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喜欢和爷爷在一起,当然不只是为美食、华衣的诱惑。我觉得在爷爷身边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忽而是很受娇宠的小孙女,忽而是可以和他商量谈判的小大人。这种交错让我迷恋、欢喜。
我和爷爷在一起时真的无话不谈。很小的时候,他就把《红楼梦》的故事讲给我听,还没上学,我就模糊懂得了“苛政猛于虎”;我还从爷爷那里接受了任何国家,无论他们曾经的政府做过多少坏事,他们的人民都是善良友好的理论……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爷爷洞察世事后的宽容、平和。小学过暑假时,爷爷常常带我一起去买菜。一次,回家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家三口,他们面容憔悴,形色猥琐。那个成年男子冲到我面前说,他们一家从洛阳带孩子来看病,不小心被扒手偷了钱,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孩子饿得直哭。此时爷爷牵起我的手依旧向前。我停下来问:“爷爷,他们这么可怜,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们一点钱?”爷爷的原话我已经记不清楚,大致是说,他们说的未必是实情,这些人很可能是以此为生的骗子。听见爷爷这么说以后,我立刻变得义愤填膺,厌恶地瞪了他们几眼,拽着爷爷就走。此时爷爷却回身取了10元钱给那个男人。“为什么?”
我激动地问。爷爷拍拍我的脑袋微笑着说:“也许他是骗了我们,也许他讲的是实情,我们很难判断。很多事情都不像表面那么单纯,但是你能有善良的同情心,爷爷还是很高兴的,那10元钱是因为你的善良而给的。”我笑了,似懂非懂。却莫名地有种成就感。
这件事发生不久后,我读到一则寓言,而且没想到竟然记到今天:善良美丽的羊妈妈最喜欢给它的小羊宝贝讲故事,内容永远是蓝天、白云、可爱的小鸟、温顺的小鹿。有一天,牛伯伯来看小羊,也很有兴致地给它讲故事。当讲到“突然,来了一只大灰狼”,羊妈妈立刻冲过来气急败坏地制止它说,不许你用这些丑恶的东西,污染我孩子纯洁美好的心灵。牛伯伯叹口气走了。一天,小羊溜到森林里玩,迎面遇到一只大灰狼,可是它并不认识,还很有礼貌地说,你好。可没等小羊再说什么,狼扑上来就把它吃掉了。
看完这个故事,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它和妈妈曾经给我讲过的那些童话故事太不同了。当时隐约觉得羊妈妈就像妈妈,自己就像那只天真的小羊,担心自己见到“大灰狼”时能认出来吗?
毕竟年幼,这个困惑并未纠缠我多久,却是悄无声息地潜藏在我灵魂深处,偶尔露峥嵘。
相对客观地评价,我天生就是个优缺点同样突出的孩子:我喜欢并善于学话、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非常投入、爱观察好思考、情感细腻、文章无师自通。但是,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些也完全可以翻译成如下意思:对数字迟钝、不感兴趣的事情容易分神、很难集中精力、敏感、心理承受能力差。而且,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的影响,我是那种容易接受负面暗示的人。如果有人说,你今天特别漂亮。我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我前些天都不好看。
这其中,对幼年的我而言,最致命的是对于不感兴趣的事情很难集中精力。在我记忆中,从上学开始,尤其是升小学高年级后,我除了吃饭、去卫生间,回家就是坐在书桌前,常常很久也做不了几道题,一直发呆。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正如父母所说,心就没在这儿。我也为此非常痛苦,却无计可施。如今我常常对爱人说,希望女儿能在这方面遗传他的基因,平衡一点,否则成长中的挫败感太重了。他却不以为然,说像我这样有特长才更有发展前途。
