为“家令状”,其中一条就是如果未带手机,要学会向别人借手机报平安。其后还有他的签名。并贴在小窝墙壁的显眼位置。
“十一”婚礼之后,我们最大的的任务是孕育一个孩子。对此,我虽然深知是必由之路,抵触情绪仍然强烈。我不理解为什么说怀孕的女人就是伟大的,如果愿意,每个女人都可以做到。我也不认为孩子就一定与爱情相系。我当时所能接受的理由就是社会和家庭的压力。小三儿说幸福总与痛苦相伴,好像吃苦也能甘之如饴。可我很害怕,有了孩子我就不再是自己,眼前时常浮现这样的画面:我背着小婴儿,围着锅台转,完全沦为一个黄脸婆。这绝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李姐姐说,我现在这样的心情,本质是担心失去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可人生就是如此。何况,孩子带来的种种可能是我们现在凭空想象不到的。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也许的确如她所言。对我来说,孕育以及生产的艰辛、痛苦我很少去想,只知那是一场罕有女人能逃脱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最害怕面对和承担的,是养育。虽然妈妈说,我的任务就是生下孩子,自可以天高任鸟飞。然而,那怎么可能?也许,妈妈和亲人们会帮我分担一些身体上的辛劳,可是从婴儿呱呱坠地起,担心、牵挂就会牢牢地锁住我。毕竟,我孕育了她,她在我身体里欢腾了10个月,早已血肉相连,甚至可能,比小三儿还亲。
我十分抗拒这样的未来。父母、小三儿已让我十分牵挂,再添一个这么弱小的小人儿,我觉得自己会垮掉的。更何况,这个小人儿黏我的时间不会太久,就要挣脱我的怀抱,奔向她想要的生活,奔向她爱的人。那时候,我一定无比失落。奉献,我太不习惯了。朋友都笑我杞人忧天,小三儿也总是宽慰我不要想得太多。可想起这件事,我就快乐不起来。前路茫无头绪。
情绪还低落着,就听到了糟糕的消息:婆婆病了。据说典礼后不久,就觉得心脏很不舒服,公公每天给她吃药、输液,但没有明显好转。然后他们去聊城的大医院检查,医生说所输液、服药都对症,如果疗效不明显,就要考虑做心脏造影、继而放入支架。
姐姐们都劝婆婆来北京确诊再作决定,可其时小三儿不但工作繁忙,又正是准备考试的关键时期。我发现,自己有时真的很不可理喻,当初选择他,感觉对之外,心仪于他的淳朴、孝顺。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自己却完全成了“叶公好龙”的心态,觉得他给我的爱被分走了,这种明知自私、荒谬的念头久久地折磨着我。遇事我总习惯往坏处想,导致我不仅时常失眠,心情也越来越糟。那段时间我经常无理取闹发泄郁闷,搅得小三儿也心绪不宁。之后,我又满心愧悔,常常如此恶性循环。爱情比起婚姻,大概太单纯。爱情是把双刃剑,需要慢慢领悟怎么能舞得美妙,又不伤及赏剑人和自己。
我们和大姐陪婆婆在北京最知名的治疗心血管病的阜外医院就诊后,结论和聊城医院完全相同。婆婆心情很不好,她不愿为儿子添负累。她们在北京住了几日,每晚小三儿都会去陪好一阵儿。
我心里乱极了,如果婆婆留下做手术,孝顺的小三儿必会跑前忙后,这次关键的考试一定泡汤了。我前思后想,希望能求助爸妈,我们付医疗费出钱找个人陪护,再请父母从旁照顾。这样也算两全其美吧。哪知小三儿听我这建议,激动地连连摇头,嘴里还不住说,这像什么样子,怎么可能,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怎么能麻烦爸妈……我知道,这件事上我全不占理儿,说不出话只是抹泪儿。
婆婆的病当然要治,求助父母的确不妥,小三儿的心情处境换个角度我也可以体会……我似乎都看明白、也想通透了,可就是迈不过那道坎儿。
那天夜里,我又情不自禁地和小三儿闹,他依然像往常那样安慰我,可我总觉得苍白。就继续冲他嚷嚷。不经意间,我听他声音有些奇怪。黑暗中,我敏感地用指尖轻抚他脸颊,竟然真的有湿润的水滴。我从没见过小三儿落泪,他是传统男人,愚守“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小三儿在黑暗中诉说着他的脆弱:他说,父母一直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全是在为他们几个孩子劳力费心,现在好容易生活富裕起来,希望尽可能回报他们,可现在得这个病,老百姓所谓的好东西都吃不得了,而且还要受这么大的罪,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既心疼又自责,小三儿本来已经承受很多了,我还总这么闹腾他,真的很过分。
可是,我心里总觉得压着许多的委屈和不安,不说或者哭出来,就憋闷得难受。
此时,婆婆已决定回当地做手术,一来也是请北京专家,二来方便姐姐们照顾。诊断结论令我们颇感宽慰:只需植入一个支架,且是心血管方面很小的手术。
手术定在2月底的一个周末,小三儿专程赶回去照顾。手术很成功,他却病倒了。当时他三天两夜不眠不休守在病床前,大概是累坏了。一到家就持续高烧。
起初我觉得这样也蛮好,有种姐姐照顾弟弟的感觉,心中温柔。可是连着两三天他都躺在床上,睡啊睡的,我就像守个睡神。
一星期没见面了,可他现在就是不理不睬地睡觉。我知道这并非他本意,所以更烦,发脾气都找不到合适对象。小三儿毕竟年轻,折腾了一星期总算好利落了。