我甚至怀疑“不能集中精力”也许是天生的缺陷,需要治疗。但愿现在那些所谓偏科的孩子能得到有效的帮助。正当我庆幸今后的孩子也许不必遭受我当年的痛苦时,“童话大王”郑渊洁给我上了一课:他说自己逢考必输,如果参加高考必是自取其辱,因为想象力丰富的人最爱走神儿,他无法在规定时间完成考试。于是,他另辟蹊径,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
我不由再次慨叹生命之神秘,如果我用心良苦地对孩子强行“规范化”操作,是否反而是一种摧残和亵渎呢?我一味地异中求同,是否对于“同中存异”而言,仿佛“掩耳盗铃”呢?好困惑。
朋友会笑我又在杞人忧天了,总是妄想未雨绸缪,或许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至于心理承受能力差,我倒给自己找到了近似阿Q式的安慰:上班五六年后,再应聘还总会被当作大学生,并冠以“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评价。开始很郁闷,经历那么多磨折,别人怎么看不到一点痕迹呢?最近一段时间才似有所悟:虽然因为糟糕的数学成绩,我很小就体会到压抑、羞辱的滋味,但我似乎天然地懂得宣泄:痛哭、诉说、写信、日记、电话……用尽了自己可以表达的所有方式。于是,似乎很神奇,人前的我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是所谓的“开心果”。
但是,“看起来”并不能代表“本质上”。心理承受力差的我感觉真的很欠缺“安全感”。很多事情一旦发生,不会主动想到自己怎样去面对、承受,而是立即渴望寻找能够依靠、依赖的人。
作为女人,从别人那里得到安全感,是幸福的。可是,如果只能从别人处得到,内心的不安无措也会“水涨船高”。我意识到了,也懂得了,却是“知易行难”。
§§题记
陈墨评金庸《书剑恩仇录》,谓之——“开头是错,结尾也是错”。我对自己的初中生活有着类似的感慨。虽然有些遗憾,我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当时的那三本日记。但我也颇为怀疑:如果真的找到,我是否有勇气看呢?尤其是初中二年级爷爷过世后,日记本里一片阴霾,几乎成了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有时候我会迷惑:到底当时的日记还是现在的记忆更接近真实?它们会怎样交错相合呢?也因为没有日记所提示的“时间表”与“大背景”,我的记忆只能是片章、断层。
中国大多数父母的心态都很矛盾,既唯恐孩子像他们曾经那样吃苦受罪,恨不得将其泡在蜜罐子里养大,又常常拿“苦孩子”作为子女的榜样,以期他们受到激励、懂得感恩。中国父母的奉献精神、补偿心理、望子成龙心态纠结在一起,再加上中国传统家庭以子女为中心的惯性思想,赋予了孩子最忘我也最沉重的爱。这多少也与中国国情相关,中国人实在太多了,竞争太激烈,有关教育手段的某些方面,与国外实在没有可比性。中国孩子从小就必须承受极大的压力,父母时时在他们面前摆事实讲道理:要么挤上独木桥,要么落水溺死。“素质”太虚,还是“成绩”更现实。
然而,父母忽略了“过来人”与“初生牛犊”想问题的方式怎能相同?如果父母一味坚持,又不听孩子的声音,孩子只会觉得,父母爱的是成绩却不是自己。
没有了好成绩,就再也不可能得到父母真正的爱。于是,父母的一番良苦用心,在孩子身上只会起到南辕北辙的作用。逆反心理会消磨扼杀他们最可贵的求知欲。无数家长抱怨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实呢,只因为中国人太可怜了,多少代人毕生挣扎在“马斯洛心理需求”的最底层(生理、安全的需求)。很多父母并不懂得,其实他们反复满足的,都只是人的低层次需求。而有归属感、被尊重、赏识、实现自我,才是真正有意义、充实的人生所在。这种困惑,由于目前的中国国情,也许还要在一些父母心中延续一段时间。
我如今已经明白,无论是爱侣还是亲子之间相处,都是需要极高“技术”含量的。可能听起来让人觉得不太舒服,理性与炽爱,看似相悖,实则必须互相支撑成全,否则总会“好心不得好报”。一切务虚只有寄生在务实上,才可能光华灿烂。在“爱”中,“性情”、“真诚”只能是态度、是本质,却往往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爱的艺术”必是由爱的“技术”一步步实践磨练来的。而在中国目前特有的国情以及应试教育体制之下,真正爱孩子的父母和教师必须要有“两手硬”的功夫:培养孩子有好的身心素质使其终生受用,抓好孩子成绩,送他们走上离成功最近的起跑线。当然,我说的是最中庸最主流的美满人生。
§§1990~1995