那段时间,我常和李姐姐念叨此事,并认真地进行自我反省、批判,可是总难心口如一,并发了篇节选的蛮有共鸣的文章给她瞧:“‘……婚姻这种运动,胜利了,不过是在平静的相守中粉饰太平……日子里的千头万绪都牵连着两个家庭与庞大的亲友团……他再爱你,终究脱不了经年的家庭气息……’姐姐如何感受并评价呢?”李姐姐很快回信:“她一定没听过王菲的《棋子》,所谓起手无悔不曾犹豫。有些事需要一点宗教般的虔诚,婚姻就是。此女有点小聪明,可不够大气。爱就当心甘情愿。”
见到此信息,我笑了,继续发给她:“姐姐连我一并批判了,不过我服。只是所谓心甘情愿也要从娃娃抓起。否则只有爱情有时反而南辕北辙。”
沉默半晌,手机显示这样一条信息:“我把这归结为你是独生女,而且家境不错。这让你独享了全部好处又不用承担生活的艰辛。不是说你不愿意分担,是因为你不习惯,更没有分担、面对的意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衡量爱情品质的砝码,爱屋及乌嘛!你越是对他关切的人好,他越会加倍对你好。”
李姐姐的话的确一针见血,也许养育孩子,为老人治病所引发的焦灼,对我而言都只是表象,我所逃避和恐惧的,的确是承担责任。我对生活所有现实的规划与想象,的确都只限于二人世界的“小日子”。我或许设计了浪漫的人生,却淡漠了至亲的人群。
现代社会,无论自愿或被迫,人们纷纷演绎着“千变娇娃”的角色。无论表面上如何“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但内心深处的“本我”不会泯灭。而“本我”,也往往不是一个单调的角色,对于我而言,有两种“角色”意识最为强烈。其一,是“小公主”。童话故事里的浪漫情节会萦绕女人一生。所以孔庆东会说“万古少女公主梦”。虽然现今我已很清楚,历史上的公主多半生活得并不幸福快乐,且没有自由,往往沦为政权得以延续的交易品。却还是会按自己根深蒂固的意象符号幻想“小公主”的状态:自由、率性、天真、可爱、备受娇宠、吟风弄月不关心柴米油盐……我也很明白,这是一个“女人”对“女孩”状态的留恋。当自己真正开始成长才会觉得不想长大。而真正的小孩子,一切一切的愿望,都与“快快成长”紧密相关。其二,是“女强人”。当然不是那种所谓的“男人婆”,金庸先生笔下的赵敏比较符合我对此角色的定位:聪慧大气、温柔热烈、掌控全局。我似乎一直有着很强烈的不安全感,很多事情,我想要自己支配,或许,正因此我最终没有选择做只能成为附属的“金丝雀”。我并不向往奢华的生活,只愿过得优裕从容。我不舍得小三儿太辛苦,更希望他能时常陪伴身边。像妈妈说的,我嫁的是“人”,又不是钱袋子或官印。
可是,“我”到哪里去了?我来北京就是为了一份甜蜜安稳的“小日子”吗?我茫然而沮丧。此时却收到小三儿的信息,不知他从哪里抄来一段古文:“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运吾亨吾道以通之。”我明白他在表红心,亦有共勉之意。但还是有些读不懂,于是请教爸爸,得到译文:“上天免除我的福祉,我提升我的德操来应对;上天劳累我的身体,我平淡我的心态来均衡;上天降灾我的命运,我光大我的理想以前行。”
这似乎应当是伟人的座右铭,可我只是平凡小女子,似乎有些担当不起。那段日子,我时常向小三儿倾诉心事:
2005.2.24(元宵节)
8:25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我们是最亲密的人,你不是说要作我永远的靠山,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吗?为了我你也要健康平安、进步。给你锦上添花的应景祝福:冷时硬中甜,热时软中黏,有心不外露,衷情盼美满。不是说汤圆是道夫妻缘,挚爱在心弦,彼此共苦甜。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23:13哥哥,你已在甜梦中吧,反正无困意说说心里话。官人向往做英雄为国为民,我理解,这是所有大男人的宏愿。我亦仰其境界却不想你为之。真正的英雄必是崇高无私,命运往往悲情壮烈。我是平凡女子想要的是安恬快乐。能呼风唤雨,玩转乾坤的只可能是枭雄或奸雄。你却心太软有时还不如我。
我不会说跟你吃糠咽菜,亦心甘如饴,我从来没有那么天真素朴。哥哥天性缺乏“霸狠戾蛮”,但有我浪漫诉求中的“侠骨柔情”。我希望哥哥一直这样善良伟岸,却也要能屈能伸。相信官人也不可能甘心平庸,望夫君学习萧何老榜样,弃其糟粕取之精华,不碍你为国为民,兼济天下的良心、理想,我们也能在现实生活中有尊严、从容、幸福地生活。醉过才晓酒浓,爱过方知情重,内心安乐且人前风光是我对幸福的最大奢望——物质精神文明一起抓,两手都要硬!
我就是这样,往往“旁观者清”又常常“当局者迷”。陷在“知易行难”的怪圈里,仿若受伤疲惫的困兽。每每这种时候,小三儿就会温柔且不厌其烦地安慰、鼓励我。他最常说:只要你高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可我偏偏就是不知道自己想怎么着。我似乎有无穷多的梦想,就是没有一个具体可达的目标。或许我真的被纵容、呵护、照顾得太久了,缺乏坚韧又贪图享乐,内心还有些小清高。很多时候都很“务虚”,自身而言又无“实在”可附丽。非常没有安全感和成就感。我反反复复问自己: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足够吗?我来北京,只是为了一桩良缘吗?东跳西荡换了这么多地方,几乎全是主动请辞。我是否曾经有过职业理想?究竟是我的心不够大,还是平台不够高?曾经的一切,究竟是我眼高手低还是未遇伯乐呢?……重重困惑网住了我,一时无法理清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